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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作者:玖月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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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破碎路 第十三章 子彈

上卷 破碎路

第十三章 子彈

人走了。
石頭見狀,也就不多說了。
程迦把煙掐滅了,從包里拿出一疊錢,淡淡道:「佛祖啊,我不信你靈驗,跟你說這些也不恰當。要覺得我褻瀆你,你讓我死了下地獄。但……是你讓他把我拉回來的……」
人影散開了,彭野沒有繼續開槍,視線太模糊,怕打到石頭和十六。
她靜了靜,望著,出神。
今天的事。你且記著。
因為說對她沒「性」趣,因為說不想浪費時間。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彭野用力晃她,聲音壓得極低,「程迦!」
彭野沒吭聲。道理他都懂。
風被束縛,便消弭停止;鷹被束縛,便反抗至死。
程迦等著他點完煙抽著了,眼神筆直地看著他。
彭野低著頭笑了笑,踢了一下腳底的冰晶。
她勾勾手指,把彭野叫過來:「看著。」
她回頭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崩塌得片瓦不留。
「什麼?」
一路上,兩人並沒怎麼講話。
她沒有任何心愿。
等他繼續要走時,看見前邊程迦從鏡頭裡抬起頭來。
斷她的路,也斷自己的路。
程迦道:「老子忍你先人!」
它張著巨大的翅膀,肆意瀟洒,乘風而上,從日出到日落,像山風一樣自由。
他沒抬頭,但微微側過臉來看她,眼睛眯著,說:「這怎麼能告訴你?」
五顏六色的旗幟在山坡上輕輕飛揚,難怪。
她盤腿坐在白塔下,摸出根煙來抽,心裏空蕩蕩,安靜極了。
她想去醫院請醫生取子彈,而不是在野外不用麻醉地讓他拿刀從她身體里挖一塊肉下來。
「什麼?」
「1……」
程迦痛苦地皺著眉,擺了一下腦袋,猛地睜開眼睛,卻望見車窗上一條藍藍的天空。
「是什麼?」
彭野不耐煩地皺一下眉,說:「看不慣她。」
「這裏的人認為世間萬物,山河湖海,土木樹石,都擁有自然的靈性。」
彭野看了她一眼,臉色還是很蒼白,她沒什麼表情,冷靜又漠然,沒有半點痛苦的神色,也沒有和周圍的人說話。
彭野解釋:「風到那個坡上,從不停歇,所以叫走風坡。」
「幹什麼用的?」
突然,身邊的人跑了出去,她的衣角飛進鏡頭裡,亞麻色的長發如海藻般散開,她裙子上的繡花在陽光上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老頭表揚她的態度,說:「嗯,不錯。」然後扔給她一粒軟糖。
眾人很快開始收拾東西,程迦獨自走到一邊,靠在大樹上,點了根煙抽。彭野以為她剛才嚇到了,需要自己平復,便任由她了。
「瑪尼堆。那石頭叫瑪尼石,上邊刻著的是符文。」
程迦沒聲音了。
世界安靜了。整個山坡安靜了。
風還在走,四周卻似乎突然沒了聲音,那一瞬,彭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咔嚓。與快門聲重疊。
彭野吸進去一口煙,問:「說什麼?」
石頭邊往車上搬袋子,邊道:「往回走,得好幾個小時。估計會碰上剛才那幫人……你問這幹嗎?」
那兩人走了,一直沒說話的石頭終於開口:「程迦拍完照片就走了,估計這輩子也不會再來這兒。」
面對盜獵者,如果能盡量讓對方喪失行動能力,就不能取其性命。
老頭很快開了幾服湯藥,現熬一劑,又弄了些草藥,搗來搗去準備敷傷口。
十六在旁邊打下手,小聲道:「哥,程迦不對勁啊,一滴眼淚都沒流,現在還傻傻的,一直盯著你看,是疼蒙了吧?」
老頭揮揮手,說:「你們不懂。」
石頭又道:「程迦這姑娘吧,說不好,人挺好;說好,卻也不是個好姑娘。看她那雙眼睛,就知道她這人經歷多,不交心。她不會留在這兒,人不會,心也不會。」
彭野吸了一口氣,說:「我也沒否認。」
彭野說,今天是好天氣,明天也會是好天氣。
程迦稍稍揚了眉。
十六和尼瑪都震驚了,「這什麼時候弄的?」
車停在一處茶館附近,彭野帶程迦去深巷裡看藏醫。
彭野聽出他話裡有話,忍了忍煩躁道:「說。」
「程迦,你還是不能控制你的情緒嗎?」
尼瑪難過極了,明明不是為了省時間和怕危險,七哥怎麼就不能好好說呢?
