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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作者: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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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一爐火 第四章 清江

青梅一爐火

第四章 清江

但有時又覺得老天爺實在很不是東西,偏偏要在自己過上幾年好日子之後,用那種駭人的方式,那種讓人難以忍受的方式奪去了也許本來就不應屬於自己的幸福。
江一草一躬到底,誠懇謝道:「多謝大哥指點。」
江一草想著小姑娘如此用心,不由好生感動,又聽著阿愁在一旁有些失神問道:「你走的時候,春風哭了沒?」他心知這兩個女孩兒在一起呆的時日長了,感情頗佳,一旦分離自是難捨,應道:「怎麼沒哭?小丫頭哭的跟個淚猴兒似的。」
旁人若是聞得這人竟一句問侯的話也沒有,先關心起敵人的生死來,態度又是這般冷淡,不論是否主僕,只怕心中亦是難掩怨意。而她卻只是淡淡將身轉過去,從地上拾起生魚,又準備向柴垛走去。
京師東北方向不過百余里地,便有一條大河。這條河發於荒原,淡淡地劃過望江郡的北端,在安康城外打了個轉,帶著紅石郡那積累千古的紅泥,便斜斜地向南來了。河水雖清,但在紅石郡處經過後,水中總是帶著那麼一兩團絮狀的紅色,而中土王朝初立之時,北疆難定,江畔山野多為殺戮之地,常有血流飄杵之事,是以大河兩岸的百姓都帶著絕望地稱其為血河。直到中土大定,才由數百年前的一位大儒改其名為清江,取其天下清明之意。
阿愁見他始終這般憊懶脾氣,不由眉宇間略有憂色,輕一嘆息,卻被江一草聽著。他半睜著眼促狹道:「愁,船上地方小,把我肩膀借你將就靠著歇息好了。」阿愁聞言輕啐一口,笠帽輕紗之下,紅暈輕染了雙頰。
江一草是個孤兒,自幼不知父母身在何方,即便這姓名也是十年前隨意所取。身為濁濁塵世中一孤兒,尤其是一年幼的孤兒,似乎就註定了被四處轉賣的命運。他已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初通人事,但自從那天起,他便決定不再被人賣了。
正靠在後艙木板上假寐的江一草,卻在那人上船伊始,便已睜大了雙眼。他體內兩股真氣之一似乎受到什麼牽引,竟是歡喜無比,在體內經脈之中慢慢流動起來。他閉上眼細細感覺著這多年以前和阿愁初遇時的那種味道,卻不知此人為何要將真氣散的如此之遠,竟似在和自己打招呼一般。
江一草尷尬地撓撓頭,忽地面色一正,問道:「幾個人?」
還沒等她說完,江一草已是捧著肚子笑岔過氣去,等緩過氣來,坐正身子對滿臉疑惑的阿愁笑道:「你也真聽她的?」點點她的鼻子,又點點自己的鼻子道:「雖然她常說咱倆在這方面的確白痴,也不用如此吧?」
江一草看了看手中黑糊糊的魚肉,嘆道:「魚兒啊魚兒,雖然你不忿成為我等腹中充饑之物,也不用如此折磨我呀……」眼看這黑棒一樣的東西實難入喉,不由轉頭道:「愁,咱們還是吃乾糧吧?」
「拔你的刀。」
想到對付藉藉無名的自己,那心機深重的莫大人也要用上點心思,不由暗駭於此人心思深刻。再想到京城裡的那位說書先生,心頭更是煩悶,此時聞得阿愁手上那血腥味,沉聲道:「都殺了?」話語中竟是帶了兩分不悅之情。
正好笑間,忽然卻見阿愁萬分認真地看著自己身後,慢慢地說道:「我這才發現,春風說的對,我們倆在這方面真的有些白痴。」
