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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桓的目光從他們每個人身上掃過，繼而輕聲問：「爸，您是來帶我走的嗎？」

南山整個人一顫，惶急地撥開他額前碎發，又驚又喜：「褚桓？」

褚愛國嘆了口氣。

袁平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然而他又覺得丟臉，飛快地抹掉了：「我爸媽好么？」

「我就是隨口一說。」褚桓輕聲說，他抿了抿嘴唇，嘴唇乾裂得起了一層皮，看起來有點憔悴，「人有時候遇到一些無法解決的事，就會知道自己不是萬能的，會本能地想要一個幫助自己扛過去的解釋。」

褚桓就看到了黑暗中的那束光。

他話音沒落，棒槌已經抬起手，自覺蒙上了眼睛，還衝他呲牙一笑，實在是個天賦異稟的賤胚。

褚桓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然而每一次睜眼，南山都緊緊地抱著他，彷彿從來沒有松過手。

「兄弟，你怎麼在這？」褚桓先是驚疑不定地看了棒槌一眼，繼而又轉向那老人，「爸，您怎麼也在這？」

袁平嘆了口氣：「你就放心吧，真的，這貨是屬蟑螂的，只要不是當場斷氣，他都死不了。」

褚桓抬起手，緊緊地扣住他的手指。

袁平沉默了更長的時間，好一會，他才出聲說：「這兩天……沒看見棒槌，你就……不問一聲嗎？」

這小區里有超市，有劃得整整齊齊的停車場，有物業照料的綠化帶，站在路口，還能看見住宅區後面大道上的車水馬龍，再遠一點是地鐵站，每天會來往無數趟南山一直嚮往的「地鐵」。

褚桓稍微一提肩膀，頓時一陣鑽心的疼。

褚桓腳下一空，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山崖上，他單手將自己吊在一根樹杈上，腳下是不見底的深淵，前頭是飄在半空中的……他認識過、失去過的人。

褚桓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只見自己身上就剩下一條褲子，其中一條褲腿還是半截的，從上到下，每一個細胞的形象都顯得十分犀利，他苦笑了一下，這一通表揚挨得十分費解，只好抬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您啊，現在也有點越來越前https://m.hetubook.com.com衛了，在那邊怎麼樣了？」

他只清醒了一瞬，很快，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褚桓剛走到他面前，褚愛國一拐杖已經夾風帶雨的揍了過來，褚桓「哎喲」一聲，單腿蹦開，再一端詳褚愛國氣哼哼的表情，又沒敢躲太遠，只好在原地左搖右晃地挨著：「爸，爸你幹什麼呀？我這還有朋友呢，你讓人看了笑話……」

聽說他精神最差的時候，臉上偶爾會透出想從樓上跳下去的神色，褚愛國那個老花眼都看出來了，而他確實也十分沒出息的在山崖上松過一次手——可這些都不代表他真的想死。

他們其實大多數只是一念之差，或者身不由己而已。

褚桓是被袁平低聲說話的聲音驚動的，他聽見袁平對南山說：「族長，你把他放一會吧，好歹吃兩口東西，活動活動——他這不是都退燒了么？」

他有點糊塗，好半晌才回想起來，那枚他承諾過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信物——戒指，不見了。

褚愛國說著說著，就彷彿悲從中來：「我的兒媳婦呢？我的孫子呢？你可真行啊褚桓，我上那邊去了，沒人管得了你了是吧？擅自行動，跳山崖，鑽到深山老林里你不回去……你是鬼迷心竅了吧？」

南山掰開他緊鎖的下頜，將一口水渡了過來，褚桓昏昏沉沉中精神一震，心想：「這個是真的。」

他感覺自己胸口一直堵在那裡的一塊石頭好像突然碎了，彷彿是經年日久，他終於同自己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了。

「有事問你。」袁平悶悶地在一邊坐下來，見褚桓愛答不理的模樣，強行按捺住心裏的窩火，在他大腿上踹了一腳，「跟你說話呢——你那什麼……你混在這邊，不管你爸了？」

褚桓實在聽不下去了，不顧周身乏力與嗓音嘶啞，吃力地說：「……麻煩你滾遠一點。」

被遺忘在一邊的袁平酸溜溜地想：「倒是給我個眼神啊，我這麼大一個人還在旁邊戳著呢，當我隱身了嗎？」

南山沒出聲，但是掉落在褚和圖書桓肩頭的長發微動，應該是搖了搖頭。

驀地，那些光怪陸離的枉死花，布滿尖刺的大藤條以及堆積如山的白骨群就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閃過，褚桓呆了呆，在自己身上摸了兩把，心想：「所以我這是要死了嗎？」

