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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3·多情累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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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六章 誅文曲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六章 誅文曲

她見過寇丹詭譎、鄭羅生狡詐、沈天樞強悍——卻都不及眼前這白白胖胖的老太監。
那囚籠一樣華美的亭台樓閣、六朝秦淮的金陵河畔,全都叫他不寒而慄,每一陣楊柳風與杏花雨中都帶著重重殺機與諸多野望,將每一個人都顛倒性情、困死其中。趙明琛突然覺得那是個難以忍受的地方,奮力掙扎,一身三腳貓的功夫卻又怎麼掙得出白先生等人的手?
楚天權低低地笑了起來,說道:「真是要多謝廉貞兄,否則今日楚某在殿下手上討不到好呢。」
黃曆上大約說了,今日不宜動鎖,動了就要打不開。
說話間,楚天權倏地運力于臂,往下一別,謝允手腕竟響了一聲。隨著透骨青發作得越來越厲害,他著實難以耐住久戰,額角露出冷汗,又飛快地凝成一層細霜。
她忙抬頭望去,見那林中緩步走出一個背著竹筐的人,正是毒郎中應何從。這時,謝允從她身後趕來,伸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將她往身後一帶:「別過去。」
楚天權打定了主意,突然長嘯一聲,凌空一旋身躲過周翡的一刀,隨後順勢拽過自己手下一個黑衣人,絲毫不顧念手下人性命,往謝允掌下推了過去,自己則趁機一步跨出,直奔著周翡追去。謝允眉頭一皺,再次強提真氣,忍著劇痛沖開已經開始有些不暢的經脈,追上楚天權,擋在老太監和周翡之間,一伸手截住楚天權去路。
楚天權笑道:「哎呀,還是個痴情種子。」
白先生目光瞥見楚太監身後那一堆黑衣人,眼神微微發黯。
楚天權醉心正統武學,奇門遁甲之類在他眼中一概是旁門左道,誰知今日竟然在兩個小輩手裡吃了「旁門左道」的虧。他看得出周翡步法中別有玄機,卻看不出玄機在何處,幾次被兩人聯手弄得左支右絀,餘光一掃,見自己帶出來的人竟少了一多半。
「不勞……」謝允一把隔開他拍向周翡頭頂的一掌,手心中飛快的凝聚出寒霜來,他一咬牙,將剩下兩個字擠了出來,「費心。」
趙明琛的眼眶倏地紅了,說不出話來。
周翡愣愣的,仍不敢相信楚天權居然會在轉眼間死於蛇毒……這太荒謬了!
他本以為這些「得力人」就算打不贏破雪刀,只要仗著人多勢眾,一擁而上,也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喝一壺的,誰知一上陣全然不是那麼回事!這些「人多勢眾」的「得力人」太不爭氣,居然遛狗似的給周翡遛著跑。
不過數月,北朝便從來勢洶洶退化為首鼠兩端,在這麼個敏感的時候,趙明琛死了甚好,但活著給抓到北邊去,卻是大大的不妥——建元皇帝南渡時才只是個十歲出頭的沖齡幼子,家國淪陷,遠近無依,不得不在南朝舊勢力中左右逢源,將朝中幾大家族娶了個遍,艱難地在夾縫中保持平衡,這才將趙氏王朝紮根金陵。到如今,二十年過去,建元皇帝翅膀漸硬,重拾先帝之政,衝著舊時扶植過他的人露出獠牙,他不肯立任何一個兒子當太子,君臣之間也越發的暗潮洶湧。趙明琛死在北斗手上,自然能激起南朝北伐之心。可他若是被擄,皇長子母族必定要以其性命優先,就算本想打,此時也會變成主和派。
