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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4·挽山河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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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十二章 霜色滿京華

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十二章 霜色滿京華

木小喬嗤笑道:「霓裳老太婆,你龜縮二十多年,老成了這幅德行,還要藉著後輩才敢露頭逞一回威風,真有出息,我要是你,早一頭磕死了。」
呸,好的不靈壞的靈。
周翡充耳不聞,她忽然一反方才機變,「斬」字訣竟敢使老不變,當空強行,實打實地杠上了貪狼一掌。霓裳夫人胸口一縮,幾乎能遇見到那女孩連人再刀被沈天樞一掌摑進牆裡。
那骷髏臉的「飛蛾」瘦得驚人,後背不自然地凸起,折斷的白骨連他的皮與外袍一同刺破,支楞八叉地帶出一塊血淋淋的內臟來。饒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見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噁心。
「他身中透骨青十年之久,比別人涼、比別人氣息微弱怎麼了?你沒聽說過人也是會給凍住的嗎?」
應何從驀地扭頭,一字一頓地問道:「周翡,你的不見棺材不落淚呢?」
她憑什麼?
隨著霓裳現身的木小喬哼了一聲,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動著懷中的琵琶。
周翡腦子裡一道流光劃過,難以置信地脫口道:「葯人!」
童開陽惱極沈天樞這不合時宜的高手病,狼狽地踉蹌站穩后,心道:就他娘的你厲害,誤事的老龜孫!
她話音一頓,見殷沛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把沾滿了血跡的劍鞘,緩緩地往周翡的方向推了半寸。這不過是區區一個藏劍之匣,然而山川劍死於此物、青龍主死於此物、沖雲道長也死於此物。
周翡牙尖嘴利,一句就戳中了他心裏最隱秘的卑鄙。沈天樞雙目中風雷涌動,瘋狂的殺意鎖定了周翡,難以言喻的壓力當頭而下,遠在數丈之外的木小喬手中琵琶弦「錚」一聲斷裂,朱雀主內息竟有些翻湧。
沈天樞低喝一聲,雙掌往下一壓,渾厚不似人力的一掌再次封住周翡所有去路——青石板被壓出了一個坑,窄巷中周翡根本沒有四下躲閃的餘地,空中好像有一柄看不見的大鎚,以她為中心,不斷往外擴,壓住了一塊趙淵身上掉下來的玉佩,那張牙舞爪的蟠龍竟生生被看不見的力道壓碎了一角。
然而即使在燈枯油盡時,推雲掌也並不好相與,沈天樞被迫側身平移兩步,髮絲緩緩飄動,那北斗天狼一眼便瞧出了謝允只是強弩之末,當即哂笑一聲,輕飄飄道:「可惜了。」
寒冬臘月天里,周翡整個人好似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周身已經給熱汗打透了,一陣寒風吹過來,她已經再沒有力氣,受傷的肺腑疼得發木。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似乎是想站起來,又脫力坐在了地上。
周翡抽出自己的手臂,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小聲道:「晚了。」
應何從將她拖到謝允面前,謝允已經無聲無息,身上落了一層化不開的細雪,像是個凝固在時光里的冰雕,面朝著她方才與沈天樞對峙的方向,嘴角似乎還帶著一點細微的笑意。
周翡抓住霓裳夫人的手,借力站了起來:「是,我……」
應何從呆了片刻。
沈天樞面前,周翡這刀棄也是死,不棄也是死,要是她不肯撒手,就得被沈天樞一巴掌拍個實在,而她一身功夫全在刀上,撒手棄刀,不外乎一敗塗地,非得被沈天樞拍成柿餅不可。
生在凡塵里,其實各自魘在自己的魔障里,誰也拉不動誰,一如謝允是周翡的魔障,大葯谷是應何從的魔障,他們兩個走火入魔的人,在冰天雪地里折騰一副衣冠不整的死人,好像這樣雞同鴨講地拼盡全力了,磐石便能轉移似的。
周翡沒回答,將熹微刀尖下垂,做了個常見的晚輩向長輩討教的起手式:「沈前輩,請吧。」
「飛蛾」的目光倏地移回來,這回,他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一愣,覺得那瘋癲的眼神叫她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可還不待她仔細回想,對方便扭頭望向沈天樞,口中「嘶嘶」作響地低聲道:「北斗?」
沈天樞臉上露出了一個吝嗇的微笑:「哦,這麼說,是風水輪流轉?」
「飛蛾」先是朝周翡看了一眼,周翡被那張突然冒出來的骷髏臉嚇了一跳,本能地將熹微橫在身前:「你是誰?」
「你……你什麼?」周翡不明所以地皺眉,見那殷沛顫顫巍巍地舉著爪子,不依不饒地指著他自己。
而直到這時,方才高喊「小心」的應何從方才氣喘吁吁地帶著一幫禁衛趕到。周翡看了看那支離破碎的「黑蛾子」,又看了看應何從,低聲道:「他……他是……」
什麼是天命呢?
