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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十年事

作者: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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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一爐火 第八章 野亭

青梅一爐火

第八章 野亭

阿愁側著身子向著裡間,也不轉頭,在被裡嗡聲嗡氣道:「這幾年裡你這麼小心,卻不知道這兩個月怎麼突然轉了性子,也不怕被人曉得了你的身份?」頓了頓,轉過身來,明目一轉,問道:「即便如你所料,按察院那兩個堂官是天生的保命之徒。可那日在船上你一動手,難道還沒被空幽然瞧出破綻來?」
他早已對阿愁正色談過數次,不用再這般跟著自己。只是這女子像極了小東山上那老頭,執拗之極,全聽不進耳去。那日在溪間和今日客棧門堂里,這女孩子都提到那明巷裡的說書先生,可想而知春風帶她去的尋常市井,對於她又是何等的難得。一想到她竟將街角巷肆隨處可見的說書看做了極難得的樂事,自責之意便不期而至。
閑尋舊蹤不見,弄杯亦無妨。
那店小二便是被換作小四兒的那孩子,他今日百般殷勤,卻沒得些賞錢,心中不由有些惱怒,聽得這客倌又這般麻煩,心道:「哪兒來的土包子,住的起西院,出手這般吝,也捨不得掏兩個銅子去泡泡澡,只知道燙腳解乏。還讓老子白點了那根寧神香。」心中如此想著,乾脆端了盆剛出鍋沒多久的開水進來了。誰知江一草一試水溫,驚呼一聲后,反而面上露出了喜色,連聲稱謝,更隨手塞了個銅子到他手中。
江一草拿著酒引正往盆里倒,一手抓著一把青梅,一邊樂道:「是啊,我也來學學古人的做派。」
第二日,天降大雪,遠處高峰已然白頭。
江一草唯一覺著安慰的是,先生死在朝廷圍剿之前,沒有看到他視為人間樂土的映秀鎮會被糟塌成這個模樣,而且一向愛好潔凈的他,直至戰死,衣上也無半分皺,鬢角斑白的頭髮仍是束地緊緊的。似乎集天下高手之力,也動不得他分毫,似乎在告訴世人:帝師卓四明,若戰,則無輸的道理,只是朋友背後刺來的那刀,真的能傷人……
「此人天縱其才,若孤身一人行走世間,自然縱橫天下,無拘自在……」江一草仍是不停搖頭,「只是此人狂態之下仍是顧慮多多,其首要念及手下眾多兄弟,且紅石處天脈之下,倚山臨水,戰場之上,固然地勢頗佳,只是少糧無鹽,看在那船上被抱負樓如此設局,卻仍是留著鮑安一命,便可想見鹽巴的緊缺了。」
阿愁異道:「碧落一刀,紅石八千子弟,竟然都不在眼中?」
「春風這時候會不會又去聽明巷說書先生講書去了?符言只怕又在和杜老四干架……噢,還有那沒白衣裳穿了的空幽然,空大神官!」他此時一股悲憤之意直充胸臆,單手將碗舉至半空,囈道:「你是好人,我敬你一碗酒,願你修道成仙,離這個爛人間遠遠的……」
雖然隱約料著,那位將行藏隱於茅舍十年的空大神官此次下山,只怕便是衝著自己來的,但下意識里卻想擺脫這不祥的推論,兀自安慰自己道,不過是段插曲罷了。只是就如操琴者手指間撥出的絲律一般,曲子總是這樣回復不停,令人回味。江一草雖很是厭煩又聽一遍所謂插曲,卻仍是不得不很意外地看見白石路上迎風立於湖畔的那人,那似乎已經等自己很久了的黑衣人。
「未曾見過朱雀真身,總聽過雀兒林間鳴吧?」阿愁道。
誰理會流雲城下幾多離人?煙花寂寥白蘋洲上。
「先景宗皇帝年號為何?」
想到此節,江一草不由心中一悶,輕輕地掀開棉被,躡手躡腳地走至窗邊。輕輕一推,只見雨停雲消,半輪淡月當空,一股夜風輕輕拂在自己臉頰之上,有些清爽。
這段史話的執筆人,正是現如今整日只知躲在文武巷裡曬太陽的那位老人。
令他二人驚異的,倒是當那位滿臉皺紋間夾著塵土的上任司兵看到阿愁遞上來的西營文書和蓋著大印的調遣令后,竟一時激動地說不出話來。雖然不知何故,這位老司兵對二人格外熱情,但事由一畢,他當夜便坐著船,急急往安康城趕了。江一草不由苦笑忖著,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啊……
中土天下最西邊的一座小土城,位於苦湖懸石之下十里地。其實稱其為城並不恰當,因為此城無城牆,只有幾百口人住在其間,叫做小鎮倒還比較合適。