周翡徹底服了,但凡謝允嘴裏說出來的事,好事從未應驗過,壞事就從未不準過。她扯了一下手中的天門鎖,抬頭看了看暗下來的天色,問道:「是你這掃把星厲害,還是他們北斗厲害?」
謝允隱晦地沖白先生遞了個眼色,白先生立刻會意,代替趙明琛上前與楚天權等人周旋:「這就不必勞煩楚公公了,我等雖然沒什麼本事,護送小殿下回金陵還是可以的。」
當人尚未入山,望向遠方春山脈脈,只會覺得山峰綿延,溫柔如美人脊背,道雖長,卻並不阻,前路俱在掉下,輕易便能抵達。可是只有漫長的跋涉和_圖_書后,先經歷過「望山跑死馬」的煎熬,再抵達山腳下的人,才得以窺見高峰千仞入雲真容。
楚天權輕功極高,看也不看這些替他送死的手下,頭也不回地便飛掠而去,轉眼已在數丈之外。
暗算者,終因暗算而死。
周翡把斷刀一扔:「無名小卒,不足掛齒。」
謝允和楚天權正都無暇他顧,謝允再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破雪刀劈山撼海一般地從他身後冒出來,直接遞到了楚天權面前,那刀光極烈,隱約有些李瑾容的「無匹」之意。天門鎖的鐵鏈綳直,謝允不得已側身半步,他順勢滑出一步,藉著楚天權一時鬆懈時脫身而出。
謝允背對著他:「走,別礙事。」
白先生給她留下的苗刀比望春山還長,周翡縱身越過謝允,長刀一揮便是一式「海」,刀風利索地掃出了一個巨大的扇面,她駕輕就熟地直闖黑衣人中間,好似一塊人形的磁石,輕易便將這一群黑衣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看來四十八寨一役中,將周翡的蜉蝣陣磨礪得是爐火純青了。
「她不歸我管。」謝允道,「她也不會走,楚公公,既然你執意不肯離開,那便留下吧。」
楚天權往後一折,五指做爪,正好抓向謝允的手指,千鈞一髮間,謝允腳下行雲流水一般地移動幾步,楚天權則倏收回手掌,兩人險險地擦肩而過,謝允退後兩步站定,楚天權雙掌攏在胸前。
暗算者,終因暗算而死。
趙明琛傻愣愣地把自己的佩劍摘下來遞了過去。
可惜謝允身上還多了一重透骨青。
謝允蒼白的嘴角血色一閃,他輕輕一抿嘴,又將那細細的血絲抿回去了,嘴唇幾乎不動地說道:「小心。」
突然,她肩頭突然一重。周翡倏地回頭,謝允按著她的肩膀:「扶……扶我一把……」
可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誰會想到中途殺出個謝允,叫趙明琛在那種情況下也能脫困而出呢?而他跑便跑了,偏偏運氣不好,還孤零零地遇上了楚天權這煞星。
他話音至此,突然戛然而止,周翡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整個人一僵,就那麼直挺挺地站在了原地。
周翡將整個樹林當成了一個巨大的蜉蝣陣,以石、樹和楚太監為基,一邊走自己的位,一邊將楚天權的黑衣人分而殺之,她跟謝允連個眼神交流都沒有,這回居然頗有默契。
這樣一來,趙明琛這小小少年的處境便相當微妙了。
他心口處好似一個漏底的杯子,裏面的熱氣如指縫砂礫,源源不斷地往外流,隨著這一點溫度也開始流失,他開始覺得周身關節開始發僵,再深厚的內功也無法阻止。他的身體漸漸有些跟不上反應,而高手過招,失之毫釐、謬以千里,謝允一下躲閃不及,手心被楚天權「落葉可割頭」的內息劃了一條狹長的血口子,而他竟一時沒感覺到疼!