應何從不等她說完,就大叫一聲打斷她道:「我是大夫,我還沒說晚呢!」
他一把拖起周翡,生拉硬拽地將她往謝允哪裡拖:「我是大葯谷正根的hetubook•com.com傳人,我葯谷有生死者、肉白骨之能,我說能治就能治!」
又有另一人懶洋洋地說道:「我可不願救那勞什子皇帝,你們打吧,我瞧熱鬧。」
更離奇的是,那「飛蛾」被打成這樣,竟不肯死!
接著,沈天樞像是被什麼東西慢慢抽幹了皮囊,周翡等人眼睜睜地看見他迅速萎縮下去,肌肉轉瞬消失,繃緊的人皮緊緊地貼在骨頭上,從被咬的手臂一直枯到了頭頸,無聲無息地往後仰倒,同那仍然不肯鬆口的「蛾子」一起,頹然撲倒在地。
沈天樞眼角一跳,驀地縮手,同時,童開陽感覺自己的劍砍在謝允身上,竟好似砍中了什麼極堅韌的硬物,劍尖竟「蹭」一下滑開了,連他一根頭髮都沒傷到!原來電光石火間,有人在謝允和童開陽的中間之間扔了一件銀白的軟甲,那軟甲不知是什麼材料織就,非常邪門,正好嚴絲合縫地貼在了謝允身後,替他擋了一劍。
周翡也被這一下逞強震得內息翻湧,她一咬牙端平長刀,忽略了自己發麻的手腕,臉上硬是沒露出破綻,同時心思急轉——拳怕少壯、鬼怕惡人,那麼……北斗的貪狼星君又怕什麼呢?
電光石火間,沈天樞眼前閃過那滾在地上猶不肯瞑目的頭顱,一股說不出的寒意從他肝膽上升起,順著微末的良心,一下戳破了他畫皮似的聲勢。
周翡:「……」
「我……」周翡輕輕一抿嘴,「算了,也算是命吧,沒什麼……」
我什麼?她說不出了,胸口空蕩蕩的一片,連兩句場面話也勉強不出來,南都金陵,累世的富貴溫柔鄉,一時間,忽然荒涼得四顧茫茫,叫人不知該何去何從。
沈天樞突然一抬手,打斷了他的話音:「讓開,你我聯手,她算什麼東西,你又算什麼東西?」
「這是天下至毒的涅槃蠱。」應何從原地跳起來,將那泛著異味的小瓶舉起來給周翡看,狼狽的臉上好似點著了一大團煙火,「快點,你不是自稱學會了齊門那什麼『陰陽二氣』嗎?」
直面沈天樞的周翡只覺周身骨骼都要寸寸斷裂,她卻忽然偏頭去看謝允,謝允的目光幾乎已經渙散,熬幹了神魂,只剩一點微光,勉強能看清周翡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對她比口型道:「天下第一啊。」
周翡怔怔地看著他。
應何從不耐煩地解釋道:「就是他把自己養成了一隻蠱母,這回懂了嗎?!」
眼看揚州守軍已經進城,曹寧恐怕已經凶多吉少,他們若不能速戰速決殺了趙淵,便只能是死路一條,童開陽頗有些決斷,看準時機,正在周翡與沈天樞兩人錯開的一瞬間,一揮重劍便朝周翡偷襲過去。周翡被沈天樞甩出去半圈,正慣性向前,沒料到還有這一出,正好往他劍尖上撞去,再要躲避已經來不及了!
