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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作者: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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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一爐火 第三章 暮京

青梅一爐火

第三章 暮京

謝曉峰一醒,躬身謝道:「多謝小姐提醒。」轉頭吼道:「老龍,還不快點兒跟上來?」接著轉身笑道:「俺這僕人全名叫天外飛龍,一身好武藝,平生最愛打抱不平,倒有我這個主人的幾分性情……」竟是處處不忘向自己臉上貼金。
江一草見他二人一個談興正濃,一個伏在欄上戀不回頭,遲遲沒有離開的意思,無奈下只有續著話頭道:「不做梟雄,那就只有做英雄了。」
江一草哪知旁邊馬車上那人竟作如此思想,徑直將春風拉到一旁低聲和她說著話,旁人只道兄妹二人情深,此時正在互道珍重,也不以為意。
莫磯也不言語,伸出手去,在他肩上重重一拍。
只聽啪啪數聲,一大把小細棍落在台上,梨白的細木在硃紅色的木案上胡亂堆砌著,卻成了任誰也瞧不清楚的圖畫。神官閉上雙目,將兩手平攤放在細木圖之上。只覺屋內一陣無由風起,那潔瑩無比的雙手間竟迸出一大片光芒來。
此時那一邊早已停了手,當莫磯轉頭看時,見那殺手已被一柄長劍釘在了街道旁一個店鋪的木門上,胸腹間一片狼藉,令人慘不忍睹,不由轉過頭去。待一轉頭,卻又見一個相貌平常,穿著七品官服的年輕人正在向自己躬身行禮。
不料方才撒木亮掌之際,那陣無由風竟將屋裡的一根灶草帶了起來,方才在半空中飄了老久,此時卻不識時趣地悠悠落了下來,落在這幅難得一見的木畫中。雜草上案,整幅畫面頓然為之一亂,再不復方才模樣,加之灶草色深,卻映著木案的紅色益發深了,竟像是那西天殘照,滿眼血色一般。
「走了?」黑衣少年問道。
江一草笑道:「今日是給我送行,將你那套公文嘴臉收起可好?」瞄了一眼符言道:「我也認得他,在西城裡倒是威風的很。」轉身對著莫磯說話,卻偷偷將右手背到身後,伸出個大拇指對著城門下的符言晃了晃。
此時日頭已偏,街上一陣風掠過,空氣中更見清爽,他抖擻精神,隱起那副惶急模樣,轉頭向身後急急跟來的二人一笑,正待說話,卻見春風面上忽然現出怪異之色,莫磯眼中亦是警色一現,心中知道事有不妥。
「剛才那暗器是什麼模樣?給我瞧瞧。」莫磯看也不看江一草。
這京城百姓見多識廣,什麼樣人物沒見過。這時一聽竟然是個打西邊來的土包子,轟的一聲都散了,只剩下那年青人在車頂上獨自發著呆。
莫磯靦然一笑道:「哪有這大志向。」接著面色一肅道:「當前天下雖然大定,卻東有北丹之迫,西北有西山之擾,那天脈叢山之中卻又隱著北陽城的瘋三少。南邊雖說安然無比,但那荒唐王爺誰也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聲音稍許高了些:「想我三尺男兒,立於世上,雖不求立萬世之功,卻也願安邦保民,求得個風調雨順,萬民無患。」接著一笑,似是開解自己般:「我自知自己天性固執,學不得官場中那些圓滑本領。但如今太后臨朝,眼見皇帝再過兩年就要親政,雖朝中亦有社鼠,但畢竟吏治尚清,萬事井然。我求得不多,只求在這太平天下維護這井然二字罷了。」
