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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曆的皇族在詩詞歌舞方面有極高的天分，不談政治的時候，他們是最好的藝匠。當今聖上年輕時創辦梨園，樂工只為禁中演奏。她一提梨園就讓他暗吃一驚，看她不聲不響的，恐怕仇人的名單里還有今上。

她說得很直白，理由卻充分，國師瞬間被她弄得火氣全無。能看得開最好，本來就是這樣，花大力氣去殺一個將入土的人，萬一賠上自己的小命就太不上算了。

國師白了她一眼，「你不也改頭換面了嘛！就裝作走錯地方好了，她不會認出來的。」說著不慌不忙開門，抬腿踏了出去。

他的言下之意是嫌她本錢不夠，嘲笑她不自量力么？面具下的臉頓時紅起來，奇怪明明是他不講道理，為什麼蓮燈自己也有種提出非分要求后的難堪？她看看自己胸前，確實不夠大，說抵消簡直有點好笑。可她畢竟是個姑娘，不能白白這樣被他輕薄了吧！

她笨手笨腳，連口脂都點不好，更別說戴面具了。抬起頭的時候五官全移了位，國師看后險些嗆到，只得把銅鏡搬到席墊上，自己坐在她身後給她做示範。

銅鏡里照出耳鬢廝磨的兩個人，他的臉幾乎靠到她的鬢髮，說話的氣息打在她耳廓上。蓮燈忽然感到羞怯，心頭急急跳起來。大概因為離得太近了，讓她產生不安全感。她舔了舔唇，變得大氣都不敢喘。他卻不察，兩臂環過來，把她圈在胸前。冰冷的手指劃過她的唇角眼窩，十分輕柔的力道，像月牙泉的水浪，一點一滴漫上來，直到沒頂。

蓮燈急得厲害，轉轉這傻子怎麼就不看看她身上的衣裳，大呼小叫招來這麼多人圍觀，萬一暴露了身份，她半夜帶男人跳牆的事豈不是要傳開了！

蓮燈一下子跳起來，驚恐道：「怎麼辦，轉轉回來了！」

蓮燈眨著眼睛道：「債主想討債，不都要追著欠債的跑嗎？」

國師說無妨，「反正我戴了www•ｈeｔubｏoｋ•coｍ•ｃoｍ面具。」

蓮燈絕望了，所以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費，摸也是白摸，他不肯讓步，她總不能摸回來吧！她垮下了腰，傷心至極，國師扶著她的肩往上提了提，手指繼續在那張面具的邊角遊走，用半帶誘惑的語調安慰她，「本座剛才什麼都沒感覺到，摸了和沒摸一個樣。所以你不用害羞，本座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你不是也說了嗎，和長輩沒什麼好避忌的，這件事過去就忘了吧！不過本座可以作出一點讓步，比方說下次你遇上過不去的坎，本座可以略施援手，你看怎麼樣？」

這不就是變相說她笨嗎，原來她的智力已經淪落得和九色一樣了。她愁眉苦臉，「我還是覺得之前的提議不錯，我帶你回敦煌，既可以聽你說話，我也不用背井離鄉。」

她想不明白，轉過身同他面對面跽坐著，非常真摯地說：「我背叛國師就要腸穿肚爛，我不敢。我會把國師供在心裏的，每天起來默念國師一百遍，把國師的神像畫在壁畫上。國師徒眾遍天下，缺我一個也沒什麼，就放我回去吧！」

可是轉轉咦了聲，不知怎麼瑟瑟顫抖起來，用透著水頭的鳥鳴一樣的聲調低呼，「小郎君，我們見過的啊！」一邊說一邊上前，激動地盯著他的臉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上年花燈節有西域樂人搭台獻唱，奴奴就在台上，咱們眼神有交流的。」

他真是巧舌如簧，薅了她一把，還堅定地說服她這完全是為了實現理想必經的過程。易容確實是她求他的，可也不能這樣隨便就被他摸了吧！蓮燈倒不會因此憤怒，她只是覺得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和他重新商討一番。

「那我呢？」

國師探手入袖袋，把捲成卷的面具掏出來扔了過去。蓮燈接住了，小心翼翼展開看，看了半天發現這是個膚白貌美的女郎，笑道：「我這幾日正好ｈttｐs://ｗｗｗ.heｔｕｂook.cｏm•com想去北里，有了面具可幫上大忙了。」一面說，一面低下頭往自己臉上扣。