遇見阿愁,本身就是一件極奇怪的事情。很難讓人相信,西山國靠近雪域邊上那座小東山上的老人竟是如此的固執,又有如此的神通,竟能找到萬里之外還是巡察司外圍一個小夥計的自己,而且還像四十年前一樣,把自己最小的徒兒送來給自己當僕人……只是自己並非四十年前意氣風發、氣吞天下的帝師大人,而跟在自己身邊的阿愁,自然也不可能再重複山中老人當年的模樣。
阿愁搖頭道:「沒辦法。此人天生的氣勢怎麼也收斂不了,不是內力散發而外,只是英雄豪傑天生一段霸氣罷了。」
「天下誰人不識此君,只不過沒見過他真面目罷。他八年前曾經到山上去過一次,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給他遞過茶水,不知他還記不記得。」阿愁淡淡一笑道。
阿愁難得長篇大論,這一溜下來也有些累,聞言認真點點頭道:「春風怕我們倆個把包裹弄亂了,找東西不大方便。」
話還沒說完,那似乎天地崩于面前亦不改色的阿愁卻漲紅了小臉,掙脫道:「你這人怎麼又這樣……」
江一草越想越覺事有蹊蹺,心想莫不是那按察院里的兩個和-圖-書大堂官並不如自己所料那般,並沒有被那枚黑石指環駭得退出這場遊戲?正在胡思亂想間,忽然聞得身邊傳來一陣淡淡的血腥味,味道雖然不重,但卻讓他幾欲作嘔。自十年前遭遇那件事情后,他就不大聞得血味。
江一草並不想做些什麼,也不想改變些什麼,直到他在南邊高唐郡邊上因一時之氣觸犯了刑律,而數年之後,那事情的餘波,終於到了京城。
江一笑啞然一笑,「你居然能將這人的模樣記得這麼久,可見此人定有過人之處。」他見那人上了別艘船,想來與己無干,也不向阿愁問問那人大名,似生怕扯上什麼關聯,將包裹放到腦後與船板之間,懶懶地一靠,竟似準備睡去。
過不多時,江一草已將肥魚架在柴上慢慢烤著了。阿愁從馬背上取下春風收拾好的背囊,小心地打開,像背書一般念道:「兩個紅色布小包裏面系三個疙瘩的那個……」
阿愁卻是不肯鬆手,淡淡道:「公子怕血腥味,還是我來吧。」
江一草與她相處日久,自然知道她心中想法,心中生悔方才話語說的重,連忙一步跟上,從她手中想接過魚來。
江一草瞧著江中帆船首尾相連,時有一艘緩緩劃出,想著待駕舟逝于江水盡處時,只怕才是餘生所寄之地,想到從此以後再也不用時時擔心會被捲入一些莫名的事情,不由心中暢快,直欲在那習習清風中亮上一嗓子,渲泄一番心中十年所郁的悶氣。
此時那在胸前別著根擺尾藍雀毛的船老大迎了上來,向一位衙役問道:「老史,什麼事兒?我可要開船了,船上也沒位置,可不能再上人。」看著似乎和這些衙役相熟,稱呼也不客氣。其實此時船上艙位尚空,尤其是座席間都是些短途客人,擠上幾個人自是不妨,但看這船老大竟是膽子頗大,居然敢不給官府面子。
剛才指點他們來藍毛船上的那位船老大,此時正在他們視線之中指揮著手下上下著貨物,為客人安排著住艙。江一草心中對此人頗有幾分好感,不免多看了幾眼,卻見上那船的客人中有兩個身影顯得非常特別。準確地說,是其中一個人的背影顯得特別奇特。只見那人一襲黑衣,身材頗高,看上去有些飄忽,但不知為何卻給人一種氣壓眾山的氣勢。他走上跳板,江水自他腳下淌過,竟也似駭得安靜下來一般。
阿愁卻不理他,小心地解開一個小紅包上的三個疙瘩,然後像完成了一項極難完成的任務般,欣喜道:「果然在這裏面。」接著遞了個小瓶過來。
如果是英雄好漢的相遇,恐怕在說書先生的嘴裏只怕要說成什麼「天色將白,雄雞唱曉,有誰知幾位少年就在什麼水畔結成莫逆……」