劉名一愣,轉頭看看莫磯和江一草,那二人也是一臉疑惑。小姑娘笑的更甜了:「剛才那什麼北陽老鼠死的地方,叫穿三響,是個粥鋪。您那位瘋子一樣的手下,不止將人殺了,還順手在那店鋪木門上釘了個大窟窿。那粥鋪老闆姓沈,我識得,你給我些銀子,我代你賠給他。」
方有此念,便覺背後一道凌厲劍氣殺了過來,劍勢一氣呵成,竟讓人避無可避。偏在這萬險之時,江一草又覺這劍勢雖動,卻凝而不發。他心中料定來人必是以自己為幌子,所取的卻是身前相距不足兩尺地的莫磯,對於如何應對,心中頓時翻過幾個念頭。
場中餘下的那名殺手此時呆立在場,似是被眼前同伴的慘狀唬住了,忽地大叫一聲,卻出乎眾人意料沒有沖向前來,而是一個翻身躍過牆頭,只是臨下牆頭時右手輕輕揮了下,隨著這一揮,一道極不易察覺的細風向莫磯胸前襲來。
江一草轉頭對莫磯說:「莫磯,這我走了……」
眾人聽得原來如此,心道這種人家自然是富而粗鄙,也就不在意了。哪知那自稱謝曉峰的公子哥站在馬車頂上正自覺豪情萬丈時,一轉眼看到了眾人中泫泫欲泣的春風,卻是一時呆了,心道這中土果然非那西土僻壤所能相比,這剛進京城,就瞧見了這樣一個小淚美人兒。
春風此時正倚著欄干,聽的津津有味,頭也不轉道:「哥,這人講的可有意思了。這時候正在說望江王爺當年和王妃和_圖_書在東都城裡拾花搭錯車,偶遇那場戲。可不能走,至少我也要聽到當年那膽大妄為的東都世子是怎麼偷拐後母,又是怎生逃到望江,還成了王爺……」言語間調皮得很,倒像是鄰家裡某個準備偷聽大哥情史的小姑娘。
莫磯順著望過去,只見那黑隕石打磨而成的圓柱正在塵風之中頹然立著。
莫磯一笑放手,正待全力反擊,卻覺自身後穿出個極快的身影,還沒瞧見是誰,已是一劍刺中第一個殺手的胸腹間。
江一草嘿嘿一笑。正說話間,東城的老魏已經牽了匹馬過來,他本是今日東門巡城值日官,昨日聽莫磯說要為人送行,早將一切準備妥當。
此時京城之中,春風一人當頭,莫磯仍是像在公事巡查般嚴肅地跟著行走。二人身後不到方寸地,有個衣著華貴卻天生帶著股無賴氣息的年輕公子亦步亦趨地跟著。更為人稱奇的是,一個大得有些駭人的馬車遠遠的吊著這三人,馬車上一個滿臉滄桑卻自有一份威勢的中年人正百無聊賴地敲打著車轅,這人大約便是西涼小謝口中所言武藝高強且好打抱不平的僕人老龍。
「賊子?」莫磯愣了愣,回顧自己以往所為,再對照今日之事。不由乾笑數聲,笑聲十分艱澀。他此時方明白這幼時學的詞語竟可作別種解釋,暗自嘆道:「賊子賊子,原來便是老賊之子……」
京城百姓雖說見多識廣,但這樣一個奇怪的隊伍仍是引起了大家的興趣。只見街旁行人眼光隨著隊伍的前進而移動,一些婦人也在房檐之下駐足而觀,還不時地指指點點著,臉上露出好笑的神情。
春風小丫此時方斂了淚水,難得地認真說道:「放心吧,哥,這種正事不會有差池的。」
「明天給望江去封信,告訴大哥我幾時走的,大約幾時到。還有,我在那處的地址都一併寄過去。記住沒?」