十六摟住尼瑪的肩膀,誇讚道:「不錯,會是咱們隊的接班神槍手。」
尼瑪開槍了,砰!砰!砰!砰!砰!砰!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邊,也沒看她。
「2……」
「怎麼?」
程迦把錢塞進功德箱,拍拍木箱的頭頂,說:「今晚,你就得讓我把他睡了。」
程迦哦一聲,道:「現在要上車趕路嗎?」
風在吹,太陽在升起。
彭野低下頭去,無意識地拿腳踢著枯草上的冰粒兒,有一段時間沒說話,陽光從冰粒反射到他臉上,一閃一閃的。
程迦穿了雨衣,可渾身還是濕透,冷得m.hetubook.com.com牙齒咯咯直打戰,雨水糊得她睜不開眼。
彭野問:「你槍里多少子彈?」
程迦:「……」
彭野回頭對石頭說:「把燒酒拿來。」
3……
講到這兒,石頭索性把話挑明。
哀號慘叫聲此起彼伏。
石頭在一旁好說歹說:「程迦,你忍一忍,挖出來就好了。咱們平時都是這麼……你忍一忍啊……」
他走上前,問:「要我給你拍一張嗎?」又補充一句,「你這一路專給別人照,自己也沒留下點。」
程迦坐過去,解開衣服,讓他拆了紗布看。老頭下手沒輕重,把傷口的紗布揭下來時,程迦微微皺了眉。
彭野低頭看她,她目光柔軟而安靜,落在他光露的身軀上。
程迦淡淡地道:「自然界里最有靈性的是人,人卻要用石頭祈福,不奇怪嗎?」
彭野說:「意思是美好時光和幸福。」
她一手夾著煙,一手握著口袋裡的那枚子彈。
她臉色蒼白,人卻很平靜,右手拿著一支裊裊的煙。左肩膀下,胸部上方破開一個洞,鮮血緩慢地往外滲。
石頭嘆了口氣:「你剛和尼瑪說看不慣她,你要真『看不慣』她,那就好啰。」
車開到十幾公裡外的一片灌木叢里,停下來加油。
她低著頭,眼睛望著身後的風馬旗,無聲地笑了好一會兒,才回頭又看他,說:「你關注我了。」
他們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什麼話也沒有說。
「有。」
程迦嘴唇蒼白,說:「我自己來。」
程迦說:「愛情這東西,陷在裡邊的時候,以為是愛;出來了,才發現只是一攤泥。」
彭野把匕首咬在嘴裏,一手拿酒,一手捏住她的臉,把她的嘴撬開,燒酒往她嘴裏灌。
程迦抬起眼皮,無語地看他。
他轉眸看她,又笑了笑,說:「不放心我的照相技術?」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頭髮濕漉漉的,一簇簇貼在額頭上。
「程迦,我這是為你好!」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冷笑,「也對。祈求愛情美滿的人,大都是不信任對方的堅定。」
路前面有一堆奇形怪狀的石頭,堆成一座小塔,每塊石頭上都刻著色彩各異的符號。
彭野回頭望向遠處的青山藍天,道:「正因人不夠堅定,才想從更堅定的東西里尋求慰藉。因為,最有靈性的是人,最無定性的,也是人。」
尼瑪不吭聲了,起身跟著十六去搬柴火。
彭野拿酒洗了刀刃,又澆在程迦傷口上,程迦嗚咽一聲,全身緊繃而抽搐,手上的繩子繃緊成直線。下一秒,刀刃刺進身體,用力一剜。
程迦記得有人說過,只有在很高的地方才能看到鷹,因為,鷹只在很高的天空飛。
此刻,程迦的心應該在那裡,在那隻鷹那裡。
程迦聽見坡下不遠處一陣毫無章法的亂開槍,外加痛苦慘叫,罵罵咧咧。對方正迅速撤退。
程迦說:「用這瑪尼堆祈福有用嗎?」
出了藏醫家裡,程迦問:「那些葯的用法你都記住了?」
尼瑪愣了愣,剛才開槍時的冷靜穩重全不見,不好意思地揉揉頭,「都是七哥教我的。」
程迦問:「這是什麼花?」
