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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威脅我，我發表的文章問心無愧，網路小說毫無營養可言，我朱繼聖要撥亂反正，讓青少年讀儒家經典、學聖賢之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他把胸膛一挺，強自鎮靜地說道。

他胸中怒氣洶湧，正要反唇相譏，然而那道聲音又開口了。

詩書不可不讀，禮義不可不知，子孫不可不教。

他以為自己早已忘掉那段記憶，但其實那段記憶一直潛藏在內心的最深處，任何一處片斷都恍若昨日，幾乎粉碎了他的一切尊嚴與榮耀。

「什麼……你竟敢罵朱學是……是秕糠？你是誰？有本事站出來！藏頭露尾算什麼好漢！」他衝著黑暗怒喝道。

「看在你本質還不算太壞的份上，這次我不會過於為難你，但你要好自為之，拋開成見讀網文，莫從子厚返文王！別整天想著開歷史的倒車，否則咱們下次見面的時候，朱學就要從你而終了！」

讀書譬如飲食，從容咀嚼，其味必長；大嚼大咀，終不知味也。

雖然僅僅是淺嘗輒止，但他還是從網路小說里看出一點，就是毫無營養，像是方便麵一樣的快餐。

「祖龍魂死秦猶在，朱學名高實秕糠！」

慢讀書，慢吃飯，這是家訓，不能違。

古物店又重新恢復了平靜。

所以，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只是因為淺嘗輒止而有些忐忑而已。

「吃得差不多就行了，老祖宗有雲：節食以去病，節慾以延年。」他笑道，「我還想多活幾年，你也想多活幾年，對吧？」

每次吃打滷麵的時候，他的眼前彷彿就會浮現居住在首都時的生活，懷念但並不眷戀，因為老首都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就連老首都本身也被現代化的喧囂所淹沒，沒什麼可眷戀的。

現在的孩子們讀網路小說而不去讀詩書、學禮義，譬若整日以方便麵為食，長久下去，勢必營養不良、身體孱弱，又怎能志在聖賢、心存君國？

他聽出這ｈeｔuｂooｋ•ｃｏm•ｃom話中的威脅之意，也聽出對方是因為自己發表的《十批網路文學》而來，只是他的住處只告訴了極少幾個親友，對方是怎麼知道的？

「該吃飯了。」

那道聲音漸冷，宛如刺骨的寒冰，「我知道你算老幾——你算老九！」

這些文章里，大部分旗幟鮮明地站在他這一邊，也有少部分暫時騎牆觀望形勢，說一些模稜兩可的片湯話，大概是覺得不發言不合適，發言又不想得罪任何一邊。還有人則是拉偏架，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但實際上還是偏向於他。

店鋪對面的牆頭上有黑影晃動。

「怎麼了？」

天氣有些熱，他上樓換了件薄衫，回來時坐在店堂里享受打滷麵的美味。

對於朱繼聖和他的朝物夕拾來說，白天和晚上沒有太大的區別，反正幾乎沒有客人——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其實他的店裡還是有幾位老主顧的，是幾個喜歡獵奇的年輕人，無論是吳哥窟的雕塑還是克里特島的壁畫，全都略知一二，像是很博學的樣子，而且總是有意無意地表現出自己不差錢的姿態。

雖然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話，朱繼聖的心臟卻猛然重重一跳，連帶整個胸膛都疼了起來。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他吃得很慢，細細咀嚼品味之後才會挑起下一筷子的面送入嘴裏。