春風見他面目雖然可憎,但形狀滑稽,一句話竟駭得分成了數段,不由卟哧一笑。那小謝見她兀自掛著淚痕的面上笑容忽展,直如那雨後映日梨花,不由痴了。
莫磯笑道:「你們小姑娘家就喜歡聽這些奇聞。那望江王爺是何等人物,畢竟是太后的親侄兒,雖說早年間父子失和,乃至鬧得勢不兩立,但畢竟身為血親,待舊日的事情淡了,自然也就沒什麼……至於封王之事,看他這些年在西陲用心經營,力抗荒原諸族,百姓乃至軍中誰人不服?受王封爵也是水到渠成之事。」挑了盤中一塊玉蘭嚼了,胡亂道:「大凡大人物,必然心有所定。若換作一般國親,聽這城東老熊滿天下亂嚼舊事,只怕早就想辦法陰了他。也只有望江王山高水遠,才懶怠理會。」
話還沒完,在一旁聽著的春風倒是先笑了出來,心道這僕人的名字不止響亮,簡直……實在是太有趣了。
江一草在天香樓中木然坐著。樓下那自稱天下第一講書人的城東老熊,不知在講些什麼,卻引得全樓鴉雀無聲。他不由暗自一嘆,轉身對著莫磯言道:「天時不早了,既然今天動身,還是早些走吧。」
莫磯內力深厚,眼光也遠,瞧見那人便有些不喜,道:「這不是西城的那個什麼老大符言嗎?蹲在這兒幹嘛。」他本身是巡城司的官員,見著這些人便頭疼。
得得馬蹄聲中,一人一馬迅疾馳進。那身影也從亭中行了出來,清瘦身上是一身黑衣,渾身籠著份冷冷的感覺,頭上戴著一個短檐笠帽,將將遮住了口鼻以上的面容。看到此人,江一草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胯|下坐騎並不減速,只是伸出只手去。黑衣少年嘴角抽動了一下,似乎也是帶了絲笑意,也將手伸到半人高的地方。
老魏哈哈一笑:「這是莫大人……」
眾人看著這一人一馬慢慢消失在夕照遠林中,方悒悒回身。老魏笑罵道:「阿草今日可是改了性子,居然敢在城門洞里騎馬。也不怕犯了刑律,把他捉了,又是一陣好受。」
又坐了些時,那二人終禁不住江一草纏磨,隨他下樓準備離去。江一草斂氣輕聲,默默自樓下那些看客間走過,卻不料那說書人城東老熊的目光仍是不離自己後背。他只覺著後背似乎被兩道寒氣逼住,走得愈發地快了,卻在此時,聽得啪地一聲,不由心中一亂。
春風接過錢,似乎笑的更開心了,俏眉一動道:「那是。不過按察院的大人還愁這些銀兩嗎?這點小姑娘我是清楚的。」
「走了。」江一草回頭看著身後籠罩在霞光之中的京城城池,淡淡道。
春風此時心中離愁難消,哪知偏偏旁邊多出個無趣之徒老是打擾本姑娘的傷離之情,讓這眼淚也流的不盡興,不由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上稍露煩色道:「公子請自重。」跟著莫磯轉身離去。
「你放心,春風我會照看著。」
符言一瞧,嘿嘿一笑,帶著身邊的跟班沿城牆根底下走了,看也不看一眼這正在道別的三人。
莫磯和劉名二人對視一眼,見這殺手如此悍勇,各自瞧出對方眼中的一絲不安。只見那人躺在血泊之中亦兀自喃喃道:「我大兄是北陽城的瘋三……你知道了也動不了他……」血水隨著他的叫喚流的更急。莫磯低頭咒罵了一句。劉名在一旁聽的清楚,卻似耳無所聞。