只見一個全身籠在極寬大的黑色袍子里的人靜靜走了進來,然後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從袖裡摸出個一把銅子,放在了寧老大身邊的桌上,輕輕道:「勞煩您了,這是船錢。」眾人聽著這聲音細柔,偏又自有一份靜謐味道,讓人直覺心中安寧。
阿愁也睜開眼,似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江一草一眼,緩緩伸出手來,面露鄙夷之色,輕輕翹起了小指頭。
那府官似乎覺得這苦哈哈竟敢和自己對峙是件極有趣的事,不由氣極反笑,揶揄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和我比劃?」接著一按腰畔烏金刀鞘,傲然道:「本人號稱府中三把刀,只怕你沒命來看。」接著譏笑道:「你以為自己是誰?天下第一快劍?」
過不多時,他們剛剛盯著看的那大船緩緩自江岸駛離,不一會兒功夫便行至江心,慢慢向上遊行去。江一草見眼前無熱鬧可瞧,便湊到她耳旁想悄悄說幾句俏皮話,正在此時卻聞得岸上一陣騷動,幾個當地的衙役領著些奇怪的人物趕到了這艘船上。
「可春風卻說這先生的書講的有趣極了,我聽了幾次,也是這麼覺著,故事里自然也有那些讓人厭煩的打打殺殺,但其中有一出,卻是講的有個落魄又身受重傷的俠客和一個貌美如花卻心事重重的姑娘在一個溪邊烤青蛙肉吃,那蛙肉也像我們今日這樣,烤焦了……」
江一草靜靜地聽著阿愁轉述那位明巷說書先生的講段,亦是入神,後來聽到說書中那位青年俠客搶著將青蛙燒焦的部分先撕來吃了,卻留下尚未焦透的蛙肉給那姑娘,不由心中一動。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黑棒,仔細掰開,卻萬分懊喪地發現,這魚兒竟似刻意不給他機會,從裡到外,黑糊一片,竟沒一處和圖書看著順眼的部位。
他們跟著那極厲害的角色已經一路,那人似乎有些有恃無恐,毫不將他們放在眼裡,他們卻是打也打不過,走又走不得,實在窩囊至極。有時想到那人的手段,更是心頭髮毛,惴惴不安,一路上萬分小心,生怕跟著的那人惱了,倒回頭將自己一干人等殺個乾乾淨淨。
空幽然緩緩地走到船的後部,看也不看一眼正盤腿倚在船板上的二人,兀自出神地看著船后那天上幾片淡雲,眼前一泓逝水。自十年映秀一役后,身為當年神廟三大神官中最年輕的一位,他在西陵那座孤山的茅舍中獨居十年,卻不料如今終於還是下山了。
誰知輕推艙門而入的卻不是他們意料中的人物。
事情其實很簡單,江一草皺著眉想,甚至還可以說有些搞笑,殺手竟然是被暗殺者自己想辦法送去的。但他又覺得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莫大人又豈是如此好糊弄的角色?早上在天香樓讓莫磯離開,以給殺手留下時間,這本是自己意料中事。只是那個老蒼頭所持的理由似乎過於牽強,明眼人一瞧便有些問題,以至於莫磯不到午時便迴轉,弄得自己埋下的其它幾招伏手根本沒機會使。
二人都是自小離家的人,雖然不通經濟世務,卻也沒有頭次出門人的那種挑揀。付過船錢,徑直上船在船尾覓了個遮風蔽雨又能遠觀水景的好去處,鋪好由船上供的薄毛毯,蜷在那處,傻兮兮地看著江面上正在上下著客人的各色船隻。
江一草皺著眉看著那背影,對阿愁道:「那人好怪,上個船就像是要去列陣血戰一般。」
江一草這才醒悟,原來按察院果然別有安排——明面上以一個拙劣不堪的計劃讓莫磯以為事情已經完結,暗地裡卻痛下殺手,事後面對大少爺自然可以推得乾乾淨淨。
江一草聽得一句公子,心中更是自責,連忙岔開話題道:「卻不知莫磯這個時候在做些什麼?」
他此次能從這官非中脫身,實是託了莫磯不少力,但心裏亦是清楚,莫磯身份尊貴,按察院里的那幾個老人定是不能容許這種可能會在他仕途上染上污漬的事情發生。自己得莫磯之助時,只怕就是天下人人畏懼的按察院取自己小命之日。
