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對馬維來說，事情簡單、容易，對徐礎來說，形勢卻變得更加複雜、艱難。

徐礎坐下，稍解疲憊，「他要麼是瘋了，要麼是太聰明。」

殿外，屠殺正在進行，薛家親友無一倖免，無論是哀求，還是怒斥，都得不到寬恕。

徐礎回到西城吳軍營地，想召集諸王，可他知道沒人會來，而他也不會再去拜見其他人。

徐礎邁步往外走，馬維的聲音卻越來越響亮，緊緊地跟著他，「你以為亂世從何而來？就從『簡單、容易』這四個字開始，所有人都變得簡單，所以人人可殺，所有事情都變得容易，所以事事可改。你殺死萬物帝，我殺死降世王，我願乘風破浪，你卻要逆風而行……」

徐礎已經後悔自己的話太多。

馬維搖頭，「簡單、容易，就是最大的理由。」

徐礎止步，沒有轉身，也沒有開口。

徐礎突然想起，馬維曾經說過，蜀王甘招以收養義子義女並與頭目聯姻的方式鞏固地位，現在想來，那分明是馬維的「自白」，只是手段與甘招稍有不同。

徐礎又一次看向郭時風，「郭兄為何不肯追隨二王？」

「吳王所言極是。」郭時風拱手道。

徐礎想不到，他從前參加過朝廷大典，但是位置太靠後，連大殿的門都看不到，更不必說殿內的寶座。

對這些旁觀者來說，心中還剩下一點束縛。

「梁王太聰明？」郭時風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就算有聰明，也是別人的，比如晉王。」

「當然，梁王暗中拉攏降世軍將士，不是一天兩天了，最懂他們的心意。」

「為什麼？」徐礎十分困惑，他和圖書阻止不了外面的降世軍，此刻只想知道原因。

他剛剛走出幾步，馬維突然大聲道：「礎弟一直以為我沒有帝王之資，對吧？」

幸運的是，官兵並不知道城內發生了什麼，仍在規規矩矩地立柵、挖溝，做長久圍攻的打算。

十幾名將士舉刀分割降世王，各持一塊走出大殿，留下大灘血跡。

「只要知道他是一個人就夠了。」馬維又一次打斷，「你我還是束縛太多，刺駕已給出啟示，咱們卻遲遲沒有醒悟，直到現在——」

郭時風點頭，「冀州與并州相鄰，不是盟友，便是仇敵，冀州既然發兵，則晉陽危矣，晉王必須儘快返回老家。至於梁王，久居人下，心中不滿，早想獨佔一方，不受諸王控制。聽他意思，不想去淮州，而是要帶兵前往秦州，與晉王接壤，互相扶持。」

徐礎突然感到一陣惶恐，伸手握住自己的刀，「馬兄既有主意，我不多言，告辭。」

「取代降世王？殺他並不能……」

對這些「反叛」的降世軍將士來說，一切的確簡單而容易，他們憎惡薛家人已久，卻不敢反抗，一旦第一刀砍下去，就再也沒有東西能夠束縛住他們的手腳。

馬維打斷徐礎，「礎弟是個聰明人，唯有一個缺點，太過依賴於智謀，總想萬事俱備，不願孤注一擲。記得嗎？刺殺萬物帝的時候，你總是提出許多不妥之處，我都一一彌補，最後怎樣？你刺死萬物帝，輕而易舉，事先準備的計劃幾乎全是多餘。」

徐礎苦笑一聲，這幾乎是必然的選擇，沈耽與馬維只有出賣其他和圖書三王，才能保住自己的勢力。

「可他們怎麼出城呢？」徐礎問道。

徐礎不想投靠誰，只是想隨機應變，修改一下原定計策，一次巨大的修改。

「投降？」

徐礎不語，他有一段時間沒跟馬維單獨交談過了，突然感到陌生。

「妙計談不上，一點想法而已。晉王、梁王想從官兵那裡借路，吳王的選擇就只剩下一個。」

徐礎走出大殿，終於將馬維的聲音甩在身後，眼前所見場景，卻像是馬維的證據。

馬維沒走，仍然站在寶座前方，手裡提著滴血的刀，臉上透出興奮的光芒，「就這麼簡單，就這麼容易。」

梁王闖宮殺死降世王的消息迅速傳開，震驚之餘，真有許多人要報仇，滿城皆亂，到處都有聚集起來的將士，大叫大嚷，或者哭天搶地，卻沒人真敢去向梁王問罪，沒有諸王的引領，他們甚至沒辦法聚成一軍。

「你一會投奔晉王，一會拉攏寧王，甚至曲意討好薛六甲，就是不肯來找我。在你眼裡，我不過是晉王身邊的陪襯，早晚要向他俯首稱臣，是不是？」

「就因為……你能殺死降世王，所以你非要殺死他？」

馬維正處於興奮狀態，特別想要直抒胸臆，向大殿外面望了一眼，轉身看向幾級台階上面的寶座，慨嘆道：「就是這麼一個東西，你以為它遙不可及，遠遠望見就得匍匐下跪，你以為它高不可攀，是尋常人一輩子永遠不可能逾越的山峰。其實……它就是一張椅榻而已，誰都能坐得，誰都能拆毀。當初你我參加大典的時候，何曾想過會有一位低賤之人坐在上面喝酒和圖書吃肉，甚至在周圍隨意便溺？」