周翡嚇了一跳,正要伸手,卻聽謝允的胳膊好似凍壞的門軸,「嘎吱」一聲響,他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楚天權笑道:「不算勞煩,諸位身上多多少少都帶傷,倘真遇上硬茬,豈不要吃虧?」
趁這兩個中老年男子明槍暗箭地周旋,周翡悄悄退後半步,藉著謝允擋住了自己,從袖中摸出那九把鑰匙,不動聲色地開始對鎖孔——楚天權不是強弩之末的木小喬,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周翡看得出,他武功還在谷天璇與陸搖光等人之上,不是謝允一隻手應付得來的。
謝允臉上露出一點微不可查的笑容。
有些人會絕望,甚至會生出此生至此、再難一步的頹喪。
永州山間道路曲折,密林繁複,一旦叫他遁入深林,那真是哮天犬也追不到他的蹤跡了。
楚天權近年來常在北帝宮裡,鮮少離開舊都,一時沒看出謝允與周翡身份,雖然這會是衝著趙明琛說話和-圖-書,餘光卻始終在注意著謝允這未知的高手。聽謝允不客氣地打斷趙明琛說話,楚天權心裏對他的考量不由又慎重了一層。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謝允一眼,說道:「江湖人們鬧起事來,著實不像話。看來康王殿下眼下的處境也不怎麼安全,小殿下金枝玉葉,叫這些渾人們磕了碰了就不好了,相逢是緣,我看不如這樣,咱們姑且結伴而行,等到了安全之處,小人再派幾個穩妥人,送您回金陵去?」
周翡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回手便要去拉別在腰間的望春山,謝允卻倏地橫過一掌,當空卡住楚天權虎口,往下一壓,腳下錯了半步,一推一側身,便將周翡往身後拽去。兩人出招全都既不快又不花哨,乍一看,簡直像兩個書生晨練推手,搭的都是架子,而且彼此一觸即放,幾乎沒有煙火氣。可你來我往才不過四五招,卻生生將周翡看出了一身冷汗。
楚天權沒料到世上還有人摸索出了「斷刀術」,鬢角竟被削去了一點,連出三掌方才將刀片打落,而此時,只聽「喀」一聲,周翡已經趁隙將剩下兩把鑰匙送入天門鎖中,將綁著兩人的鎖鏈打開了。
周翡方才斷了一把望春山,這一回她好像吸取了教訓,一點也不硬抗,順著楚天權的掌風,乾脆借力飛了出去,她刀利,人卻輕,借一點「東風」便能扶搖而上,看也不看楚天權一眼,直接撲向幾個追著她的北斗黑衣人,刀比往常還快三分,將近前的幾個北斗黑衣人穿成了串。
「呀,聽不見了。」應何從端詳了他片刻,嘆了口氣,「見血封喉的毒就這點不好,想跟仇人一訴舊怨都來不及,不痛快。」
不過大概是周翡方才已經天崩地裂似的動搖過了,聽了楚天權這句話,她神色居然紋絲不動,乾脆利索地回歸破雪九式,一招「斬」字訣直逼楚天權。老太監大笑一聲,彷彿是覺得這女孩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雙掌泛起紫氣,數十年積淀的深厚內里決堤似的傾吐而出,撞上周翡刀背,繼而絞上瞭望春山的刀身。
楚天權一愣,下一刻,他驀地聽見身後有利刃劈開風的聲音。他猛一提氣,回身劈手一掌盪開身後偷襲的一刀。
楚天權本就是假意追擊周翡,口中吹了聲長哨,根本不與謝允糾纏,推雲掌一掌遞過來,他便順勢往後一退,幾步之內已經退至林邊,這時,林中碩果僅存的北斗黑衣人們剛好聞聲立刻聚攏而來,送死似的將謝允團團圍住,不知他們是身家性命還是什麼東西在姓楚的手裡,此時全然是不要命的打法,竟是寧可死也要拖住謝允,給那老太監斷後。
謝允忽然飛身而起,過無痕的輕功飛掠出兩尺,隨手拍出一掌,掃開一個北斗黑衣人,藉著山間樹叢掩映,蝴蝶似的繞著古木盤旋一周,倏地繞到另一邊,自上而下拍向楚天權頭頂,楚天權低喝一聲,雙手去接,不料謝允卻只是虛晃一招,人影一閃便落到了他身後,點向楚天權后心。
