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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地跋涉，終於到了一個叫萬象的鎮子。大雪封門，路上行人稀少，偶見一兩個送炭的老者，打聽哪裡有客棧，抬手往東一指，在石板路的那一頭。

她也由得他嘲諷，胸口痛得厲害，長出一口氣，靠在車圍子上，心漸漸冷下來，沒有了聲息。

曇奴噎了下，「師徒兩個一樣的口味么？你特別招百歲老人的喜歡。」

她惱羞成怒，他憑什麼限制她的行動？於是惡向膽邊生，牽起韁繩奮力往後一拖。馬嘶鳴著，高高抬起了前蹄，只要踏下來，足以踏斷他兩根骨頭了。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本座和你不一樣，答應的事不會反悔。」

她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是國師，不過是第一任，和我糾纏不清的是第二任。死了一百二十年的人突然活過來，被我找到帶回了大營。結果他殺了我阿耶，掌控大軍，欲奪取天下……曇奴，其實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我，因為我的愚蠢，害了阿耶也害了臨淵。」

不過有一點可以放心，她們不能趕路，就算國師派出了追兵，遇到的困難都一樣，老天爺是公平的。再說她也心存僥倖，認為他不會為她的出逃費神，她就像只驚弓之鳥，只是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蓮燈和曇奴面面相覷，勒住馬韁細看，他緩步上前來，廣袖垂地，拖過積雪，留下一片淺淺的痕迹。腰上配著玉牌金鈴，每行一步都有金玉之聲做伴。終於到她馬前，抬手揭了兜帽，底下是張冰雪一樣的面孔，眉眼覆蓋著輕霜，嘴唇紅得悍然。

她偎著她沉沉嘆息，「說給你聽，你可能不敢相信，那天在扁都口找回來的人不是他。」

有多慘？至多不過一死。反正已經到了這步，留下也不見得好過。她疾步後退，扔了句不勞費心，拉上曇奴，縱身躍進了黑暗裡。

她心頭大喜，可夏官不是幾個死士就能解決的，他出手毫不留情，她們沒來得及走遠，他就已經殺到了面前。

隱約聽見曇奴的喊聲，她爬過來，哭著拍她hetubook.com.com的臉，「你要挺住，活著就有希望。」

她啐了他一口，「你這個陰魂不散的老妖怪，有什麼資格讓我跟你回去？我終有一天會殺了你，替我阿耶報仇！」

她枕在她肩上啜泣，「我要是能有那麼洒脫，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了。我對他實在難捨，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你就陪我去長安看一眼，要是他真的心安理得在太上神宮做他的國師，我的心也就死了，這輩子再也不會見他。」

她沉默不語，讓那麼小的孩子離開耶娘，他那時什麼都不懂。他不是沒有名字，沒有自己的五官，是他強行賦予他，然後大言不慚地宣稱一切都來源於他。

隱隱聽見鞋底擦過枯草的聲響，急速移動，就在不遠處。她轉頭看，帳前看守的人突然崴身栽倒了，十幾個黑衣人竄過來，撲向了兩丈開外的夏官。

她差點被她的話逗笑，一片愁雲慘霧裡，有個知己和她相依為命，也算是這灰敗人生中的一大安慰了。

她想起定王就哽咽難語，今天能逃出來，也有賴於他預先的安排。他讓曇奴帶領的人，到最後的確幫上了忙，否則她到現在還困在那座大帳里出不來。

這次是僥倖，下次呢？他得了趣，未見得就這麼輕易放過她。她腦子裡亂得厲害，卻也堅定了要逃走的決心。不管他剛才說的是不是真的，去長安看一看，自己圖個放心。至於以後何去何從，她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罷了，就當他是臨淵，什麼都不想，過了這關再說吧！和貞潔比起來，親一親根本算不上什麼。

蓮燈什麼都可以捨棄，唯獨生死之交的朋友不能棄。他善於抓人的痛肋，她沒有辦法，只得妥協，抓住他的手腕苦苦哀求，「你放開她，我跟你回去。這件事和她不相干，是我為了逃脫求她助我的，你不要為難她。」他似乎不太相信，歪著腦袋打量她，她高聲道，「你放她走，我以後再也不會www.hetubook.com.com逃跑了。」

