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8
她抱住懷裡的桌布，看看自己的車，聲音低下去：「我先走了。」
「啊？」她正低眸看著飛速後退的地面，聽言抬頭看向他的肩膀，說，「不知道。我聯繫不上他了。」
宋冉這才發現李瓚開摩托是對的，如果開汽車，有的巷子裡邊很難走進來。
李瓚見了，隨口問：「這宿舍男女混住？」
宋冉當初在哈頗邊境就聽說過，其他國家的人會買一些難民女孩做新娘，這些潛在客戶裡頭有鄰國上了年紀還沒娶到媳婦的窮人，也有腰纏萬貫妻妾成群的富豪。被賣的女孩大都十四五歲，偶爾也有更幼小的。
他接過頭盔，轉眸瞥她一眼：「沒事。」
「哦。那……你會有迷茫的時候嗎？」她在他身後，輕聲問，「會也有解不開的心結嗎？」
快到戰地醫院時，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其中一條街上有集市。
進了大學裡頭，經過教學樓，宋冉意外看到有學生進出，像在上課的樣子。她沒停下，一直行到宿舍樓前。
「可真相就是總有人在經受磨難，總有人在死去。有時候想想，他們受苦了，他們死了，可這世上又有誰在乎呢？」她說到此處，哀傷又迷惑。
「怎麼說？」
又走過一條街，碰上有行人過馬路，她停下來，發了會兒呆。
「嗯。」他問，「你住哪兒？」
李瓚聲音很低，說：「不能保護自己國家的女人和孩子，沒什麼比這個更悲哀了。」
李瓚卻極淡地牽起唇角，問：「這世上有什麼職業，是能夠阻止戰爭的？」
幾個隔壁的家長過來詢問，中介又過去看女孩了。他跟宋冉說，他這單做的都是富豪客戶，要長得漂亮的。相貌一般的只能給普通人或貧民，自然，價錢也低一些。
宋冉路過一戶民居門口，正好碰見一個衣著還算體面的人（中介）在跟一對窮困的夫婦討價還價。而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恐怕才十二歲左右。
宋冉說：「我能拍一下嗎？」
一路風馳電掣，宋冉輕貼在他後頭，仍是低著頭，腦袋抵著他的後背。這一次，她的手小心地揪住了他腰間的軍裝。
——阿瓚，你心裏是不是也有什麼苦處，耿耿於懷卻說不出口？——
她望著他，眼神終於漸漸恢復了清明。
宋冉走過去，接過頭盔戴在腦袋上。後知後覺地想起，他怎麼知道她要去西郊？
宋冉和李瓚走進新娘村，只見房屋破敗，灰塵遍地。他們粗略判斷了一下，這幾天大概有十幾戶從周邊村莊聚集過來，準備賣掉女兒甚至兒子的人家。
兩人聊了沒一會兒，那母親還在哭。中介催促了一句，卻也站在路邊候著。
宋冉也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跟在他後頭。
李瓚看了下樓道，又看她，問：「你明天打算幹什麼？」
m.hetuｂook•ｃｏｍ.cｏm「嗯。」
就這樣一路有風卻順遂地去到了阿勒城西郊的難民新娘村。
中介倒意外了，見她這麼說，他也敞開了話匣子，比劃著手勢說道：「事實上，我還是個有良心的人。至少，我能保證經過我介紹的孩子是去結婚了。可有的被賣去做了童妓。今天這家的女孩還算運氣好，對象是沙國的富豪，至少以後不愁吃穿，也不會在戰火中喪命。而且，我不賣男孩。」
李瓚看她半刻，道：「是。總有一天，大家都會死，然後，這裏發生過的一切都會成為歷史，超越所有個體生命的苦難，留存下來。而歷史，是需要被記錄的。這不就是你所追尋的意義嗎？」
宋冉下了車，說：「你的發明。」
他問：「坐好了嗎？」
李瓚過去她旁邊坐下，沒說話，安安靜靜陪她坐了兩三分鐘。
他回頭，她遞給他一顆，他接過來放進嘴裏。
宋冉一愣，回頭。
「好。」
宋冉問：「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吧？」
「應該不會有事……」宋冉話音未落，巷子里一棟房子受到不遠處的炮火震動，一塊外牆皮脫落下來，砸在兩人肩頭，塵沙飛濺，嗆了宋冉一口。
