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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4·挽山河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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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三章 螳臂當車

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三章 螳臂當車

滿山谷的黑甲冷刃,她一個年輕姑娘若無其事地身處其中,八風不動——在陸搖光看來,此事太蹊蹺了,必定有詐!
一探深淺,便覺出師不利。
不待李晟阻止,楊瑾便直接從他藏身之處跳了出來,將大刀一沉,「嗷嗷」叫著闖入北軍之中,衝殺起來。結果這邊鐵柵欄一遇襲,周遭臨近的北軍隊伍頓時訓練有素集結圍攏過來,同時,哨兵奔赴中軍帳。
跟著他亂跑的流民嚇破了膽子,全亂套了。
陸搖光頓時有些沉不住氣,撂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起身出了大帳。
楊瑾猛地將葯彈摔向地面,與此同時,李晟好似大鵬一樣,倏地從眾人頭頂掠過,提劍直指那一排劊子手,打算趁著葯彈製造的濃煙快速混進去,從衛兵之間殺一個進出。兩人配合可謂十分默契,然而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意外又出現了。
淬了火的箭雨一路緊隨他們,所經之處樹叢、草地紛紛倒伏,燒出了光禿禿的地面,楊瑾他們竟將火勢引到了中軍帳附近,射過了頭的弓箭手很快被喝止。
楊黑炭這死烏鴉嘴,他平時一身臭汗還老不換洗,那葯彈放在他身上果真受潮了!
「哈,」谷天璇冷笑一聲,「有意思,原來是跑到別人家門口來唱空城計的。」
「破軍啊,你可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不長進。」谷天璇低聲嘆了口氣,隨後臉色陡然一沉,「此乃軍營重地,哪容宵小搗亂,還不速戰速決拿下她!」
黃塵遍染,不能光是只老英雄,光陰的劫難,「噩夢」也終於難逃。
碎遮映著周遭火光,烈烈灼眼,陸搖光自然看得出谷天璇並未留手,而他那把縱橫江湖數十年的鐵扇竟隱隱有被長刀壓制之勢。陸搖光心裏大震,這才知道,原來方才周翡只是為了拖住他,故意放水!
此時他們倆斷然不肯為對方豁出去。
周翡雖然面不改色,心裏卻是一陣焦躁——李晟和楊瑾那兩個不靠譜的貨也不知道在搞些什麼,原來說好在濃煙滾滾中放出流民,叫北軍在措手不及里弄不清多少人闖入山谷,好配合她這邊裝神弄鬼。
再這樣斗下去,谷天璇知道,縱然是以二打一,心生畏懼的也肯定不是周翡。因為拳怕少壯、刀劍怕……人也怕。
那流民本以為大限將至,誰知峰迴路轉,竟又撿回了一條小命,踉蹌著站穩后,立刻下意識地撒腿狂奔起來。有了這麼一個領頭的,那些被關押的流民終於反應過來,爭先恐後地一擁而上,從鐵柵欄中往外擠,後面的人不住地推搡催促前面的人,竟連試圖攔截的北軍衛兵都撞開了,恐慌好似找到了閘口的洪水,總算匯成了一股力量。
李晟一咬舌尖,不理衛兵的喝問,背著一身冷汗,當即動起手來——倘若此時衝出來的是楊瑾,躲在暗處的是李晟,李晟一定知道當務之急是「故弄玄虛」,絕不會貿然現身。葯彈失效,他還可以先以暗箭傷人,靠出手快營造出有埋伏的效果,再放出幾個信號彈製造聲勢,將帶有明火之物瞄準谷中糧草庫,叫谷中北軍以為是有敵夜襲,拖延一二。
臨時充當劊子手的衛兵提起了砍刀,後面的流民這才知道大禍臨頭,在鐵柵欄里沒命地掙紮起來,哭喊震天。
準備不充分,還唱砸了。
就在屠刀第一次落下的瞬間,兩個人同時動了。
可是再長的噩夢,也總有被晨曦撕碎的時候。
周以棠的女兒在這,他會不知道?