他向來怕死,但這並不意味著面對著死亡威脅時,會嚇得不知所措。他深知已給那位其實很難交心的貴公子朋友惹來了不少麻煩,自然不願將此事告訴他。反正面對死亡輕身脫逃,這一向是他兄妹倆,以及此時坐在馬背上他身後的這位阿愁的拿手好戲。
「你不會告訴我這些什麼紅布,疙瘩的,都是昨晚上你被她逼著記下來的吧?這麼麻煩?」
阿愁見柴火有些過旺了,急忙抽出燃的最猛的大枝,一面解釋道:「這是昨晚你和符言商量事情時,春風和我收的包裹。瓶裏面是調味粉,春風怕我忘了,所以在外面系了三個疙瘩,又怕我不知道鹽和胡椒怎麼用,所以把幾種作料按比例兌在了一個瓶子里。還有那青布兩個疙瘩的包裏面裝的是乾糧,待會用黑瓶裏面的醬就著吃。你的衣物是青布一個疙瘩,我的衣物是……」忽地停住不言,然後道:「白布五個疙瘩裏面是銀錢,白布兩個疙瘩裏面是地圖,白布挽了個蝴蝶結的是些不知如何分類的東西。」
江一草異道:「你識得此人?」
按察院權傾朝野,在各地司緝兇之職的府官武藝高強,地位尊崇,出入地方時,當地府衙均是前迎後送,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冷眼,哪裡吃得下這小小船家的閑氣?果然只見一年輕府官冷笑數聲,也不言語,便轉身打了站在跳板上的水手一個耳光,然後一如平常地跨入船中,狠狠道:「不是那便上來吧……」末一個「吧」字格外的用力,「而是請老爺上船。」
那些人物統統一身褐黃衣衫,腰間齊刷刷一色的銀絲腰帶,江一草一瞄,心中一驚,將臉轉向阿愁那旁,假裝睡去,耳中卻聽著船上的動靜。
阿愁過了半晌方緩緩道:「七個。都在東城門那片密林里,功夫還行,身上都帶著腰牌,是京營的高手。」
不多時,船已到了江心,被踢落水中的年輕府官早已被撈了起來,脫去了濕濕的外衣,惡狠狠地盯著並沒去前艙掌舵,而是在中艙內喝茶的寧老大。
寧老大亦是一笑道:「天下第一快劍又是誰?」
待二人走遠后,阿愁問道:「還剩了多少?」江一草嘿嘿一笑,似變戲法般,從懷裡掏出了一枚銀錠。阿愁雖然遇m.hetubook.com.com事鎮定,此時也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嘆道:「你又是從哪裡弄了這多銀錢?對了,既然身上有富裕,為什麼剛才不坐那艘大船?」
少年們畢竟年幼體弱,雖然打起架來都是狠不要命的角色,卻也在這偷盜路上吃了許多苦頭。不止一次從狗嘴裡逃生,從高牆上覓活路,更常有被棍棒教育的共同經歷。每當大家在破廟或是什麼地方躲著世人,生上堆火,炫耀著自己腿上的傷口時,都會在暗地裡覺得這種日子大概是沒個頭了,除非年紀再大些,由小偷轉為大盜……然後吃香的,喝辣的,最後被官府捉去,飲上一海碗斷魂酒,喊上數聲十八年之後云云。
寧老大一聽不樂,正待反駁,卻聽得艙外甲板上輕輕篤地一聲。
那寧老大斜乜著眼,看了那幾個系著銀絲腰帶的人一眼,冷冷道:「那便上來吧。」竟是絲毫不懼。
※※※
那年輕府官聽著首領示弱的話語本就有些不喜,此時見此人如此無禮,將一根沾滿黑泥的手指在自己眼前晃著,更是大怒,厲聲道:「不拔刀又如何……」
接著那人又緩緩走了出去。
寧老大聽得姬小野的名字,雙目一翻,卻不答話,仍是伸出食指,十分無禮的指著那年輕府官的鼻子,不停虛點著,冷聲道:「真的不拔刀?」
觀戰的按察院府官不由一驚,齊地擁上前來。卻見那年長的首領把手一擺,走上前來,苦笑道:「就此扯平。還煩寧兄將我的人撈起,必須馬上開船。這公事要緊,可耽誤不得。」
