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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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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節

第二章

第二節

她把鐵片收進口袋別在腰上,穿過竹林到宮牆底下,附近不見有階梯。仰頭看,牆建得很高,恐怕有三四丈。她估算一下退後兩步,把裙裾扎進絛帶里,點足往上一縱,輕鬆登上了女牆。
蓮燈腦子裡嗡地一響,不明白他到底是誤會了,還是有意調侃她。她本來口齒就不伶俐,這下被他堵住了,頓時覺得又尷尬又氣惱。剛才還自我開解他們不是同個人,看來都是她太傻。然而他說和王阿菩有交情,那麼他必定是國師身邊人,也許比春官的職務還要更高一籌。
轉轉很配合地點頭,哀凄道:「不敢隱瞞相公,奴奴是孤女,跟著叔父賣藝討生活。叔父對奴不好,原本就過得十分艱難,沒想到落進馬賊手裡,他們說要把奴賣進勾欄,走投無路時恰好遇見她們,求她們把奴救出了火坑。奴是死裡逃生的人,身上委實沒有過所。相公要捉拿,奴跟你們去,但這兩位恩人,還請相公開恩才好。」
關於國師的情況,後來陸續又探聽到一些,蓮燈記得最深的就是春官的一句話,稱他「野鶴精神雲格調」。這麼一來勾勒出國師大致的輪廓,鬚髮皆白,卻又道骨仙風。也許揮一揮衣袖,就有驚天動地的神功。
她不再停頓,快步入殿內,向蕭朝都和兩位朝廷官員行了一禮。
他和她聊起家常來,這個人算是第一次正面出現,但卻什麼都了如指掌似的。蓮燈有些疑惑,「神使和我師父認識很久了么?」
她應個是,「多虧了盧長史和春官,尚書省已經替我們補辦了。」
他們說話,蓮燈和轉轉退到了一旁,兩個人抱胸分析他們的表情。轉轉說:「曇奴兩眼直勾勾的,要吃人了。」
她沉下心,提裙上台階。殿門上慢悠悠踱過來一個人,穿著闊大的襕袍,背門而立,看身形竟有些眼熟。她腳下略緩,攢起眉頭回憶,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殿里眾人聽見腳步聲,調轉視線往外看,那個人也回過身來,因為站得高,顯得身量特別長。和王阿菩的不修邊幅不同,他的每一處都是精雕細琢,耐人尋味的。只是面貌並不熟悉,之前一瞬的猶疑都是錯覺。
她心裏一喜,跟在他身後問:「我想拜見國師,但不知該往哪裡找他?」
屋前有活水,岸邊有青石。她掃開石頭和_圖_書上的積雪,把袋子里柳葉形的鐵片倒出來,沾了點水,捻在手裡一片一片磨亮。她喜歡聽鐵片的聲音,用力一吹會發出綿長的嗡鳴,像胡女彈奏的五弦一樣。不過這些鐵片不是樂器,扔出去的時候形成一個聲網,殺敵是次要,主要作分散敵人注意力之用。
外面的雪停了,厚重的白覆蓋住蔥翠的枝葉。草木雖然沒受任何影響,氣溫卻很低。她在屋裡攏了半天火,早就不耐煩了。翻出包袱里的布口袋,提著便出門。
她獃滯地打了個拱,春官微微抬手,踅身在一旁坐了下來。
蕭朝都臉上淡淡的,「長安禁衛是北衙份內的事,過所遺失補辦也是理所應當,某肩上擔著責任,不敢懈怠。」
