第十三封信 Mother 母親
Reply from 十年後的自己：
有一天下雨，她風濕犯了，痛得走路都走不好，我看見了，她便裝作沒關係地沖我笑笑，說是老毛病，沒有關係。她還告訴我，以後結婚了，生孩子一定要記得好好坐月子，不要像她，落下病根。我當時滿不在乎地聽著，吃著零食，含糊著說：「以後你來照顧我就好了啊。」媽媽笑著問：「要是以後我不在了呢？」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她真的離開了我。希望她在天國，沒有了我，終於可以自由地去往哈爾濱，在她嚮往了一生的冰天雪地里，穿著漂亮的衣服，露出開心的笑容。我憎恨自己，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抱著「反正以後我會好好待媽媽」這樣的想法，其實只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心安理得地去享受現在媽媽為我做的一切。
我還記得媽媽的願望，她一直很想去一次哈爾濱，因為是南方人，所以媽媽從來沒有看過下雪。每次電視上播放哈爾濱的冰雪節，媽媽總會認真地看，不願意錯過任何一個鏡頭，並且驚奇地告訴我，那裡的冰雕有多麼的美麗。每年到了冬天，因為怕冷，我總會找出「機票好貴」、「沒有時間」、「太遠了」等種種理由，將行程推到下一年冬天。
有些事，不敢深想，因為深想了，也不會有所改變。
我還記得，每到放暑假的時候，我就天天泡在電腦前，收集喜歡的偶像的視頻，和論壇上的陌生人吵架，媽媽每天都來問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散散步，我總是不耐煩地回答她「下一次吧，我現在很忙」。
你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都不必做，你的存在本身，就會讓她覺得非常非常的幸福。或許旁人，甚至你自己都覺得那不值得，那不公平，可是她覺得幸福，就夠了。而關於母親對我的愛，我想，只有當我真正走完這一生，才能全部懂得。
為什麼，為什麼我有資格一次次地抹殺媽媽心中的那個夢想？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我都沒有帶她去吃過一頓西餐、看過一場電影。媽媽是被車禍帶走的。那天是周末，我一如既往窩在家裡，突然想要吃燒烤，媽媽便出門去給我買。她出門前，還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我敷衍著說「沒有洗頭，不想出門」。媽媽再也沒有回來。其實老天是在懲罰我吧，連老天都看不慣如此不懂得珍惜的我，所以才決定要將媽媽從我身邊帶走的吧。為什麼，我就不肯和她一起出門呢？如果我和她一起的話，就一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媽媽離開了，我哭得昏天暗地又如何？其實我哭，只是因為發現自己離不開媽媽，只是習慣了她存在於我的生命中，為我做一切的事情而已。
To 十年後的自己：
寄信人：MM豆，十五
你說自己不配擁有母親的愛，不明白她為什麼要無私地對你，直到我當上了母親，看著孩子在自己懷中眯著眼睛笑，我才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其實，只要看著你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比金銀珠寶、榮華富貴更讓她感動。
每次看到別人的母親，我都會難過得想哭。那些年，我過得一點都不苦，我曾經被她那樣hｅｔuｂｏok.ｃoｍ•ｃoｍ深深地愛著，被她當作寶貝疼過，我沒有說苦的資格。
生病的人是我，難受心痛到哭的人，反而是她。
我從小身體不好，寒氣重，媽媽總是很愧疚，說是因為懷我的時候，家裡太窮，她又和爸爸分居兩地，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水果雞蛋統統沒有，所以我一生下來，全身都是紅色的疙瘩。說著說著，她說漏了嘴，我才知道，當時是她獨自咬牙走了大半座城市到醫院生下的我。生下我之後，她又馬不停蹄地開始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哄我睡覺，一天忙得一點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別人生了孩子都會胖，她生下了我之後一年不到，卻瘦了整整三十斤。
常常看小說和電視劇，裏面總會有一個人物，為了救活死去的愛人，不惜走上邪道，別人都笑話他太傻，可是我能夠明白，那種不惜一切，想要讓對方重新回到人間，看見光明的念頭。
我根本沒有辦法想象，她究竟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口口聲聲說著「媽媽我愛你」，暗暗下決心「等我長大可以掙錢了一定要好好孝順媽媽」，這些話，都是騙人的。