阿愁緩緩將頭抬起,冷冰冰道:「你放心,一個都沒死,只不過胳膊斷了,人也暈了過去,明天之前回不去。」
江一草見她手指動作和臉上表情,心中一陣抽悸,低聲道:「是他媽的神廟?」
江一草見她全不似平日模樣,不由稍覺有異,但也難得見這女孩子說說話,便挪了挪,湊到她身邊躺下,聽她說話。
他主僕二人此時早已由東折向北,跑了十來里地后,在一處溪邊停了下來,準備待明晨再啟程。他在溪邊脫了鞋泡腳胡想的當兒,那手上帶了個黑石指環,嚇得唐大堂官要稱老退隱的僕人在水裡扎死了幾條魚兒,這時正在開膛剖肚,收集枯枝,準備晚飯。這血腥味只怕就是殺魚留下的。
江一草抽了抽鼻子,忽地嘆一口氣,將那僕人喚到身前,「阿愁,別忙著弄,過來,我問你件事。」
那船老大頭纏青布,穿著白布短衫,在初春天氣也是赤足著地,似乎毫不畏冷,一望便知是個極彪悍的角色,但性情卻頗有幾分俠氣,一瞧江一草身上穿的倒還講究,只是面色古怪,便知這主僕倆定是遇著什麼不便,溫言道:「我這船雖然收的貴些,卻開的快,路上也不停別的碼頭,一路便到。若二位身上不便,倒不如往前走幾步路,到藍毛船上去,那船雖然慢些,卻只要八十個銅子。」
二人在那兒一唱一和,弄得按察院中人臉色頗不好看,那首領咳了一聲,道:「寧老大,我們身負要命,不敢耽誤,這船可不能隨停隨走。」
江一草側頭看了一眼阿愁,心中卻是不大明了,為何自那夜后,這幾日的行程中女子又回復了那種淡然模樣,倒真讓人有些想念溪畔柴上的那些糊魚了。
江一草伸手接過,聞了一聞,贊道:「好香,是什麼東西。」
江一草張大了嘴,聽著面前這位清新可人的佳人,這位平日里沉默寡語的劍手就著這些小事說個不停,不由有些傻了,心道:「現在才發現,這女人不論表面上瞧著是冷如冰或是溫如玉,只怕骨子裡都是……」
阿愁聞言淡淡一笑,忽地見江一草鼻子抽了抽,眼光直往自己手上帶血的短劍上瞄,方想起這人那怪癖,在地上揪了把野草胡亂揩拭了幾下,目光流動,輕聲道:「你要問些什麼?」說來也奇怪,這二人份屬主僕,說話的語氣卻很是隨意。
中土自帝師卓四明退北丹拒西山之後,已有大約三十余年沒有什麼大的戰事。天下休養生息,自然萬民安康,生活富足,南來北往的客商日漸增多,那些終生浮沉于旅途中的遊子,也是流連於名山大川之間,不肯歸去。望江郡偏於西地,交通不便,自陸上出來,要折向南邊,由高唐北上,方能抵達京師,路途遙遠,頗為不便,是以這條清江便成了出入望江郡最便捷的通道。這些年來,望江的那位王爺在那間用心經營,輕徭薄賦,是以商賈多願不辭萬里,前去販貨。於是離京師和圖書最近的晴川郡里,紅花渡便成了商賈雲集之地,各類車馬行、船商都有分行開在此間。每到早上,碼頭的氣氛便一下熱鬧起來,各式飯莊粥鋪熱煙升起,江上的木船也是櫓尾輕搖,做著出行的準備。
江一草卻沒聽出這話里別的味兒來,自顧自道:「莫磯此人雖然性格溫良,義氣為重,只是過於執著于某些事物之中,只怕日後再見面時……」
轉過頭卻見那女子仍是一臉冷漠,方曉得她心中余怒未消,連忙使出平生僅存的絕學,嬉皮笑臉道:「阿愁妹妹冰肌玉骨,怎麼能和這些無膽魚類整日價混在一起,看本大爺今天給你露一手。」搶著將魚接過,一把丟到柴垛旁邊,毛手毛腳地抓著阿愁地右手,千辛萬苦作陶醉狀道:「你瞧這小手生得……真是玉藕……」
可回頭瞧著阿愁艱澀無比地和船老大談著船錢,不由又是一悶,走上前去道:「不拘多少船錢,給他就是了。到了安康后,自然可以到營中報賬。」不料阿愁雙手一攤,無奈道:「那五個疙瘩的白布色小包,我找了一早晨也沒找著。」
這一隊府官本來是去西陵郡押送一位要犯,不料中途卻被一個極厲害的角色給劫了。眾人自然不肯善罷甘休,卻又著實奈何不了那人,只得一路綴著,又將消息通知了正在晴川郡公幹的正廳主簿姬小野姬大人,一行人約定在清江上游某處匯合。