鬥了這麼久依然沒個結果,此時除非陸搖光和谷天璇中有一個人肯豁出去挨上一刀,纏住周翡,讓另一個人趁隙退出戰圈,再想方設法以暗器從遠處偷襲掩護,方才能打破這種僵局。
谷天璇目光陰沉地掠過刮傷了他一側耳垂的半截刀鞘,開口說道:「衝著你爹是周存,你要是現在束手就擒,我們會留你一條命。」
三大高手過招,戰圈中可謂瞬息萬變,根本不是外人能隨意插手的。
對了,還有周翡!
李少爺被他噴了一臉,心裏那點優柔寡斷被楊瑾簡單粗暴一把扯碎,他立刻回過神來,沉下心緒,狠狠地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灰。
碎遮「嗡」的一聲,被鐵扇壓得微微彎折的刀尖倔強地彈了回來。
和_圖_書回手宰了一個追上來的北軍衛兵,沖鐵柵欄里的人吼道:「快出來!」
谷天璇近年來留起了小鬍子,手中扣著摺扇,顯得越發老奸巨猾。
然後她忽然笑了,一字一頓道:「去和你們領頭的說一聲,就說四十八寨周翡,破雪刀第三代傳人,今日不請自來,代我祖輩、父輩與幾年前折在他手中的諸位同門,同兩位北斗大人問聲好,勞煩通報。」
周翡身形太快,以至於當她從光禿禿一片的山岩上穿過時,一水的衛兵眼大不聚光,愣是都沒察覺。她腳尖在堆成一堆的木頭上輕輕一借力,支楞出去的樹葉「刷」一聲輕響,山谷入口處的衛兵聞聲一激靈,忙提起手中火把,往那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可還沒等他看出什麼所以然來,脖頸便被兩根冰涼的手指扣住了。
南邊的人不大習慣像中原男子一樣束髮,往日里披頭散髮還能算是個「黑里俏」,這時候披頭散髮可就作死成「黑里焦」了,楊瑾的頭髮給四處亂飛的火箭燒短了一截,焦香撲鼻地打著妖嬈的彎,那形象便不用提了。所幸他臉黑,叫煙熏一熏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李晟想,自己只不過是個膚淺又善妒的年輕後生,這輩子大概只配管一些瑣事,將來變成另一個秀山堂大總管馬吉利,便算是到了頭,畢竟,少年時大當家就說過,他連練武的資質都不怎麼樣。
楊瑾砸在地上的葯彈「噗」一下裂開,卻沒有炸,那小球跟咳嗽似的「撲哧撲哧」嗆了幾聲,原地冒了幾行小白煙,滾了滾,不動了!
李晟藉著這動靜,吹了一聲長哨,示意楊瑾動手。楊瑾遠遠地沖他一點頭,伸手探入懷中,摸出那顆傳說中能放出藥粉的「葯彈」,李晟立刻以布蒙面,遮擋住口鼻,捏緊了腰間雙劍。
可楊瑾那傻狍子哪裡是「故弄玄虛」的料?他完全不會隨機應變,一看葯彈失效,跟事先說好的不一樣,便頓覺黔驢技窮,乾脆自暴自棄地當起了打手。
然而到了這步田地,再說什麼都晚了。
周翡心道:要完。
「火!火!」
夜風中飄來幾不可聞的窸窣聲,只有極靈的耳力,才能分辨出夜風掠過石塊的聲音和腳步聲之間細微的差別,周翡的目光靜靜地望向山谷中,耳朵卻已經捕捉到吳楚楚和李妍的小動靜,她用一根拇指緩緩推開碎遮,寒鐵與刀鞘彼此輕輕摩擦,發出「嗆」一聲又長又冰冷的嘆息,正好給那兩個輕功不過關的人遮住了腳步聲。
那樹杈齊根斷裂,李晟足尖一點,翩然落地,撿來的砍刀與從大樹縫隙中落下來的流矢相撞,撞了個「玉石俱焚」,他便毫不吝惜地把斷刀丟在一邊,俯身撿起一把北軍身上掉下來的重劍。
流民短暫的悍勇很快被蜂擁而至的大軍敲碎,李晟不知砍了多少人,雙臂已經沒有了知覺,腰間被火箭擦過的傷口火燒火燎的疼,喉間泛起腥甜。就在這時,那些原本進退有序的北軍突然自亂了陣腳。
陸搖光當即色變。
流民被鞭子抽了幾頓,給嚇破了膽子,懵懂地依著那些北朝衛兵的要求,排排站好,兩側衛兵立刻上前,點出十個流民,將這第一波倒霉蛋五花大綁地推出鐵柵欄外。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蹩腳的羊倌,嗓子都喊啞了,那些人就是不聽他的。
李晟被漫天箭雨逼到了一棵古樹後面,從敵軍的屍體上隨便撿了一把砍刀,一邊勉力抵擋周遭流矢,一邊大聲吼道:「分開跑!找地方躲,不要聚在一起,不要回頭!別回那山洞!不能往山洞跑!」
高手對陣,最忌走神,周翡一見他眼神浮動,立刻便知他被這動靜嚇住了,而谷天璇還沒趕來。此機斷不可失!