石頭又嘆道:「老七,這麼多年,你一向做事果斷,但這事兒,我看你是把自己搞得這麼一塌糊塗。當斷不斷,害不了她,栽的只會是你自己。」
「誰?」
「程迦,你想控制你身邊的人和事嗎?」
石頭道:「我那天看見程迦從你房間出來,衣服沒穿好,鞋也沒有。」
她沒說話,也沒回頭。
程迦抬頭,說:「我更信我自己。」
程迦含糊地嗯一聲。
他拔腳往山坡上走,一言不發。
彭野把她扯回來摁在車身上。
原來這就是格桑。
「攝影人通常都受不了別人的水平,尤其是給自己拍照的人。」程迦說,「最掃興的事,莫過於你給別人拍出一張好照片,別人卻回報你一個次品,不如不報。」
程迦不喝,用力搖頭,可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捏著她的臉,她如何使勁也搖不動。燒口的烈酒灌進喉嚨,一股熱流沖遍全身,燒進腦袋。
彭野迅速給她上藥,擦乾她的身體,綁好紗布和繃帶。剜除子彈后,他的手反而有些發抖。
風在吹,他低低地道:「3……」
十六拍拍尼瑪的頭,「兩人都太硬,誰也不肯先服軟。」
彭野臉色冷峻,不等她自己起身,一隻手把她拎起來,攬在懷裡急速往外走。
程迦眼睛全紅,「彭野,你敢,你敢!你今天剜我一塊肉,我把你心剜出來!」
十六嘆氣,「哥,你怎麼不和程迦說清楚呢?」
彭野沒正面回答:「沒事幹的時候搜了一下。」
夜裡依稀聽見下雨聲,稀里嘩啦打在帳篷上,後來有人進了帳篷換班,有人出了hetubook.com.com帳篷值夜。
彭野一言不發,大步上前,抱住她的雙腿把她扛到肩上,走到車邊,一把放倒到車前蓋上。程迦起身要滑下來,彭野一躍上車,把她摁倒。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這裏的天空,比方醫生的話和葯療效好多了。
尼瑪說:「十枚。」
程迦的腦子轟然炸裂,瞬間沒了聲音。
她說:「與其在石頭上刻字祈求上蒼,不如求自己努力堅定。」
老頭摸摸鬍子,「嗯,精神不錯,應該不怕疼的。」
石頭他們圍在樹下生火,彭野走過去,尼瑪說:「咱們等迦姐烤暖和了再走。」
過一會兒,程迦問:「有用嗎?」
程迦去附近走走。
她深吸一口氣,往後靠去,腦勺撞到木板上。程迦捂著腦袋回頭看,是個功德箱。
白布綁在她嘴上,程迦還張著口,眼神卻筆直而又柔軟。不像承受了劇痛,反而像剛剛得到心愛的玩具。
很快尼瑪伏身爬上來,溜進土坑。彭野問:「多少人?」
她抓著彭野的手,指甲深深摳進他的手臂,她扭頭看他們,眼睛紅得像血,「你們敢!」
程迦躺在車後座上睡覺。
她回頭,嫣然一笑。
雲層籠罩過來,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了。
彭野給程迦解開嘴上的布和手上的繩子,她手腕都磨紅了。
心愿。
程迦平靜地問:「好看嗎?」
彭野問:「怎麼?」
她把軟糖塞進嘴裏,吃了。
彭野瞄準黑暗中連成一片的幾個人影,扣動扳機,山坡下傳來一聲慘叫。
彭野擔心她掙扎中撞到頭,又脫了件衣服墊在她腦袋下。
想了想,他又小聲道:「哥,我不是故意打他腦袋的。」
尼瑪不同意道:「迦姐很好的。」
彭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分寸。」
程迦眼神像刀,手在彭野手臂上又抓又撓,死命掙扎。
天空一片灰藍,東方的山上雲層翻滾,浮現出粉紅色,要日出了。
程迦環顧四周,很快敲定一個她眼中最美的景色和角度,從彭野背上的包里拿出三腳架,支起來,把相機放上去,調整高度、角度、快門光圈,各種參數。
「程迦,當你感覺失去控制力的時候,你會發狂嗎?」
彭野摸了摸鼻子,道:「都好看。」
他明明知道她有目的性,可知道又有什麼用?