說完，他在褚桓身上猛推了一把，褚桓本能地在虛空中胡亂抓了一把，什麼也沒抓到。

「南……南山……」當這兩個字脫口而出的時候，那名字里彷彿蘊含著某種神奇的力量，褚桓忍不住聲嘶力竭地喊起來，「南山！南山！」

褚愛國揮開棒槌，把拐杖丟在了一邊，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馬路牙子上，用充滿喜感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褚桓一番，這才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說：「你啊，現在也有點人模狗樣了。」

褚桓緩緩地半跪下來，他低下頭，把眼鏡摘下來，緩緩地用褚愛國的衣角擦拭著，好一會，才輕輕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呢，可能是吧。」

棒槌拍拍他的手背：「我是回不去了，好賤人，你多幫我照看一下兒子。」

忽然，褚桓眼前一黑，他雙腳陡然觸到了地面，鮮血淋漓的手指肉眼可見地恢復如初，褚桓腳下趔趄了一下，猝然回頭，見所有的光在他身後縮成了一個口，褚愛國被棒槌扶著，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

袁平：「『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我媽信佛，我小時候聽她念叨過，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南山呼吸一滯。

等他終於恢復了一點意識，發現外面已經是天黑了。

棒槌不回答，只是笑，那笑容溫良賢淑的，放在他臉上有點瘮人。

褚桓笑了一下：「就是心靈雞湯么——可惜到最後還是說服不了自己，沒法相信。」

褚桓心有怯懦，然而他並不願意坦然承認，便硬著頭皮往前走去，恍惚間融化在了那束光里，褚桓閉了眼又睜開，發現自己好像回到了住過的那個小公寓樓下。

「你傻啊，」褚桓心裏這樣想著，「專做賠本的買賣。」

袁平：「下輩子還能再見面嗎？」和_圖_書

褚桓斬釘截鐵：「能。」

他聽見褚愛國在旁邊說：「你要是覺得疼，想鬆手，那我們就接著你。」

袁平從地上拔出一根草，揪成一截一截的，往地上拋去，沉默了一會，他忽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說：「你那天說的『不能想』，是什麼意思？」

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真心誠意地想死呢？

褚桓愣了一下，眼看著棒槌扶著褚愛國，即將轉身離開，褚桓連忙一把拉住了他：「等等，爸，你讓這個兄弟跟我回去。」

褚桓：「疼。」

然而時過境遷，褚桓默然良久，只是回答：「有。」

老人的拐杖顫顫巍巍地敲在地上，又瘦又高，像一根風中亂顫的竹筷子，棒槌一邊敷衍地扶著他，一邊只顧著好奇地東張西望，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忙不迭地對褚桓說感嘆說：「天神哪，好賤人，你們這裏怎麼有這麼多的人哪？這一大群，你都認識嗎？」

「去你的吧。」褚愛國沖他揮揮手，「回頭要是願意，找人重新再打一對好看點的戴上——也別忘了給我燒點紙，給你找后媽是要錢的。」

褚桓一時沒有搭腔。

袁平不依不饒地追問：「你不是唯物主義的好走狗，最煩這些神神叨叨的封建迷信么？」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根岌岌可危的樹枝上弔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滾了多少次的油鍋，直到視線模糊，疼痛已經變成麻木。

褚桓：「我明白。」

「我知道。」褚桓說，「我看見他了，托我照顧他兒子。」

他抬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鼻樑，用力將眼淚憋了回去：「我當時並不是為了你，懂嗎？我就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

袁平揪完了整根枯草，接話說：「比如藉助某種宗教的視角，假裝自己是在高一層的位面上，假裝在這個世界遇到的一切都是幫助修行的虛幻磨難，心裏就會有種套上鐵布衫的堅強。」

沒多久，褚桓的胳膊就打起了突，那肌肉彷彿要被拉斷了，指縫間被勒出了血痕。

褚桓一時沒想起來，頗有疑問地「嗯」了一聲。

褚桓：「和-圖-書阿姨沒了，叔叔……他堅持要自己去住養老院，我跟老王偶爾去看他。」

褚桓抱起貓，摩挲了一下那毛茸茸的小腦袋，繼而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去，就見棒槌扶著一個腿腳不大靈便的老人走了過來。