李瓚判斷著槍聲的方向和遠近，在民居小巷裡繞走；宋冉低著腦袋抵在他背後，隨著他顛簸前行，時不時有石塊泥塊砸在她頭盔上乒乒乓乓響。她卻半點兒不害怕，心裏前所未有的平靜安穩。
「沒問題。」攤主笑道。
這一回，他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頭。
她還沒來及調整，前邊又是一個大坑顛簸，她再次拋向他，柔軟的前胸撞上他堅硬的後背，心都差點兒從嗓子眼裡撞出來，雙腿也大張著卡在他身後。
直到忽然有摩托車剎停在她窗口，有人拿手敲了敲她的車窗玻璃。
「嗯。」
集市不大，是當地人擺的路邊攤，賣的東西五花八門，多是二手傢具和生活物品。
李瓚把桌布展開，選了一條邊，用軍刀在邊上均勻地戳了幾個洞出來，再用細鐵絲穿好。
慣性帶著宋冉往後仰了一仰又回來。她拿出一顆橄欖，咬一口，初嘗澀澀的，但嚼一嚼，清香甜津的味道就出來了。
他點點頭：「那邊還算安全。」
還看著，李瓚忽無意識喚了聲：「冉冉……」
「嗯。」
女孩無聲地掉眼淚，臉蛋貼貼媽媽的頭，小手輕撫媽媽的頭髮，安慰她。
「你不是要寫書么？」他抿唇，嘴邊一抹極淡的彎兒，「帶你去看看，為什麼阿勒城對政府軍那麼重要。好不好？」
宋冉誇讚：「這個小花瓶真好看。」
她雙手仍緊抓著座椅，臉上獨自默默地火燒著。
「買窗帘。」
這麼個小遊戲，他們居然快樂地玩了大半天。
「對。2hetubook.com.com0歲。現在差不多21了。」
車開出一條街，轉了彎。
宋冉：「……好。」
李瓚回：「開放專利。」
李瓚說：「關於記者，我倒聽說過一句話。」
城內路況不好，車輪顛簸。宋冉坐在他身後，顛來拋去的，屁股不斷前拋著撞壓向他。她每每尷尬地往後挪，可又很快顛了前去。
宋冉看向屋內，那對母女仍抱跪在地上哭泣；父親坐在桌邊，單手捂眼，淚水直滾。
「我沒吃過呢，不知道是什麼味道。」
宋冉拿下那塊桌布，任務完成。轉眼又見攤子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綠色花瓶，大概一隻手那麼高，瓶頸修長，最細處只有拇指寬。花瓶雖小，上邊卻鏤了一道彩色玻璃，精緻極了。
「是啊。那……先走了。」
面前行人走了，她還沒意識過來。
「……」宋冉搖了搖頭。
「您這句話是真理。」宋冉仰頭笑道。
她趕緊搖搖頭，跟撥浪鼓似的：「沒有……」
宋冉上了車，慢慢啟動，瞥了眼後視鏡。就見李瓚仍坐在摩托上，低頭弄著手上的作戰手套。
光芒一晃，她微微眯眼偏了下頭，他掛好窗帘，從桌上跳了下來。
大戰在即，一部分人打算南遷，把家裡的東西拿出來變賣。只不過到了這個年月，留下來的都沒什麼太好的物件。
「嗯？」
兩人一路沉默地穿過紛飛的塵灰炮火。
兩人都沒說話，靜默了許久。一路只有遠處交戰區的槍炮聲。
下一秒，那頭床板吱吱呀呀地扭動起來。
「我只有他的推特，以前都是留信息聯繫的。現在他都不回了。」
「嗯。我們明晚集合。」
李瓚伸手將窗帘拉動兩下，來回都很順暢，沒問題了；又把桌上椅子上的鞋印擦了乾淨。
交易很快達成。
中介看不過去，擺擺手又給他們加了300美金。
李瓚單腳撐著摩托，在一個橄欖攤子前停下，回頭問宋冉：「想吃嗎？」
李瓚發動摩托，載著她馳騁向西而去。
她宿舍在三樓，房間不大，一張上下鋪，下鋪睡人，上鋪放行李。窗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就沒有旁的東西了。
走完街道一邊，再走另一邊，仍是沒看見窗帘。快走到盡頭時，李瓚看到了什麼，停下問宋冉：「那個行不行？」
中介也看不下去這場景，走出門來透一透氣。他一轉頭看見宋冉，見她穿著PRESS的防彈衣，知道是記者，立馬舉起手，拿英文說了句：「我不是壞人。」
最妙是瓶中插著一朵小小的嫩黃色的花兒。放在這混亂的二手集市上，格外出塵。
李瓚終於剎停摩托，微微側過頭來，說：「你坐得離我近點兒，反而不會晃蕩。」