過了很久,程迦無意地一轉眼,看見遠處彭野爬上了樹。
彭野道:「以後你就管她叫哥了。」
老頭說:「好在不深,這挖子彈的刀法挺好。」
尼瑪沉默了幾秒鐘,說:「好。」
老頭皺眉,說:「這是槍傷啊。」
尼瑪不敢上,十六也不敢。雖然平時他們在無人區受傷都這麼緊急治療,可程迦好歹是個姑娘家。一群人摁著欺負她一個實在說不過去。
彭野二話不說,把車頂上的帳篷繩子扯了下來。程迦預料到他要幹什麼,又踢又踹,可架不住彭野力氣大,兩隻手被綁在車兩邊的後視鏡上。
不久后,天空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坡腳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
程迦咬牙道:「呵,我肩膀里有顆子彈。」
尼瑪經過,要攙她,她拒絕了,自己走過來,蹲下烤火。
彭野笑了一聲。
彭野卻望著天空上的雲,握著槍,極深地蹙著眉。
饒是程迦,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再忍一忍。」彭野把她拉過來,擋在身下,槍口瞄準五六個潛伏上山坡緩慢靠近帳篷的人影,扣動扳機。
雪山,枯草,冰川,風馬旗,藍天,瑪尼堆,他站在山坡上,仰望天空。
彭野說:「沒試過。」
彭野護著程迦迅速爬到帳篷背後的山坡上,把她隱藏在一個土坑裡。他紮營時看了地形,附近灌木多,從下往上看全是灌木,從上往下看,卻視野開闊一覽無遺。
彭野緩緩地笑了,卻沒回答。
程迦很坦然,彭野也沒有異議。
他撫了撫她額頭和臉上的髮絲,把車前蓋上的子彈撿起來摁在她手心,低聲說:「留個紀念。」
程迦的傷在胸脯上一點兒,因她躺著,十六眼睛漸漸直了。
彭野雖死死摁著她,但她折騰成這樣,也無法下手。他冷著臉,對車下發傻的三人下命令:「來把她摁住。」
彭野說:「是酒喝多了。」
肩膀上絲絲綿長的痛感叫她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活躍,持續不斷的刺|激從肩膀上源源而來。她點了一下煙灰,拉開車門,說:「送我去醫院。」
「程迦,你又把葯扔了是不是?藏哪兒了?」
彭野最後找來了那套藏族衣裙,問:「要我幫你嗎?」
程迦不強求道:「那就不說吧。」
瘋了!