一轉頭,見那城東老熊將醒木自桌上緩緩拿起,沙著聲音道:「世人皆言命有定數,都不忿這天下做惡的享大福,受難的逃一生,卻又自言命數,不敢稍有所抗。但命數卻終是這般?就如那東都世子攜美狼狽出逃,茫茫天下竟無一人可救其難。只得一駕馬車穿千山,越百溪,映刀光,沐劍雨,歷百死千劫方回到了王妃故里望江郡。當其惶惶之時,又有誰人能料得此子日後竟能封王拜將,成就一番功名?正所謂:誰棄灶邊草?一草亂天下!」
過不多時,三人便過了景陽門,近了東城門。這時日已將墜,只見進城之人,卻難覓出城的。莫磯笑道:「本以為今日因我之故,院中會對你有些不便。不料卻是有人衝著我來了。」江一草正待接話,遠遠瞥見城門下石板上蹲著一人。那人見著他,伸出右手兩個手指自左手腕間比劃著一橫。
※※※
城門口的行人一瞧都有些吃驚,心道這是哪方來的王親豪貴?只見那馬車頂忽然被打開,一位年輕公子站起身來,先是打了個誇張無比的呵欠,然後轉頭四處亂看著,口口念念有詞,面有欣喜之色。只見他四周打一了揖,高聲叫道:「各位京城的鄉親大家好,在下涼州謝曉峰,旅居異鄉多年,今日方能回到俺中土母親的懷抱,實在是……」
江一草走過去,拍拍烏溜發光的馬頸,轉頭笑道:「老魏,這份禮可大了。」
江一草低頭走了時,猛一抬頭,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朱雀大道路口,察覺自己指間儘是冷汗,不由一聲苦笑,暗笑自己也太過膽小了些。
莫磯聞言一驚,轉身再看城門外的那片紅燒林,卻哪看的見人影,喃喃道:「怎地一出這京師,便如此歡喜肆縱?難道這地方果真如你所言不是人呆的地方?倒像是那些朝中心存隱念的老臣,什麼一入此間十余年,脫得羈絆……」此念一起,馬上搖搖頭,心道這小子年紀輕輕,無論如何扯不到這上面來。
此時江一草已走了過來,以手撫額,模樣狼狽得很,待看見那被釘在木板上的刺客血糊糊的屍首,更是駭的大驚失色。然後……看見了莫磯身旁那個滿臉帶笑相貌過於平常的年青人。
莫磯低聲詢問道:「涼州,不是幾十年前就被西山和曉峰佔了嗎?這人自稱謝曉峰,和那西山始祖有什麼關係?」一邊的老魏笑道:「扯蛋的西山始祖,這謝家本來就是在涼州販馬的,幾十年前天下大亂,幾場仗打下來,可是發了大財。不過聽說一直都不肯歸順西山,早年間就說著要回歸本土的。這大概就是謝家的什麼公子哥兒打前道的吧?」
馬兒速度極快,二人交錯不過也就電光火石般一剎,卻就在這一剎中,二人雙手相握,少年竟被江一草帶了起來,在空中劃了道弧線,穩穩地坐到了江一草的身後。
江一草聞得最後兩句話,心中一緊,余光中見春風和莫磯仍是面容不變,心中方寬,急忙加快腳步走出門去,卻沒注意情急中竟向城門相反的方向去了。那二人見他走的如此之急,不免有些奇怪,卻也是相對苦笑,跟了出去。
拾起這根灶草,卻見案上再也無復方才神韻。白衣神官將這一株不合時宜的灶草在手中輕輕捻著,苦笑道:「真是敗筆。」
「淺水灘救命之恩,卻又如何演算法?」
當這些人已然將成京城又一新景之時,江一草一人一馬早已踏過了城門外那幾里寬的密林,不多時便瞧見土路盡頭處,夕陽映照下的那座孤伶伶的離亭。
江一草看了看小妹一眼,搖搖頭,拍拍她的腦袋,溫言道:「笨春風,別哭啦……乖,別哭了,不要人家說這和煦撲面的春風小丫怎麼忽然下起雨來了。」任他如何開解,小姑娘卻始終是一臉離愁,又擔心自己害得兄長不樂,只得強顏笑道:「春風化雨不成嗎?」話聲中卻帶著兩聲哽咽。