然而……
琵琶聲里,第三個人出了聲:「你不願動手,我來,紅衣服的,你使重劍,我使刀,我奉陪到底。」
沈天樞咬牙:「你這個——」
童開陽:「……」
周翡腳步有些踉蹌,她突然很想對應何從說,當年永州城外,她脫口便罵他這大葯谷「浪得虛名」,其實只是因遷怒而起的口不擇言,並不是真心的。
「本以為只是過來噁心一回那狗皇帝,不料還能趕上閣下二位大老遠趕來送死,」霓裳夫人嬌聲笑道,「這回可真是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
沈天樞面色鐵青,竟好似比周翡還狼狽。他一生自負武功,雖位列北斗之首,卻素來以與北斗陸搖光、谷天璇、仇天璣等跳樑小丑並列為恥,他覺得自己是隱世的高手,是堪與雙刀一劍比肩的大惡人、大魔頭,縱然遺臭萬年,也讓人聞風喪膽,他願意可憎、可恨、可怕,卻絕不能可鄙可笑。
沈天樞用一種十分奇特的目光打量著周翡,周翡無疑是很好看的,而且並不是英氣健壯的女孩子,她模樣有幾分像周以棠,帶著蜀中女子特有的柔和精緻,很有些眉目如畫的意思,比幾年前沒頭沒腦地闖黑牢時少了些孩子氣,倘若她不說話也不動刀,看起來竟是沉默而文靜的。
這時,一根長練憑空捲起周翡的腰,險險地將她拖后了兩步,周翡的前襟堪堪給童開陽挑破了一條半寸長的小口。她接連退後了三步才站穩,急喘幾口氣,驀地回頭,便聽來人嬌聲道:「啊喲,好不要臉啊,兩個老烏龜,欺負小姑娘。」
沈天樞眉頭一皺:「來者何人?」
謝允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隔空與趙淵對視了一眼——盡人事,還需聽天命,看來趙家的氣數是盡了。
他好似不怕疼、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怕打、死而不僵,背著一身稀爛的骨頭,竟能強行突進兩步,低頭一口咬在了沈天樞的獨臂上。
話音未落,人影已經到了趙淵面前,這回趙淵可真是連受驚的機會都沒有。
沈天樞冷冷地瞥了童開陽一眼:「廢物。」
周翡聽了,嘴角略微一彎,彎出一個冷笑:「對著打不過的段九娘,你便施以暗算,美其名曰『職責在身』,對著恐怕不如你的我,便將臉一抹擦,又成了『甚是遺憾』。貪狼大人,聽我一句,像閣下這麼臭不要臉的,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不是東西就算了,裝什麼孤高求一敗?誰還不知道誰,你自己不尷尬么?」
霓裳夫人忍不住上前一步,從後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小聲勸道:「孩子,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吧。」
霓裳夫人翻了個白眼,卻怕這瘋子一言不合便從幫忙變成攪局,硬是忍著沒與他打口舌官司,只好將火氣都撒到了童開陽身上,她輕叱一聲,手中長練毒蛇吐信似的卷上了童開陽面門,與此同時,楊瑾長刀出鞘,嚴絲合縫地封住了童開陽去路。
一顆碎石從周翡頸側險伶伶地擦了過去,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周翡身形一滯,沈天樞殺招已在眼前,在北斗貪狼面前,退卻就是找死,因此周翡不退反進,一道刀光,「山」字訣凌空劈向沈天樞面門。沈天樞怒極,不躲不閃,一掌拍在熹微上,他掌心彷彿是個沼澤,牢牢地吸住了刀身,排山倒海似的內力自粘連的刀身上傳來,直逼周翡,逼她撒手棄刀。