他說著,大步走出中軍帳,一掀帘子,人影一閃便到了周翡近前,抬手拍出一掌,同時手中摺扇「刷」一下打開,那扇骨竟是精鐵打造,寒光凜凜地直指周翡眉心。周翡對谷天璇早有防備,破雪「斬」字訣在自己身前畫了個巨大的圓弧,將這一掌一扇一同隔開,倏地落在三步之外。
而就在這時,好似為了佐證他的猜測,密林深處突然彈起了一枚冷冷的煙花,尖叫著便上了天,炸得整www.hetubook•com.com個山谷轟鳴作響,火樹銀花一般遍染蒼穹。
陸搖光莫名不悅道:「你這是幹什麼?區區一個乳臭未乾小丫頭,我……」
說著,陸搖光竟不顧手下一干兵將,當即便要親自上前,將周翡拿下,兩人轉眼繞著大帳纏鬥起來。
而谷天璇與陸搖光顯然沒有半點高手風度,非但以二打一,還叫來一大幫衛兵隨時結陣,逼得她到處遊走。從周翡亮出名號,走進山谷那一刻開始,所有的環節全跟他們的計劃背道而馳。
想來是霓裳夫人素來不拘小節,鬧不好只是見他青春年少,過來隨便撩個閑逗他玩的。
此事早有人報入中軍帳中,陸搖光與谷天璇聽罷,這一驚可謂非同小可。來之前,端王曹寧特意反覆叮囑過他們倆,這回行軍關係重大,一在快,一在保密,須得萬無一失,否則他們身家性命危矣,如今眼看已經快要成功,老天爺卻好似發了瘋一樣跟他們作對,先是讓幾個流民跑了,隨後又來了這麼個不速之客!
他們來的時機太不巧了,北軍已經集結完畢十之八九,看著樣子,北軍應該本來便已經準備好殺光此地流民,一把火毀去山谷,奔襲前線……那點火油一點沒浪費,全都給他們用上了。
李晟便聽耳邊一陣厲風擦過,他來不及細想已經錯步閃開,偏頭一看,只見一根鐵箭被斷雁刀從半空中削了下來,正好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隨即,弓弦的「嗡嗡」聲好似剛被捅了窩的馬蜂,四下響起,叫人頭皮發麻,致命的流矢從各處射來,雨點一般傾盆落下。跑在最前面的流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根鐵箭貫穿了腦袋,直接給釘在了一塊大石頭上,紅紅白白的染了一片。
此時再要跑,已經來不及了。
中軍帳中眾守衛一聽,頓時齊齊大喝一聲,數十桿長槍快速結陣,沖周翡當頭壓下來。
武學中的慢慢求索之道,四下俱是一片漆黑,那些偶爾乍現的念頭好像忽然明滅的煙火,瞬間劃過便能照亮前路……叫她頓悟一般地看清竟已落後半步的對手。
一個流民模樣的少年突然從他藏身的大石後面衝出來,從屍體上抓起兵器,又將滾落在側的頭盔往腦袋上一頂,露出一雙通紅的眼圈,大叫一聲跟上李晟。無數火油浸泡過的鐵箭終於戰勝了草木清華,他們躲藏的地方黑煙再也壓不住烈火,倖存的流民避無可避,唯有拚死掙扎著往外逃。
她既不高,又不壯,站在那裡的時候好似會隨風而動,像個突然從深沉夜色中冒出來的女鬼,憑空帶了三分詭異。一個頭目模樣的中年男子匆忙趕來,呵斥開眾人,從一圈衛兵中分開一條路,在五步之外戒備地瞪向周翡:「你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