「國師……」她囁嚅，「我覺得我們已經扯平了。」

鍑里的水燒開了，發出汩汩翻滾的聲響。她把茶餅碾碎投進去，加了點鹽，拿竹夾攪動，攪出稠厚碧綠的色澤。其實大漠要解渴很簡單，井裡吊起來的水，生喝就很滿足了。敦煌天熱雜事又多，除了那些達官貴人，沒人騰得出空來研究茶道。她的這手本事還是跟弗居學的，茶湯煎成后的第一碗味道最好，她膝行著，捧到了國師面前。

「手勢要輕柔，順著皮膚的紋理慢慢粘上去。就如陰陽兩儀，有它自己的章法和規律，不可逆轉，要順勢而為……」

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語調遺憾，「不是毒，哪裡來的解藥呢！吞下去就是一輩子，想挽回也來不及了。」

蓮燈一聽這話覺得有希望，忽然異想天開把國師娶回家其實也不錯。這麼漂亮的人，每天什麼都不用干，就坐在那裡讓她看。她可以出去掙錢養家，國師負責貌美如花，這樣的生活想來也是值得期待的。

怎麼辦呢，聊甚於無。蓮燈落寞地說：「另一個要求國師也一併答應吧，辦完事後我想回敦煌。」

這下國師沒法回答了，只怪如今人心不古，弄得欠債還錢反而不正當似的。想了想總結出一個道理，「那是因為債主威勢不夠，換了本座，誰敢欠本座半分？」

蓮燈聽得翻眼，剛才還為春官神魂顛倒呢，一轉頭什麼都忘了。

蓮燈看著一張陌生的臉在他手下漸漸成型，這是個帶著胡人五官的面孔，成熟且妖艷。蓮燈定眼看著，心裏漸漸平靜下來。每張臉都有屬於它的人生，易容之後她不再是她，彷彿穿上了堅硬的盔甲，暫時擺脫束縛，可以全心全意經營另一個生命。

「你們是誰？」她尖聲道，「半夜和_圖_書三更的，怎麼跑到別人家裡來了？」

「我想找個人做伴。」他慢吞吞道，「雖然九色比你聰明，但它是鹿，不會說話。本座寂寞的時候希望有個人能陪著聊聊，這個人不必太精明，能聽得懂話就行。」然後很篤定地點頭，「你正合適。」

國師貴人多忘事，被她的自來熟搞得一頭霧水，蓮燈卻明白了，原來轉轉念念不忘的小郎君就是眼前這位。她不禁有些為她難過，滿腔思念付之東流，她和小郎君的緣分沒開始就結束了，以後偶爾拿出來回憶一下就是了，橫豎再也當不得真了。

「中原的女郎應該很重視這個方面，我雖然不是長在關內，但知道摸一下和看一眼的區別還是很大的。」她仔細盯著鏡子里的人，慢慢浮起一個微笑，「我看這樣吧，兩件事相互抵消，國師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我們可以再商量一下。」她的聲音變得很沒有底氣，鏡中的兩個人一直保持著曖昧的姿勢，連討價還價都開不了口似的。蓮燈略微讓了讓，「國師賜我一半的解藥吧，另一半我積攢起來慢慢還。」

他抿起唇，那張假面很鮮煥，但他透過她的新皮囊，依舊能夠看到她的臉。

「慢待國師。」她笑了笑，「先前國師說面具已經製成了，在哪裡，讓我看看。」

她不能把自己那些想法說出來，要是再惹他生氣，恐怕不止一粒藥丸那麼簡單了。便推說沒什麼，扭身照鏡子，不停在臉頰上撫摸，「真要是長成這樣多好，回頭我去跟轉轉學舞，這張臉比過所還要有用，別說北里，就是進梨園都易如反掌。」

兩張沒有血肉供養但同樣無暇的臉，放在一起和諧又恐怖。蓮燈從鏡子里看他，他似乎也在欣賞，對自己的傑作滿意異常。為了逼真盡量隱藏破綻，所以介面做得較隱蔽，一直延伸到有衣服遮蓋的地方。