阿愁在一旁淡淡道:「莫公子身分尊貴,自然這時候在府里,四周有傭人、丫環侍侯著,一個個伶牙利齒,心靈手巧的,哪像我這麼笨手笨腳。」
待聽到甲板上傳來了篤的一聲,似是有人上船。按察院一干人等不由大恐,心道此時船至江心,距岸已有數十丈之遠,實在想不出在這晴川郡左近,除了那人還有誰會如此囂張,誰會有此功力,驚世駭俗地躍上江中行船。想到此節,不由各自握緊手中兵刃,緊張地盯著通往甲板的艙門。
此時正是初春,江中水流不急,江水更見清澈,遠處的一些水面更是直可見底,若仔細望去,似乎還可見著一些魚兒正在江底搖尾擺動。看到這些景緻,旅途中的二人不由好生歡喜。只是待瞧見紅花渡口那帆影遮日的碼頭上,一些搬運工人正毫無所覺地向江中傾倒著一些惡臭撲鼻的垃圾,阿愁才皺了皺眉頭。
江一草每當回憶起少年時的日子,往往都會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覺得老天爺實在是對自己不錯。
江一草聞言,心神微動,又聽阿愁淡淡續道:「他們兩人就在溪邊吃著蛙肉,看著天上的星星,似乎一切仇殺,一切紛爭都離他們而去,天地間就剩了他們兩人……」
不多時,二人便在一間粥鋪前覓著先前船老大所言的藍毛的船。如此好尋,卻不是二人逢人便問,只是船上的那人雖不是滿頭藍發,卻在胸前滿是污漬的青布短褂上別著個秀氣無比的羽毛,那羽毛泛著深深的幽藍,竟是天脈中頗為名貴的擺尾雀毛。一個船老大別著如此名貴的飾物,穿著又是如此破爛,實在是太過顯眼,讓人一眼便知此人即是旁人口裡的藍毛船老大。
江一草擠擠眉毛:「我看這錢大概是春風偷偷塞到我懷裡的。既然是她的額外貢獻,可不能隨便用了,路上還是省些吧。」原來這塊銀子是在京師之中,春風小丫向按察院正廳主簿劉名大人狠狠敲的那筆竹杠,小丫頭心知自己的兄長和阿愁都不是過日子的主兒,便偷偷塞進了江一草的懷裡,卻不料此時竟救了急。
寧老大吹散茶碗口面的熱氣,美滋滋地喝上一口,罵咧咧道:「娘的,好不容易買的一雙新鞋,也不知給踢到哪兒去了。」方才在跳板上挨耳光的水手在一旁樂呵呵地巴結道:「老大,這江面上哪有船老大穿鞋的,您可是頭一位。不過掉了就掉了,到了前面新市,我下去再買雙就是。」
寧老大顯然也沒料到這府官竟如此忍得,呆了片刻,嚷道:「小的們,撈人,扯錨,起帆,下漿,上水羅……」這末一個羅字拖得是悠長無比,很是有些氣勢。
逃出映秀鎮的十年裡,他牢牢記著先生當年教給自己的道理:「生活,原本就應該是簡單而快樂的事情。」
江一草一驚,復又尷尬一笑,這才想起在京中托符言收買按察院僉事已花去了大批銀錢,剩餘的數目都在自個兒身上放著。連忙伸入懷間,卻半晌拿不出來,神色還帶著些古怪。
他慌亂中伸出左掌一撥,便待右手翻掌劈下,卻發覺自己右手按在刀把之上,偏又和-圖-書自重身份,拔又拔不得,只覺好生彆扭,心神一疏,卻沒留意下方,寧老大竟是無聲無息的一腳踢了過來。這府官慌亂之中,促不及避,竟生挨此腳,身子狼狽跌入水中,激起水花一片。
於是他規規矩矩地活著,每當夜深人靜,一絲復讎的火苗將起時,就惡狠狠地掐熄。如此平淡度日,這些年來倒也沒出什麼事情,只是多了個妹妹,又在幾年前遇見了阿愁。
「望江三面旗里的快劍冷五,難道寧老大故作不知?」此時按察院的幾位府官都已上了船。一個年長些首領模樣的人說道:「我這位同僚方才是有些得罪,還請看在姬小野姬大人的面上,原諒則個。」
江一草正盯著火光之上滴油的魚肉大流口水,這時聽她念的奇怪,轉頭問道:「什麼事?」