周翡目光四下一掃,手指緊了幾分,那衛兵整個人往後仰去,喉嚨里「咯咯」作響,翻起了白眼,她輕輕一笑,吝惜嗓子似的低聲道:「叫谷天璇和陸搖光出來,就說有故人前來討債。」
谷天璇這時候已經後悔和周翡動手了,他料到了周翡的武功必然比她剛開始表現出來的高,卻沒料到她已經到了這一步——這倒是很正常,因為動手之前,連周翡本人也不知道,她居然真能牽制住兩大北斗,而且纏鬥良久,絲毫不露敗相。
原本「煙塵滾滾,神兵天降」的效果頓時變得逗樂起來,小葯彈艱難地在地上放著白煙屁,李晟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一群衛兵中間,措手不及地跟他們大眼瞪小眼。李晟渾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飛流冷汗三千尺,腦子裡一片空白。
李晟的側臉被火光烤的發燙,他藏身處的古木樹根已經被火燎著,火星與樹木自身的水汽相撞,很快兩敗俱傷——樹榦焦黑了一片,火光也黯然熄滅,然而很快,更多點了火油的箭矢也接二連三地破空而來。
幾十年裡,谷天璇的修為縱然一再精進,可當年四大北斗圍攻南刀李徵時那種年輕的貪婪與兇狠卻再難重現,以至於如今面對著這張後輩的面孔,他心裏竟然隱隱升起恐懼。
從周翡亮出名號,走進山谷那一刻開始,所有的環節全跟他們的計劃背道而馳。和-圖-書
周翡與兩個北鬥打得刀光劍影,叫人分不出誰是誰,巨門與破軍的親兵團不敢上前,往來請示的哨兵與各自為政的將軍們也都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分別令士兵親身上陣,在谷中肉搏阻截亂竄的流民。
李瑾容曾經同她說過,「鬼神在六合之外,人世間行走的都是凡人」,周翡一直記得這句話,並且常常以此自勉,而直到這一刻,當她雙手握住碎遮時,方才心領神會。
誰知那倆貨這麼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讓她唱獨角戲!
亂鬨哄的流民往哪躥的都有,一部分人四處亂鑽,很快被釘在地上,有一撥比較聰明的學著李晟的樣子,在谷中分散躲避,鑽到各種能藏身的巨石與大樹後面,還有一小撮人在慌亂之下,也不知聽沒聽見李晟的喊聲,居然又掉頭往鐵柵欄後面的山洞中跑回去。
這先人的在天之靈已經不是不肯保佑她了,簡直是在詛咒她!
「管不了了!」楊瑾沖他大吼道,「除非會噴水,我反正不行,你會噴嗎?」
這些北軍們顯然各有各的組織,中層及以下的兵將絕非他們想象中那種被外行人瞎指揮的草包,四萬大軍名義上是聽兩位北斗大人指揮,實際上,陸搖光和谷天璇恐怕更像是兩個比較厲害的隨軍打手。
李晟猛地回過神來,低喝一聲,狼狽地用砍刀撞開一支橫空射來的箭,北軍這一批箭尖上果然淬了火油,從空中劃過時火苗噴濺,好似一顆顆天外流星。
這先人的在天之靈已經不是不肯保佑她了,簡直是在詛咒她!
