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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靜靜站了一會兒，心裏開始焦急，怎麼才能喚回他呢，成敗也許就在那半部《渡亡經》上。

他的眼圈隱約有些泛紅，很快別過臉去，「現在後悔都是枉然，你阿娘那麼恨我，甚至要你殺了我，我和她的恩怨這輩子解不開，只有等到我死後再去向她賠罪了。」說著頓下來，小心翼翼道，「阿寧，你還恨阿耶么？」

她依舊不依不饒，「這麼要緊的東西，阿耶怎麼會放在別處？可見是騙我，不肯給我看。」

蓮燈托腮聽著，聽得有些傷感，「我只想知道，王妃誣陷我阿娘，你為什麼不肯相信她？」

她匆匆往定王的大帳走去，十三萬人的營地駐紮下來，前後足有十里遠。火龍在山嶺間蜿蜒，定王的帳子是大軍的中心，眾星拱月似的烘托著，風吹起帳檐的燕飛，簌簌作響。

她握住那冰冷的吊飾點頭，「多謝阿耶。時候不早了，阿耶安置吧，我明早再來與阿耶請安。」

她打了帳門進去，他剛換下鎧甲準備用飯，看見她笑道：「我正要派人找你，你自己回來了。」直直對面的墊子道，「坐下，同阿耶一起吃飯。」

她那句阿耶叫得震心，定王看她滿地打滾哭笑不得，「你這孩子這麼大了，不怕丟人么？不是阿耶不讓你看，是因為此物關係重大，不能輕易示人。況且東西不在阿耶身上，你要看，我當真拿不出來。」

她跟進去，看他醉了，打算安頓他睡下。他自己上了矮榻，靠著捲雲紋的榻頭打盹。現在的天氣已經很涼了，這麼歪著會受寒的。她輕聲喚他，「我鋪好了褥子，你睡到褥子里去。」

他倏地冷了眉眼，也不應她，就那樣不帶感情地看著她。

她這幾句話竟問得定王啞口無言，半晌才笑道：「當真是虎父無犬女，阿寧頗有雄辯之才，這點隨了阿耶，好得很。」一面說著，一面往她碗里添菜，「和圖書只顧著說話，菜都要涼了……你聽阿耶的話，男人的事你不要管。你只是個女孩，待阿耶創下萬世基業，你只管安享你的尊榮就是了。」

他撐著腰唔了聲，「月有盈虧，別人喜歡滿月，本座倒更喜歡這彎彎一線。」說罷腳下步履蹣跚著，走進自己的大帳里。

他說：「沒有。」

結果蓮燈一敗塗地，在這些老謀深算的人面前耍小聰明，根本就沒有半分勝算。她現在能做的就是確定那半部《渡亡經》真的存在，沒有因為戰爭或別的原因下落不明。但說實在的，她總是有種感覺，定王的話恐怕不那麼可信。

定王被她鬧的腦子都要炸了，不堪其擾，只得告訴她，「當真不在這裏，誰會把籌碼整天背在身上？我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存放，待我入主長安，一定信守承諾將經文交給國師。你就別再探了，你心裏只在乎他，就沒有我這阿耶一席之地？你身上流著我的血，我才是你最親的人，你這傻丫頭！」

她聽了抬眼看天，「今天是下弦月，不覺得哪裡美。」

「我與你阿娘相遇那年，你阿娘十七歲。她的身世很可憐，自小在富戶做奴婢，若不是那戶人家突然遭難，她可能會給傻子做妾。富戶抄家后，她的境遇也還是不好，官奴婢，險些沒入教坊做營妓，後來遇見一名都尉，被他帶回了家。都尉夫人是個妒婦，她的日子很難過，幾次三番要賣她，都尉就將她轉贈給我，成了我的孺人。你阿娘是個溫柔聰明的女郎，她心靈手巧，繡的獅虎像活的一樣。我極愛她，活到二十八歲，第一次知道情滋味。」他笑了笑，笑容里有苦澀，緩緩長出了一口氣，「我是被大曆放棄的人，活在暗無天日的世界里，你阿娘的出現，讓我看到了光明。可是那時突厥常進犯河西走廊，我奉命出兵攻打，不得不與你阿娘分hetｕbｏoｋ.com•ｃoｍ別。突厥軍是馬背上的軍隊，他們騎術了得，經常擄掠過後就跑得沒了蹤影，我為了追擊他們常常要奔襲千里。後來突厥向大曆稱臣，我才得以回到碎葉城，那時候你母親已經生下你，因為之前的六個都是男孩，你的降生令我欣喜異常。但是突厥人言而無信，那些蠻子，今天說的話，明天就能推翻。他們一旦貧窮，首先想到的就是搶奪，我再次受命出征，和當時的副都護百里濟夾擊突厥，將他們徹底打出了西域三十六國。」