「那就好。」江一草冷冷道:「你已經成功地激起我的恨意。若你也進了鎮,也許我會忍不住對你動手。」
江一草歉然道:「沒想著,還是把你驚醒了。」瞧見她枕下那黑黑的劍柄,不由搖頭溫言道:「今晚你安心睡吧,不會有什麼人來的。」
今日二人一番長談,他最想聽到的兩個答案,結果江一草的回答只是兩次「秘密」二字,不由有些失望。
「中土此時想來已是六月了吧?」江一草酒意漸上,只覺陶然不知身在何處,喃喃問著自己。
「述明。」
江一草二人聽得這平淡無奇的山丘竟還有這大來頭,不由一奇,轉而想到世人皆以為是傳說的知秋先生,卻有一股奇異的感覺浮上心頭。阿愁順著空幽然的手指一看,只見山上似乎有一處破落亭子,亭外滿是碎碎洒洒的小野花。
江一草無言。
「因何而苦?」
江一草見話已挑明,不由呵呵一笑道:「大神官何苦為難我們這些逆旅亡人?」
阿愁百無聊賴地站在雨中,時不時拉拉左手的袖口,看著這自天而降的無根之水,不知怎地卻想起那一日初識江一草的情形來,不由嘴角微翹,心頭一暖。只是她面上一直戴著笠紗,是以街上紛紛走避的行人,也沒注意這個身單體簿的少年,為何會如此奇怪地站在定西大營後方的安康大帥府前,無視風雨如磐,面露笑意。
「告辭。」
江一草一愣:「你會做酒?」
不待他將話說完,江一草淡淡道:「能不能不提此人。」
阿愁聞言一笑,走到桌前蓋滅了燈火,又將香爐的氣孔用小銅片遮住了一半,這寧神香點久了,只怕會睡的太死。又去看了看門閂,插死了窗扇,方安心上床睡去。
在江一草千呼萬喚中,又不知過了多少日,阿愁才將這磁瓮打開。
「述明六年,即十年之前,京營直撲映秀,全鎮一千四百二十七人,皆數斃命,你可記得。」空幽然的問話此時不期然帶著一股凄意。
這一日,他和圖書和阿愁二人又到溪邊閑逛著,卻在那山後一處尋著一地梅樹,樹上結著青青的子。江一草性本嗜酒,只是以往和小妹在一起被管的嚴了,如今身在邊塞,自然尋著城中酒坊喝了個痛快,只是覺著燒酒一味的烈,倒喝不出個所已然來,不由好生想念早年間在高唐邊上喝過的香雪酒來。如此一想,心中早已是極渴難耐,此時忽然見著梅子青青,念頭一轉,不由心道大佳,雀躍向前,大肆采著。
※※※
江一草轉身欲行,忽聽見空幽然在身後嘆道:「當夜襲擊映秀鎮的京營官兵,事後被編為望江黃營,孤軍奉命進攻荒原,深入四百里地,糧草全斷,全軍二萬餘人無一返鄉,死於客地。」江一草心想這朝廷為了滅口,竟能使用這麼荒唐的軍令,不由無奈一笑應道:「仍是命數……」抬步出亭。
「他以此示脫離神廟之意,寬我之心。竟將這身晉為大神官方有資格穿在身上的神袍給了我。」說著搖搖頭,「都是舊事,燒了吧。」竟隨手將這象徵著榮耀與地位的事物,扔入了爐火之中。
空幽然卻不依不饒,追問道:「國史館館長,與舒無戲並稱帝師雙箸的蕭梁,當年率先揭露帝師陰謀,使得朝廷集天下之力,血洗映秀。事後隱居文武巷,不問政事……」
空幽然輕嘆一聲,將雙手籠入黑袖之中,「世兄何苦拒人於千里之外?我于西陵面壁十年,有很多事情還是想不清楚,已決定出關赴荒原修行,這一趟清江之旅,固然可以說是因二位而起,卻也可以說是順路。」
所有的人都死了。
「何人?」
「紹明。」
阿愁此時卻還想著幾年前和他的初次相識,心中滿是甜意,忽地見他出來,不由一時無措,愣了愣,舉手將他發上雨珠撣下些,柔柔道:「那還愣著幹什麼?咱們是去兵驛還是客棧?」
空幽然深知此人心中定然極痛,只是若不如此撩撥於他,看他反應,又如何能篤定日後這條怒河不會忽地轉了心思,憤而拒絕入海,卻泛濫於野。於是只得硬逼著自己以言為刃,生生剝去這年輕人小心翼翼呵護了十年的傷疤。
「是啊,客倌,這安康乃西陲交通大城,各地行商多不過,這不,天一下雨,咱這生意倒是好了,只是您二位卻要受擠,實在是過意不去。」客棧老闆白白胖胖,頭上裹著青布,倒是望江人的習俗。他只道江一草二人都是男子,心想擠一擠也是無妨,只是言語上也不敢稍有怠慢。須知這安康乃是定西大營所在,又是天下商家必爭之地,誰也不知在路上遇見的陌生人會是什麼門道。
她不說還罷,這一提,江一草的目光自然又朝她赤足偷偷瞄去,只是此時雪白赤足已然隱於鞋中,唯留著如脂細踝露在外面,不由心中暗暗大呼可惜。
空幽然望著他,半晌後方問道:「你可知你的身份是如何被我知道的?」
亭中的空幽然取出一個小包,遞到江一草手裡。那包軟綿綿的,卻不知裝著何物,說道:「為令世兄心無阻礙,暢言解我之惑,以此為贈。」言語中竟有幾分倦意。
過了不久,官兵便攻了進來。
「先明宗皇帝年號為何?」
「也許是別人掉了的吧,收好,日後還給別人。」江一草笑笑應道。