她回頭看了下自己的車。李瓚以為她在猶豫，徑自過去跨上摩和*圖*書托車，回頭看她，說：「過來。」
紛亂的戰區，他和她像是坐在波浪起伏海面上的一葉扁舟里。
迎面又有士兵從樓上下來。
沒有新的炮彈過來了，李瓚推測是飛錯了方向。
窗帘剛好被她拉闔上，室內光線朦朧，餘暉浸潤進窗帘，泛著曖昧而又柔軟的光芒。
她跨上摩托車坐好，雙手揪抓著身後的座板，調整了一下位置，和他保持著不遠不遠的距離。
宋冉從李瓚車上爬下來，蹲下拍攝。
那個士兵還年輕，二十五六歲。他一動不動坐在原地，靜靜地，就那麼靜靜地看著這邊發生的一切。
他拍了拍她肩膀，起身繼續往前走了。
李瓚從摩托車座椅下翻出一卷細鐵絲，跟宋冉一起走進樓道。
中介去隔壁了。
下午兩點多，太陽當頭。
宋冉垂下腦袋，頭盔頂在他後背上。
宋冉繫上頭盔，爬坐去了他的身後。
「記者到底是不是一個以苦難為生的職業？如果不是，為什麼什麼都阻止不了？」她苦苦地笑，說，「就像不能阻止那個孩子被賣走，不能阻止戰爭。」
「……哦。」她聽到這話，思索了一下。
「哦。」
「……噢。好。」
宋冉愣了愣，伸著手指，輕輕指了指：「不坐我的車嗎？」
李瓚反應極快，瞬間從地上拎起宋冉，將她護在懷裡迅速撤退開七八米。宋冉還沒明白過來，就被他摁著腦袋，壓低在他懷中。一瞬之間，他背身擋住了飛濺而來的砂石。
順他的方向看去，轉角一戶廢棄人家的門口，屋門半開，一個斷了半截腿的政府軍士兵靠坐在門邊，望著這頭的情景。
四目相對，心跳紊亂，目光都有些尷尬而微妙。
「謝謝啊。」宋冉移開眼神，走上前也伸手拉了兩下，剛回頭要對他說什麼，隔壁的牆突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李瓚扭頭，詫異而不解地看著那面牆，眉心微蹙：「有大老鼠？」
他臉色微沉，輕輕拿下巴指了指街對面。
宋冉關了相機，她不願留下拍攝最後的場景了，那分別的畫面她承受不住。她扭頭看李瓚：「我們走吧。」
宋冉一愣，立刻把玻璃搖下來，獃獃仰望住他。
李瓚說：「這幾天隊內休整。」
那頭，女人啊啊的呻|吟，男人有力的喘息，隱隱傳來。
他還是他啊，
她抿唇笑，把頭盔摘下來，還給他：「今天謝謝了。」
李瓚已刻意避開了主路，專走小巷，但靠近西邊，戰火肆掠，很難再遠離戰場。
「坐好了。」
宋冉把頭盔帶子繫緊，踩上踏板。摩托車微微傾斜一下，他單腳撐地，支撐著她。
「嘗一下？」他說著，俯身指了指攤子上一個小網兜，對攤主示意要那兜。
「好像，連軍人都不可以。軍人是不是就以苦難為生？」
他回hetubook.com.com頭看她，眼睫上還映著夕陽的光芒，說：「弄好了。」
她緩了會兒，心裏翻湧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些。
「沒系好。」
街上哭聲不斷，
宋冉一看，是塊彩色的花布。問了一下不是窗帘，是桌布。可攤主把布展開來，大小正合適，當窗帘完全沒問題。
「什麼話？」
「謝謝。」她輕聲說。
李瓚回頭看她：「低頭。」
付了錢，接過來。李瓚把網兜遞給宋冉，駕車繼續前行。
「……嗯。」 她抬起頭，勉強笑了一下，眼神卻迷茫，「我忽然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做這些事的意義是什麼了。」
李瓚自己已經戴好了，回頭檢查她，見她心不在焉忘了系帶子，手不禁伸過去，快要觸到時才意識到什麼，三指齊彎，伸指頭指了一下，說：「帶子。」
妻子又悲痛又絕望，忽然撐不下去了，伏在丈夫懷裡痛哭起來；
「如果你沒法阻止戰爭，就把戰爭的真相告訴世界。我想，這就是你該做的事，也是你已經做到了的事。」
「橄欖？」
母親捨不得，衝上前去跪抱住瘦弱的女兒，嚎啕大哭。
就在這時，上空突然傳來一聲爆炸巨響，一顆炮彈砸到路邊的樓房之上，磚石泥沙玻璃齊齊飛濺。
李瓚走到摩托車邊，摘下頭盔拋給她，自己跨坐上了車。