周翡這才注意到皇帝這個金貴人物,突然明白了那「飛蛾」方才往她身後看什麼,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前因後果,連忙一抬手壓住趙淵肩頭,低聲道:「別動!接著裝死,不然我保不住你。」
周翡:「什麼?」
沈天樞雙目一紅,一掌朝她當空拍來,竟是使了全力,窄巷兩側的矮牆轟然灰飛煙滅,周翡強提一口氣,縱身落地,腳尖尚未及點地,沈天樞已經追至,碎石子攘起丈余高,霓裳等人竟不敢硬扛,紛紛閃開。
周翡一抬袖子擦去血跡:「……讓人發現你只是個卑鄙無恥的廢物,跟其他六個北斗一樣,都是狗。要不是你們這群惡犬抱著團地作惡多端,江湖中哪有你沈天樞這一路貨色,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別哄著自己玩了。」
不遠處的楊瑾餘光瞥見,刀背上的金環齊齊「嘩啦」一聲。剎那間,周翡好似與刀光融在了一起,整個人成了一把人形的窄背刀,去向與空中的熹微如出一轍,全然不著力,彷彿一片粘附在刀身上的枯葉,隨著沈天樞的掌風飛了出去。下一刻,真刀的刀柄碰上了人形刀的手——
沈天樞冷冷地端詳著周翡,問道:「當年因為半個饅頭留下你一命,倒是沒料到還有這一天。」
童開陽道:「大哥,這丫頭多次壞我們好事,留她不得,你我聯手……」
「沈大人,您方才還說,未曾趕上雙刀一劍枯榮手,甚是遺憾呢,如今我這親眼見過南北雙刀、學過枯榮手的後輩還在,不正好給您大成的神功當磨刀石么?」周翡打斷他的話,「不過沈大人,倘若段九娘在世,你真敢上前來與她一較高下么?『職責所在,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哈!」
沈天樞怒喝道:「小賤人找死!」
他話音沒落,腳下「棋步」陡然凌厲起來,先不辨敵我地一掌揮開童開陽,隨即竟不變招,直接掃向周翡。周翡只能提「熹微」同他杠上,幾乎臻於天然的渾厚內力與無常刀短兵相接。銀河似的內力如九天瀑布,傾頹而下,撞上最飄忽不定的不周之風,從枯榮間流轉而過、明滅不息——趙淵胸口當時一陣窒息,在極窄的巷子里被兩大高手波及,忍無可忍,活生生地被震暈了過去。
她手中刀尖都沒來得及垂下,已經給這變故驚呆了。
周翡:「應兄……」
沈天樞眯著眼打量了她許久,竟認出了她來:「是你?」
他動作並不快,周翡卻覺得自己周身被某種無形的內息牢牢封住了,一時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不得不閉嘴,抬手將熹微刀鞘打了出去,那刀鞘彈到空中,好似撞上了一層看不見的牆,同落不到沈天樞身上的雪渣一樣,詭異地往地面飛去,周翡緊隨著刀鞘從牆頭上一躍而下,同時反手一刀「斬」,悍然攻向沈天樞。
沈天樞先是驚怒交加地罵了一聲,使了蠻力要甩開這瘋子,骷髏臉脆弱的脖頸被他扭出了一個巨大的折角。若是常人,脖頸已斷,早該死得不能再死,可那骷髏臉不知是何方妖孽,命門活似和*圖*書長在了門牙上,眼看腦袋都要給揪下來,依然咬定青山不放鬆。
貪狼的掌風與熹微眼看便要撞上,沈天樞面沉似水,他固然高看周翡一眼,這一眼中卻有大半隻眼都是放在她家傳破雪刀上的,並不認為這麼一個小丫頭片子能與他正面角力,當場便要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後輩斃于掌下。可是掌風與長刀相觸的瞬間,沈天樞卻陡然一驚,因為他清晰地感覺到,這來勢洶洶的一刀竟是虛晃,力道毫無預兆地從極強轉向了極輕,而且輕飄飄地從他掌中滑了出去,一掌走空,還不待他收力,那刀又搖身一變,由極「衰」轉為極「盛」,當空化作「破」字訣,直衝向他面門!
