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小亭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每個人都要做出選擇
王賁笑了笑，說道：「昭王三十六年時（公元前271年），昌平君生於咸陽，其父是當時在秦國為質的楚考烈王，其母乃秦昭王之女，至今已有四十五載。後來考烈王被黃歇送回楚國，昌平君卻被華陽太后留了下來，在宮中與大王朝夕相伴，名為表叔，實為兄弟。」
那共敖卻是滿臉不服，嘀咕道：「一個連氏都沒有的黔首，也能關照得了我？」
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自取之也。這固然是春秋戰國士人階層的理想，然而，在真正的大時代面前，管你是什麼階層、地位，個人是沒有選擇餘地的。
一位長冠錦衣，長須及胸的俊朗卿士乘車而出，正是昌平君！那馬車一直駛到秦國大軍面前，昌平君才將擎在手中，那面鮮紅如火的楚國鳳鳥大旗，擲到了陣前泥沙里，同時揮臂高呼道：
「雖然去歲昌平君免相，但大王仍信重於他，命其乘坐王者車駕，巡視東方郡縣。期間還平定新鄭之亂，殺韓王安。」
「秦國萬勝！」數萬秦卒舉起兵器，發出了歡呼！震得陳郢城頭的瓦片都在顫抖！
羌瘣只好應諾，但心裏卻暗道，相比于老王將軍的奇正並用，這小王將軍行事，還是太正了點……
獨善其身？在秦王掃六合的戰國末世，並不存在。
作為漢水的支流，滄浪水並不寬大湍急，但若遇到雨天，上流的泥土被沖刷而下，滄浪水就會變得渾濁的紅褐色。
一旁的東門豹季嬰是沒文化的外地人，聽不懂隱喻，有些糊塗地說道：「此水甚清，不渾啊。」
言罷，王賁下令道：「我相信昌平君不會如此糊塗，吾等既然與他約定好了，便要言而有信，令三軍繼續等待，日上三竿前，不得攻城！」
那裡，有一座更加富麗堂皇，更加宏大的城池，在等待著王賁hetubook.com.com。
經過這場插曲之後，黑夫回到了亭舍處，和眾人說了他們會與鄢縣戍卒合在一起上路的事。眾人聞言，紛紛鬆了口氣，這就意味著，自己不必單獨承擔刑徒逃跑的風險了。
尤其是趙地，長平之戰留下的傷痕還未痊癒，在邯鄲淪亡遭到屠殺后，恐怕又要加一道新傷。那些慷慨悲歌的燕趙之士，可比南郡楚人更難統治，兩國王室走保代郡、遼東，仍在負隅頑抗。而韓地新鄭，也於九月份爆發了一場反叛，聽說才剛剛平息，潁川郡仍然有些混亂……
「你這孺子，真不知好歹！」
反倒是在秦楚戰爭里，沒有遭到太大破壞的安陸等縣，秦國的統治更容易建立。反正對於黔首平民而言，管他是楚國封君還是秦國官吏，給誰交稅不是交？在這個復讎比天大的年代，家裡有沒有人被秦軍砍腦袋，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個人對秦國的立場。
共敖怒罵五十年前的武安君，對家族被戰爭殃及，幾乎死絕憤憤不平，這件事真要追究起來，算是「非所宜言」罪，罰點款就算完事，頂多會讓共敖丟了求盜的位置。
再說了，大王在詔書里下令，讓昌平君入陳郢勸降，又何嘗不是對他的一次考驗呢？
秦楚之間，白起毫不猶豫地選擇秦。
……
雖然共敖對家族舊仇念念不忘，但鄢城共氏還是選擇了後者，不然共師也不會那麼謹慎地與人交往，還讓共敖做求盜，混入體制內。仇恨歸仇恨，生存歸生存，家族想要延續，那就必須向現實低頭。