莫磯淡淡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江一草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伸手遞了個黝黑的鐵物什過去。莫磯也不細看,便找了張紙www•hetubook•com.com包了起來,罵道:「你小子剛才忽地一癱,倒唬了我一跳。」江一草捂嘴偷笑道:「誰不知你莫大少武藝高強,人又生的俊朗。我剛才是給你一個在小丫面前展示的好機會。」
※※※
他搖搖頭道:「這我倒不操心,咱這妹子還不至於淪落到要人照顧的份上。只是……」言語一斷,似不知如何說下去,揮揮手道:「罷了,這次欠你一個情,將來總有法子還你便是。」
話還未完,忽聞得轟隆隆一陣巨響,城門外駛來一輛馬車。這馬車有些奇怪,前面用八匹馬拉著,車身竟有城門的三分之一寬,紅木作板,雕花為窗,窗欞子處用上好的羊毛絲絨包著,竟是華麗無比。
莫磯也不理會他,徑直走到那店鋪門前,對著掛在劍上的刺客問道:「你我何冤何仇,受何人指使前來殺我?」他見此人胸腹間爛了個大洞,鮮血沿著劍向下不停滴著,情狀十分凄慘,雖此人對自己有奪命之心,卻也不免生了幾分惻隱之心,又看他奄奄一息,只怕救不活了,是以趕緊問著。
莫磯苦笑一聲,心想這世事真是難料。卓四明當年貴為帝師,權傾天下,最終仍是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謀刺皇帝的罪名雖不說空前,但生生做成了此事,也是令人駭然。正胡亂瞎想間,只聽旁邊的劉名輕輕說了聲:「奸臣逆子,正當刻於這不祥柱上,令其受萬民唾罵,使其身後魂魄在黃泉之下也不得安寧……只盼,只盼這柱上名字的高度莫要再升高就好了。」也不知他是在說給誰聽。
莫磯言道斷沒有此時出城的理,不若待天黑後去城外的驛站住一晚再走。江一草卻是搖搖頭,似乎有所顧忌。方才還笑盈盈的春風小姑娘,此時眼眶子里卻淚花轉個不停,手拉著江一草的袖子,似是一刻也不願放開。
轉身向劉名輕聲道:「這人就交給你們了,如果救不活,就給他個痛快。」他深知按察院里私奪人命本是常事,加之這刺客眼看也無活理,便交給他們算了。劉名點頭應下。那將死的刺客卻以為他們在盤算逼供,整個身子懸在劍上亦兀自不懼,口中嚷道:「不用你們逼……老子告訴你……老子是北陽城的一隻老鼠……」說著一發狠,拼著最後一絲氣力將長劍自身上拔了出來,就此倒下。
此時一直被他們遺忘在身後的春風小姑娘卻湊了前來,對著劉名攤出一隻手掌,甜甜一笑:「勞駕。」
江一草也兀自出神道:「都說這石柱上萬古不幹的唾沫乃是京城一景,只是我看世事如風,過些日子也就淡了。沒見人們看得慣了,這柱子上也沒什麼……」
江一草故作一驚,道:「你說什麼?」
劉名哭笑不得,卻見莫磯和江一草裝作沒聽見在一旁不知嘀咕什麼。心知這小姑娘乃是大公子的朋友,萬萬得罪不起,只得依言從袋中取出銀錢,雙手奉上。遞過錢后,忽地輕聲在那小姑娘耳邊說道:「一個小洞,隨便揀塊木板就補好了,哪用得著這多。您可真夠高的。」