周翡的目光從山川劍鞘上掠過,喃喃道:「……出身於……」
童開陽狗舔門帘露尖嘴,沈天樞怒不可遏,謝允瞳孔驟縮,卻已然力竭,用盡全力,也沒能移動一寸,他一口血嘔了出來,牆角半死不活的青苔頃刻間紅了一片。
童開陽急道:「大哥,咱們還……」
應何從掀衣擺,直接跪在地上,果斷地割開謝允的手掌,強行折起凍硬的四肢,將他擺出五心向天的姿勢,又把致命的蠱毒滴在了謝允身上:「我先將蠱毒逼入他手厥陰心包經,直接入心脈,只有兩種枯榮相依的內力能將蠱毒逼入再帶出來,蠱毒不入則無用,入內出不來則要命,洗髓三次……我說,你還有力氣嗎?」
殷沛像條垂死的魚,無意識地在地上抽搐掙動著,眼睛里的光卻熾烈了起來。周翡低頭看著他,透過他熾烈的目光,恍然明白了他這許多年來的執念與痛苦,她以熹微拄地,吃力地半跪下來,低聲道:「你名叫做殷沛,是殷聞嵐之子,殷家莊唯一的倖存者,又被北刀紀雲沉養大,出身於……」
沈天樞的瞳孔幾乎要縮成一點,旁人根本看不清他們兩人動作,只能聽見空中傳來一陣亂響的金石之聲,隨後兩人倉促分開,沈天樞晃了晃,周翡踉蹌著從牆頭翻下來,一時竟站不住,只能以長刀拄地,略一彎腰,一行細細的血跡就順著她的嘴角淌了下來。
這時,沈天樞動了,他腳下石牆一裂到底,鋪天蓋地的一掌壓向周翡頭頂,打斷了倉促的生離死別,周翡不躲不閃,手中熹微凝成一線,螳臂當車似的直接迎上沈天樞。不遠處木小喬冷哼一聲,長袖一擺甩開童開陽,直奔沈天樞后心。
那隻骨架似的手倏地垂了下去,砸起了一小圈塵埃。
周翡將流轉不息的枯榮真氣提到極致,手中熹微彷彿當年撥開牽機的柳條,叫人眼花繚亂,嘴裏仍然不依不饒:「啊,我明白了,你是根本不敢,因為你這『第一人』乃是自封,你怕打破自己的自欺欺人,讓人發現你只是……」
蠱毒分三次,一點一點地被推入謝允身體,及至一滴不剩,黑血又被重新逼出來,霓裳夫人等人誰也不敢打擾,靜靜地圍在一邊,連趙淵也一聲不響,只將禁衛與一干守軍全都喝退在了小巷之外。
周翡極輕地顫抖了一下,她抬了頭,目光空落落地指向晦暗如許的天色,星星點點的落雪冰涼地落在她臉上,將她灼熱的眼眶一點一點地凍住了。
她出言不遜,話未說完,沈天樞已經一掌推出:「找死!」
殷沛眼睛里瘋狂的亮光同嘴角的血跡一起黯淡了下去,不知聽沒聽完她這句「蓋棺定論」。
枯榮手不是早就失傳了么?
周翡猝然抬頭,見不遠處長裙翩躚,正是霓裳夫人!
沈天樞瞠目欲裂,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不可能!」
那不速之客大喇喇地飄落到三人中間。
破雪刀,不周風!