曇奴聽得一頭霧水，但經歷了這麼多的奇事，再大的波瀾也可以消化。她只管開解她，「你才活著多少年，他們活了多少年？和他們比權謀，你豈是他們的對手！不管那個國師是人還是鬼，總之我們逃出來了，天涯海角，離開他就有活路。你聽我的，別再計較什麼國師一世還是二世了，他們都太厲害，我們惹不起還躲不起么？你忘了他吧，重新找個人好好生活，別負了你阿耶的一片心。」

她們抖落身上的積雪向東，道路兩側的坊牆已經被覆蓋住，天地間白茫茫，分不清哪是溝渠哪是路。過了一座木橋，穿過一片開闊的廣場，前面就是客棧了。蓮燈搓了搓凍僵的手指，心裏升起希望。可是一陣風突然卷過，雪片紛飛迷人眼。她抬手遮擋了下，待風過後再看，四周不知什麼時候被包圍起來，十幾個白衣人手壓橫刀遠遠站著。她慌不擇路，回身看曇奴，兩個人互遞了眼色，正打算殺出重圍，迎面走出個人來，披著蓮青斗篷，因為兜帽深深罩著，看不清眉眼。立在冰天雪地中，那身姿比劍戟還要冷硬三分。

蓮燈沒法和曇奴告別，含淚回頭望她。曇奴險些被他扼斷喉嚨，一旦得以續命，跪在雪地里大口喘息。她戀戀不捨收回了視線，曇奴的傷不算重，應該不要緊的。沒人追捕她，她可以去長安，找到太上神宮探聽國師的下落，也好。

他帶她上車，她不放心，再三地問他，「你不會動曇奴對嗎？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死在你面前。」

天上下著雪，沒頭沒腦地打過來，打在臉上又冷又疼。她顧不得，一直跑了有兩個時辰吧，雪大得實在難行了，才和曇奴找了個廢棄的窩棚停下歇腳。

她敢想敢做，抱定了宗旨出手如電，曇奴畢竟功力淺，同他對戰未過三招就被打傷了。她心裏著急，一鼓作氣全力反攻，他果然出左手來迎，她本以為那是他的弱處，沒曾想那隻手www.hetubook.com.com的力量比之右手更強，她轉變不及，被他一拳擊在心口，狼狽地震出去很遠。

「可我若是放了她，你轉頭自盡了怎麼辦？」

蓮燈含恨瞪著他，他也不在乎。鬆開鉗制曇奴的手，笑道：「找你的郎君去吧，結一門好姻緣平安度日，別再插手我們的事了。」言罷將蓮燈嘴角的血抹掉，解下斗篷給她披上，挽著她往車轎那頭去了。

他抬起頭，向她微笑，「你猜。」

他蹙眉想了很久，「他那時候尚小，說不清自己叫什麼，一會兒自稱三郎，一會兒自稱寶兒。那些稱呼應當都是昵稱，所以他沒有名字，就叫臨淵。」

夜幕低垂，郊外的古道上揚起噠噠的馬蹄聲，疾風一樣馳過去。天黑透了，看不見路的時候策馬很危險，但卻不敢停，怕停下就被追上。她從大軍中逃出來，就再也不想回到那裡了，面對那個陰陽怪氣的國師，簡直比死更難受。她情願跑，不停的跑，就算摔斷脖子，也不願落進他手裡。

她的速度已經明顯不如之前了，他抬手接住她的拳，「陪你玩這種無聊的遊戲，浪費本座的時間。好了，就到這裏吧，跟我回去。」

她冷笑了聲，「國師手眼通天，到時候抓她給我陪葬不就是了嗎。」

這樣冷血的人委實少見，她艱難地站起來，就算赤手空拳也要再同他較量。

但國師終究是國師，如果那樣輕易被她打倒，就不可能有今天。他揮拳狠狠擊在馬的前胸上，一千多斤的河曲，竟彈出去丈余遠，四足仰天砸在了地上。所幸她眼疾手快跳出去，否則大概真要摔得一命嗚呼了。落地之後便沒什麼可客氣的了，與曇奴匯合，各自抽刀向他襲去。

雖然之前早有預感，依舊奢望能夠逃出他的手掌心，可是行至這裏，到底還是潰敗。她咬緊了牙關問他，「你是誰？」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當真活得沒趣致了，像個陀螺一樣的旋轉，以為逃出生天了，誰知還在原地打轉。所以她寧肯戰死，也不要窩和_圖_書窩囊囊成為他的禁臠。王阿菩教她的功夫，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看準了對方的弱點就持續攻擊。她曾留意過，他的左手一向不怎麼動，說不定長時間裝在棺材里壓壞了。她可以試著先斷他一臂，如果運氣好，真被她逃脫了也未可知。