蕭朝都看她一眼,這蠻夷女人潑辣的架勢簡直令人記憶猶新。他是皇親貴胄,以前沒遇見過這種情況,挨了她一掌,現在想來還隱隱作痛。便賭著一口氣頷首說好,「要找我,到神第軍大營來,隨時恭候大駕。」
這迴轉轉居然沒有發表謬論,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那兩位命官當然知道裏面的厲害,筆尖飛快記載,一面道:「行至秦州境內方遺失,十日後入長安補辦。經詢問且差人查閱門禁記檔,無可疑,准予補發過所……」
侲子道:「正是長史派小的來請娘子的。」
蓮燈回頭看,原來那個站在門上的人是司天監春官。她在路上聽曇奴講過,司天監雖然只是太史局的一個分支,然而在太上神宮,卻是正根正枝的嫡系。司天監下有春夏秋冬中五官靈台郎,其中春官是五人之首,官職不算高,勝在是國師的左膀右臂,因此即便朝中二三品的大員,也要賣他些許面子。
她打了個激靈,一躍而起,居然是昨晚的吹笛人!他的相貌她還有印象,只是今天的眉目看上去格外冷,這種冷並非帶著戾氣,相反稱得上慈眉善目。可就是這樣俯視眾生的味道,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天上的雪紛紛揚揚,落在他的頭髮上。他和長安城裡的男子不同,不戴冠,也不戴巾帽,只用一條玉帶鬆鬆束著發。偶爾有風吹過,發梢撩動起來,填滿她的視線。他往南指了指,「國師通常在神宮正殿,要見他,可以請盧長史通傳。」
蓮燈點了點頭,他能說出王阿和-圖-書菩的俗家名字,應該是神宮裡舉足輕重的人物吧!他的身份先不深究,把他和昨晚那個虎視眈眈入夢來的吹笛人對比,卻漸漸恍惚了。分明是同樣的臉,為什麼神情和語氣相差那麼多?也許不是同一個人,說不定是她認錯了。
她往後退了一步,戒備地看著他。天上又飄起細雪,他靜靜站在那裡,深衣和皮膚都是雪白的,像個冰雕美人。
「行至酒泉,路上遇見一隊馬賊劫人……」她沖轉轉一指,「就是劫她。我們為了救她和馬賊纏鬥,才不慎將過所丟失的。」
蓮燈立刻會意,一般道破天機的真話都不招人喜歡,所以可以想象,國師大概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左丞聞言沉吟:「在酒泉時就丟失了,也就是說三千多里全是私渡?」似乎轉過彎來,訝然問,「那時還未出河西走廊,為什麼不補辦?」
這回多虧了這位春官,全有賴他的好口才,一番曉以大義替她們解了圍。否則追究起曇奴的那些話,把她們推到人前來,那以後就寸步難行了。
蓮燈轉頭看曇奴和轉轉,三個人都鬆了口氣。
蓮燈得了指點惦記著找盧慶,匆匆向他道了謝就要往南,他轉頭看她一眼,「今日神宮中做下元法事,你現在去找長史,怕人家抽不出空來。」
蓮燈心裏跳了下,長安果然管轄得很嚴格,並不是進了神宮就作罷的。過所遺失了必須補辦,補辦就要問清來龍去脈。她倒無所謂,名義上已經死了的人,還能搪塞,曇奴和轉轉怎麼辦?萬一把文書發往都護府查證,那事情就難辦了。
曇奴和轉轉熱衷於打探那些秘辛,蓮燈和她們不同,心裏有事,多在神禾原待一天都覺得煎熬。這些日子以來她努力回憶過去,可惜被王阿菩刨挖出來之前的一切依舊渺茫。她不是個思想複雜的人,但是從他們口中聽來的身世讓她感到頹敗。她樹立一個目標,打算不顧一切去完成,然後回敦煌,繼續過平靜的日子。