那「飛蛾」全然不理會,人已經騰空而起,不置一詞地直接撲向沈天樞。沈天樞臉色一沉,當胸一掌拍了出去,將那人前胸後背打了個通透,近在咫尺的周翡都聽到了骨骼盡碎的聲音。
方才被謝允嚇得一動不敢動的童開陽眼睛一亮,再不遲疑,重劍沖謝允後背砸下。沈天樞則別開視線,伸手抓向趙淵咽喉。就在這時,極亮的刀光一閃,直直逼入沈天樞瞳孔中。
話音剛落,那殷沛「骨碌」一下,從已經給吸成了一具乾屍的沈天樞身上滾了下來,露出滿是血跡的臉,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著實像個活鬼,禁衛們紛紛衝進來,扶起踉踉蹌蹌的趙淵,里三層外三層地保護起來。
「飛蛾」卻沒理她,周翡這才意識到他看的是自己身後。只見那骷髏臉的「飛蛾」張開兩片扁嘴,嚎叫道:「死了,哈哈!報應!」
周翡猝然回頭,只見謝允掌心被劃破的地方,本來泛白的皮肉之下,竟緩緩泛了紅,隨後好像什麼東西融化了似的www•hetubook.com•com,冒出了細細的血珠來!
然而周翡撒了手,卻並未棄刀。
眾目睽睽之下,那殷沛仰面朝天,竟彷彿在笑。
周翡一抬手,把應何從攔在身後,警惕地看向殷沛。
如同廣袤的草地上春風吹又生的新芽,一夜間便能聲勢浩大地席捲荒野,高聳的河冰轟然開裂,露出湍急暴虐的水流。枯榮真氣從極衰走向極盛,附在刀尖上,刀尖劃出了一個璀璨的弧度。
霓裳夫人正好與童開陽錯身而過,餘光瞥見,臉色一變:「阿翡,快閃開!」
周翡低聲道:「朱雀主。」
周翡心裏忽然明白了什麼,試探道:「你想說……你是殷沛?」
一力降十會,那一瞬間,周翡彷彿回到了多年前秀山堂——任憑刀光詭譎,仍會被李瑾容一掌便拍飛出去。
沈天樞一皺眉,縱身上了圍牆。他踩過的地方直接化成了齏粉,行動間,圍牆上轉瞬多了一排整齊的坑。周翡緊隨而至,柔弱的江南細雪被此起彼伏的真氣所激,竟暴虐了起來,打在周翡手上,留下了細細的小口子。
周翡刀尖微晃,當著他這一聲「不可能」,周身內力再次於盛衰兩級中迴轉一圈,驀地施力。沈天樞現如今的功力,能算是天下第一人,周翡當然遠不是對手,哪怕她再練上二十年的枯榮真氣也未必趕得上。他本可以在熹微與長鉤接觸的瞬間便將周翡從牆頭上震下去,周翡不死也是個重傷,可他竟遲疑、甚至於退卻了。兩股力道相撞,鐵鉤炸起的鐵片四下亂飛,一時間,沈天樞竟彷彿難當其銳,獨臂微顫,後退了半步。
周翡神色不動:「當年我娘在舊都,大概也曾經這樣感慨過曹仲昆。」
殷沛守著這條劍鞘猜忌了一輩子,至此,他好似終於明白,這不是他的東西。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大叫一聲:「小心!」
周翡雖然心急如焚,卻打定了主意輸人不輸陣,聞聲只冷笑了一下。
說話間,沈天樞的袖口鼓起,無風自動地微微搖晃,細雪紛紛而落,行至他身側,又驚惶地彈開。
沈天樞愣是沒看明白這無比詭譎的一手是怎麼來的,情急之下,他抬起自己那條斷臂,斷臂上接的長鉤一下格住了熹微,鐵鉤禁不住寶刀一撞,裂縫頓時蛛網似的瀰漫開。沈天樞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臉色驟變,失聲道:「枯榮手!」
周翡難以置信:「……楊兄?」
她說不清,破雪刀借「山海風」之力,傳到她手裡,將「無常道」走到了極致,可是凡人的「無常」,如何能度量星辰日月、興衰禍亂呢?