「一草亂天下……一草亂天下……」他有些失神地念著這句不祥之語,心中默禱,面容回復平和,目光寧靜,笑道:「這多事由,今後也不是我能操心的。」
「……也在其役中盡皆死去。有身首分離者,有火燒至死者,有身中數十箭者。你可記得?」
而西山除了鐵器並良馬一類,別無所產。是以這清江之北,由望江通往西山的必經之路——苦湖之上,貿易並不熱鬧,看不見什麼人影,只有幾艘破船在其間咿咿呀呀地來回擺渡著。
空幽然把手一擺,道:「如此朝廷不要也罷。而世人皆是偏聽偏信,愚不可及之徒,你看那京中黑柱上的唾沫便知,如此天下萬民又管他作甚?」
誰誰誰又死了。
「先帝師大人何名?」
江一草點頭稱是,心道天下萬事萬物,誰又及得為人之苦。
「再會。」
空幽然聞言一笑,長身而起道:「如此甚好,只是人心思動……」言有未完之意。
「受如此傷害,如此屈辱,何不拔刀以快恩仇?」
江一草仰首看著那夜空中寂廖可數的幾顆星,清伶憐獨的半片月,細思著這十年來自己的作為。他常想著人生在世,當如何作為,只道能俯仰天地而無所悔,能笑渡紅塵無所累,便是極致了。只是偶爾想到映秀鎮里的那些友魂朋鬼,還有那終年穿著大破棉襖以掩內心寒冷仇意的熊涼,便不由好生惶惑。
「此國何名?」
「記得。」江一草淡淡應著,思緒卻早已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晚上,火光漫天,箭矢橫飛,帶毒的濃煙藉著那平日里溫柔無比的東風,緩慢卻致命地籠著整個鎮子。鎮上的人們四處逃命,卻不料剛至鎮口被一陣齊射射了回來。
江一草忽地問道:「我從沒有聽說過中土有這般做梅酒的,難道這是西山的做法?只是西山荒寒,難道也有梅酒?」阿愁一驚,心道莫不是被他瞧出了什麼端倪,卻聽他繼而說道:「做了不喝,豈不是對琴無語。」樂呵呵地從桌下取出酒來,也沒見阿愁在他身後喃喃道:「當然也可以用鹽先漬一下,只是……」
帝師大人單身赴西山國藍旗軍大營,殺藍旗軍自營佐以上軍官直至旗主,共計三百二十四名,無一遺漏。藍旗軍,即于汶川城屠城之部隊。
話尤未完,空幽然攔道:「哎……若是如此,我可以跟著你一起走嘛,什麼時候你有空了,我再問就是。」
「是。」
江一草聞言淡淡一笑:「這世上認得我的人,除了你,我不希望還有別人。」
「中土。」
「此山何名?」
江一草卻不理她,將靴子一蹬,翻身而卧,不過一眨眼功夫,竟打起呼嚕來。
若天天要一個如花女子掩去面容,著上男裝,跟著自己千里奔波,正當春花將綻年紀,卻要為了自己日夜提防,舍那閨閣中女紅撲蝶之趣,他江一草又如何能忍心?
這苦湖本是古清江的一段河道,被巨山所阻后,方成了西塞第一www.hetubook.com.com大湖。這一汪平湖形狀細長,倒似極了美人之腰,湖上碧波萬頃,一望無際,隱有幾艘當地的漁船依岸而駛,兩側山壁高聳入雲,風光確是極美。江一草卧在船上,看著一水鳥輕鳴一聲,沒入林中不見,眼光及處,只覺這岸上風光與湖中相比也不稍差——層層山林霜色未染,林間小路旁無數去年草垛,頗有些田家氣息。
江一草轉身進屋,隨手將門閂擱好,轉眼一瞧,不由愣了。
江一草伸手一攔,靜靜地望著空幽然,半晌後方道:「神官曾在船上觀水時說過,不知江河可有匯入大海的自覺……」低首深深行了一禮道:「其實即便有此自覺,奈何有人總愛斷了河流的去路,這又如何是好?」
阿愁問道:「這是要做酒嗎?」
※※※
鎮中小桃園的掌柜死了。
只見屋內暖香陣陣,靠牆側放著張梳妝台,台側掛著幅仕女圖,圖上畫著些女子,一排矮椅圍放在一張錦榻之旁,椅上鋪了錦織棉墊。那錦榻上只見一位少女,一身鵝黃袍子和小籠褲,頭上梳著雙鬟,似剛洗浴完畢,面上帶著一絲倦意,腳上未穿襪子,雪白赤足踏在一雙繡花拖鞋之中,真是平生未見的美麗情景。
「明巷說書里講老了的戲本……還只是個二房哩……」
江一草獃獃地望著做女妝的阿愁,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一醒,覺得有些失態,急忙將頭扭過去,假意欣賞這屋內陳設……忽地驚嘆道:「這麼好的房子,得多少錢一天?」
她那日觀他踏水而行,亂指退瘋三少,心知此人神廟內堂造詣已至極處,也不知自己那秀劍能否對付,只是公子身家性命要緊,見路旁白石凌亂,烈日之下行人稀少,心道這豈不是動手良地?此念一起,手便撫上腰間短劍,也不說話,面紗輕動,劍意將起。
又過了些時。
阿愁眼角淡暈一現即逝,將雙足塞入拖鞋中,訥訥道:「我也不知道,方才從櫃中隨便拿了雙鞋,哪想到竟是女子的繡花拖鞋,我穿著有些小了……」
來年春,風勁。