在這間不容緩之際,莫磯卻是毫不慌亂,衝著那劍花平平實實地一拳擊了過去。也不知他是如何從那亂人心目的劍花中辨得清楚,只見兩人由極動轉而極靜,而他一拳也正中殺手所執的劍面。這一拳帶風而至,勁力十足,將那把奪人性命的青刃盪開,一錯腳,避開貼著腰際而過的第二劍,手一翻就擰住了來人的手腕。
莫磯正待痛下殺手,卻見臨街的牆上躍下個人。那人身形十分詭秘,來的竟是不見半分徵兆,迅即來到糾斗中的二人身前,狠狠一劍扎了下去,竟渾不顧那同夥死活。
此時方才以殘忍手法將殺手釘在木板上的那人也走了過來,低首向莫磯行了個禮。莫磯瞧此人生的也有幾分清秀,但見他劍上兀自有血滴下,想起方才他那行事手法,不由心中有幾分厭煩,淡淡道:「不要自稱什麼屬下。巡城司歸兵部所轄,你們是按察院,本非一部,何來管屬之說。說到這京師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刺客,本是我巡城司失職,又與你們何干。」
莫磯聞言一愣,道:「難得聽城東老熊說回書,怎這麼早就走了?」轉頭看看窗外。「時辰還早,且坐坐無礙。」
春風一個小姑娘家,幾時見過這種登徒浪子,不由又氣又惱。莫磯側身瞄到她臉上不喜,轉身站在那涼州小謝身前三尺,伸出手掌,冷冷看著他也不說話,卻自然有股說不出的威嚇之意。
涼州小謝似乎是受了一驚,喃喃道:「在下初來中土,實不知種種禮數,只是……只是看著姑娘……俺便……」
在西城東城交匯的朱雀大道口上,在刻著一百二十七名國賊和_圖_書姓名的那根黑石柱以南十步地,在釘著一具血淋淋的暗殺者屍首的店鋪門板前,在春日里的漫天塵土裡,在這京城的暮色之中,江一草第一次在京城裡見到了劉名,就在他即將離開此間的那一日。
「你是?」莫磯皺眉道。
正在莫磯大步上前之時,春風卻一臉古怪的笑容,想著自己這個哥哥又準備弄些什麼。卻不料江一草是什麼花招也沒,老老實實地腳一軟,癱在地下。只是這一癱,恰躲過那一劍之厄,但又在背後上方留了片大空白,讓那殺手已然綻開的劍花全數照著莫磯去了。
江一草見他沉吟不語,面上忽地現出一絲笑意,問道:「只是如何?」
「大公子受驚了。」
劉名連忙笑著應道:「大人教訓的是。」心知這位大少爺最講究的就是不要和自己那位高高在上的大老闆扯上關係,這一句話便改了稱呼。
獨坐半晌的江一草此時方有空說話,「莫兄,聽你口氣,對這望江王爺倒是有幾分敬佩。」
正感慨間,卻聽得一道細微風聲朝著自己胸前襲來,不由暗笑一聲,雙指運力……卻見方才倒在地上的江一草此時不知死活地偏偏在此時站了起來,擋在自己身前……那殺手臨逃脫前發的暗器就此如泥牛入海。
尤令人可怖的,乃是那身影竟一劍自那殺手腹間捅個了通穿,身子也隨著劍向那殺手貼了過去。眉眼和他劍上之人的眉眼竟快粘著了。那殺手一聲厲嚎,顯是痛楚之極,手中青刃也已落地,腳步踉蹌著向後退去。但那來援莫磯之人卻如附骨之蛆,貼在他身上,右手還不斷扭動著,帶著那柄利刃在殺手腹間攪動。隨著他的攪動,殺手厲嚎之聲亦是不絕,凄厲至極。
他並不知劉江二人此時在看著什麼,只是順著抬頭,眼光移至柱中最後一個名字的所在。此時天空忽然放晴,一道金光打了下來,正好照在那個十年前天下最有名的名字上。
江一草和劉名相視一眼,苦笑著搖搖頭。