她落荒而逃，逃進帳外的夜色里，反而覺得安全了。撫胸站了很久，不知道剛才的問題從何而起，她面對他，有時會覺得害怕，實在太不尋常了。難道他招陰兵的時候被哪個孤魂野鬼奪了軀殼嗎？她知道他沒有易容，可又說不上來的怪異，很多細微的地方與原來不同，只要仔細留意，就可以發現端倪。

蓮燈閉上眼感覺，僅僅只是唇瓣相貼，他似乎有些畏縮，和以前又是天壤之別。她忽然感覺寒冷，為什麼她覺得他不是他？至少不是原來的他。她心裏一慌，這種莫名其妙的預感就像井噴，壓都壓不住。她就勢捧住他的臉，在臉頰輪廓的邊緣細細撫摸，沒有介面，不是戴了面具。然後把指腹緩慢挪過去，觸他耳後隱藏在頭髮下的那一片皮膚，沒有發現銀針，再正常不過。

他遲疑了下，「乖乖？」

蓮燈很少和他交流，也從不知道他的想法，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坐著說話是頭一回。也許父女天性吧，心一下子拉得很近。她伏在臂彎上，怏怏問他，「阿耶後悔嗎？」

蓮燈低頭看，是一截玉石雕成的小竹枝，竹節分明，還有纖長玲瓏的竹葉。擁有的時候不珍惜，等到失去之後睹物思人，又有什麼意義呢！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已經叫人乏累，她只願自己少些坎坷。可照現ｍ•ｈｅtｕbｏoｋ•com•ｃｏm在的情況看來，似乎是好不到哪裡去了。

定王凝眉道：「莫胡說，你是我的骨肉，我哪裡不放心你？」

所以人生就是如此，誰也不知道踏出的一步是對還是錯。明明相愛的兩個人，會因為一個漏洞百出的挑撥而反目，愛情有時候太脆弱，脆弱得不堪一擊。

蓮燈嘆了口氣，「阿耶，你同我說說你和阿娘的故事。」

她順從地跽坐下來，定王揭開盅蓋替她舀了碗米酒，又指著燴魚和羔羊肉道：「行軍在外沒有好的，這個已可稱作美味了。這陣子阿耶知道你辛苦，看著你東奔西跑，我心裏也不好受。女子在軍中，本來就不妥當，我再三的思量，大軍不久後會有一連串惡戰，還是命你二兄送你回碎葉城去，回去有辰河照顧你，不必擔心那惡婦尋你的晦氣……」說罷一笑，「委實是不必擔心的，以你的身手，她也奈何不了你。若你阿娘那時候也像你一樣，可能就沒有後來的這些事了。」

他回過身來，對她慵懶一笑，「你看今夜月色美不美？」

越是這樣她越難過，曇奴和她說，男人最在乎的就是女人的身體，如果隨便許了他，他認為一切得來太容易，就學不會珍惜。所以她是太沒把自己當回事，給得過早了，他不在乎她了。

定王道好，她肅了一禮便往自己的營帳走去。走了一程回頭張望，定王依舊站在門前那片溫暖的火光里。她沒有想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他。

她心頭亂得厲害，以至於後來定王說了什麼，也都沒有仔細地聽。臨要離開王帳的時候他叫住她，將一個皮繩穿著吊墜掛在她頸子上，「這是你阿娘留下的遺物，這些年我一直帶在身上。如今你回來了，就把它傳給你，想念你阿娘的時候，看見這個也可寥作慰藉。」