江一草閉目想了會兒,又道:「神廟不插手紅石與朝廷之間的恩怨,倒是很好理解。可為什麼當年卻偏偏對老大一直不肯鬆手,萬里追殺,直到兩個神官成了他刀下之鬼,太后出面,方才鬱郁罷手?」
豆坊的何大叔死了。
阿愁無奈笑了笑,上去攔住他,吩咐門外的士兵:「做梅酒,這酒引可不行,你去找老闆換些米酒引來。」
空幽然呵呵一道:「我還想問你幾句話的,誰知那夜你走的如此之快。要不是昨夜冒雨趕路,只怕今天還截不住你。」
「無趣啊……」江一草哪想到她會來這手,不由搖頭大嘆,一副憐子憨不受教的模樣。
「其人當年為何許人?」
阿愁無奈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胡亂和棉被糾成一團的江一草,像與棉被有深仇大恨一般不肯鬆手,不由一笑。她輕輕地摸摸自己身上淡鵝黃的袍子,心道春風姑娘真是細心,竟然還將自己的衣裳塞到包袱里了。卻聽得地上那人呼嚕一停,懶懶道:「春風的衣裳穿在你身上,倒有另一番味道。等她趕明兒出嫁,咱也還她一件。」
「……此行本就是我在中土最後的時日,只是若有些問題若不能當面向世兄請教,實在是難以安心。」
「按察院的唐大堂官飛鴿通知的我。」
江一草心中一驚,看此人如此鍥而不捨,已然篤定此人定是知曉了自己身份,卻不知他是從何而知。阿愁卻是毫不理會此人,只向著這天下人人敬畏的大神官點了點頭,便拉著江一草衣袖快步前進。
「我這人膽子小,聽見鎮上火光映天,殺聲一片,駭的腿也軟了,沒敢……」空幽然苦笑應道。
江一草一笑,淡淡道:「神袍。」將包袱解開,只見其間是一件純白的衣裳,只是領口處用軟銀絲線綉著一株極引人注目的寒梅。
江一草倒是極難得聽她說這多話,心中是極喜這脆甜的聲音,不由一笑道:「不拘是唐俸斌還是空幽然,只待明日我們一走,便是天空海闊,無人能尋著咱們。」他拿的本是莫磯提供的薦書路引,若日後朝廷查起此事來,怎也說不上是無跡可尋,卻不知他為何如此篤定可以掩去身後痕迹。
二人尋著一間看著還整潔的客棧,便走了進去。
※※※
阿愁看了他一眼,卻見他兩眼直視湖面,似在想些什麼。
二人相對無話。
阿愁道:「若不是卓先生當年痛下辣手,中土朝廷為息民憤,肯定要動大軍。你想想,那又會死多少人?」忽地定了一定道:「他們二人若是天生魔性,只怕也是魔性如神了。」
「只有一間房?」江一草愣道。
空幽然的下一個問題,將江一草從那不堪回首的夜晚中拉了回來。
雖然美景怡目,江一草心中仍隱有不安。他一向當自己是懦弱之徒,膽小之輩,是以才會踏上這數千里的逃亡路途——說逃亡或許有些不當,因為這一路上似乎並未經什麼風雨險阻,倒有些平安得令人吃驚。他這十年間都在暗處窺著那按察院,對那大小兩位堂官的性子早已摸透,是以倒不懼被這二人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在逃亡途中遇見那二位不期而至的大人物,倒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阿愁不知他要作甚,只是看他高興,也不由跟上前去,攤開下襟幫他接著。
心若不凈,如何能逍遙六合而無須御風。
江一草無言。
阿愁見他半天都沒言語,坐在他身旁將包袱打開了細細收揀著,間不時地問上一句。江一草一面隨口應著,一面將手伸入湖水之中無聊撥弄,忽地心中一動,竟想作些怪,撈起一泓清水,往她臉上彈去。
「這酒柔弱的很,你也喝一碗。」他斟了半碗送至阿愁面前。
空幽然靜靜看著他面容表情的表化,心道這般年輕,養氣功夫已是如此駭人,不由悠悠思及那已是一代傳奇卻未曾謀面的帝師大人究竟有何等風采。
他不接空幽然的話頭,自稱亡人,倒叫空幽然無法言語相逼,又道:「若大神官真如傳言中那般懷柔天下,又何苦逼蒙塵之刀無奈出匣?」這句話他盯著空幽然的雙眼一字一句說出,聲音中竟帶著幾分利刃破風的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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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十年前映秀一夜,究竟是為何?」他似乎也想到十年前,自己還剛滿二十,便碰著那麼件人間慘劇,聲音也有些抖了。