他被震出了五步遠，再要上前，她抬手叫停，「我要去找他，擋我者死。」

他算有保留的了，她也還是痛不可遏。躺在雪地茫茫看向天空，天是無窮無盡的晦暗，如果就此死了多好。她閉上眼睛，雪花落在她臉上，冰冷的寒意鑽進她的骨骼，她忍不住咳嗽，噴出一大口血來。

和上了年紀的人沒什麼可爭論的，待得她兩臂休整好后，她開始為遁逃做準備。某一天恰巧他外出，一直到酉時都沒有回來。她站在帳門前看，外面下起了雪，雪片紛紛揚揚，沒過多久就染白了山頭。

中原的雪，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第二天早上一看，滿世界銀裝素裹，地上積了有尺來高，仍舊沒有半點要停的意思。她們在荒野中的小窩棚里待著，略耽擱就會寸步難行。於是翻身上馬再走一程，實在不行，唯有到下個鎮子找間客棧落腳了。這樣大的雪，缺吃少喝不能取暖，鬧得不好就得凍死。總不能剛從國師手裡逃出來，還沒來得及到長安就死在半道上吧！

曇奴把她扶坐起來，他姿態優雅地踱到她面前，垂眼看她，語氣不帶任何感情，「如何？還能再戰嗎？」

蓮燈不好意思說，像那晚的事，她怎麼有臉啟齒，便含含糊糊道：「他好像……對我有點意思。」

其實這話是騙人的吧，她用盡全力活到今天，從來沒有看到過什麼希望。不過這次死是死不了的，她自己知道，只是覺得又痛又噁心，實在難以堅持。

他思量一番，這話倒也有道理。便點了點頭，心平氣和地加了句，「還有那個龜茲姑娘。」

曇奴啊了聲，「不是他？你是說現在軍中那個不是國師？」

蓮燈訝然，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正猶豫，聽見曇奴的叫htｔps://wwｗ•hｅｔuboｏk•ｃｏｍ•ｃｏｍ聲，「別愣著了，快跑！」

她得了臨淵五成功力，對付國師有困難，對付一個夏官不費吹灰之力。夏官見她決絕，大概也念舊主，沒有再糾纏，只道：「你們跑不了，如果被抓回來，下場會很慘。」

她小心翼翼打探，「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狼狽的一次逃亡，因為害怕，連火都不敢點，只有和曇奴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曇奴說：「我這陣子真擔心你，國師把大帳單獨劃開，沒人能接近。我隱約覺得不對勁，就算你們鬧得不愉快了，也不該變成這樣。」

陷在愛情里的人要是聽勸告，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痴男怨女了。曇奴無奈，只得答應。隔了會兒又道：「你說國師會不會追來？他這段時間可曾對你不利？」

這張臉讓她迷惘，她多希望是他來接她了，也許是心裏太急切，有一瞬竟真生出錯覺來。然而不是，天上飛雪掃過他的臉，他輕輕眨了下眼睛，他不是臨淵。

自從有了這一夜，他對她倒是越發好了，外出回來后第一時間來看她，給她帶些吃的玩的，就像哄孩子一樣討好她。她想以前他從街市上騙回了三歲的接班人，也一定是這麼看顧他的。

他眼裡陰霾漸起，霍地出手，並不是襲向她，而是一把扼住了曇奴的脖頸，「我同你說過的，既然你不在乎她的死活，那本座也不必客氣了，替你送她一程吧！」

國師隨時會回來，需速戰速決才好。曇奴抽刀迎戰，誰知刀還未出鞘，夏官尖利的鐵爪便扣住了她的咽喉。蓮燈見狀，捲起袖子騰空而起，直襲他的天靈。夏官看她來勢洶洶退步抵擋，被她掣住了手腕就勢一推，本以為會劈斷他的手臂，沒想到她臨時調轉了方向，重重一記擊在他的肩井穴上。

一路狂奔，怕有人追上來，每個毛孔里都裝滿了緊張。然而心卻是自由的，她可以逃離這裏，到長安去，找蕭朝都，找轉轉。至於臨淵，她矛盾得很，希望能見到他，又怕他真如國師說的那樣。如果發現他負了她，到時候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