片刻之後，路燈重新亮起來，周圍的民居也相繼恢復了電力。

「偶爾吧，不過我看的是盜版。」鄰居嘿嘿一笑，「那我先走了。」

鄰居見他的臉恢復了一些血色，便點頭叮囑道：「那你要是身體哪裡不舒服，趕緊叫救護車啊，別硬挺著！休息好了就起來，地上太涼。」

他並不在意他們買不買，每次他們來的時候總會一如往常地與他們談笑自若。

鄰居一步三回首地正在走出店門，他突然在後面問道：「對了，剛才您進來之前，聽到誰hetubook.com.com說話沒有？」

「即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

他黯然盯著小巷裡的路燈，突然自嘲地笑道：「天下之大，躲到哪裡能躲得開流浪貓？」

「不用緊張，是流浪貓而已。」

他一怔，心說不用回答什麼了？

「好的，我知道了……對了，我還有個問題，您……你，平時看不看網路小說？」他問道。

不過他們實際上什麼也沒買，每次來店裡對著各種稀奇的物件愛不釋手，臨走前說這兩天手頭緊，信誓旦旦說下次來的時候會把相中的物件買走，請他一定為他們保留下來，等下次來的時候又似乎把承諾忘得乾乾淨淨，拿起其他物件讚不絕口，用手機一通狂拍，然後發到朋友圈，大概是把自己偽裝成擁有這些物件的土豪。

來電之後，正巧有個鄰居路過，不經意地往店裡看了一眼，發現這個平時總是溫文爾雅的老頭子臉色像紙一樣慘白，猶豫了一下跑進來，沒敢貿然動他，而是焦急地問道：「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

「保初節易，保晚節難。想不到我偌大年紀還會趟這個混水。」他搖頭，胸口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沉悶感。

黑暗中聲音說道：「藏頭露尾？那你藏在暗處含沙射影又算什麼好漢？你熟讀朱學，豈不聞朱熹說過——匿怨而用暗箭，禍延子孫？」

牆頭那裡沒有任何人，他只看到幾隻流浪貓一甩尾巴從容不迫地離開了。

良久之後，他面色凝重地放下手機。

他再也支撐不住幾近虛脫的身體，顫慄的雙腿一軟，頹然坐倒在地，汗濕薄衫，張大嘴巴，艱難地呼吸。

「好啦，該打烊了，關門睡覺。」他放下報紙站起來。

「出來玩吧，你害怕的東西已經走了。」他說道。

不僅是路燈，附近的民居也意外斷電了。

這就像是網路上最近流行的那句話——還是你們窮逼懂生活，雖然買不起，可你們什麼都懂啊！

和圖書看到它這副樣子，他心生憐憫，同時也覺得歉疚。

「喵。」

不過，也有一些文章則明確地表達了對網路文學的支持態度，這些文章的作者他大都不認識，可能是近年來冒出來年輕新秀，不過他們的聲音還是太微弱了，在論資排輩嚴重的文學界無足輕重。

他皺起眉頭，「誰啊？誰在那裡？」

他又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了，下班的高峰期已經過去，本來就僻靜的小巷裡更加冷清。

「呵呵，說得倒好聽。」黑暗中的聲音奚落道：「你無非是痛心於傳統文學式微，又看不慣網路文學的蓬勃發展而已——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你不喜歡，你算老幾？」

「還是有些倉促，如果時間再多一些就好了，你說是吧？」他輕輕一嘆，拿起報紙，第N+1遍審視自己的文章。

他自語道，轉入后廚，用小燉鍋煮了一小鍋麵條。煮的同時他也沒閑著，切點肉末，打兩個雞蛋，擱點黃花木耳、香茹青蒜，過油勾芡，出鍋的時候再灑點蔥姜，滴幾滴香油，一份香噴噴而且極為正宗的鹵就打好了。

他聞言臉色劇變，胸口如遭重擊，踉踉蹌蹌地連退數步，腦袋嗡嗡直響。

突然，牆頭上響起一聲鏗鏘有力的長吟。

他像是明白了什麼，追問道：「您只聽見我說話了？」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外面天色更加黑暗。

黑暗中的聲音說完這句，便靜悄悄地消失了。

「我知道了，謝謝。」

鄰居點頭，不好意思地說：「那個……別總您啊您的，我聽著不習慣。」

腹中只有半飽，他卻不打算再吃，欣然站起來收拾碗筷。

他平時說話不多，每次他們來的時候，他就像是把一星期分量的話說盡了。

對絕大部分城市居民來說，這麼早睡覺實在太早了，上班族還在吃晚飯，學生黨打開書本開始寫作業，很多人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他已經走到門口，正要關門，發現它的和圖書異狀，心中不由一緊，難道之前的妖氛再次歸來了？