周翡雙手握住微微溫熱的刀柄,沉肩垂肘而立。那一瞬間,她心裏冒出一個清晰的念頭,想道:我未必會輸。
忽然,李晟眼前人影一閃,楊瑾踉踉蹌蹌地落在他面前。
陸搖光只覺一陣眼花繚亂,卻見方才他覺得「名不副實」的周翡手中破雪刀陡然變臉,「風」字訣一起,三招之內便將數十親兵的長槍陣挑得七零八落,同時,她竟還能在間隙中接下谷天璇鐵扇。
浸潤在她經脈中數年的枯榮真氣在這片刻的僵持中蘇醒,運轉到了極致,將她周身的經脈撐得隱隱作痛,而後周翡倏地一鬆手,那華麗的刀鞘不堪重負,當空折斷,其中勁力竟絲毫不泄,咆哮著分崩兩邊,谷天璇與陸搖光不得不分別退避。
她先前同楊瑾承認,自己一個人鬥不過巨門與破軍聯手。可是事到如今,卻沒有尺寸之地給她退縮,再鬥不過也得硬著頭皮上。周翡認命認得也快,既然覺得自己今天恐怕是死到臨頭,便乾脆收斂心神,全神貫注在手中碎遮上。
縱然中軍帳前身邊圍著數萬大軍,也只能投鼠忌器,團團圍在一邊,絲毫不知該怎麼插手。
李晟:「……」
「北斗」是中原武林二十年破除不了的噩夢,當中有貪狼、文曲與武曲那樣的絕頂高手,也有祿存、廉貞這種擅長旁門左道與暗箭傷人的無恥小人,更有姦猾者如巨門,權貴者如破軍,他們身為北朝鷹犬,權與力雙柄在握,自幾大高手相繼隕落之後,更是橫行世間、再無顧忌,令人聞聲膽寒。
從入口到山谷腹地的一小段路,轉眼便被北軍圍滿了,個個如臨大敵。周翡餘光掃過,心裏微微一沉——原想著陸搖光和谷天璇兩個「統帥」都是半桶水,但「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的場景卻居然沒有出現。
「周翡」這名字,她一年到頭要被人叫好多遍,聽得耳根生繭,可是自己說出來,卻總覺得陌生又拗口。她下山至今,很少自報名號——初出茅廬時是沒必要說,反正說了也沒人知道,後來「南刀」陰差陽錯地傳出了些聲名,她又忽然懶得說了,有時是怕給四十八寨惹麻煩,有時也覺得自己從未做過什麼長臉的事,傳出個「南刀周翡」未免厚顏無恥,因此多半不提。
山谷入口處一大幫衛兵同時拔出兵刃,如臨大敵地圍成一圈,盯著突然落到他們中間的女人。
不知是不是李晟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己聞到了一股燒焦的肉味,胸口登時一陣說不出的噁心,李晟拚命忍著想要乾嘔的衝動,眼淚都快出來了。
楊瑾削去自己燒焦的發尾,一馬當先地開hetubook•com.com路,往山谷正中混亂的中軍帳附近闖過去,厚重的斷雁刀崩掉了好幾個齒,刀背上的幾個環不知脫落到了什麼地方,再也發不出騷包的雁鳴聲。
直到這時,周翡才知道,原來「南刀」二字於她,不是「尋常布衣」,而是一件祖輩流傳下來的「盛裝」,衣擺曳地數丈之長,錦繡堆砌、華美絕倫,堂皇的冠冕以金玉鑄就,扣在頭頂足有數十斤重。這麼一身盛裝,她就算再喜歡、再嚮往,也不可能整天披著它喝茶吃飯、上山下地……但也總有那麼一兩個場合,能將其穿在身上,遠遠窺見先人遺迹。
這夜的風剛好是往山洞里吹,頃刻便將火苗捲入洞中,那山洞既然被北軍當成天然的牢房,裏面自然是一條死胡同,而方才躲入洞中的流民為了保命,全都縮在最裡頭,根本來不及反應,濃煙便鋪天蓋地地滾滾升起,火苗爆發似的轉眼便成勢,結結實實地堵住了洞口。
李晟:「……」