彭野迅速脫下身上的雨衣給程迦穿上,架起槍趴在土坑邊緣,石頭和十六在前邊打掩護,正被逼得往帳篷邊退。
彭野蹙眉深吸手中的煙,在肺腔hetubook•com.com里轉一圈又滾出來,道:「我和她什麼事也沒有。」
她渾身濕漉,冰冰涼涼的。彭野抱著她走到車邊,把她放到車後座上。
彭野把她從車前蓋上抱下來,「嗯?」
程迦抬眼看他,問:「你笑什麼?」
彭野平靜地看著她,什麼也沒說。
彭野看著屏幕上的倒計時,5……4……
程迦甩開彭野的手,立刻朝自己的車跑去。
對方的人正緩緩靠近彭野所在的土坑,連程迦也聽見了腳步聲,她抹開眼睛上的雨水,看向彭野。
而他輪廓分明的臉清晰在了月光里。
他一手摁著她的胸口,另一隻手從腰間抽出一把短軍刀,對石頭說:「燒酒。」
「那些照片好看嗎?」
彭野微眯著眼,望著指間的那隻鷹,他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程迦握著子彈,整個人有些虛脫無力,說:「彭野。」
藏醫是一位白鬍子老頭,程迦坐下后,彭野給他說了程迦的大致情況。
彭野應了。
彭野說:「夠了。過一會兒石頭把他們引上來,我打掩護,你做主槍手。」
尼瑪從灌木叢里滑出來,飛快溜到這邊來。彭野也鬆開程迦,走出土坑,石頭和十六正趕來會合。
她像是要糅進他身體里。
身體健康?事業有成?愛情美滿?婚姻幸福?父母安康?
山上一串串旗幟飛揚,橫亘在兩人之間。
彭野沒回答,立在一旁拿了根煙出來點。
他們的帳篷在坡腰,車停在坡頂。
周圍很安靜,只有下雨的聲音。
程迦說:「說啊。」
他個子高高的,像一棵白楊樹。他遠望山谷里翱翔的那隻鷹,孤獨,自由,不可束縛,他覺得程迦像極了那隻鷹。
程迦說:「人好看,還是景好看?」
老頭頭也不抬地搗葯,說:「走風坡。」
天很藍,藍得讓人心裏敞敞亮亮、安安靜靜的。
程迦昏眩而痛苦,喘不過氣,她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腰。
彭野微微皺眉,「你今天怎麼回事?」
月光從雲層的縫隙里灑下來,她靠在車邊的身影漸漸清晰。
程迦問:「那是什麼地方?」
程迦問:「有什麼寓意嗎?」
彭野說:「我知道。」
走遠了,十六嘀咕道:「這兩人啊,還有得斗。」
「往回走。」程迦靠在車邊,沒有半點要上車的樣子。
程迦淡淡道:「您這是觀摩藝術品呢。」
程迦只說了一個字:「。」
她抱著相機往前走了,走開不遠,淡淡的聲音隨風傳來:「祝你得償所願。」
彭野說:「趕路。」
天已經蒙蒙亮了。
身後槍聲來來往往,程迦在雨里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程迦靜了一秒鐘,突然別過頭去,笑了。
彭野問:「要不要我幫忙?」
尼瑪答:「十來個。」
天空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了。
她剛才燦爛的回眸一笑,是在……勾引?
