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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3·多情累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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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夜深忽夢少年事

番外 夜深忽夢少年事

曹氏叛亂時,王公公奉太子之命,把東宮唯一的骨血悄悄送出了宮,才走到半路上,逼宮的亂黨就包圍了皇城,王公公抱著小皇孫藏在運恭桶的車裡,臭氣熏天、痛哭流涕地走上了逃亡之路。
「殿下可有什麼抱負?」
古人有「聞雞起舞」的典故,蓬萊島上沒人養雞,少年的謝允於是每天都在聲勢浩大的濤聲中爬起來,頭頂漫天星辰,獨自來到海邊礁石上,對著大海練功。練上大概一個時辰,看見海天相連處蒼白起來,他才能藉著早膳的片刻光景稍作休息,然後要跟著師父或是某個師叔習武。及至午後,又要開始讀書,四書五經、兵法韜略,他全都得有所涉獵,老師們恨不能將他的腦殼掀開,把上下五千年一股腦地塞進去,半天下來,往往叫他頭痛欲裂、煩躁不堪。
床腳靠牆的地方有一排雕花木櫃,樣式古樸,放些備用的枕頭被褥等雜物,往常回蓬萊小住,都是周翡睡裏面,那地方足夠她和柜子和平共處,然而對於手長腳長的謝允來說,就頗為捉襟見肘了。黑燈瞎火間他也沒看清楚,一滾過來,翹起來亂晃的腳正好撞上了木頭櫃門,一下戳到了麻筋上。
(三)
小皇孫無言以對。
周翡除了年幼時有王老夫人給梳過像樣的頭,自己基本只會隨便一捆,全然擺弄不來那些花樣,偶爾想要美上一美,都只能低聲下氣地求某人,只好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哦。」
王公公從小就給人當奴做婢,不知道人是什麼樣的,因此不把自己當人,也不把別人當人。他認為自己是太子的馬鞍、鞋底、痰盂、夜壺,是也腌臢的下賤玩意,謝允則是一團太子骨血,是貴不可言的玩意——二者雖有天淵之別,但同屬於「玩意」。儘管這團珍貴的骨血越長越大,越長越像人,會說會笑會思量,在王太監眼裡,他也依然只是「骨血」,是一劑給趙家王朝吊命的救命葯湯,聽說謝允竟對自己的出身有了意見,王太監大驚失色——這一口救命的葯湯要發霉!
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但不知怎麼的,從周翡嘴裏說出來,自然有一番讓人牙根痒痒的狂妄,他們家這條水草精,不言語的時候也算是眉清目秀、賞心悅目,但凡張嘴說話,必能損人一個跟頭。想當年她初出茅廬,武功尚且稀鬆時,就有一顆狂得上天入地的心,現在就更不用說了。
謝允「嗷」一嗓子縮回了腳,櫃門被他「稀里嘩啦」地帶開,他一面坐起來收拾,一面心道:這水草精,生得這麼短,說她是半個人還要打我,豈有此理!
和*圖*書我為什麼不能出家呢?」小皇孫同前來找他講道理的同明大師說道,「我師父是大和尚,我就應該是個小和尚啊。」
「阿彌陀佛,他們心裏想,我為什麼不是公子王孫呢?」同明大師輕輕地說道,「那些女娃娃們更苦,幼時祈求父母垂憐,不要將骨肉發賣,掙扎著長大出嫁,要祈求婆家垂憐,生死禍福全不由己,這是生而為人,托上牛馬命——你又知道她們心裏想什麼?」
謝允忘了自己是怎麼從樹上下來的,也許是驚動了同明大師,叫師父抱下來的,也許是自己摔下來的,那一段記憶模糊不清,至今回憶起來,依然只有那隨風搖蕩的屍體大睜的雙目和觸目驚心的血書。