沈天樞一陣抵死掙扎,暴虐的內力亂竄,骷髏臉的「飛蛾」自然首當其衝,他周身的骨頭好像沒堆好的秸稈,四處呲著,將一身寬大的袍子也扯得亂七八糟。
據說死人的身體,倘若以外力強行打通經脈,也能有一點動靜。周翡茫然地想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楊瑾應聲自小巷盡頭走來,掃了她一眼:「葯農們幫那養蛇的找殷沛去了,我來幫你打架。」
終於——
突然一個念頭劃過她心頭,周翡抬起頭,沖沈天樞笑了一下,少女的笑容被刀光所映,竟無端多了幾分莫測的血氣:「我不可能參透枯榮真氣么?」
不論眼前強敵者誰,不論你是不是遍體鱗傷、狼狽不堪,也不論你神功幾層、聲名幾丈……
周翡離開齊門禁地之後,明知沒有希望,一路上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將呂國師記載的「陰陽二氣驅毒」之法反覆默誦,此時雖然神魂不在家,卻仍然能按著他的話本能照做。
可那瘋婆子她不是死了么?
三年,她掙命似的走遍南北東西,到頭來,終歸是一腳踩空、無濟於事。
刀劍聲、落雪聲,都開始遠去,謝允的視野黯了下去。紅衣、霓裳、大魔頭的琵琶、南疆小哥的黑臉……漸次沉寂。
周翡的眼圈一下紅了。
沈天樞一邊慘叫,一邊四處亂撞,周遭矮牆都在他傾瀉的真氣中遭了秧,周翡被迫後退,連昏死過去的趙淵也給驚醒了,不巧被正好後退的周翡一腳踩中了小腿,當即哼出了聲。
然而倘若段九娘還在世,倘若他面前不是周翡這半吊子的小小後輩,而是那些老怪物親臨,他真敢為了證道,一對一地同那些老怪們一決高下么?那麼他這許多年來聊以自|慰的自欺欺人,豈不如那鏡花水月一般,輕易就碎了?
南都金陵,累世的富貴溫柔鄉,一時間,忽然荒涼得四顧茫茫,叫人不知該何去何從。
「阿翡,今日暫別,二十年後,我仍去找你,」他心道,「要一言為定啊。」
那年你帶著一堆不知所云的瓶瓶罐罐,在北斗圍山之時,從那逼m.hetubook.com•com仄狹小的山中地牢里一躍而下,不假思索地同我說出「交代重要」——你就是我心裏的天下第一。
枯榮手,何等聲威赫赫、舉世無雙,而後銷聲匿跡數十年,竟至泯然無蹤。直到段九娘那瘋婆子在華容城中現身,才叫人隱約想起一點……當年那橫行關西的榮光。
沈天樞身上竟沒有一絲水汽,不管是碎雪渣還是夾雜的雨水,都會自動避開他,他往那裡一站,連後土都要頂禮膜拜地朝他腳下陷下去。
應何從一把抓住她的肩頭,衝著她的耳朵大叫道:「你發什麼呆!」
沈天樞強提一口氣,正打算將這顆妖孽頭顱打個稀碎,可他這口氣還沒提到喉間,整個人卻突然一顫。接著,堂堂貪狼竟忍無可忍地大庭廣眾下慘叫了起來。一股黑紫氣順著他的手臂直往上涌,而沈天樞一臂已失,原本代替胳膊的長鉤又不巧給周翡攪碎了,情急之下,居然來不及壯士斷腕。黑氣如龍,轉瞬便越過他肩頭,直接衝上了他的脖頸和臉上!