定王抿了口酒推諉：「不過是個傳說罷了，當得什麼真。國師招陰兵和圖書，那是因為他能與天地合一，和《渡亡經》沒什麼相干。」

她推開他，神色黯然，「你休息吧，我還有些事要辦……」

她要走，他伸手拉住她，「你怎麼了？」

她心裏納悶，很久是多久？離上次中秋賞月也並不算太久，聽他的語氣倒像闊別多年似的。

怎麼了……應該她來問他怎麼了。為什麼分開兩天，他就變得這麼奇怪。還有她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她熟悉的，這又是怎麼回事？她勉強挑了下嘴角，「你換熏香了？」

她裝作不快，悶聲道：「阿耶可是不放心我，所以不肯給我看？」

他抬起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後慢慢向下游移，落在她的手腕上，「傷都好了嗎？」

「那你將經書拿給我看看，不讓我看就是信不過我。」她開始耍懶，坐在席墊上直蹬腿，「阿耶，給我看看，只看一眼，經書又不會缺個角……阿耶……」

她寥寥應了聲，牽袖給他布菜，一面道：「國師上次招陰兵的事，阿耶還記得吧？我曾經聽世子提起《渡亡經》的傳說，是不是只要有這經文就能辦到？阿耶那半卷經文在哪裡？讓阿寧看一看。」

她開始擔心，覺得他可能失憶了。以前提起乖乖，哪怕相隔十丈遠，也會不顧一切奔過來，現在卻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她受不了這個反差，怨懟地望著他，「你不愛我了？」

「那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你愛我？」她把他拖起來，撅著嘴說，「乖乖我，乖乖我才信。」

蓮燈仔細想了想，她對恨一向不怎麼敏感，以前錯認為百里都護是她阿耶時，面對那些坑害他的人時，她也感覺不到刻骨的恨。現在對於她阿娘也是，似乎除了同情她的遭遇，就再沒有別的了。

王妃派出的人在她面前殺了她母親，她必定是受了刺|激，下意識的迴避吧！定王點了點頭，神情很愧怍，「我對不起你們母女，待將來阿www.hetubook.com.com耶大功告成，會給你最好的，彌補你曾經所受的苦。」

她沒有說恨還是不恨，「我想不起以前的事，同我阿娘如何相依為命也忘記了。」

他微微睜開眼，無意識似的叫她的名字，「蓮燈……」

他頓下來，似乎是做了一番調整，才敢面對以前的一切。燭火照亮他的眼眸，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可是憶往昔，眼裡仍有溫柔的波光。

他似乎是不理解乖乖的意思，但見她嘴撅了一寸高，大概明白了，略掙扎了下，方把唇靠過去。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鼻子有點發酸。他回來這兩日好像在刻意和她保持距離，沒有一句甜言蜜語，也沒有任何暖心的舉動。她都快覺得自己不認識他了，就算突然叫她一聲，她的心也會跟著顫一顫。

「我是阿耶的女兒，絕沒有要坑害阿耶的意思。我心裏有句話，一直想同阿耶說。」她正色道，「國師的手段阿耶都見識過，千萬不要為了拉攏他，輕易作出自己辦不到的承諾，若是激怒了他，後果不堪設想。我只問阿耶，回回人的墓地就在碎葉城，阿耶既然有那半部經文，為什麼不打開回回墓，將經書拼湊完整？你是當真一開始就知道《渡亡經》呢，還是墓地被盜后才重視起來的？」

她舉起手指向他動了動，「都好了，你別擔心。」然後沉默下來，心裏實在空得難受，彎下腰說，「我想乖乖一下。」

她無話可說，心裏也料他並沒有那半部經，恐怕是為了哄騙國師扯的謊。可如果真沒有，她接下來該怎麼辦？她拿什麼來救她愛的人？

她點點頭，替他蓋好被子，輕聲說：「你睡吧，酒醉了最難受，睡醒就好了。」

他低下頭，滿面愁雲，「聚少離多，漸漸就生嫌隙了。況且你阿娘同那個校尉，不能說沒有情。當初也是怕被他夫人殘害，校尉才將她託付給我，沒想到最後……你阿娘反倒死在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