望春山在兩方角力之下分崩離析,碎成了幾段,而周翡好像早料到了這局面,刀碎了也處變不驚,刀鋒竟不散,鋒利的碎片被孤獨的刀柄攪了起來,好似散入颶風中,她竟用斷刀使出一招「風」。
楚天權眼角跳了幾下,他眯起眼,對周翡道:「沒聽過閣下的名號。」
幸而周翡專精拎砍刀和打群架。
趙明琛最不缺的就是小聰明,頗有幾分察言觀色、聽話聽音的本事,立刻便從楚天權的油嘴滑舌里明白,有人借北斗之刀殺人的事,這老太監心裏分明已經有數了。趙明琛的小心思一瞬間又活絡起來,他眼珠一轉,試探道:「那……」
楚天權再一次打斷想要開鎖的周翡,他也並不輕鬆,氣息略顯粗重,卻依然勉強提氣對謝允說道:「都說推雲掌風華絕代,我看卻是蠢人的功夫,殿下hetubook•com.com,你的老師誤了你,教了你一身婦人之仁。你用這種柔弱的功夫和借來的內力與我斗嗎?」
應何從手腕上纏著那條鮮紅的小蛇,他親昵地摸了摸蛇頭,在楚天權三尺之外站定,輕聲說道:「這叫做『凝露』,是一種蛇毒,製成藥粉,沾上水汽,便可化為無色無味的毒霧,早晚山林間霧氣昭昭,正是凝露之時,越是內力深厚的,發作就越快——看來楚公公功夫造詣之深,果真是名不虛傳。」
楚天權雖沒自尊,卻有脾氣,當下怒道:「好大的膽子,既然你執意找死……」
推雲掌飄渺深邃,楚天權則堪稱曠世奇才。
推雲掌不知是何人所創,那位前輩必然性情寬厚、心慈和善,因其雖精妙非常,出手時卻總留著三分餘地,因此才被楚天權斥為「婦人之仁」。此時謝允手持長劍,卻全無半分留手,那劍法分明不成套路,極其古樸、乃至於簡陋,卻非常有效,戾氣極重,好似是戰場上拼殺的路數。
楚天權倏地偏頭一避:「破雪刀?有點意思。」
等她遛兩圈心情好了,便會從各種匪夷所思的地方鑽出來偷襲自己一下,偏偏楚天權拿她沒辦法,因為周翡那邊只有一幫呼哧帶喘的「哈巴狗」,他面前卻有謝允這麼個勁敵,片刻馬虎不得。她跑得,楚天權卻跑不得。
楚天權何等機敏,立刻反應過來,趙明琛也是給人坑的,連康王都敢坑,那在南邊得是什麼背景?
楚天權一團和氣地笑道:「哪裡,康王殿下言重,二十多年前九州還是一家呢,小人祖籍便在永州,承蒙聖上體恤,准我南歸探親,恰好見此地熱鬧,不過路過時來看一看而已。若早知道會牽扯出諸位英雄們這許多恩怨情仇,嘿嘿,就算給座金山,我也是不肯來的。」
而謝允和楚天權已經短兵相接。
楚天權端詳著謝允的臉色,哼笑道:「好啊,那麼咱家陪殿下試試。」
她說完,沖趙明琛伸出手,說道:「借幾把兵刃。」
周翡方才追得悍然無畏,但這場景實在太過詭異,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了應有的謹慎,止步在楚天權三步之外,與楚天權大眼瞪小眼。只見那楚天權面上突然泛起烏青氣,兩條法令紋將嘴角壓下來,劇烈地起伏,兩頰的肥肉開始抖動——接著,他全身都開始篩糠似的顫。
「回去就把我方才跟你說的話都忘了吧,無謂的記恨不能改變什麼,」謝允看著楚天權,頭也不回地對明琛道,「好好讀些正經的經史策論,不必再弄這些亂七八糟的邪魔外道討你父皇歡心——你也討不來,更不必整日里聽你母妃他們危言聳聽,你是皇子,不是他們爭權奪勢的工具,給自己剩點尊嚴。」
楚天權武功造詣高到了這種地步,依然沒有一點想要逞英雄單打獨鬥的意思,上來便命人群毆,實在沒什麼高手的自尊心。不過這大概也就是為什麼山川劍與南北刀都不在人世,而他依然頗為滋潤地活到今天的緣故。
誰知周翡的刀竟在一瞬間突然加速,憑空變招,擦過楚天權的指尖,刀尖如吐信的毒蛇逼近楚天權雙目之間——這是紀雲沉的纏絲。
謝允卻在旁邊截口打斷道:「既然如此,請楚公公自便吧,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省得引火燒身,令主上失了你這得力幹將。」