宋冉仰頭望他，紅彤彤的夕陽照在他高大的身影之上，彷彿籠罩著一道光。她站在他的影子之中，身心都被攏著，心像此刻窗外微醺的陽光，淡淡的，暖暖的。
她心臟狂跳，抬眸看他；他卻已回頭看向爆炸的方向，手臂仍緊緊箍著她。
宋冉愣住。
李瓚倉促移開眼神，說：「沒事我先走了。」
「綜合大學。」
「我覺得挺快的……」宋冉還在嘀咕，李瓚已遞給她一頂頭盔。
她也有點兒待不下去，只想往外逃，說：「我送你到樓梯口。」
李瓚回眸看她一眼，說：「只是客觀說幾句話而已，不至於。」
李瓚：「……」
「不到走投無路，誰會賣小孩呢。他們也是為了把孩子送出去。不然就得死在戰火和飢餓里。」
他問：「心裏不舒服？」
回到戰地醫院，就見聚集在醫院門口排隊丟石子的小孩子們更多了。嘰嘰喳喳，跟來了一堆麻雀似的。
宋冉知道在這樣的世界里，無法用簡單的黑白好壞去衡量任何一個人，微微一笑：「我知道。」
他踩著凳子站到桌子上去，伸手將鐵絲纏繞在窗戶頂上兩端。
李瓚調轉車頭，拐去了集市街。
宋冉抬頭望了一眼，她遲疑：「那個……」她聲音太小，李瓚沒聽見，但他感覺到她腦袋動了，放慢車速，回頭問：「要買東西？」
宋冉一路低垂著頭顱，有些無精打采。走到半路，她終於受不了了，深深吸一口氣，突然ｈｔｔps://ｗwｗ•ｈｅtuｂｏok•ｃoｍ•ｃｏｍ走下台階一屁股坐在路邊，低下頭，手撐著腦袋。
他這才鬆開宋冉，面色卻不太輕鬆，問：「還有別的東西要買嗎？」
李瓚載著宋冉，在街上走走停停，一時竟沒有找見有賣二手窗帘的。反倒是看到有人賣自家做的灰麵餅、野地里摘的青橄欖。
李瓚也從摩托上下來，將車停好，人也下意識地站去了宋冉身後。
宋冉岔開話題：「打仗是不是就這一兩天了？」
良久，他說：「希望沒事。」
宋冉內心一震，像被人忽然敲醒。
宋冉尚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說：「你買的那個是桌布，上邊沒孔。你家有工具？」
賣女兒的夫妻倆想多加500美金，中介死活不肯，那比劃的手勢彷彿在說，把她弄出境都要一大筆錢呢。
彼此臉龐的稜角都消融下去，看著格外柔和。
「很好吃。」她探頭看前邊的他，「你吃一個？」
如此碰碰撞撞，她在後頭極不安分，有次甚至整個兒撲到了他後背上，撞得她面紅耳赤，趕緊又挪後去。
「還沒計劃……」她又撒了謊，問，「怎麼了？」
宋冉頓了一下，問：「你有空啊？」
過了會兒，李瓚忽聊天似的問她：「那個叫薩辛的記者呢？」
「那先回去。」
於是，就這樣一車一摩托地並排行駛，走過一條又一條街，到了綜合大學。
那個最值得信賴的人，那個始終溫柔而又清醒的人。
炮彈落在二十米開外，炸斷了一棟樓，倒塌的牆壁砸傷了幾個人。附近的人正忙著施救。
那個中介最終又看上了另外兩個女孩，一併帶走。
李瓚默了半會兒，說：「他好像年紀不大。」
「……」宋冉捋了下頭髮，不好說真相，只能說，「不太清楚，沒關注。」
「哪種聯繫不上？」
宋冉：「……」
李瓚說：「你那車太慢。」
這樣紛亂的異國城市裡，竟莫名有了種歲月靜好的幻覺。
幾個女孩子坐在各自臨時的家門口，倚靠牆壁，目光獃滯地望著蕭條的街道。看見有外人過來，眼珠子里充滿了警惕。
人已走到樓梯口停下。
但她這回沒往後挪了，身子微微前傾，貼靠著他。像他說的，兩人連成了整體，一道起起伏伏，反而不再搖晃碰撞。只有衣衫之間輕微的摩擦。
李瓚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下，說：「你會掛窗帘么？」
兩人迅速出了門，遠離了那幾道聲響，這才稍稍自在了些。
攤主開心地介紹：「這是非賣品，我的最愛。我搬了幾次家都帶著。親愛的姑娘，生活里只要有花兒，就一切都美好了。」
宋冉搖頭。
她望著他的背影，忽說：「你好像總是很堅定，以前就是。」
中介付了一小摞美金，招呼一聲，椅子上的女孩站起身，對自己的父母行了個禮，就默默跟著中介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