等待的時間長了，不單兵士疲乏，連戎車的駟馬也不耐煩了，馬蹄不安地踩踏地面，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響。
所以也沒必要為這件對自己無甚裨益的事得罪共氏，替自己再添個仇家。
黑夫則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同樣，郢都之戰里，又有許多楚人死於非命。
至於黑夫？好消息是，他的出身和經歷，讓他在此時此刻，不必做選擇。
「陳郢，降矣！」
共敖只是個小公士，在實打實的爵位面前，只好乖乖閉了嘴，不情願地朝黑夫見禮。現在是秦而不是楚，地位高低不靠姓氏，更多是靠爵位、官職來決定。
在喧囂的歡呼聲中，王賁目視羌瘣，大笑了起來：「看來昌平君，已在秦楚之間，做出了選擇！」
或者選擇做風波麾下的一朵浪花，順勢而行，保全自身，再乘機扶搖直上！
水清還是水渾，在不同階級的人眼中，是大為不同的。
等黑夫他們離開鄢城時，便和鄢縣左尉率領的三四百人合在一起。鄢縣徵發的人，戍卒多於刑徒，城旦隸臣逃亡的機會大大降低，有了他們幫忙照應，再加上黑夫讓卜乘搞迷信騙得安陸刑徒安分，剩下的路途就輕鬆多了。
嶓冢導漾，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這裏就是南郡和南陽郡的分界……
「統一乃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好在他的擔憂是多餘的，又過了一個時辰，就在約定時間將至時，陳郢的城門，終於緩緩打開了！
個高魁梧，戴燕尾長冠者，留八字鬍，年紀三十有餘的將軍，甲上綴有十五個結，這意味著，他的爵位是第15級的「少上造」！
……
羌瘣低聲道：「昌平君再怎麼說，也是楚國公子，若是他……」
故而黑和*圖*書夫乾脆故意偏頭看著城牆，假裝沒聽到，省得麻煩。
「時代大勢之下，暗潮依然涌動不止啊。」如此想著，黑夫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說起來，他們先前提及的白起，或許是這種制度最大的受益者了。據說白起是楚國白公勝的後代，又叫公孫起，但他年輕時候，已經淪落到豎人僕役的地位。放在楚國，也就是個不受待見的叛徒子孫，一輩子不可能有出頭之日。但在秦國，白起卻從一介兵伍斬首立功，慢慢成了軍吏，又靠著穰侯魏冉的提攜，一步登天，才有了大放異彩的機會……
「已經立為郡縣五十年的鄢城尚且如此，剛被征服不久的韓、趙、燕等地，對秦的仇視豈不是更嚴重？」
希望他能想清楚吧。
冬至日這天，一行數百人抵達了滄浪水。
他們的背後，則是全副武裝的數萬秦軍，黑壓壓的，將整個陳郢圍得水泄不通。但人數雖眾，卻都蹲坐在地，彷彿在等待將軍的號令……
「如何？」
和黑夫並肩站立的憤青共敖聽到后，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此水甚渾，若我也能濯足，不必濯纓就好了。」
鄢城攻守戰，十數萬人葬身魚腹，因為屍體太多，滿城皆臭，至今城東的陂池仍被稱之為「臭池」。對那場戰爭的記憶也口口相傳，讓共敖這樣的年輕人記憶猶新。
個矮粗壯，頭戴箸冠，留斑白絡腮胡，年過四旬者，甲上綴有十四個花結，這是第13級爵位「中更」的標誌。
黑夫這下算是明白，為何見面時杜弦屢屢感慨說「鄢地難治」了。秦王政十九年，南郡備警，除了雲夢澤的盜賊作祟外，也因為江陵、鄢城有些不安穩。