前殿的鐃鈸聲隨風飄過來,她側耳聽,聽見朗朗的祈福祝詞,咬文嚼字地重申著什麼。略頓了會兒,一個侲子從木橋上疾步跑來,看她在窗前站著,叉手行了個禮,到廊下通傳說:「娘子們遺失過所,尚書省派人與娘子補辦。請三位娘子隨小的來,和-圖-書有些情況要詢問娘子。」
她嚇了一跳,腳踝有點痛,不知有沒有崴到。稍稍活動一下,幸好沒什麼大礙,頂多是拉傷。她抓著兩把雪安慰自己:「不要緊,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怪長安人喜歡挖坑,還有這裙子,裙裾太長了,否則以她的手段,不可能跌得這麼狼狽。
曇奴不聽他那些鬼話,笑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狡黠道:「那天在城內沒能施展開手腳,心裏一直抱憾。待過兩天再尋將軍,向將軍討教。」
他微挑了挑唇角,眯起眼,眼裡細碎的金芒彷彿浮在水光之上,緩聲道:「我與王朗是君子之交,你不必行此大禮。」
蓮燈嘖嘖咂嘴,「你又看出什麼來了?」
蓮燈總感覺他哪裡不對勁,和他對視半晌才發現,他幾乎不眨眼睛。然而那雙眼太漂亮,深邃寧靜,讓她想起晴空萬里時的天宇。她有點緊張,不知道他來見她是為什麼,囁嚅了下,卻又無從說起。
京城官員只了解奏章上的邊陲,對於地方通行文書具體的操作並不熟悉。長安補辦過所沒有額外費用,大漠卻要另收,如果是真話,細究起來當地的府衙甚至都督府都有大罪。
過所交到她們手上,加蓋了大曆王朝和尚書台的朱印,掂上去很有份量。春官含笑與左丞寒暄,辦完了公事,少不得談談「積雪巷深酬唱夜」。曇奴卻盯上了蕭朝都,吊著半邊嘴角道:「將軍恁地費心,又為我們專程走一趟。今日補辦了過所,真要好好謝謝將軍。」
曇奴不懂拐彎,直截了當說沒錢,「補辦過所每人要五百錢,三個人一千五,補不起。」
神宮裡的景色再好,到底沒法和牆外的世界比。不談白雪紅梅,只說開闊的視野,穹頂低垂籠罩四野,百年長安在風雪裡迸發出滄桑而磅礴的美感。
有盧慶在,尚書省的人多少會擔待些。三個人整了整衣裳跟侲子出門,沿著迂迴的游廊到了一處屋舍前。太上神宮按照宮殿的規格建造,因此正殿分外寬闊。蓮燈抬眼看,兩個穿圓領袍,戴展腳幞頭的官員面東正襟危坐。再向右一瞥,發現那位雲麾將軍也在。心裏恨他不依不饒,等打發了尚書省的人,非要找機會給他點顏色瞧瞧!
那兩位尚書省的官員職責在身,問得十分仔細,從哪裡來,途徑多和-圖-書少關隘,過所在哪裡丟失,為什麼丟失,一樣都不放過。蓮燈暗自思量,隨意胡謅是不行的,因為每一道關禁都必須簽署存檔,如果想求證,派個差役跑上幾座城,一問便知。所以關內道的州郡不作考慮,還是要在隴右道上做文章。
他踱上石板路,悠然道:「已經出關了。」
左丞和員外郎交換了眼色,心下難以拿捏,春官這時站起身來,攏著兩手慢吞吞道:「既然如此,倒也有情可原。所謂的過所,是為防止透漏國稅、逃避賦役、拐賣人口。這三位娘子一不是商販,二不是男丁,胡女也並非遭到販賣,所以有沒有過所,似乎不那麼重要,」轉而對蕭朝都一笑,「將軍說呢?至於補辦的費用,絲綢之路上胡商往來頻繁,府衙所耗人力巨萬,征些經費也是因地制宜……當然這隻是在下愚見,是否具表上奏,還請左丞定奪。某以為這些年來相安無事,切不要因為神宮貴客到訪引出麻煩來,到時候驚動聖上與國師,未免小題大做了。」
她暫且顧不上私怨,作了一揖道:「請問神使,國師何時出關?」