鄰居指了指他，「我只聽見你在店裡大聲自言自語，我心裏納悶，路過瞅了一眼，就看見你跌坐在地上。」

情況似乎不對，因為路燈是用太陽能獨立供電的，怎麼會和普通民居同時斷電？

但是，他不僅吃飯慢，讀書也慢，喜歡逐字逐句地揣摩。以這樣的速度想讀完動輒數百萬字的網路小說，簡直是天方夜譚，更何況他在文章中列舉了十來本網路小說，加起來有數千萬字之多。

「真的？」鄰居的目光上下打量他的腿，看他的樣子不像是跌倒了，不過剛才突然停電也是事實。

夕陽快落山了，小巷籠罩上一層灰暗的暮色，附近的民居飄來飯菜的香味。

「來，你也吃飯吧。」他把一個小碟子放在地上，碟子里是切好的牛肉片，每片都薄如蟬翼，足見刀工。

波斯貓也吃完了牛肉，舔舔嘴，眼巴巴地盯著他，它同樣也沒吃飽，還想再吃一些。

他這篇文章寫得太倉促了，很大程度上是憑對網路文學道聽途說的印象寫的，他知道自己應該讀完自己要批判的網路小說再寫，這樣寫起來更加有針對性，更加問心無愧。

「哦，你不用回答了。」

他瞳孔放大，汗如雨下，幾十年前最痛苦的那段記憶重新復甦，像是五行山一樣壓在他的肩膀上，隨時可能把他碾壓成齏粉。

屏風後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這是一篇戰鬥的檄文，吹響了傳統文學批評界對網路文學鞭撻的號角。不出所料，短短几天之內，他的門生故舊紛紛發表文章應和，有的是發表在紙媒，有的是發表在微博、個人公眾號等新媒體，以極快的速度將話題送上熱搜。

「哎，老爺子，你怎麼了？」

波斯貓在他讀報時本來一直趴在桌子上打盹，這時像是突然察覺到什麼，耳朵一動，警惕地站起來，眼睛一閃一閃緊盯外面的黑暗。

簡單的一句話不僅對他的精神www.hetubook.com.com造成了重創，連他的波斯貓都嚇得瑟瑟發抖，把身體蜷縮在牆角，驚恐地盯著外面的黑暗。就算是遭遇最可怕的邪祟，它也從來沒有如此害怕過。

入夜就睡覺，天色蒙蒙亮就起床讀書，這是祖訓，也是他多年以來的習慣，除非要事纏身，從來不曾更改。

牆頭上傳來若有似無的一聲冷哼。

「黎明即起，洒掃庭除，要內外整潔。」

在南方溫暖的地方度過嚴冬，他帶著它重返濱海市，它第一時間發現籠罩這裏的邪惡氣息並提出警示，也許在那時候他就應該果斷離開的，這樣就不會令它擔驚受怕這許多時日了。

「真的，您去忙您的吧，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他勉強擠出笑容。

緊接著，黑暗如海潮般向周圍蔓延，整條小巷的路燈盡數熄滅。

今天他們又來了，盤恆整整一下午之後，終於帶著滿足離開了。

一隻黑頂、黑背、黑尾，除此之外一片雪白的波斯貓緊張地探頭張望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從屏風後走出來，眼睛如明燈般掃視店內，確認沒有什麼危險的東西。

「不……不用了……」

他虛弱地擺擺手，「我……剛才突然停電，我只是不小心滑了一跤。」

他煮的麵條很少，只有一小碗，即使吃得很慢，沒多久也見底了。

冷汗之後，身體如墜冰窟。

藉著路燈的光線，他看清是幾隻毛色各異的流浪貓。

桌子上擺著一份過期的報紙，頭版頭條正是他寫的那份《十批網路文學》，在發表之前他已經讀過N遍，屢次斟酌措辭和語氣，但終稿依然無法令他完全滿意。

店內重新恢復了寂靜。

波斯貓被他說服了，不再乞食，跳到桌子上安靜地趴下。

就在下一刻，路燈突然熄滅了。

「喵！」

他很快洗完碗，把手擦乾淨，也坐回桌子旁，拿起手機，查閱未讀信息。別看他年紀大了，但接受新鮮事物的能力依舊很強，手機里安裝的眾多APP可以證明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