我和爸爸從來不下廚，一日三餐都是媽媽負責，我真的想象不出來，她每天除了上班，還要去菜市場買菜、做飯、收拾碗筷、做家務……媽媽的一天，是有四十八個小時嗎？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孩子出生的那天，正好是母親的十周年忌日。十年前的這一天，你失去了母親，十年後的這一天，我成了一名母親。告別了最愛我的人，迎來了我最愛的人。這或許就是生命的循環吧，和圖書川流不息，有人走，也會有人來。
她總是一個人抱著厚厚的被子去樓下曬，馬桶和燈泡壞了也是她在修，家裡出了老鼠蟑螂都是她在清理，我和爸爸的衣服都是她在購置，親戚朋友的關係都是她在打理，每天剩下的飯菜都是她在吃……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現在我算是看透了，呵呵，子根本沒有想那麼遠。
此生唯一的痛楚，依然是那日黃昏，她離開家門，轉過頭來，期待而討好地看著我，叫著我的小名，問我要不要同她一起出去走走。我不耐煩地擺擺頭，說下一次吧。我沒有抬起頭。所以我將永遠不能懂得，她離開人世的那一刻，有多麼失望。要是真的有下輩子就好了，下輩子，我一定要認真地告訴她，我愛她。
你累不累都這些年，身體也不如從前，我走最前，你在後面。
在我看來，她就像是萬能的，永遠也不會倒下。可是我忘了，她只是世界上最平凡的一個女人，她也會傷心、也會難過、也會渴望被人關心。
可是她生病的時候呢？明明知道她生病了，我卻一點都不著急，只是隨口問她，嚴重不嚴重，要不要去醫院。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發燒，晚上下雨打不到車，是媽媽冒著傾盆大雨，一步一步踩在水坑中，把我背到了醫院。醫院沒有床位，我坐在椅子上輸液，最後枕在媽媽的大腿上睡著了，她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也不動。
可是現在，說這些話又有什麼意義呢？就算我現在苦苦哀求老天，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換回媽媽，也已經無濟於事了，因為在那個逝去的黃昏，和*圖*書我已經做出了不與她同行的選擇。
我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真正習慣母親的離開。最開始的那幾年，我和父親過得非常吃力，一個家的平衡被打破，這間不大的屋子裡，每一個角落，都是母親的氣息。
在書櫃里找到你寫的信的今天，我已經成了一名母親。
徹底地剖析自己，將自己的自私明明白白擺出來給自己看，我只有不斷地厭惡自己，對自己失望，才能覺得好過一點。因為我好難過啊，我真的，真的，好難過啊。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我從來不敢去直視，媽媽究竟為我做過些什麼。
媽媽走後，有天晚上，爸爸很晚才回來，滿身酒氣，我去廚房給他下了一碗面。因為是夏天，廚房裡很悶，沒進去幾分鐘，我全身都是汗了。我翻箱倒櫃找著雞蛋、麵條、調味品，等麵條好不容易出鍋，熱氣撲上我的眼睛，我就忍不住哭了。
根本沒有辦法停止對她的思念，因為我生活中的一點一滴，都是她默默地為我撐起的。
結婚的那一天，丈夫在母親的靈位前磕頭，叫了她一聲媽，然後鄭重地許諾，會好好待我，至死不渝。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哭了。這就是生命啊，無論遭遇過多少傷痛，依然可以等到陽光燦爛的那一天。
人人都說母親是偉大的，我真的沒有辦法想象，她那樣瘦小的身軀，究竟蘊藏著多大的力量，可以做這麼多的事情。自從成為母親，她就沒有休息過片刻。為什麼這樣偉大的她，卻會愛著又自私又懶惰的我？為什麼她會成為我的母親，如果她的女兒不是我，她這一生，會不會過得輕鬆很多？
這些年來，母親從來不曾入夢。最初的那幾年我曾哭著同外婆說起這件事，問她是不是因為母親怨恨我，所以不願意見到我，可是外婆告訴我，那是因為母親不想讓我傷心。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給你寫這封信吧。今天，我剛剛從媽媽的葬禮上回來。這幾天，我每天都在不停地哭，只要一想到媽媽，我就會哭，哭得大腦缺氧眼前發黑地暈過去。我在想，我會不會真的哭死。我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所以我想最後一次，和人好好地聊聊媽媽。
媽媽很辛苦，媽媽很累，這些事情，以前不是沒有想過，可是我也只有在想起的時候，才會跑去給媽媽捶捶背揉揉肩。我也會心生愧疚，打算從第二天起，要自己洗衣服，要表現乖一點不讓媽媽操心，要陪媽媽去樓下散散步聊聊天，可是這樣的想法，總是堅持不了幾天，興頭過了，一切又恢復了原來的狀態，我又理所當然地享受起媽媽的照顧。
她偶爾翻出以前的舊衣服，興緻勃勃地來問我「好看不好看」，我隨口說「這麼大年紀的人了，還穿這麼花哨的衣服，肉都擠出來了」。我從來沒有想過，其實是我偷走了她的時間。她曾經也美麗、年輕、快樂，可是這一切，都被我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