轉轉還沉浸在自己的歡樂里，捧心道：「你是m•heｔｕbｏoｋ•ｃoｍ.cｏm來找我的嗎？不巧我先前出去了，早知你要來，我一定留在觀里等你的。」

他冷了臉，「你什麼都好，就是有個得寸進尺的壞毛病。」

蓮燈訕訕緘默下來，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實在無可反駁。

蓮燈僵了下，他似乎也意識到了，在銅鏡里和她面面相覷。

轉轉正因和春官夜遊高興得花搖柳顫，一抬頭看見卧房裡出來兩個陌生人，立刻驚得呆住了。

國師不太習慣別人這樣的示好，也無心搭理她，隨口應道：「某來找蓮燈，既然她不在就算了。妖奴，我們走吧！」

他對這個話題有些不耐煩，重重捺了她的耳根一下，「這事暫且不必多言，你的仇還沒報完，等你解決了最後的麻煩再來同本座商量。」

蓮燈惶惶回頭，幾次接觸下來覺得國師算是個易相處的人，但他一旦正色，她心裏還是有些害怕的。其實自己也斟酌過，究竟憑藉一己之力能不能把她認準的仇人都殺了，結果是不能。之前的兩個死在不設防上，第三個必定沒有那麼容易得手。再至大明宮裡的皇帝，那上萬的金吾衛不是吃素的。

她比較識相，點點頭說：「國師放心，我雖初出茅廬，但知道天高地厚。反正皇帝年紀那麼大了，我不殺他，他自己也會死的。」

國師那兩根水蔥一樣潔白細長的手指把碗捏了起來，端在鼻前聞了聞，動作非常優雅。她屏息看著他喝了一口，雖然眉頭微蹙，好在沒有說什麼。國師身驕肉貴喝慣了名品，對她們這種尋常的煎茶必定沒興趣。不管好壞如何，蓮燈覺得禮數周到后，接下來就可以談談易容的事了。

她兀自盤算，心裏藏不住事，全寫在臉上了。國師不自覺攏了攏衣襟，看她笑得心花怒放疑心有詐，慍聲道：「又在打什麼主意？」

轉轉臉上掛不住，滿肚子怨氣油然而生，對她喝了聲站住，兩眼鬥雞一樣盯住她，「怎麼和我家蓮燈穿得一樣hｔｔｐs://m•ｈｅｔｕｂｏｏk•ｃｏm•coｍ？你是什麼來歷？」

國師掂著核桃巧笑嫣然，「蓮燈竟和我家婢女穿得一樣么？改日我命人送幾匹緞子來，給她做幾件新衣裳。」說罷趾高氣昂地往山門上去了。

國師滿意地頷首，剛要誇讚她兩句，山門上傳來說話的聲音，好像是那個龜茲姑娘，用甜得擰得出蜜來的嗓音與人告別。

扯平了之類的話是最不能輕易承認的，一旦承認就表示之前所有的協議自動失效，從今往後百里蓮燈又是自由之身了。國師還沒有享受夠不平等衍生出來的快樂，說結束就結束，哪有那麼容易！

國師認真地斟酌了一下，「如果本座認為相抵得過，不用你說，我自己也會考慮。可如今你的注下得太小了，怎麼同本座遭受的屈辱相比？」

蓮燈的反應慢了半拍，看他回頭一顧才知道妖奴就是自己。沒敢開口，怕開口被轉轉聽出來，忙撫膝跟了上去。

他試圖開解她，「易容時身體有些接觸很尋常，值得這樣大驚小怪么？做人不能只盯著足前這一小片，眼光要盡量放長遠。就如王朗長年在洞窟里作畫一樣，為了完成心愿，浪費青春也毫不在乎……有種精神叫獻身，你既然拜在他門下，應該對這兩個字很有感觸才對。」

一陣寒風吹過，觀里的人沒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沒見他們進來，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呢？

呼聲引來了道姑，眾人訝然對望，惶惑不安。

「梨園有樂工四百，想靠易容術長留，那是痴心妄想。」他舒展兩袖饒室踱步，邊走邊道，「本座欣賞你目標明確，但是人活於世，量力而行才是金科玉律。不要怪本座沒有提醒你，禁中的注意不能亂打，若你有什麼異動危及大曆，本座第一個饒不了你。」

國師有時候行事很讓人不解，這種理由說來不覺得牽強么？又不是市集上的鋪子，怎麼會走錯地方？

他緩緩嘆了口氣，初生牛犢不怕虎，沒有正確的引導，將來勢必會栽得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