沈天樞言簡意賅道:「滾!」
謝允本以為自己這幅殘軀拖到這裏,發揮餘熱裝個稻草人,嚇唬嚇唬「烏鴉」就算了,萬萬沒料到還得親自動手。眼看趙淵小命要完,他只好從牆上飛掠而下,咬破自己的舌尖,一生修為全壓在了那好似渾然天成的推雲一掌中,麻木的腿卻再沒有力氣——謝允隔空打了沈天樞一掌,自己卻跪在了地上。
應何從瞥了一眼已經被幾大高手制住的童開陽,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片刻,才說道:「瘋了,這個殷沛絕對已經瘋了!他用自己身上殘存的蠱毒養著那母蠱的屍體,又不知用了什麼怪方,將那母蠱上屍體煉化吸進自己體內……」
盡人事、聽天命。
無邊的疲憊像關外的大雪,將喜怒哀樂一起埋了,周翡像個反應遲鈍的人,方才應何從將瘋狂的希望強行塞給她的時候,她沒來得及欣喜若狂,此時再一次失望,她也沒來得及痛徹心扉,依舊是怔怔的。
沈天樞緩緩說道:「老朽一生自負武功,創下獨門『棋步』,取黑白交疊、三百六十落子變幻之意,只可惜職責在身,于武學一道,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沒能趕上『雙刀一劍枯榮手』的年代,未曾以所懷絕技與當年絕頂高手一戰,甚是遺憾。小丫頭,你不是我的對手。」
周翡獃獃地與那不似人形的屍體大眼瞪小眼,心裏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應何從卻一把推開她,兩步撲到殷沛的屍體前,不知從哪取出了一個特製的小壺,絲毫也不顧及什麼「死者為大」,一刀豁開了殷沛的心窩,一股腥臭撲鼻的黑血立刻汩汩地湧入那小壺裡。
周翡晃了一下,霓裳夫人連忙扶住她,正要說什麼,就在這時,應何從突然叫了一聲:「別動,快看!」
終於,他眼裡只剩下那一線熹微一般的刀光。
滿瓶蠱毒怎麼進去的又怎麼出來,可是謝允依然沒有一點動靜。
而這樣的一個「沉默而文靜」的女孩子,竟有膽子提長刀攔在他面前,還膽敢大言不慚地叫他先出招。
四個人分列四角,就這麼將橫行二十年的兩個北斗圍在中間。
周翡試探性地往前幾步,走到他面前。殷沛似乎認出了她,吃力地伸出僅剩的一隻手,指了指周翡,又艱難地打了個回彎,指向自己。
周翡很想回頭看一眼他說誰「死了」,可無論是這個詭異的骷髏臉,還是不遠之外的北斗貪狼,都叫她不敢分心。
「……名門正派。」
謝允再也支撐不住,保持著半跪的姿勢往旁邊一倒。周翡面無表情地橫過「熹微」,擋在他身側,心裏狂跳不止。眼前的沈天樞與她當年在木小喬山谷……甚至華容城中所見的那人,都不能同日而語,面對這人,她手中長刀幾乎在戰慄。而旁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童開陽。周翡幾乎能數出自己的呼吸聲,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後悔起自己鬧著玩的時候滿嘴跑馬,說什麼「腳踩北斗,天下第一」。
話音未落,一個巨大的黑影飛蛾似的撲了過來,難以言喻的陰寒之氣竟讓江南苦寒都退避三舍,木小喬的腳步突然頓住,沈天樞只覺一股大力反噬,急忙抽身扯力,周翡刀尖走偏,幾乎趔趄了一下,側身撞在身邊矮牆上。
這邊拆房的動靜終於驚動了禁衛與揚州駐軍,沈天樞站在牆頭,居高臨下一掃,便能看見大部隊正在趕來。他偏頭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趙淵,又看了看周翡,忽然說道:「趙淵命真大。」
周翡只是看著他,一動不動。她的五官六感何等敏感,方圓幾丈之內落雪摩擦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怎會不知道那人已經沒有氣息了。
李家的破雪刀?還是年幼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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