周翡的刀是破雪刀的魂魄,但她見什麼學什麼,久而久之,皮肉里摻雜了好多別人的東西,除非她偶爾正經八百地使出標準的破雪九式,否則時常叫人頗為疑惑,看不出她的路數。然而儘管她方才所用,都不是標準的破雪刀法,卻還是剛一動手便被楚天權一口道破來路,可見這老太監功夫之深堪稱大家,著實令人駭然。如果他不是臭名昭著的北斗,說不定已經摸到了宗師的門檻。
少女心裏有一條細細的暗河,據說有的人,心地是柔軟的森林https://m.hetubook.com.com與草場,細流涓涓而過時,清脆悅耳,花香瀰漫,自己和別人都聽得見。而有些人,心裏卻是終年不開化的塞北之地,常伴寒風與暴雪,那些強橫又脆弱的冰川碰撞時,隨時便能地動山搖一番,因此地下即便藏著溫泉,也是全然不動聲色。
謝允這有史以來最貧嘴的王爺此時已經無暇開口,他手上稀里嘩啦亂響的天門鎖鏈聲音越來越脆,因為寒氣已經難以壓抑地外放,寒鐵都給凍得脆了一些,簡直不知他這肉體凡胎是怎麼撐下來的。
趙明琛心亂如麻,卻依然直起腰,勉力撐起趙氏皇族的尊嚴,分開侍衛邁步上前,冷冷地對楚天權說道:「三年前南北划邊境而治,便約定互不進犯,楚公公今日卻公然入永州,巧取豪奪、殺我百姓,你是想開戰嗎?」
周翡只覺手中天門鎖狠狠一震,整個人被扯了個踉蹌,要不是七把鑰匙已經牢牢地卡入鎖扣,險些脫了手。
謝允沒有天門鎖掣肘,楚天權也不必分心到周翡那裡,兩人再次交手,不約而同地放棄了方才那種暗潮洶湧的打法,叫人目不暇接起來。倘使不論立場、不辨善惡,那麼這一戰約莫能算是近二十年來最有看頭的一場較量了。
謝允只有苦笑。
謝允三下五除二便將纏在身邊的黑人盡數除去,再一看,周翡那光棍竟抄了一條林間小路,眼看追上了楚天權,她此時傍身的刀劍足有一打,因此相當大方,直接將趙明琛的那把佩劍從后腰抽出,當成暗器衝著楚天權擲了出去。
楚天權臉上露出瞭然的神色:「我道是何方神聖,原來是推雲掌。」
楚天權帶出來的黑衣人都是他手下的「得力之人」——廢物點心們都被他遺棄在山莊里了。
謝允笑了一下,只當沒聽見。
這兩人掌風交接處威力非同小可,幾乎叫人喘不上氣來,楚天權給人的壓力居然比當日華容的沈天樞還大得多。他那手白|嫩如少女,連一絲褶子都看不見,手背上血管彷彿畫上去的,指甲泛著冷冷的金屬光,圓融地劃了半圈,抓向一側的周翡。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黑衣人便訓練有素地一擁而上。
懿德太子遺孤在兩朝夾縫與國讎家恨中艱難地長大,受千重罪、鍛千足金,而出身窮苦以至於賣身入宮的北鬥文曲,則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螻蟻,以不可思議的心性,狠毒無雙的手腕叛主投敵,一步一步在屍山血海中走到如今。
周翡毫不猶豫地提刀追去,謝允怎能讓她一個人去追窮寇?他心裏一急,一把奪過一個北斗手中的長劍。
楚天權這才知道謝允方才為什麼突然將他引入林子里!
周翡本來正在挨個掂量著白先生他們給她留下的刀劍,想在其中矮子里拔將軍,挑一把最順手的,卻猝不及防地聽了謝允這話,她呆了呆,突然無端一陣鼻酸。
楚天權先開始見大隊人馬殺出,還以為是趙明琛那小崽子的伏兵,吃了好大一個驚。誰知下一刻便被水榭中謝允和周翡聯手橫掃水中伏兵的動靜驚動。
楚天權和謝允過招時就好像在下一盤步步殺機的棋,所有的較量都好似無聲無息、又于幽微處無所不在,只要誰稍微鬆懈一點,連周圍劃過的細小微風都能要命,相比起來,她那日於四十八寨上自以為領悟的無常不周風,簡直粗陋得像是孩子的玩意。
趙明琛訥訥道:「三哥。」
他一轉念,又看了謝允一眼,見他方才受傷的手心竟已經連一滴血都流不出來,又尋思道:看他也活不了幾日了,我不急著回北邊,只要今日脫身,且耗上三五天,還拿不住這個丫頭么?到時候將她滅口,回頭只說南邊的端王落到了我手裡,看那整天將『還政』掛在嘴邊的趙淵怎麼辦。
周翡用一種驚奇的目光打量著這楚天權,感覺這文曲真真是個人才,武能手撕猿猴雙煞,文能討價還價、拍花和*圖*書拐賣——他拿了霍家方印不算,還打算買一個順一個,再搭個康王回去!
