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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欒太后坐在屋中，能夠保持氣定神閑，「有人進城，就讓他們進來好了。」

「帶他進來。」太后十分好奇，這個處處與自己作對的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因此忘了昨天不許帶人進宮的命令。

欒太后又道：「倒是你，不必留在這裏，外面若有家人，快去投奔，無需陪我受劫。」

太后喚進來宮女，「不管外面怎樣，裏面的規矩還是要守的，以後再有男人求見，不要帶到我這裏。」

「是不是他？」

女官驚訝得止住了哭泣，「太后，反賊入城，免不了燒殺搶掠，太后快想個辦法啊？」

女官目瞪口呆。

欒父之死對整個朝廷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是在地方上也沒引起波瀾，照常收葬，照常記錄在案，僅此而已。

太後娘家姓欒，出自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家族。

屋裡女宮問道：「太後為何不肯出城避難？」

大臣們對哭聲另有解釋，勸慰一番，退了出去，欒太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點頭已經任命了一名守城大臣。

次日一早，仍是粥與鹹菜，欒太后沒說什麼，照樣吃了半碗，該念經念經，該發獃發獃，也不出屋，察覺不到有什麼變化。

太子登基稱帝，對待親生母親如同陌生人——他們的確算是陌生人，每年只能見上兩三次，周圍還總是有人陪同——他與太皇太后更親密。

「對，大將軍之了，但是已經改姓，叫徐礎，自稱吳王。」

「我是說皇宮外面，大臣們前兩天叫叫嚷嚷，說什麼我沒聽清，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像不是好事。」

「是，太后。」女官給太皇蓋上被子，沒敢說皇宮裡就快斷糧。

「據說太皇太后在冀州鄴城，陛下……可能去了淮州，太后可以去投奔兩宮，總能……」

午膳同樣簡單，太后念了一個下午的佛經，將近黃昏時，她問身邊的女官，「外面怎樣了？」

「也好，扶我去休息，你也早些安歇。世事往往如此，半世平穩，往往要用一時的驚濤駭浪償還。你說我還會再哭嗎？」

「唉，凡事自有天意，『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費大人自己出城吧，我要留下。與其受那奔波之苦，我寧願待在宮中，佛祖對我自有安排。」

天成朝——那時候還是大成朝——的開國之君張息帝在給太子挑選皇后時，卻注意到這件小事，並因此下定最後的決心。

到了床上，欒太后想起一件事，「費大人說叛賊當中有一個樓家人？」

萬物帝那一年才十七歲，溫文爾雅，少年老成，頗有帝王之風，深受臣民喜愛，尤其是各家權貴，早在幾年前就已開始明爭暗鬥，都想讓自家女兒當未來的皇后。

只有一個變化，欒太后吃素多年，入冬之後，暖房每日提供新鮮蔬菜，這天早晨卻沒有了，宮女端上來的是一碗粥和一碟鹹菜。

逃走的時候，誰也沒想起太后，欒氏心中並無怨恨，只是納悶，祖孫二人曾經相依為命，比母子更親，何以大難來臨的時候卻各奔ｈtｔps://m•hｅtｕｂｏｏk.ｃｏm.coｍ東西？由此她越發篤信佛經所言，世間一切「皆如夢幻泡影」。

「走的時候沒叫上我，我千里迢迢地去投奔，能得到什麼呢？走亦受辱，留亦受辱，不如留，靜觀其變。若我命蹇，那是該有此劫，前世造孽，今世償還，無債一身輕，才能往生極樂世界。」

「我能有什麼辦法？不是有大臣嗎？」

到了下午，「變化」終於來了，宮女進來，面色蒼白地說：「太后，吳、吳王求見。」

「嗯，我也不想再哭，更早一次哭，還是……還是許多年以前，我才七八歲……」太后回憶起往事，唏噓不已。

欒太后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普通男子，更沒經過這麼大的陣勢，多年拜佛練成的禪定功夫，一朝破散，嚇得痛哭失聲。

天下越來越亂，敗戰一場接著一場，欒氏全不關心，拜佛拜得更勤，一日不落，乞求的不是國秦民安，也不是皇帝無病無災，而是希望自己能夠早登西方極樂世界，再不入帝王之家。

就這樣，欒氏住在深宮之中，享受著皇后的待遇，像是一件被藏在盒子里的珠寶，然後又被埋入地下十尺，主人偶爾想到珠寶的存在，卻從來沒再打開過。

欒氏心如止水，除了太后的頭銜，察覺不到萬物帝之死對自己的任何影響。

「反、反……義軍首領，吳王徐礎。」

女官攙扶太后，難以相信這隻是一名剛過三十歲的婦人，比自己還要年輕幾歲。

「回太后，外面大晴天，就是有點冷。」

「天和-圖-書下……天下有什麼好的，誰都想奪？明天早晨若有鮮筍的話，最好。」

「唉，出城之後能去哪呢？你們說是避難，我看到的卻是迎難。」

女官回道：「他與太后無仇，只是野心太大，想奪天下。」

對欒氏來說，接下來的事情太過突然，她還沒看到碎石的滑落，整座山就在眼前坍塌：太皇太后好幾天沒出現，傳言都說蘭氏已被湘東、濟北二王帶走，沒過幾天，皇帝也跟著梁家人一塊消失。