西山與中土之間早已歇戰,鹽鐵貿易也是不禁,只不過一切皆由朝廷專營,從東都城煮了海鹽,再千里迢迢地運到這天之西頭。這般運作費時既多,損耗亦大,西山一國每年為此支出的費用更是不菲。其實中土國內,距西山最近的望江郡也出產井鹽,只是自那位王爺入主望江之後,朝廷便禁瞭望江與西山之間的鹽馬來往,明面兒上言道是便於控製鹽之輸出,以脅西山,實則卻是懼那王爺與西山鹽馬互換,實力日增,令朝基不穩。
「命數而已。」江一草頭更低了。
「我往西南,過望江,至荒原。」
江一草抓著棉被,直覺倦意襲來,上下眼皮親密的不肯分開,偏又心神清明之極,怎麼也難以入夢,輾轉反側,卻瞥見錦榻之上,如瀑秀髮正散亂在綉被之外。他靜靜地看著,不由心中一嘆,倒生出幾分歉意來。
不知為何阿愁的話又少了起來。
江一草心中想著,這妮子少時從山中老人習藝,藝成下山後便隨了自己,倒還從不知道有這麼一套本事,不由有些好奇。
「如何方能棲雲?」
哪知她也不閃避,袖子一揮,真氣圓融而出,倒把清水一滴不漏地奉還給了湖中。
安康城外,清江正如以往千年那樣安安靜靜地向南折去,沿著風景獨美的石牌山,彎彎而行。這綠水繞城,托著遠處石牌山上的茸茸渾綠,似極了一個青竹為骨,灰綢為面,上繪著驟風亂竹的扇面。而這扇柄,數十年來都被城中一對舒姓父子牢牢地握在手中。
(第一卷終。另附:最後這小調兒應該用四川話唱。)
回到那小城之中,江一草立馬吩咐手下去酒鋪弄點兒酒引子來。下屬難得見大人發號施令,哪敢怠慢,打起精神去城中一家小酒鋪連買帶榨地弄了些酒引。
「素心方能棲雲。」
江一草正待再爭取爭取,忽覺有人拉了拉自己小袖,轉頭見阿愁淡然道:「無妨的,一間就一間好了。」
「世人皆知帝師卓四明於十年前謀刺先皇,可有此事?」
末章 梅酒
江一草一嘆:「這一晚,汶川可就遭了劫羅。」他們這說的是當年的一段史事,西山國元老會趁皇帝陛下不在都中,為報當年卓四明領望江民兵驅西山之恥,暗地裡命藍旗軍南下,過苦湖,直撲望江,入汶川而屠城,其役死傷慘重。
江一草此時正想著在國史館小黑屋中看到的如山卷冊上面的一段話:
江一草在心中對自己說著:「六歲的那人就是我!」忽地湧起一股怒意,覺得發問之人實在可惡,恨不得一掌劈了他。
來人正是江一草,不知他拿著莫磯私下弄的薦書、路引進了定西大營,卻還要往何處去。
空幽然卻不理會,兀自閉眼問著:「三朝元老,一代名臣,死於非命,身後更受盡世人唾罵,你可心甘?」
阿愁深知神廟藏龍卧虎,空幽然以十五幼齡便成了大神官,定有莫大神通。那夜在船上雖不曾生死相搏,只怕還是此人不想在瘋三少面前露了公子的身份。卻不知他這般跟著自己二人,又不出手,究竟是在作何種打算。
他快步走上前去,笑道:「且不料又遇著您了。」
「在下往北,渡苦湖。」
空幽然見他行出亭外,和阿愁向山上走去,直至身影不見,方將視線收回,心道此子既然不肯和自己說再會,只怕真是存了隱名棄世之念。只是又想到西陵山上的那一卜局,不由心中難安,淡淡念道:「我那天下之卜,可是被你這一草亂了的。」
二人連著十余日忙著趕路,又在清江之上碰著些插曲,安穩覺也沒睡一個。此刻好不容易得了個極清靜的地兒,大暢之下連房間也沒仔細看,只覺著極漂亮就是。二人胡亂吃了些晚飯,倦意便上來了,江一草打了個呵欠,吩咐小二端了盆熱水,還特意囑咐要極燙的那種。
他……在前夜喝了平生知交送來的一壺酒後,獨自一人面對著如三河郡海潮一般不斷擁來的高手,也死了。
江一草忽地深吸一口氣,左右二手食指互抵,過不片刻睜眼無奈笑道:「到底還是年輕,燥氣難消啊。」也不知他如何做到的,這一會兒功夫便又神色如常,似是從方才惡夢中脫離出來。
身後伸出一雙小手將外衣給他披上。
他覺得已是夠小意了,哪知那客倌仍是莫名驚詫,嚷道:「這怎麼能成……」
城中左右無事,他二人便窩在屋內,生起一爐炭火,圍爐而坐。江一草忽地想起那日空幽然赴荒原前送給自己的禮物,便翻了出來。阿愁見他拿出個軟軟的小包,不由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你看瘋三少此人如何?」阿愁很多年前見過這傳奇人物一面,是以尤為好奇,她心知江一草向有識人之明,是以有此一問,卻不料見江一草輕輕搖了搖頭。
江一草呵呵笑道:「理該如此,理該如此。可我的話你還沒回。」
三人撥草上山,空幽然將江一草讓進亭中,阿愁似乎知道二人要說些什麼,立在亭外遠處,竟也不怎麼擔心。
江一草向著阿愁尷尬笑了笑,無奈跟上,卻聽著她嘴裏輕輕說了句什麼。他內力充沛至極,耳力自然無礙,阿愁的這聲咕噥被聽的極清楚,不由卟地一下笑出來。