谷天璇的鐵扇居高臨下地衝著她前額砸下,同時,陸搖光自她身後一刀極刁鑽捅來,罩住她身上多處大穴。眼看周翡避無可避,她整個人竟在極逼仄之處倏地旋身,碎遮與刀鞘交叉自她身前,一上一下,竟同時別住了谷天璇的鐵扇與陸搖光的刀。
陸搖光大喝一聲,倉皇間只好橫刀與她杠上,周翡顧忌那此時仍然不見露面的谷天璇,分出一半心神來留意周遭,出手刻意留了三分力,被他生硬地一撞,碎遮立刻走偏,她好像氣力不繼似的腳下踉蹌了半步,刀光下的笑容頓時看起來有些勉強。陸搖光從來自負,果然中計,心道:南朝這幫窩囊廢,果然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者多,一個小丫頭片子也配叫「南刀」了。
陸搖光雖然身居北斗之末,卻也凶名遠播,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當即大怒,橫刀而上,與谷天璇聯手將周翡困在中間。
就算今日這把走無常道的破雪刀會成絕響,也得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絕響。
還不等李晟鬆口氣,楊瑾便突然喝道:「小心!」
周翡「嘖」了一聲,甩手將那廢物扔在一邊,然後提著碎遮,旁若無人地往山谷長走去。
李晟用力按了按自己「嗡嗡」作響的耳朵,聽見有人嘶聲慘叫:「蛇!哪來的蛇!」
周翡一縷長發從臉側掉下來,垂落腮邊,她嫌礙事,用長刀輕輕一卷,便將它削了下去,然後她好似十分忍俊不禁似的,淡淡地垂目一笑。
這雙手拿過幾文錢買的破刀,拿過路邊死人身上撿來的爛劍,拿過當世大師仿造南刀李徵佩刀所做的「望春山」,也拿過呂國師留存人世間最後一把悲憤所寄的碎遮……一線的刀刃曾與這江湖中無數大大小小的「傳說」相撞,也曾從最艱險之地劈出過一條血路——
楊瑾:「……」
跟著李晟四下躲藏的人雖然狼狽,卻一時半會間還算能勉力支撐,方才執意要躲進山洞的那些人境遇就不那麼美妙了——本想著進了山洞便能躲避漫天亂飛的弓箭,誰知飛來的小火球落在山洞口,很快點著了流民們自己墊的乾草和席子。
同時,谷天璇將手中鐵扇一擺,毫不留守地沖周翡刺去。
碎遮倏地動了,刀光流星似的遞到了陸搖光眼前。
李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一往無前。他一劍捅穿了兩個擋在他面前的北軍,完事之後也懶得往外拔劍,直接將雙劍之一連同屍體一起推出去當了盾牌,橫衝直撞到鐵柵欄門前,順手一丟,隨後,他用僅剩的另一把劍捅入門鎖,一別一彎,便將北軍倉促之間鎖上的鐵柵欄撬開了。
被她掐住脖子的衛兵身上突然傳來一股臭烘烘的騷味,居然活生生地被嚇尿了。
周翡笑道:「陸大人,別來無恙?」
李晟側頭放眼一望,將整個山谷中的場景盡收眼底,一眼便瞧出問題——所有弓箭手和火油都衝著鐵柵欄這一側使勁,山谷正中處的北軍反而有些混亂。
哨兵一愣,隨後訥訥道:「人……人不多,彷彿只有兩三個,但都是高手,咱們兄弟一時半會攔不住他們。」
可谷天璇與陸搖光雖然共事多年,表面兄友弟恭,私下裡看對方卻都不太順眼——谷天璇嫌陸搖光心性浮躁毫無長進,陸搖光覺得谷和-圖-書天璇虛偽做作,本領未必有多大,鑽營倒很有一手。
所以他們可能是把「天意」理解錯了,那被抽走的四根無根草不是叫他們留下救人,分明是讓他們能走多遠走多遠!