謝允在半夢半醒間伸手一撈,沒碰到人,一愣之後,他清醒過來,這才想起來,自己這是回了蓬萊——陳大師今年要過整壽,他和阿翡早早動身趕往東海,半路上,他家日理萬機的打手媳婦聽了丈母娘一道傳信,被支使到濟南辦事了,須得耽擱兩天才能趕回來。這會剛過午夜,更深漏重,島上萬籟俱寂,只余濤聲。謝允自小命薄、身薄、親緣淡薄,薄成了一張紙,好不容易娶了個榮辱與共的媳婦,他這張紙恨不能化身膏藥黏在媳婦身上,理所當然地成了個媳婦迷,罕逢孤枕,有點難眠,謝允也不委屈自己,自己吹起小曲哄著自己玩。同時,他伸了個懶腰,滾到空出來的半張床鋪上。
「師父這麼一說,你就還俗了?」
周翡同陳大師趕潮去了,謝允罕見地沒有黏著她,他緩步慢行,獨自溜達到蓬萊島最邊緣處,叢生的野草中,有個無名無姓的孤墳。
小男孩不知民間疾苦,聽了這話,獃獃地搖搖頭。
謝允:「……」
王公公是當年東宮的人,不到十歲就凈身入宮,一直跟在懿德太子身邊,文不成武不就,只是忠,忠到了虔誠的地步,別人信佛通道信神仙——他信太子。
同明大師聽了這番剖白,不由得長嘆口氣——趙家王朝,自開國太祖以降,當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就算上一代不亡國,皇位傳到這位皇孫手裡,這社稷大概也不剩什麼氣數了。
謝允隔著一丈遠站定了,看著那無名塚,忽聽身後有人說道:「王老施主泉下有知,該是心愿已了,再入輪迴了。」
經年日久,那漆盒上有些地方已經褪了色,盒蓋也很難嚴絲合縫,謝允伸手將那盒子拿出來,輕輕抹去上面一層灰塵,打開一看,見那漆盒裡裝的是一把長發,雪白的綢緞捆成一束,打了油,這麼多年過去,和圖書新鮮得依舊好似剛從頭皮上刮下來。
「坐下,坐好。」同明大師指了指面前的蒲團,令新鮮出爐的小「和尚」坐好,伸手在那反光的禿瓢上摸了一把,發現這果然是顆圓滾滾的大好頭顱,難怪那麼多人想要。
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小皇孫厭倦了日復一日的「復國大業」,而王公公好話歹話說盡,沒有蛋用,便只好改成以死相諫,每天尋死覓活,終於徹底激化矛盾——小皇孫忍無可忍,趁著半夜三更,他剃光了自己的頭髮,自作主張地出了家。
同明大師哭笑不得:「遁入空門,是看破紅塵,你知道什麼叫『紅塵』么?我看你啊,就是沒出息,想逃避責任。」
周翡掐指一算,謝允那時不到十歲,按理應該是個撒尿和泥歲數,而他居然已經能跪坐蒲團,完整地聽完老和尚這一通經,再想想自己那雞飛狗跳的童年,她不由得有點自愧不如,問道:「師父這麼一說,你就還俗了?」
周翡一擺手:「我們四十八寨沒有所謂『不傳之秘』,我娘當年不傳,只是她那時覺得我輩皆蠢材,大當家日理萬機,懶得浪費那功夫雕朽木。她現在凡事支使李晟去干,自己清閑了,又覺得楚楚不是朽木,自然願意教她。破雪刀是我外公一生之作,不過他老人家生前在三道中只走通了『無鋒』,臨終仍自覺九式未通,所以沒有留下典籍,只有我娘常年跟在他身邊,耳濡墨染學了來,正好交給楚楚整理歸納,她時常來問我,一來二去,反倒成了我向她請教。」
謝允奇道:「難不成你娘把破雪刀也傳給她了?破雪刀不是你李家的不傳之秘么?」
謝允拽了拽他的袖子:「阿彌陀佛,師父,我說得不對嗎?」
他將掉出來的夏涼枕塞回去,忽然一頓,因為看見木櫃角落裡有一個眼熟的漆盒。
屍體叫魚線抻長了一寸半,老太監汗馬功勞,死不瞑目。
同明大師低低地誦了一聲佛號。
因緣際會,吳楚楚這閨秀中的閨秀竟在四十八寨紮下了根,因天生資質有限,開始習武又晚了些,這些年來功夫只是平平,在江湖中連個三流也算不上,偏偏她不辭勞苦,天南海北地替各大門派規整失傳的典籍,倘若單是嘴裏論道不動手,依她這旁觀者清的見識,往往能令當局者醍醐灌頂,很有些歪才。
他花了半輩子,終於掙脫了娘胎裡帶來的命數,後半生身心自由,從此天高地迥,任憑來去。