那楚天權倏地伸出兩指,極其刁鑽地夾向望春山刀身。
楚天權無暇分身去追她,因為她前腳剛走,推雲掌後腳便到了眼前。他趁謝允透骨青發作,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節奏,還沒來得及得意,便被周翡那混丫頭打亂,心裏好不冒火。然而他很快發現,叫他冒火的還在後頭。
周翡全神貫注地摸索著九把鑰匙齒上細微的差別,飛快地將數把鎖扣一一對上,直到七把鑰匙都對已經卡入鎖扣,楚天權不知察覺到了什麼,話才說了一半,突然飛身而起,猝不及防地向謝允發難。
謝允瞥見那血跡,心微微一沉——這不是說明他已經刀槍不入了,而是皮肉逐漸失去感覺,他知道,失去痛覺,緊隨其後的便是關節凝滯、經脈堵塞,然後……
楚天權心道:這些廢物要是都死乾淨了,一會這丫頭沒人牽制,豈不更麻煩?
周翡忙一低頭,握緊了手中一把半舊的苗刀。
周翡花了兩柱香的時間沒打開一把鎖,反而要叫謝允束手束腳地保護她,有生以來,幾時這樣窩囊過?她心裏窩的火越來越大,居然將方才短暫的迷茫和混亂燒成了一把灰,忽然將天門鎖扔下,喝道:「閃開!」
這日,他先硬接木小喬一掌,隨後又護著趙明琛一路逃亡,毒性隨著他幾次三番毫無顧忌的動用全力而越發來勢洶洶。謝允幾乎能感覺到那無處不在的涼意漸漸滲入他的心脈。
當日永州城中客棧里,應何從一眼便看出謝允「中毒已深,時日無多」,只是謝允慣是疼了自己忍,從沒表露過什麼。他一直認為嗷嗷叫喚得天下皆知也沒什麼用,鬧得大家一起不痛快而已,僅就緩解癥狀來看,遠不如李晟慷慨借給他的遊記話本有用。
謝允在旁邊低低地咳嗽了幾聲,活動了一下好不容易解放的右手,往手心呵了一口冰冷的氣,說道:「一柄劍不夠她禍害,多給她留下幾柄,然後你們便走吧。」
楚天權臉上被一層可怖的黑氣籠罩,幾乎沒了人樣,看上去分外可怖。
楚天權饒有興緻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謝允,說道:「端王殿下好氣魄,怎麼不叫這姑娘也一起走呢?」
楚天權心知裡頭水深,自己恐怕也是著了別人的圈套,他當機立斷,狠心甩下自己大隊人馬,壯士斷腕一般只帶了一小撮精銳,仗著武功高,硬是從那山莊中殺出了一條血路,直奔山中突圍而出。此時意外兜頭遭遇比自己還狼狽的趙明琛,這老成精的楚天權心裏明鏡似的——眼下這情況,多半是南人內部的事,有人想除掉這礙事的小康王,還要順勢將這一坨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製造一個北斗謀害康王的假象。他看著趙明琛那張尚未長開的小臉,笑成了個白皮大瓢:「哎呀,見過康王殿下,別來無恙否?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周翡握緊了苗刀,正要往前一步,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別動。」
趙明琛還要再說些什麼,卻被白先生和一個侍衛左右架住,強行拉開。有先懿德太子遺孤在此,楚天權便對趙明琛失去了興趣,竟也未曾阻攔。趙明琛突然回頭嘶聲叫道:「三哥,我回什麼金陵——你們放開我!同你一樣浪跡江湖有什麼不好,我……」
有那麼一瞬間,在周翡心裏,她分明已經自成體系的破雪刀九式忽然分崩離析,退化成了乾巴巴的把式。她只好逼迫自己從這場前所未見的較量中回過神來,全副精神集中在天門鎖上。只剩兩把鑰匙,可每每她剛把要是對準鎖扣,楚天權便會卑鄙無恥地故意賣破綻給謝允,同時沖她的方向來個「圍魏救趙」,謝允不可能豁出周翡去,只能回護,又必然會被天門鎖掣肘,而且打斷周翡開鎖的動作,三個人就此局面,詭異的僵持住了。
兩人一時間竟難分高下,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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