她不動聲色地將餘光收回,暗自深吸了兩口氣,心裏默默念起內功心法的口訣,周身真氣好像一團被攪動的水流,忽而疾走,順著她的經脈緩緩遊走全身,外放出來。周翡腳下「喀」一聲輕響,石階被她踩出了幾道蛛網似的裂紋,一片半黃的樹葉飄飄悠悠地從她身邊落下,行至半空時,倏地一分為二,陡然加速沖向地面,其中一片扎進路邊泥土裡,露出好似被利刃隔開的斷口,整齊而肅殺地直指夜空。
鐵柵欄中一水的流民驚恐畏懼地看著他。李晟一陣氣結,他一把拎起鐵柵欄門口那險些被斬首的流民,將那人身上的繩子砍斷,隨即猛地將他向前一推:「跑!」
陸搖光腦子裡那根弦一瞬間便緊繃到了極致,再聯想起周翡的身份,當時便下意識地往山谷周遭的樹叢中望去,只覺得到處都是敵人的埋伏。
他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陰沉地看著周翡:「就憑你?」
陸搖光先把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心裏只剩下一句話:「這回完了。」
周翡的虎口處崩開了一條小口,她滿不在乎地將手上的血跡抹在刀柄上,生平第一次有這樣一種篤定的感覺,手握長刀,便不怕贏不了的對手。當年大笑著說出「我就是麻煩」的段九娘,一身驕狂原來並沒有隨著那人身死而消弭,而是順著暴虐的枯榮真氣流傳下來,深深地埋在了她的經脈與骨血中。
周翡那一雙手,從背面看,還是細嫩水靈的女孩的手,掌心卻在生繭與反覆磨破之後落成了堅硬的線條。
谷天璇驀地站起來,將身上大氅往下一褪,露出裏面一身精悍的短打,吩咐道:「調弓箭手圍住他們,既然有『大俠』執意要救那幫礙事的叫花子,乾脆叫他們同生共死吧。」
當年周翡在兩軍陣前劫持端王曹寧,實在太讓人印象深刻,時隔數年,陸搖光竟一眼認出了她,脫口道:「是你!」
李晟突然沉默下來,聽著山谷中風聲、箭聲、吼叫聲與慘呼聲,不知怎麼想起霓裳夫人那句「振臂一呼天下應」。當時他覺得惶恐之餘,還有點小得意,現在想來,卻簡直要苦笑出聲。別說「天下應」,他連這百十來人也攏不到一起來。
「叫剩下的人跟我走,」李晟沉聲道,「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
一支火箭「篤」一下釘在了他腳下踩著的樹枝上,樹枝「噼啪」作響,他卻看都不看一眼,喊聲裡帶了內勁,震得附近的石塊輕輕顫動:「你們是不是爹生娘養,還是不是人!既然是人,為何要讓他們當成畜生糟踐殘殺?」
李晟近年來與周以棠接觸最多,時常給他姑父跑腿,甚至親自跟著南軍上過戰場,他根本不必聽弓弦聲響,就已經知道他們陷入到最糟的境地里了。楊瑾這麼猝不及防地衝出來,意味著他們仨都在明處,連個可以當後援的也沒有。
鐵弓上弦聲從四處傳來,在山谷中隱約帶了回聲。
周翡這邊仗著陸搖光傻,勉強還算順利,李晟和楊瑾則在谷中氣氛繃緊時悄然靠近了鐵柵欄。就這麼片刻的光景,鐵柵欄里的流民名單便都已經清點完畢,中軍帳中鬧出那麼大的動靜,這些衛兵居然絲毫也不擅離職守,依然有條不紊地準備殺人滅口。
如此境地,別說是他李晟,就算換了歷朝歷代哪個兵法大家來,手中無人可用,也得玩完。
李晟嘶聲叫道:「出來!快出來!他們會用火!」
周翡被谷天璇與陸搖光兩個人堵在中軍帳前,剛開始還有心情憂心一下自己小命要玩完,到後來已經基本無暇他顧了。
陸搖光慌裡慌張地衝出去迎敵,他沒阻止,聽見外面陸搖光和周翡打得昏天黑地,他也愣是坐鎮帳中,不為所動。此時聽了哨兵來報鐵柵欄遇襲,谷天璇突然目光如電地抬起眼,問道:「他們來了多少人?」
李晟在濃煙中縱身躍起,高高躥到樹梢,朗聲道:「你們想不想活命!」
楊神棍好的不靈壞的靈,周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心道:鬧不好今天真得被亂箭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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