懷著這樣的想法，黑夫踏上了渡滄浪水的船隻，船隻北航，載他離開南郡，進入南陽，離平靜的故鄉越來越遠，卻離戰爭和*圖*書的鼓點聲越來越近……
你只能選擇做螳臂當車的頑石，被名為「統一」的驚濤駭浪拍得粉身碎骨。
但此時是冬季，滄浪水是淡綠清澈的，晨霧擴散在江面上，輕若蛛網。水面上有幾艘渡船，緩緩穿過淡淡的薄霧朝他們駛來，船夫還唱著數百年前，孔子途徑此地時聽到的那首歌謠……
等待他去征服！等待他去建立滅國隳城的功業！等待他去博取，如同父親那樣的赫赫威名！
「昌平君的相位，不是被大王免除了么。」在羌瘣等人看來，這就是昌平君失去大王信任的標誌。
王賁舉起馬鞭，指著陳郢的城門道：「如今，昌平君來到前線，為免城內生靈塗炭，為免攻城傷亡慘重，又入城勸降陳郢楚將。你說的沒錯，他是楚國公子不假，身上流著羋姓王族的血也不假，但這四十五年來，昌平君一直以秦人身份活在秦國，從未踏入楚境半步。難道他才入楚城一個時辰，先前十一年大秦丞相的身份，便守不住了？」
說完，王賁不再看著眼前這座已在囊中的城池，而是回過頭，將目光望向了西北方，望向了鴻溝的另一頭！
鄢郢之戰，從軍事角度來看，是一場漂亮的破國之戰，白起的大胆和軍事才能得到了完美體現。可和白起指揮所有戰例一樣，這場仗死了太多楚人。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共師怒斥道：「黑夫亭長可是簪裊，不比你高？」
王賁當然是希望昌平君能像魏冉，白起這些楚人一樣，選擇秦。他暗道：「就算昌平君不顧慮自己，也得考慮長公子啊……」
是夜，黑夫看著夜色中黑乎乎的鄢縣城牆，若有所思：「其實共敖說的沒錯，白起在鄢地，在南郡留下的不止是餘威，還有當地人對秦的恨意……」
就在黑夫他們和*圖*書在滄浪水瑟瑟寒風中等待船隻靠岸時，遠在東北方數百裡外的陳郢（淮陽），鴻溝的終點，兩位秦軍大將也在高大的城垣外等待著。
遠在咸陽的長公子扶蘇，正是昌平君之妹所生。雖然扶蘇年紀才十歲，卻已十分聰慧賢明，有仁君之狀。昌平君的抉擇，不但關乎他自己，也關係到扶蘇公子的地位。
不過黑夫卻沒有去舉報的打算，因為這時候可不是「焚書」事件后加強了言論管制的秦朝，對民間議論還算寬鬆，只要不是公然叫囂造反，或者同情刺殺大王的刺客，基本不會掉腦袋。
「怕他叛秦投楚？」
中更羌瘣（lěi）手扶在車欄上，焦躁地看著陳郢大門，上面傷痕纍纍，卻關閉得嚴絲合縫，便忍不住對身側的主將說道：「小王將軍，昌平君，已經進入城一個時辰了！」
共師似乎是對黑夫年紀輕輕就靠自己升爵當上亭長十分讚賞，有些看好他，便說共敖才剛滿18，比黑夫小一年，算是他的後輩，希望北上途中，請黑夫多關照。
共師猜錯了，很不巧，他們叔侄倆的對話，黑夫聽得一清二楚……
二將並肩站立在沉重的駟馬戎車上，其鎧甲製作精緻，色彩艷麗：褐黑色的甲胄，硃紅色的綴帶，甲衣周圍的花邊，在白色的底上繪著絢麗的獸紋。前胸及後背、雙肩，還有幾朵彩色花結，彷彿後世的勳章，顯示了他們不同的等級爵位。
所以在戰後，鄢、江陵兩地活下來的，幾乎家家戶戶都和秦國有仇，雖然經過五十年的統治，還從秦地遷了不少人過來，但當地人對秦國統治口服而心不服的狀況，仍然沒有得到改觀。
習慣被人稱作「小王將軍」的少上造王賁聞言，對追隨父親南征北戰的宿將羌瘣說道：「那又如何？」
大王似乎也想看看，秦楚之間，昌平君會做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