自方才他進門,再到走出艙門,眾人一直鴉雀無聲,只是目光隨著他前後移動。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面前,眾人方面面相覷,心想用這種方式上船的,卻不知是何等人物?此時他那淡淡的一句話似乎還在中艙之中響著,提醒眾人方才真的有這麼一位人物來過。
但這些太平世中的小亂離人的相遇,卻只是意味著大家共同開始了雞鳴狗盜的日子。
船中諸人雖不忿這府官氣焰薰天,卻各自惴惴,哪敢言聲。但聽得那寧老大嘿嘿一聲,走了過來,伸出食指,定定地指著那年輕府官的鼻子:「那就請老爺下去……」話語中帶著份冰冷之意,這個去字也是拖得老長。
阿愁聞言慢慢走了過來,許是灘上碎石太多,走的有些吃力。瘦削的少年此時早已取下面上的笠帽,露出了本來面容,只見……只見眉目如畫,清新可人,哪裡還是按察院偏廳中那個一言不發,陰冷駭人的黑衣劍手,竟是一個面上稚氣還未全消的女孩子。
江一草疑惑著回頭,卻見柴垛木叉之上,方才還正流著肥油的鮮魚,此時已在那熊熊火光中化作極粗的一根黑棒,竟是糊了。
江一草見她羞怒之餘,再難保持鎮靜,不由暗呼上天保佑,這屢試屢中的一招果然起效。
轉頭卻見阿愁正學著他方才的模樣,將一雙纖足伸入水中,半躺在溪邊,用手指撕著魚肉,一面向口中喂著,一面望著天上的繁星兀自出神。聞得江一草喚她,方回過神來,微笑道:「這一年裡,你在巡城司里做事,春風便經常帶著我去茶館聽人說書。在西城明巷裡面有個講話嗑嗑巴巴的說書先生……」
阿愁偷偷瞄著他的沮喪模樣,不由嘴角綻出一絲笑意,將自己手上的魚肉遞了過去,輕聲道:「還沒全糊。」二人眼光此時對上,呆了片刻,不由同時卟哧一笑。其時還是初春,天氣尚冷,一入夜後,這原野之上更是寒氣刺骨。而這溪邊火堆旁二人,卻是覺得溫暖無比。
被喚作老史的中年衙役連忙把他帶到一邊,正色道:「寧老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幾位是按察院的大人,前來追緝前方船中兇徒。都曉得你藍毛駕船技藝乃清江一絕,還是快讓我們上船,可不敢耽誤正事。」
當莫磯在前日午間用自己父親的名義從刑部里取了海捕文書,又到按察院悄悄毀了那個南方小縣城發出的文告時,江一草就已經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事情正在針對自己發生了。於是他讓這幾年裡結識的西城老大符言幫忙,攀上了具體經手此事的一個僉事,許以大數目,假意要巴結按察院,供一個人手辦事。於是這般,阿愁便隨著符言進了按察院,成為了按察院不方便出頭時,負責出手結束目標性命的「木」人。
話尤未完,那寧老大竟是一拳當胸打來,出拳極快。這年輕府官突遭襲擊,自然便想拔刀,偏又想起自己方才所說的話,不由愣了一愣。就這一愣間,碗大的拳頭已到了自己胸前。
於是在一個冬夜裡,他從那山間不知是第幾任「養父」手上逃了出來,然後在白雪籠罩的一間破廟裡碰見了幾個稍微比他年長的小乞丐正在烤著從地里偷來的紅薯。
江一草看到她的臉,先是一愣,方訥訥道:「回京城一年多,白天你總遮著臉,晚上我又常在外玩耍,待回來時你早就和春風在偏房睡了。難得見你不帶笠帽的樣子,這乍一見,倒有些陌生……」
幸好上天並非全然瞎了眼睛。某一日,他們被一群拿著帶泥巴釘鈀的村民們趕的慌不擇路,跑到了映秀鎮;然後上天忽然像睜開了眼,讓他們鬼使神差地鑽了一座宅子的狗洞;又非常夠意思地在這所宅子里安排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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