那是他自己的頭髮。
同明大師便問道:「那你想當誰的兒子?」
周翡白了他一眼:「我同楚楚說幾句話,你www.hetubook.com.com還要追著旁聽不成?」
自倉皇逃離舊都之後,謝允從幼兒長成了小小少年,身邊卻唯有海礁與貝殼能充當知己。每年長了個子、或是春秋換季,他才有機會離島去找裁縫量體裁衣,見那些漁民的孩子們拖著鼻涕追跑打鬧,一臉愚痴,便總不由得心生嚮往。年幼的皇孫常常想,如果自己不是什麼趙氏遺孤就好了。那時他心裏還沒有那麼多的城府,怎麼想的,他就怎麼和王公公說了。
(一)
他聽見風與浪不分彼此,時而近在耳邊,時而又遠在天際。那是海的聲音,他自幼聽慣了的,身在這小小的島嶼上,隔絕塵世喧囂,一眼能望見天際。
他大病一場,從那以後,天性柔弱任性的小皇孫終於被「撥亂反正」,成了為復國而生的犧牲。
謝允透過銅鏡看了周翡一眼,蓬萊島上都是一幫老頭,鮮有銅鏡,這鏡子不知是從哪個箱子底扒拉出來的,模糊得幾乎看不清人影,是以他這一眼十分不動聲色,他若有若無地笑了笑,四兩撥千斤地將話題帶到了天南海北,讓周翡忘了她方才想問的話——
謝允沒回頭:「師父。」
「我啊,我沒出息得很,既不想文成,也不願武就,就想給媳婦當個簪花梳頭的男丫鬟。」
「我後來想,這種一生下來就是自由身的『大造化』之人,不就是我家阿翡么?」謝允拉了拉周翡的長發,周翡辦完寨里的瑣事,就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蓬萊,方才洗去一身塵土,正在屋裡晾頭髮,聽謝允講他當年在「空門」前跳腳砸門的故事解悶,謝允摸著她的頭髮幹得差不多了,便動手動腳地拿在手裡玩,「往後遇到溝溝坎坎,你這團師父欽點的福氣可要保護我。」
他聽見風與浪不分彼此,時而近在耳邊,時而又遠在天際。那是海的聲音,他自幼聽慣了的,身在這小小的島嶼上,隔絕塵世喧囂,一眼能望見天際。
(二)
裏面埋的只是一副衣冠。王公公血書中直言,自己乃是罪奴之身,倘貴人們垂憐,千萬勿要立碑祭掃,再折他的身後之福,只願燒成一把灰,灑進東海,這樣,他就能一路向北,漂回故土。
「生老病死,此乃生之苦,凡人奔波半輩子,都是為了掙脫娘胎裡帶來的命,哪是那麼容易的呢?你單知道自己的苦處,沒見過別人的命啊。」同明大師誦了一句佛號,將謝允面前裝模作樣的木魚收走。
「別亂動,」謝允將她的臉扳正,頭也不抬地說道,「對了,你去濟南的時候,有個行腳幫的兄弟過來送了封信,楊兄https://www.hetubook.com.com邀你去南疆,去不去?」
周翡兩根指頭彈飛了他的咸豬手,謝允小小地吃了一驚——他一手推雲掌不說空前絕後,好歹也能算個舉世無雙,又身負師叔畢生修為,居然差點沒躲開,被周翡的指風掃了一下手腕,有點麻。
這一路九死一生,及至陰差陽錯地來到濟南府,被林夫子救下時,王公公已經是遍體鱗傷,還瘸了一雙腿,縱然有同明大師聖手神醫,雙腿到底是沒保住,老太監苟延殘喘地活下來,一年不如一年。
「打魚的、撐船的、挑擔的,都可以,」趙家的不肖子孫掰著手指頭,老氣橫秋地說道,「這樣我就不必讀書,也不必練功,等將來長大了,我可以賣力氣為生,當個跑堂的或是車夫,跑堂的可以耳聽八方,車夫可以走南闖北,豈不是比現在快活?」
小謝允趙家人本性發作,認認真真地答道:「我為什麼非得有出息呢?我又不能自己決定自己是誰的兒子,我要是能決定,就不當父王的兒子。」
謝允詫異道:「奇怪了,你什麼時候趁我不注意拜了名師,這指風裡的破雪刀意快入化境了。」
「邀我去南疆揍他?」周翡果然將方才的話題放在了一邊,「行吧,下雪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
「師父,」謝允問道,「那世上可有不苦的嗎?」