莫磯搖搖頭道:「朝廷一共只封了三個異姓王,東都老王爺一向勤勉為國,不用多言。而高唐的那位荒唐王爺倚著祖宗餘澤,政事荒廢,亦不用多言。倒是望江郡的這位王爺,武藝極高,又極有識人之明,手下三面旗威震西陲,自身又是兵法大家,對西陲荒原用兵七年來,未嘗敗仗。只是……」
此時天已將晚,亭中似乎還有一個瘦削的身影。
「下官是按察院二堂官門下正廳主薄劉名。方才正在景陽門監斬,走到此時,方發現有歹人意圖行刺公子,屬下們辦事不力,讓公子受驚了。」
「只是……」莫磯在心中想了想措辭,謹慎道:「只是為人過於偏激,又極為護短。在朝中和東都一系斗個不停,全不顧父子之情。而誰要是碰了他屬下的州官將佐,下場都慘得很。這一點我是一向不以為然,此乃梟雄,我卻是不願學的。」
此時路口四周的行人早就被方才發生的一場未遂的暗殺駭得四處躲開,遠遠地看著這邊的動靜。莫磯看著人漸聚漸多,只得低聲讓劉名將場上清理一下,便準備離去,卻只見劉名和江一草二人此時正在發愣,靜靜地立在自己兩側,眼光卻緊緊盯著身前的某處地方。
正思琢間,那涼州販馬的謝曉峰,小謝公子頗不識趣的湊了上來,訥訥道:「怎麼和那位仁兄方一相識,他便走了呢?真是不巧。」不過看他的言語倒沒什麼遺憾,馬上轉過身來對著春風恭謹道:「原來姑娘叫作春風,在下涼州小謝……」
卻聽得旁邊有人插話道:「不知這位大哥貴姓?在下初來貴地,實盼能交上良友,一看閣下身材雄偉,相貌非凡,定是頭一等人物,實盼相交。俺乃涼州謝曉峰,人稱小謝,年方二十,家世清白,處世端方。俺平生最愛結交朋友,還望兄台能不棄小弟不才,折節……」
江一草大愕之下,才發覺那馬車上的公子哥竟不知何時行到自己二人身前,一臉恭謹的說著。這公子哥生的倒也不惡,只是左臉上長了幾個小痣,很是有礙觀瞻,更令人可厭的是那獃滯無神的目光只是盯著身旁的春風。他稍一尋思,便悟過味兒來,哈哈一笑道:「要問俺是誰,問俺妹春風好了。」
不多時,劉名領著那個似乎以殺人為樂的下屬回院報備,江一草三人也轉回頭向東城門行去。
「說什麼呢?」春風姑娘好奇地側過臉問著,兩個男人立馬噤聲。
京師東南千里之外,一座青山突兀地立在平坦原野之中。山中樹木枝葉茂盛,谷間時有雲霧飄過,最上端有座寺廟在雲間時隱時現。廟旁行出個僮子,端著食案,卻不進正殿大門,而是拐了個彎,徑直向著廟后的一間茅和圖書草屋行去。只見那僮子將食案放在門外,然後輕輕敲了兩聲,便無言退去。咯吱一聲,一隻瑩白如玉的手伸出門來將食案拿了進去。
那刺客強自一笑,鄙夷道:「……賊子……今日殺不了你,實難……甘心。」接著咳了兩聲,血沫子咳了出來。
這根石柱自三百年前高唐王之亂后便立起來了,上面刻著一百二十七個人名,無一不是大奸大惡,奪朝篡逆之徒。這一景中土國無人不知,經常有些百姓路過此地,便會向上吐一口唾沫,以示鄙意。莫磯自幼在京城長大,對此自然並不陌生,不用細瞧,也記得柱尾第一個刻著的便是當年在南蠻作亂的高唐王里洪興的姓名,再往上三十二位,就是百年前穢亂宮廷,暴虐成性的大宦官何音。
莫磯此時卻在看著那出手助己之人的出手,心中亦是大驚,雖明知此人是相助自己,卻亦難掩心中震驚。暗中想著,雖然此人劍法凌厲,但亦是有跡可尋,只是這等擇人而噬的毒辣氣勢卻不知天下有幾人能承受的了。
在旁人眼中,卻只見白日大街上,一個手持利劍的殺手正以迅雷之勢向他刺來,而江一草卻似乎駭傻了,全然不知躲避。那持劍之人見這人竟如此窩囊,便順勢殺了過來。