彭野卻無動於衷,黑眸冷靜,像一隻審時度勢的狼,盯著她眼睛深處,像在探尋更裡層的意識。程迦臉上的憤怒沒有任何偽造。
她剛給他拍了張照。
彭野嗯一聲,隔幾秒鐘,問:「你想幹什麼?」
一面紅色的旗子揚起來,模糊了鏡頭的近角。
程迦走上山坡遠眺,山谷里鷹在盤旋。
程迦端起相機看了一會兒,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路途順利,沒有風雨。
程迦抬起眼睛看他,語氣有點兒冷:「你說什麼?」
她沒有任何心愿。
彭野想了幾秒鐘,在槍戰來臨之前,他們正陷入冷戰。彭野說:「程迦,現在別任性。」
尼瑪癟嘴,「哥你非得說不想耽誤行程,不想送她去醫院,我看程迦姐那眼神,她要被你慪死了。」
「那上邊還有個寺廟,是方圓幾百里最靈驗的。」老頭兒說。
「放開,你放開!」
他跨跪在她身上,雙腿夾住她的上身,把她肩上的衣服撥開,又從石頭手裡接過燒酒。
說完,尼瑪爬出土坑,溜到上坡斜上方的灌木叢後去了。
程迦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忽然又想抽煙了。
程迦沒接話,哪兒的人都愛說自家神仙佛祖靈。要真那麼靈,人都可以當神仙了。
老頭把葯搗好,給程迦敷上,出乎意料的不疼,反而清清涼涼的。湯藥也煮好了,程迦皺著眉,一口氣喝乾。
彭野原想過去扶她,再想又沒起身。
子彈準確無誤地給剜了出來,掉在車蓋鐵皮上,叮叮咚咚。
程迦猛地睜開眼睛,暴雨打在帳篷上噼里啪啦響,風聲雨聲里,摻雜著遠處多聲槍響。
但很快,烏雲再度遮蓋月亮,山坡陷入一片漆黑。
彭野見她臉板著,問:「還生氣?」
彭野說:「還行吧。」
石頭問彭野:「老七,現在怎麼辦?追嗎?」
她扭頭看,老頭正把葯一包包交到彭野手裡,反覆地叮囑哪個是外敷哪個是內服,和-圖-書哪個多久換一次,哪個多久吃一次吃幾粒,哪個得熬多久……
程迦隱忍地皺了眉,問:「你們現在要和我談這個?」
越野車終於繞進可可西里。
得儘早趕到下一個村莊,找醫生給程迦換外用藥開內服藥。
石頭戳著火堆,火星四濺,他道:「老七,你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影響不好。程迦是來工作的,說白了也是同事,和外邊找的女的不一樣。說難聽是在內部亂搞,你不在乎,也得為她想想。肖玲那晚說的話咱都聽見了,要不是十六藉著送葯去打斷,還不知能蹦出什麼話來。我不懂網路什麼的,但十六說程迦是什麼網上的名人,網上的人要看不慣誰,說話可難聽了。那可就不是你嘴裏的『看不慣』了。」
彭野從兜里摸出煙,還是程迦給的玉溪,他拿一支,給兄弟們幾支,就著篝火點燃,抽了起來。
程迦抬頭望,他的指間有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紅色的陽光在他的手指之間涌動,筋絡血管清晰可辨。
她抬手搭住眼睛,想著子彈挖出去那一刻極致的痛與昏眩;想著彭野跨坐在她身上,脫掉T恤的那個瞬間。
程迦扭頭繼續往前走,一串旗子攔住她的去路,她尚未彎腰,彭野抬起繩子,她走過去了,問:「想知道誰拍的?」
彭野用力抓了抓頭,沒回應。
彭野沒再問了。
山坡上有座很小的寺廟,和程迦從前見過的不一樣。是座白白的塔,暴露在陽光下,接受風吹日晒。塔上掛著彩色的經文。
所以對她狠。
她靜了一秒鐘,於是又深吸一口氣,疼痛再次絲絲來襲。
明晚會到達保護站。等他們回到工作區,所有可能性都不會再有。
「走風坡?」
彭野冷著臉,迅速判斷人群里「四肢健全」的人,砰砰砰……
彭野黑眸沉沉,說:「我給你取。」