他笑的時候眉眼含春,風韻二字一般用在女人身上,但是看著他,不知怎麼憑空冒出這種詞來。要是換了轉轉,恐怕綳不住把老底全抖出來了,蓮燈還好,對待美醜都是一樣的心境,忖了忖道:「我是王阿菩的弟子,太上神宮的木牌是阿菩親手交給我的,這點千真萬確。至於無傷大雅的一點敷衍,多謝神使替我們周旋過去。我們來長安,給神宮添了不少麻煩,心裏有愧。待國師出關當面向他道謝,就辭行去別處了。」說著頓下來,遲疑道,「只是聽聞國師年事已高,怕不願意見我。如果不方便,我留個帖子可使得?還請神使指教。」
春官聽后並沒有立刻作答,轉過眼看窗外飛雪,輕撫一下指尖道:「國師見不見你,我不敢肯定,但年事已高這種話在神宮中是大忌,還是少說為妙。」
「王朗兩年前救的就是你?」還是他先開口,嗓音淡淡的,像清水裡落進一片柳葉,一片花瓣。
蓮燈對於人情世故不太通,感激也不過投去一次注目。但不知他明白沒有,只見他施施然轉過身,神情不以為然。
她打量他,見他眉眼溫煦,笑得極其耐煩,覺得春官這個稱謂和他的https://m.hetubook.com.com人甚相配。想必轉轉也是這麼認為的,不然不會拽她的衣袖,看人的時候兩眼放光。
天很冷,全部磨完凍得十指發僵,她往手上呵熱氣,回身看,不遠處就是宮牆。琳琅界位於神宮東北角,略走一段路攀上角樓,就可以看見整個長安。
不說她竟忘了,前殿鐃鈸震天,這時候再去添麻煩未免不識時務,便絞著絲絛頓住了腳。沒想到他也停下了步子,負手問她,「過所辦好了么?」
盧慶比手道:「蕭將軍不必介紹,娘子們都認識。這二位是蕭將軍帶來,為娘子們補辦過所的尚書省左丞及員外郎,要問娘子一些事,娘子不必驚惶。國師目下未出關,但有春官在,一切據實說就是了。」
她轉身從垛口跳了下去,奇怪剛才上來輕而易舉,下去的時候竟出了點意外。牆根下被雪覆住了,看不出有什麼端倪,落地才知道那裡有個坑,也許是排水用的。反正她就像支投壺的箭,不偏不倚插|進了凹槽里,落勢難以控制,腳下邁不開步子,噗通一下雙膝著地。
總之十分懊喪,唯一慶幸的是附近沒人。不過老天爺似乎沒有愚弄夠她,在她還沒來得及站起身時,一片刺有金銀絲流雲紋的袍角飄進她的視線。她愣了下,保持著跪姿抬頭往上看,那個人掖著兩手,面無表情地垂眼打量她。
來人起身告辭,盧慶將他們送出神宮,殿里只餘下她們三人和春官。轉轉平時是個熱情但不多禮的人,這次卻把她的客套發揮到了極致,追著那位春官不住道謝。人家倒沒放在心上,曼聲道:「我職責所在,娘子不必多禮。」復坐到窗下牽袖斟茶,斟完一盞,婉媚地抬眼一瞥,「不過剛才答左丞的話,我聽來覺得甚蹊蹺呢。」
她凝眉思量,留在這裏什麼都做不了,必須進城去。她在牆頂跺了一腳,打算這就上琥珀塢找曇奴和轉轉商量行程。王阿菩說國師念及往日交情會替她安排妥當,所謂的安排無非是過所和住處。過所如今辦好了,住處還是靠自己解決吧!初來長安就在禁軍和尚書省的人跟前露了臉,似乎並不是個好開端。日後行事要更小心了,萬一有個閃失,連累的恐怕就是一大片。
他嗯了聲,略頓一下道:「我和王朗有五年多沒見了,不知他境況可好?」
她定了定神問:「盧長史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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