「此湖本是清江正流,只是不知多少年前,地動山搖,天脈左脈忽然斷裂,堵了河道。清江這才從安康外改道南下,而這原有的一段河道,卻成了個死湖,湖水自然有些苦了。」江一草隨口應道:「也是聽人說的,不知對不對。」
「記得。」江一草仍是面不改色。
他正胡言亂語著,忽聽著一道極清悠的歌聲從身旁傳來。原來阿愁此時也有些醉意,臉上已然泛起緋紅之色,興緻漸漸高了起來,正在斷斷續續哼著一首不知名的小曲。
鎮西頭拄拐杖的李鐵匠死了。
空幽然聞言亦是一靜,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柔聲道:「我不是築壩之人,倒是疏浚河道之工。江世兄過慮了。」以此人大神官之尊,這天下能當得起他這一聲世兄的,又有幾人!
江一草坐到地鋪上,看著眼前一點m.hetubook.com.com淡燭輕輕落在屋內,映著阿愁面容,不由看痴了。院內傳來幾聲夜鳥聲音,他猛一驚醒,指尖輕彈,桌上燭火瞬即化為一縷青煙,裊裊而散。
空幽然聽他冷冷的聲音,忽地疑惑自己今天這麼做究竟是對還是錯。只聽江一草轉而道:「你方才問為什麼會有那晚的事情發生,那是一個秘密。」
江一草靜立片刻,淡淡道:「請問。」
「帝師卓四明早年前收養了十七名長不過十一二歲,幼不過六歲的孤兒……」
「哦?」江一草倒有些詫異。
「安康城在北邊兒,可比不得京城,冷的很。」阿愁說著,搓了搓手,又縮回被子里,全不等他轉身。
眉眼間自然透出一份聖潔之意,順著迎風亂舞的黑袍揮散出去,淡淡繚繞在亭外野花叢中,久久不去。
「挺好的,你一個女孩子家,當然得穿成這樣。」江一草一面胡亂應道,一邊從大衣櫃中好不容易找到鋪蓋,草草鋪在地上,便欲去夢中回味方才情形,不料阿愁急忙站起身來,說道:「這怎麼能成?應該是你睡床……」心道明巷裡那位說書先生的故事里不都是這樣嗎?總得先謙讓一下不是?
「那一晚,你進了鎮沒有?」江一草從對話至今,第一次反問道。
江一草無奈道:「小人身有軍務,不便聆聽神官教誨……」
司兵一職極小,乃無品之官,只是在這邊城之中,倒成了眾人之首,備受尊崇。江一草卻沒有身為此地之主的自覺,終日無所思慮,只是悠閑度日而已。也不知為何,西營的那位大帥舒不屈,似乎根本忘記了自己守區之內還有這麼個地方,從未下過何等軍令;雖有西山國之脅,但該國尚在遠北之處,自前些年兩國再次議和后,這邊城外百余里地再也沒見過那些令人生畏的軍隊。只是時不時有些來自望江的私鹽販子悄悄趁夜抹了過去,江一草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江一草一笑道:「這仍然是一個秘密。」
「你有太多的秘密……」他望著湖中船影淡淡道:「我相信你並無亂世之念,只是為何你要從舒不屈那裡要了個邊城的司兵官職?難道你不知那處乃是望江私鹽運往西山國的必經之地?你又為何和按察院那個莫公子打的火熱?難道你不知那人的父親就是當年映秀一夜中的指揮使?」
青梅一爐火,么事徒悲傷?」
好不容易在渡口尋著肯渡人去苦湖之盡頭邊城的船隻,他二人自然不肯錯過,交了船錢,便坐到木板之上,聽著長櫓擊水之聲,往那任職之所而去。
「觀這兩朝年號便可知曉。」江一草淡淡應著。
不過江一草生性隨遇而安,倒也不在意這些事情,只是看著滿眼黃沙,容易讓人厭煩就是。好在邊城背後,有一條從苦湖懸石處漏下來的天水匯成的小溪,溪畔風景不錯,他時常帶著阿愁到溪邊漫步,擷些不知名的花草之類回屋裡插上。
西山國元老會一制,從此消失。」
江一草接過,掀起包袱一角,看了一下裏面的事物,忽然會心一笑,道:「皆為棄世之輩。神官大人但請發問。」
轉頭看阿愁正滿臉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如此朝廷,草菅人命,濫捕功臣。世兄何不揭竿而起,以你家門威望,加之舒不屈手握重兵,定思為父報仇,豈不手到擒來?」空幽然言中倒有幾分詢詢勸導之意。
「你說是不是我們二人的師長早年間殺人太多,傷了天和?不然先生為何會是如此下場?你家老頭子,又為什麼要躲到那白雪漫天的小東山上,死都不肯出來?」他忘神問道。
「山上那老頭應該是瘋三的堂叔吧?」他將燭捻掐短了些,隨意問道。
江一草似完全回復過來,一笑道:「在下身上無刀,又從何處拔刀?」
安靜半晌之後,江一草淡淡道:「空神官的心意,在下已然明了。但請放心,在下生性憊懶,又心悸如鼠,斷不至於在這天下掀出什麼風浪來的。」
江一草一笑道:「大神官心懷天下,豈可以言語誘人入罪。」
江一草不應。
※※※
手下官兵心裏卻想著,哪有次次掉半袋的道理?