謝允笑道:「當年中原武林,門派林立,無不敝帚自珍,唯恐自家秘籍被外人瞧去一眼,到如今各自零落衰敗,靠吳小姐一個外人牽頭幫著苟延殘喘,反倒是你們這些敞開門,任人學的四十八寨傳承至今,這些事說來真是吉凶莫測。」
「那是有大造化的人,」同明大師道,「有父母長輩頂著風刀霜劍,他才能一生下來就是自由身,是前世修行來的,你我沒有這個福分,我也未曾見過。」
謝允嘆道:「可不是么?多謝娘子肯為為夫這沒出息的蠢貨留在凡間,不然我看這九天十地要裝不下您老了——哎,你想梳個什麼頭?十字髻?凌雲髻?飛天髻……唔,梳個墮馬髻也好看,只是梳了這頭你要老實點,不然一會就掙散了。」
謝允一手攏起她的長發,一手捏起周翡的下巴,答非所問道:「我娘子真是好看。」
八九歲的男孩,心裏裝著一萬件想不通的事,執拗又愚蠢,怎麼聽得進老和尚枯玄幽澀的長篇大論?他當時被同明大師的話震住,隔天轉臉就忘了,一到要「冬三九、夏三伏」地用功時,什麼大道理都不頂用。
同明大師緩緩走過來,師徒兩人並肩而立,半晌沒人言語,隨後同明大師一拍他的肩頭:「走吧。」
就在小https://m•hetubook.com•com皇孫以為自己終於取得勝利,得意洋洋地爬到樹上,準備朝他耀武揚威時,他看見王公公將一封血書掛在胸前,拿了陳大師的魚線,半夜三更關上門,將自己吊在了房樑上。
周翡嗤笑道:「吉凶莫測?但凡能流傳下來的功夫都有精髓,爛大街的功夫,練到了極致,也未必比不上別人,武學一道,殊途同歸,怎麼,拳腳腿掌還要按品級分封個妃嬪媵嬙么?挖空了心思去窺視別人家功法的,還有那玩命捂著一點殘本不給人看的,都是一路沒出息的蠢貨,就算傳承下來有個什麼屁用?」
王公公是個不會武功的瘸子,小皇孫的「風過無痕」已經小有成就,想躲開那喋喋不休的老貨輕而易舉,王公公人影也見不到,在偌大一個蓬萊島上口乾舌燥地呼喊了三天,沒人理他,王公公閉了嘴。
同明大師說道,「你只看見那些海邊苦力的娃娃們自在,卻不知道他們一輩子快活的光景只有這幾年,一旦身子骨開始抽條,就要替家裡幹活,挑擔的要挑一輩子的擔,撐船的要撐一輩子的船,日日起早貪黑,糊口尚且困難,遑論聽風賞月?身後一家老小都是石頭,沉甸甸地壓著你,讓你病不起、死不起,只好低著頭往前奔,這還是太平年間,倘有個天災人禍,那就更慘,夭折的比活下來的多——你知道他們心裏想什麼?」
謝允一想也是,除了給四十八寨的事情跑腿,周翡大多被他黏著,仔細算來,果真也就只有她跟同齡的幾個姑娘閑坐消遣時,他不大方便陪同。
梳頭梳了一半,周翡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好像問了句什麼,被謝允打岔打過去了:「我剛才……」
當個和尚,得斬斷塵緣、四大皆空,雖然就此要與生猛海鮮話別,將來嘴裏恐怕要淡出一排鷗鷺,但不用每天惦記著殺這個宰那個,一切好商量。
天際,何其浩渺,而礁石上的凡人,就如同身陷囹圄的螻蟻,終身逡巡盤旋,過上三寸晨光,這一生,便走馬觀花似的匆匆掠過了。
可是煩躁也得忍,謝允晚上還得溫書、練字、作文給師長指正。他總是溫到一半,就困得睜不開眼,可是還要強撐,偷懶是萬萬不行的——他是趙家後人,是懿德皇太子的遺孤,他身上背著千斤的國讎家恨,背著數萬人的身家性命,那些東西一起沉甸甸地壓著他、擠在他不滿一寸深的胸口裡,連他那些與生俱來的俏皮也無處安放。
謝允八九歲的時候,還沒來得及長成一個廢話上車拉的男子,大多數時候,他甚至是沉默寡言的。
謝允低頭跟上他,忽然說道:「該償的命,這些年,我算是償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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