「可那些計劃太複雜，事後想來，可省略的地方還有許多。」

徐礎還是不回答。

聯軍立時破散，諸王只能牢牢掌控本部人馬，各守一面城牆，官兵若是發起圍攻，義軍可用之兵不過一萬餘人。

「不能說是投降，應該算是投靠。而且——」郭時風笑了笑，「有傳言說吳王與鄴城一直來往不斷，想必也有此意吧？」

「事後想來當然覺得複雜，當時卻是另一種狀況，咱們對萬物帝近乎一無所知……」

徐礎大笑，「知我者，郭兄也。但是不急，兩王在先，城中大亂，這時候投靠鄴城，無異於腆顏乞食，必須先平定城內局勢，令鄴城覺得東都難破，投靠才有價值。」

「哈哈，那是薛六甲太笨，他畢竟只是來自窮鄉僻壤的草民，揀到寶貝也認不出來，更不懂得如何使用。我懂。」

「你錯了！」馬維的聲音裡帶著憤怒，「你們全錯了！我是大樑帝胄，比你們所有人都有資格稱帝。你以為自己很聰明嗎？清醒些吧，吳人對你忠誠，不是因為吳國公主，而是因為遠離家鄉，一回到江東，他們立刻就會生出異心。」

薛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全被殺死，血流成河，兇手們早已殺紅了眼，趟血而行，向同伴炫耀自己殺死的人數，尤其是那些分割降世王的人，各持一塊，好像那是一塊盾牌、一件法器，能夠替他抵擋死亡。

「對別人，我會給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對礎弟，我願實話實說，畢竟咱們相知多年，曾經一同刺殺過萬物帝。」

皇宮門口，一大群吳兵列陣，驚恐地看www.hetubook.com.com著這場屠殺，終於見到吳王走來，他們全都大大地鬆了口氣。

徐礎上馬，立刻帶領部下離開，希望這點「束縛」能夠保留得久一些。

馬維看一眼手中的血刀，掏出絹帕，仔細揩拭乾凈，收刀入鞘，微笑道：「我已經說過原因了，礎弟如此聰明的一個人，還不明白呢？」

徐礎點下頭，一句話也不想多說，世上有可勸之人、不可勸之人，還有一種人，勸之不可，反生禍患。

郭時風笑道：「梁王終歸離不開晉王，而晉王身邊的謀士是劉有終，我還是避讓一下為好。吳王這邊似乎缺一位謀士，所以我來自效。」

「外難未除，先生內亂……」

「薛六甲玷污寶座，卻沒能成為皇帝，你殺死他，也無法成為降世王。」

馬維走下台階，「可那不是膽量，而是無知。薛六甲不明白，他親手打破了眾人對寶座的一切敬畏，也讓自己淪落塵埃。是他親自證明，一切都很簡單，一切都很容易，殺他只是殺死一個老神棍而已，並不比殺死其他人更複雜。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徐礎看向郭時風，雖然鄙視此人的品行，卻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他們的想法出奇地一致。

「誰都可以坐在上面，但坐在上面並不都是皇帝。」徐礎道，開始明白馬維的意思。

「降世軍分裂，梁王得弒王者，晉王得復讎者——他們想要捨棄東都，帶兵離開。」徐礎在路上就已猜想明白。

官兵很快就會知道城內的亂象，但凡統帥膽子大一些，立刻就會發起圍攻，至於願不願意放開一角，就看沈耽與馬維的本事了。

徐礎笑道：「不和_圖_書是似乎，真缺一位郭兄這樣的謀士。時勢如此，郭兄有何妙計？」

「我就知道礎弟與我心意相通，一點就透。」馬維猶豫片刻，拾級而上，站在寶座前，手指在椅面上輕輕劃過，似乎要坐上去，最後卻改變主意，轉身笑道：「無論怎樣，咱們當過天成的臣子，心裏就像有道繩索，束手束腳。像薛六甲這種低賤到骨子裡的人，反而不受束縛，所以他敢造反，敢自稱彌勒弟子，敢佔據寶座。」

「降世軍願意跟他回秦州。」

馬維看向不遠處的血跡，「降世軍任憑礎弟分派，幾乎沒人來投奔薛六甲，那時我就知道，他只是一個蠢貨，毫無特別之處，咱們對他的敬畏、忌憚、揣摩，全是自欺欺人。對他這種人，每多等一天、一個時辰，都是對自己的羞辱。」

「簡單。」郭時風說出這個詞，令徐礎一驚，郭時風卻沒有別的意思，「晉王、梁王必然與官兵暗通款曲，求官兵放開一角，他們則獻出東、南兩邊的城門。」

「一點也不多餘，若沒有那些計劃，刺殺根本就不會發生，我也沒有機會動手。」

馬維哈哈笑了兩聲，「礎弟別怕，知己之交終歸有些價值，我不會向你動手，何況，你一定帶來許多部下。吳人忠於你，一如梁人忠於我，僅憑此一點，你我就當互相禮讓三分。」

馬維重新拔出刀，喃喃道：「想得越多，越不成事，有時候，你就得靈機一閃。」

郭時風還在，而且已經聽說大殿那邊發生的事情，一見到吳王就說：「梁王瘋了。」

這麼一想，馬維殺死降世王其實一點都不簡單，他是在給城外的官兵做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