世人皆知鹽販兇悍,屬下官兵拿著軍餉,自然樂得逍遙度日。而又過了些日子,倒有人發現每逢鹽販夜間過城,第二天清晨倒總有那麼半包鹽放在司兵庫前。
帝師又至西山國都城,日內,滅該國元老會,元老二十七名,死。
江一草現在回憶起那晚的情景,手指仍然會變的冰涼……
「是啊,那時候西山皇帝正在北地狩獵,得到這消息馬上趕回來了,不過還是晚了一步。」許是覺得方才自己用真氣擋去水花,有些駁江一草面子,阿愁認真答道。
阿愁聞言卻多了絲怒氣:「說過那是我師父,你要尊重些。」
「當年帝師雙箸之一,征西大帥舒無戲于帝師謀反后一月,咯血病死於西陲帳中。其子舒不屈私接其帥印,十年未進京城一步。若以父輩論,你二人乃是世交,可願與其一晤?」
「我仍然不能了解,為何你隱忍十年,偏偏要在此時故意露出一絲痕迹。」空幽然望著亭外山下湖中的一片水光問道。「不要說是一時大意,讓人瞧出了自己行藏,這種說辭說服不了我。」
「棲雲山。」
江一草想了想,應道:「那是受人之託,幫一個忙。」
他定晴一看,只見瓮中酒泛淺金之色,晶瑩通透,聞之梅香幽雅,待猶疑中淺嘗一口,但覺回味醇和,不由輕呼一聲:「妙啊……」
阿愁苦了苦臉,卻又不便阻他之興,只得取起碗來,聽他祝酒道:「以此美女親釀梅酒,敬禱如下:一,願俺長生不死。」自嘲地笑了笑,又正色道:「二願天下太平。」
空幽然搖頭道:「苦湖仍和清江一體,談不上死湖。只是清江改道,天脈之外幾千里方圓地方,卻從此沒有最大的水源,西涼一地頗受其苦,是以人們皆稱其為苦湖。」
「天啦,走慢些,我快跟不上了。」這位大神官急著從後面趕上來,做出一副氣喘吁吁的模樣,看著倒有些滑稽,哪有半分所謂傳說人物的風采。
江一草將手上的水輕輕擦在衣服上,奇怪地想著,當年這位執筆人寫下這段話的時候,只怕也和自己看到的時候一樣,心中充滿了震駭和敬服吧?
空幽和圖書然卻不言語,轉頭指著湖畔一座小山道:「此山名作棲雲,相傳我廟中先賢知秋先生,便是在此間悟道,我們不妨登臨而上,以觀湖景,再作深談如何?」
空幽然看著江一草隨口應著,不由心中一軟,便欲不再相詢,但他此人實在是天性純良,最見不得世人受苦,若此時不能從江一草口中得個准信,實難令其安心苦度荒原修行。
「常道今生定無愧,細思已是愧滿腹。這句話是誰說的?」他苦苦站在窗邊想著。
他二人份屬主僕,只是江一草又何嘗樂意弄成今天這般模樣——天下一般人家裡小女兒情形,哪像阿愁這般。
江一草就任邊城司兵一職已有月余。二人到時,兵權司庫易手一類事情,進行的倒是極為快捷,因為守城官兵攏在一處,也不過幾十號人。庫中存著十來把長槍,外加一些被臨時擦的亮晃晃,卻迎風作響的薄刀。
江一草難得聽到如此溫柔的話語,忽地發覺這女子一雙清澈明目自輕紗之後看著自己,不由一時慌張起來,訥訥道:「隨便哪裡就好。」忽想到雨大難行,阿愁畢竟是個女孩子,不由急著道:「客棧舒服些,還是客棧好。你也好久沒燙一燙了。」
江一草抬起頭來,似乎知道這位大神官接下去要問什麼,目中閃過一絲寒意。
江一草亦是站起,應道:「人心思動,天下思定。往往不變就是這世上事物最好的改變了。」
一個人從大帥府口探出頭來,抬頭望了望天上連綿不可斷的雨絲,忽地一縱,急急躍入雨傘之中,面露笑意道:「薦書和路引都交上去了,新的路引已經換好。」接著看看天氣,「不過這時天已有些晚了,雨又這般大,只怕要在安康城裡呆上一夜。」
二人此時聊興一起,倒將倦意不知拋到哪兒去了,江一草乾脆尋了根蠟燭點著,油燈太亮是以未用。
「卓四明。」
後幾日里,阿愁便像一個農婦那般忙碌起來。她先將青梅洗摘乾淨,然後用了塊素布一裹,待水分干后,才放到太陽下曬著。只是此地偏北,氣候頗寒,很曬了幾日方才晒乾,然後又尋了個磁瓮,將青梅並米酒引倒入,還加了些冰糖,這才將磁瓮密閉好。
江一草看了空幽然一眼,仍是淡淡道:「有無之間,本來就沒什麼分別。」如此作答,倒是似是而非了。
「大雪漫邊城,獨嘆梅酒香。
「當年冬,雪疾。
江一草二人一驚,心道此人難道竟要捨去中土無上尊榮,赴那窮山惡水?