說誰誰到，一名宮女慌張地跑進來，「太后，費大人求見，我斗膽做主，將費大人帶進來了。」

欒父曾做過地方小官，與權貴之門幾乎沒有任何來往，獨生女兒被選入東宮之後，他從來也沒有過奢望，繼續踏踏實實地做自己的官，斷絕了再生兒子的念頭，打算致仕之後徜徉山水之間，以養天年，結果卻死在了任上。

欒氏倒也不在意，她已經聽說父親的死訊，派人重修墳塋，年年祭拜，經常與太后一同四處拜佛，打算就這樣過完自己的一生。

張息帝不勝其煩，從每一家都挑選了一名女兒送到東宮，卻遲遲不肯選立太子妃，直到再也拖不下去的時候，他要來冊籍，查看東宮諸女的家世，權貴之家的女兒全被否掉，家族盛大、兄弟眾多的人也不入眼，最後他選中了欒氏。

「外面……」女官再也忍受不住，撲通跪下，哭道：「太后，東都已被反賊包圍，早晚會攻進來。」

費昞苦勸，欒太后不為所動。

「哪個吳王？」

日子似乎恢復到原有的樣子和*圖*書，太監雖然少了幾名，諸多宮女還在，服侍太后仍與從前一樣嚴謹。

欒氏不相信，各家權貴也不相信，三天之後，張息帝頒旨選定太子妃，滿城皆驚。

萬物帝遇刺的消息傳來，欒氏心無波瀾，努力回憶，居然想不起皇帝的相貌。

太后蘭氏對皇后也很滿意，對她毫無忌憚，但也沒有半點信心，於是將太子留在身邊撫養，一是避開眾多貴嬪的忌恨，二是擔心孫子受欒皇后影響太深，日後性格軟弱，不能統馭大臣。

一想到大臣們的叫嚷，太后心有餘悸，放下茶杯，「讓他在外面說話，我這裏……不方便。」

「大臣都跑了，只剩下費昞費大人獨力支撐……」

「叛賊乃是造反，進城之後還要進宮，太後母儀天下，怎可落入叛賊之手？太后若受一點羞辱，臣等縱死難辭其罪。」

欒太后問得沒頭沒尾，女宮卻聽得明白，點頭道：「就是他，逃走之後當了反賊。」

欒太后忍不住笑了一聲，「這個人真是有趣，刺殺我的丈夫，嚇走我的兒子，如今又要奪我的住處，他跟我有仇嗎？」

張息帝越發欣賞此女，讓皇后召見欒氏，勸慰一番送回東宮，有聰明伶俐的太監、宮女看出端倪，向欒氏悄悄恭喜，並暗中通知各大權貴之家。

「上次事發突然，太后沒有準備，所以才會……這次太后已得到提醒，應該不會了。」

宮女出門，外面很快傳來費昞的聲音，「太后，形勢危急，叛賊即將入城，請太后移駕，出城暫避。」

太後身邊的女宮一點也不好奇，只在m.hetubook.com.com意一件事，絕不能讓太后受辱，哪怕是同歸於盡。

萬物帝早早就對後宮失去興趣，轉而喜歡民間女子，駕崩前三年，與皇后一面也沒見過。

費昞無奈，只得告退，臨走時說：「臣等無能，陷太後於險地，望太后好自為之。叛賊當中有個吳王，原是大將軍之子，改姓徐，名叫徐礎，與其他叛賊不同，還剩三分斯文，太后若遇急，或許可向他求助。」

「哦，怪不得皇帝和太皇太后要走。」太後端起茶杯，輕輕抿嘗，心想，原來外面發生這麼大的事情。

宮女茫然應了聲是，退出房去，原先只覺得太后隨和而溫吞，現在她卻想，太后是不是有點……傻？

可「夢幻泡影」也有成真的時候，有一天，欒太后突然發現身邊的太監似乎少了幾名，沒過幾天，一群大臣突然闖進宮來，大叫大嚷。

「明白了，費大人慢走。」

張息帝派人稍做打聽，發現欒氏差不多是個透明人，東宮的許多人根本不認識她，即便認識也說不出什麼來。

欒氏此時已是孤女，父親的亡訊記錄在冊，她卻一無所知，從來沒人想到過要通知她一聲。

欒太後為人隨和，沒有指責，吃了小半碗，命人撤膳，坐在屋中發獃。

費昞長嘆一聲，轉身急急跑出宮去。

多少年之後，欒氏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直小心翼翼，從來不敢與其它秀女相爭，繼續做她的隱形人，成為皇后、誕下太子，都沒有讓她改變性格，看到她的人都說，先帝果然有眼光。

女官搖頭，「我沒有家人，願與太後生死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