「彭野,你敢!」程迦嗓子啞了,踢踹彭野。他用膝蓋摁住她雙腿,把外衣脫下來,將她的腿綁得嚴嚴實實。
彭野皺眉,拿刀背敲他腦袋上。十六捂著頭逃走。
彭野開槍引來對方瘋狂的反擊,數發子彈打在土坑邊緣,泥土四濺。彭野迅速壓低腦袋,把程迦護在身下。
她忽然就想變成那棵樹。
彭野說:「我去你箱子里給你找幾件乾衣服。」他又遞給她一瓶水和幾粒葯,「把消炎藥吃了。」
「祈福。」
彭野說:「格桑花。」
身後有腳步聲,程迦聽出來是彭野。
鏡頭顯示屏上是覆著冰晶的山坡,堆著瑪尼堆,一串串風馬旗在飛揚。
她在藏地見過好多次。
彭野斟酌半刻,淡淡一笑,「不僅是照片,別的事也一樣。」
她整個兒蒙了,深蹙著眉仰起頭。極致的痛苦與昏眩下,她卻看見,那時,天空下著月亮雨。
彭野聲音不似剛才淡漠,自己都沒意識到帶了點輕哄,說:「好了。沒事了。」
程迦道:「我問你話呢。剛這張怎麼樣?」
程迦表情淡淡的,笑容撤得乾淨。她捋了捋頭髮,朝他走過來,問:「怎麼樣?」
彭野皺眉,「你又怎麼不爽了?」
彭野又笑了笑,還是不答。
程迦:「……」
美好時光,幸福……
他對著天空開槍了,而這手槍聲似乎是某種信號。
一枚子彈嵌進她的血肉,血一點點往外滲。
彭野不近人情地說:「走回頭路耽誤時間,而且危險。」
尼瑪滅了火堆。帳篷外黑漆漆的,只有模糊的天光,暴雨如注,四周的樹影像鬼魅。
老頭衝程迦勾勾手,說:「來,我看看傷口。」
一連串槍聲在程迦頭頂炸開,步槍巨大的后坐力衝擊在彭野的肩膀上,也一次次衝擊著他身下的程迦。黑暗讓觸覺格外清晰。
彭野說明了實情。
「你要是想玩,那就和她玩,玩一路了,路歸路橋歸橋;你要不想玩,就別把自己給搭進去。她瀟瀟洒灑地走了,你陷進去出不來。程迦這姑娘有股子妖氣,沒準上輩子是狐狸。我是怕她哪天真會把你的心給剜出來。到時你就廢了。」
那畫面定格在屏幕上,完了。
彭野冷淡道:「慪她她也不會少塊肉。」
一路冰原,陽光灑在冰川上,亮晶晶的,像行走在白水晶的世界里。
她慢慢呼出一口煙,平靜地說:「我中槍了。」
整棵樹的樹枝都在劇烈地晃蕩。
祝你得償所願。
一瞬間,風吹走了烏雲,月光如水銀一般傾瀉而下,照亮了整個雨後的山坡。
2……1……
彭野說:「記住了。」
「程迦,你還是渴望刺|激嗎?」
大家把身上烤乾后,立刻起程。
程迦冷漠著臉,「別不承認。」
彭野往後退了一步,平靜地說:「自己看。」
彭野一下無話可講了。
身後傳來開車門的聲音,程迦換好衣服下車,她步子有些搖晃。
一年四季都有輕風的山坡hetubook•com.com
彭野緩緩從屏幕上抬起目光,落到現實里。
風托起她的長發和藍裙子,在冰原上拉出一朵花兒。
樹上系風馬旗的繩子鬆了,他抓著繩子兩三下爬上去,把繩子重新系好。
程迦回頭看彭野:「這是什麼?」
一切彷彿自然而然。程迦沒拒絕,也沒說謝。
彭野沒回應了。
他打中了一個頭頭。
程迦見他的手摁在一把手槍的扳手上,對著天空……
起風了。
彭野把她的箱子放到車上,回頭看她,天太黑,她的臉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她說:「你覺得送我去醫院是浪費時間?」
程迦說:「往回走。」
程迦的目光久久追隨著那隻鷹,到很高很遠的地方,她不自禁地呼吸一口氣,肩膀上的疼痛清晰刺骨地傳來。
程迦咬著牙,眼睛里全是恨,「我說了,我要去醫院。」
程迦問:「你沒有什麼祈願?」
程迦心寒,轉身就走,「你們走你們的,我自己開車回去。」
她在他懷裡,歪頭靠在他肩膀上,氣息微弱道:「你記著。」
程迦半躺在藏醫家的搖椅上休息,面前的木窗外是高高的山坡,冰晶遍布的坡上掛滿彩色的風馬旗,在陽光下迎風飄揚。