「苦湖。」
江一草二人行到此城時,天上又紛紛洒洒下起雨來,讓人很無前行的興緻。藥丸大似的雨點,一顆顆擊打在油傘之上,砰砰作響。渾圓的雨珠方落到地面,瞬即綻成一團團模糊的水花。此地已有些偏北,初春的陽光本就揮不去那戀戀不捨的寒意,此時烏雲當天,雨意濕衣,更讓人覺著冷了。
空幽然立於棲雲山上,向南望去,只見群山巍峨,群山之後,便是這些年聲震八合的望江郡了。他心知該處那位王爺,只怕比江一草更是麻煩,不由心生憂意,恭謹地雙手合什,向山下四方恭謹施禮,誠懇道:「願吾神合四方之力,助吾消這世間戾氣,保萬民安寧。」
小四兒接過銅子,倒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心道這人莫不是有失心瘋?他刻意慢慢走著,只聽得房內傳來一陣水聲,很過了些時辰,才看見江一草走出房間,定定地轉身背著門口。又過了會兒,才聽得裏面有人輕輕說道:「好了,進來吧。」
阿愁被這聲音驚醒,第一個反應便是去摸枕下短劍,待看清是他立在窗前,不由一愣,也不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並不寬闊的背影。她深知此人面上憊懶,嬉笑世間,實則心中有極大苦處,極大鬱結,不知何故,竟在這幾年中,對他生出了几絲憐惜之意。現如今跟著他,與其說是師命難違,倒不如說,實在是有些不忍見他一人在這世間沉浮了。
他轉臉看著已將酒喝了一半的阿愁正愁眉兮兮地看著自己,忽地心中一顫,聲音一頓道:「這第三願……這第三願,我還沒想好……」
白霜之下,秋草滿園;枯桑衰柳,稍掩斷牆。
自安康而出,西行數日,便到了苦湖匯入清江之處,此處江流更緩,水面如鏡。江一草二人依岸而行,只見四周鬱鬱蔥蔥,林木茂密,青山綠水相映,宛如仙境一般,不由腳步輕快起來。
那似乎永無休止的死亡雖然使他們這十幾個孩子驚恐莫名,卻沒人想著逃走,都從各自玩耍的地方齊齊地跑回映秀小院。只是沒人料到,迎接他們的卻是那位救了他們性命,收留了他們,教他們讀書識字,平日里和他們談笑風生,一桌吃飯,一院休憩的帝師大人,面帶冰涼笑意坐在椅上的身體。
「此湖何名?」
他正待平日里無人可訴的這些話大肆扯上一番,卻半天未聽著聲音,轉眼一瞧,阿愁已然沉沉睡去。江一草看著她嘴角微微翹起,面上帶著一抹笑意,一雙小手緊緊捏住被角,滿是小孩兒情態,不由淡淡一笑,心想許是在夢中又在聽那明巷說書人的長篇說書吧……
阿愁欲待說話,但又見江一草面上露出份古怪神氣,不由低頭輕聲一嘆,看著那白色神袍在紅火之中漸漸化為灰燼。
江一草還未及言語,那老闆已是拉的極長的一聲呦喝:「得嘞……二位爺給臉,小四兒,二位客人,西院乙間二房。」也不知從哪兒就躥出一個小廝,一面打著千兒,一邊領路,一邊笑臉迎著,渾身透著股機靈勁兒。
「大人,這算行賄吧?」一個小隊長小心翼翼地問著江一草。
「當年西山元老會發兵攻望江,應該就是走的這條道吧?」
亂聲亂影亂思處……他痴痴地想著,漸漸睡去。
鎮上的居民大多是當年跟過帝師大人的精幹老兵,只因在戰場上受傷成了殘疾,才隨著卓四明來映秀鎮定居。雖然當年這些兵士曾經在帝師的帶領下抗西山,拒北丹,縱橫天下無人敢抗,但畢竟此時離那風雲激蕩的歲月已過去二十多年了。二十幾年的田耕生活早已給他們當年引以為傲的兵刃,鍍上了厚厚的一層銹跡,磨去了當年的厲殺之氣……加之吸入了太多有毒的濃煙,又如何是那群如狼似虎,裝備精良的京師大營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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