他無暇解釋，心裏有無數疑問。

袁平移開目光，濃眉抖動了片刻，突然問：「你說人有下輩子嗎？」

因為褚桓的傷，他們在原地停留了好幾天，南山基本一直不錯眼珠地守在他身邊，直到褚桓已經基本恢復行動能力，袁平才好不容易逮著個和他單獨說話的機會。

他不由自主地向著那邊走了幾步，隨即意識到了什麼，他的又腳步彷徨地停了下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手指上空落落的，彷彿是少了些什麼。

聽說人在瀕死的時候，會看到一束光，走進去，就能回顧塵世千絲萬縷，此時死活只有一線之隔，到底結果怎樣，就看這個人的腿往哪邊邁了。

說著，褚桓終於轉過頭去，看著袁平，兩個人的目光彷彿隔著時光輕輕地撞了一下，褚桓說：「我也做了應該做的事，雖然時間長了一點。」

褚愛國抬起眼：「你想跟我走嗎？」

電燈泡也就算了，還是個被忽略的電燈泡——袁平憤憤不平地看了半死不活的褚桓一眼，站起來走了。

「我還怕你熬不過來呢。」褚愛國說著，向他拋過來一個東西，褚桓伸手抓住——是那枚戒指。

人沒有下輩子，他們兩條唯物主義的走狗都曾經對此深信不疑。

他身後突然出現了好多個人影，袁平也在其中——不是聖泉里生出來的那個，這一個袁平還有一身健康的、小麥色的皮膚，還頂著一張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臉……就是額頭上有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

棒槌嘆了口氣，轉過身來，胸口直面褚桓，那裡有一個巨大的血洞，好像一扇被掏空的破門，褚桓吃了一驚，棒槌卻似有悵然地看著他：「好賤人，我真的回不去了。」

褚桓抬起一隻手，搭在自己的額頭上，過了一會，他掀開嘴唇，幾不可聞地說：「我爸沒了hetubook.com.com。」

可是褚桓不知道為什麼，越是折磨，他扣住大樹的手就越緊，手背上青筋溝壑從生，褚桓自己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在這樣的痛苦下執著地求生，這樣拼了命地也想活下去。

褚桓當然不認識——在這裏住了三年，他連鄰居都沒有來往過。

褚桓瞳孔驟縮，棒槌微笑了一下，又說：「我們族長快瘋了，我不敢留你了，去吧。」

這場漫長的刑罰似乎只是開了個頭，折磨是無止無休的。

褚桓心生不祥，勉強笑了一下：「你家的崽子麻煩死了，我才不管，你自己回去。」

南山深吸了一口氣，附在褚桓耳邊，輕聲說：「等跟我回去，就接受換血好不好？我不要你發誓了，將來你想走就走，想留下就留下，我什麼都不要，好不好？」

褚桓有些茫然地回頭張望了一眼，發現自己身後是一片沉沉的黑，已經找不到來時的路了。

其實說來也奇怪，人一生中，但凡想起來回頭看一眼，必定是在找不到來時路的情況下，因此大多數時候看也白看。

褚桓感覺自己好像走了好遠的一段路才回來，快要累死了，滿身的疲憊，看見熟悉的人，卻又滿心的安寧，不由自主地輕輕笑了一下。

袁平鼻子一酸，眼淚險些掉下來，他忽然能了解這麼多年以來褚桓的感受。

他聽見一聲輕聲細語的貓叫，低頭一看，只見大咪從一棵樹上跳了下來，豎著尾巴圍著他的腿繞圈。

褚愛國哼了一聲：「窮得叮噹響啊，養兒不如狗啊，逢年過節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啊。」

他彷彿從無限高處跌落下去，經歷水深火熱、一通扒皮抽筋，這才恍如隔世的靈魂歸位，視野一片模糊，下一秒，撕心裂肺的疼席捲而來，褚桓連將自己蜷縮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喉嚨里溢出一聲悶哼。

「別動。」南山手緊了緊，連忙將他按下，「要水嗎？餓不餓？疼不疼？」

褚桓還沒來得及詫異，身上就突如其來地卷過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好像整個人被扔進了油鍋里炸，他周身抽搐了一下，手指卻緊緊地扣住了粗糲的樹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