彭野冷冷地咬著牙,用力推了一下步槍的保險栓,不做任何停留再度起身,槍架在左手臂上,砰的一聲,那個人倒在地上,捂住腿往後爬。他身邊的人都湧上去拖他。
他抓住她的衣領,拿刀一劃,衝鋒衣、針織衫一水兒割裂。他把她的襯衣和內衣撕開,大半截白花花的肩膀和胸脯暴露出來。
彭野簡短有力道:「有進步。」
十六說:「你這是為她好,她那身板,沒趕到醫院,就得染破傷風了。現在緊急處理了,能換藥的中醫、藏醫哪個村子都有。」
彭野說:「你要有什麼心愿,在這兒許吧。」
她立在三腳架邊,鬆了頭髮,雙手抓了好幾下,讓它蓬鬆。
「用石頭祈福?」
彭野壓在她身上,渾身肌肉都緊繃著;雨水也打在她臉上,她喘不過氣,每次開槍都是一次后坐力的爆發,兩人在坑裡顛簸,身體一次次撞擊。
程迦吼:「你們敢!」
彭野探頭去看,有個人一槍打過來,他迅速躲回。
彭野語氣很平地道:「我今天就敢了。」
「繼續趕路。」彭野的聲音傳來。
程迦不自禁地抬頭望天空,白塔映在藍天之下,曠遠,乾淨,一塵不染。
他一邊做一邊看她幾眼,程迦的臉色在月光下更白了,沒有任何表情,目光渙散,髮絲凌亂,額頭上不知是雨還是汗。
程迦想抽煙,走得離車遠了點,到不遠處的山坡上去。
尼瑪不懂,「為什麼啊?」
他完了。
程迦走了一圈,什麼都沒想出來。
彭野把她這話在腦子裡轉了幾圈,問:「你有過不美滿的愛情?」
程迦摁了自動拍攝倒計時,10……9……
彭野聽了這話,就沒拔動腳。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風坡上山風涌動,落進山下的峽谷。他不禁回頭,望天空中的風聲。
尼瑪說:「為什麼要慪她呀?」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經過高山上的小村子。
四周有燃燒的香,一排排信徒在附近留下油燈。塔底開著幾束不知名的小花,花心黃燦燦的,繞了一圈粉色的花瓣。
程迦掙扎,掙脫不開綁在手上的繩子。
彭野要動手,怕程迦咬到舌頭,他把身上穿的最後一件T恤給脫了下來,把白T恤拉成繩卡在她嘴裏,在她腦後打了個結。
彭野問:「你微博上那些照片誰拍的?」
大家收好東西走到車邊,程迦問:「最近的城鎮在哪兒?」
彭野問:「怎麼樣?」
天太黑,她看不太清他的臉,只有低低的聲音。
彭野本能地張開五指去探風。
佛祖也說她沒救了。
尼瑪答:「兩個肩膀,兩個肚子,一條腿……一個腦袋。」
黑暗中,她煙頭上的火光燃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屋子裡充斥著咚咚咚咚的搗葯聲,那老頭看著年紀大了,精神倒好,力氣也大,搗個幾百下毫不費勁。
對方的槍也瞄過來,子彈數連發,響徹天空。
彭野抿著唇,蹙眉聽著,時不時點頭,一副認真記憶消化的樣子。
程迦說:「想去後邊的山坡上走走。」
彭野問:「怎麼?」
數發連射后,槍聲停了,雨也變小了。灌木叢里漸漸有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嗚嗚的夜風。
她捏緊了手裡的煙,肩膀上的疼痛一抽一抽的,她的神經被撕扯著。
繞著塔有幾排轉經筒,她摸著轉經筒,步履不停,經筒在她身後接二連三地旋轉。
氣溫不算低,程迦衣服穿多了,走了一會兒有些熱,把外套脫了下來。她手裡拿著相機,不方便,彭野上前把她的外套接過來擱手裡。
石頭道:「我看著你們倆遲早要搞出點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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