涼州小謝一愣,立在原地,看著這女子身旁一表人材的莫磯,喃喃道:「原來已經有人排隊了。」卻仍是一咬牙跟了上去。
江一草萬沒料得竟勾出他這一大段話來,聞言亦是一陣思索,半晌後方道:「這天下萬般,終究求的不過是井然有序罷了,你要在這秩序之間周旋,又要維護它的運行,只怕會有些吃力。不過黎民百姓所求何事?不過就是能有幾天太平日子而已,若大家各自儘力正心,捨得一些實難捨得的事物,世間自然無擾。」這一番話淡淡道來,卻不知是說給莫磯,還是說給自己聽的,更不知他心中將要捨得那實難捨得的又是何等事物。
此時天色不知為何忽然暗了下來,事物的影子自然暗淡了下來。風也大了,卷的街面上的一些碎屑四處飛舞,倒有幾分西風蕭瑟,送人別離的味道。
春風見他痴狀,假作好心提醒道:「你那輛不像人坐的馬車還在後面呢。」
屋中之人發上別著根木叉,生得是眉清目秀,神豐俊朗,加上一襲白衣上淡淡描著幾枝枯竹,更是生出一股脫塵之感,瞧那袍領上細細綉著一圈銀絲寒梅,才知曉原來這人竟是神廟中高高在上的大神官。
「阿草,這是按察院的劉名,劉大人。」莫磯見那劉名仍不識趣地跟在自己身旁,全無離開的意思,只得就著面上的功夫隨口介紹道。劉名含笑看了看江一草,不知為何,笑的更加用心了,柔聲道:「這位兄台,幸會。」
山頂本來寒冷,但這間屋子裡邊置有火盆,仍是溫暖如春。這位居於茅舍的大神官一拂袍擺坐下,姿勢隨意,卻自然透著份優雅。他面前放著一個黑漆小木檯子,方才接過的食案被他隨意地放在木台旁邊,卻是看也未看上一眼。木台上零零碎碎放著些桃木做成的小細棍。神官拿起眼前台中胡亂堆在一起的細木棍,嘴唇一翕一合,似在默禱些什麼,然後鬆手。
他輕身一縱上馬,將包裹繫緊實,向眾人拱了拱手,接著手腕一抖,馬鞭在空中劃了個半弧,啪地一響,身下坐騎嘶鳴一聲,向城外疾奔而走。此時金烏將沉,城門樓的影子在平地上幻作了一個奇形怪狀的物事。只聞馬蹄聲聲,自那怪物身上碾過,竟不作絲毫停留,即便城門下一個小姑娘帶著哭腔喊的一聲哥,也沒能讓那一人一騎的身影有何凝滯。
待光芒斂去,他細細看著面前的木圖,面上喜色一掠而過,馬上又恢復那似乎萬古不變的平靜。
若細細辯認,竟發現木案之上那些細桃木看似胡亂置著,一豎一橫間卻隱隱大有深意,竟像是一幅面貌模糊卻又和諧無比的圖畫。這幅無言之圖竟是無一處可添筆,無一處可抹白,一種無來由的平和之感從畫間躍然而出。
春風小姑娘回過頭來,眉眼間儘是笑意,問道:「那依你說,這些街頭坊尾傳的一輛馬車逃殺萬里的故事竟是假的?」莫磯一呆,辯道:「那些事由,若非當事之人,又有誰知。若無人知,這故事自然就是假的。」春風一笑,唇角動了動,卻也不反駁回去,眉梢卻是俏皮地一跳,似是譏笑這位莫公子實在是無趣。
此時場中已清理將畢,行人們又開始如常行走。就在江一草說話的當兒,一個年老的寒酸走到柱前,使勁地呸了一口,似乎還不解氣,又連吐了幾口唾沫,嘴裏嘟囔道:「叫你讓老子輸錢……叫你讓老子輸……」一面憤然罵著,一邊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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