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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他手腕上的個人終端突然探照燈似的亮起了紅光。

遠航巡邏在十個航行日以外，遠遠超過基地的內網範圍，周六他們是利用一路上的躍遷點，定點聯繫基地的聯絡站。

林靜恆沒動。

「好吧，」林上將被這個數字震撼了一下，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二十分鐘，讓你的老年郊外觀光團戴好假牙、清理乾淨膀胱，集合跟我走。」

陸必行從小到大，吃過很多苦，也得到過很多寵愛，它們在他人生最初的時候，給了他一個深厚的奠基，以至於家破人亡到這個地步，他還是能好了傷疤忘了疼，相信事情總會有轉機，總會往好的地方發展。

陸必行苦笑了一下：「您又幹嘛去了？」

陸必行在日曆下面發了一會呆, 想起他去給周六送補給之前, 日曆上還沒有這個記號，應該是臨時加的。

「我看不慣黃鼠狼，福柯那邊人太多了，混進去也是渾水摸魚，沒勁。」

「唔，巧合。他們什麼也檢測不到，有可能回航，也有可能繼續深入。」林靜恆不輕不重地打斷他，「源異人的部隊全軍覆沒，凱萊親王一定很恐慌，有理由相信八星系邊緣埋伏著一支致命的武裝。阿瑞斯馮損失了一個源異人，之後一定會更加小心，為了規避風險，我猜他派出的探測小組不會超過十五架小機甲，不用緊張，你再確認一次。」

這個別開生面的開頭讓他不知道怎麼接話。

「聽誰說的，哪來的傳統，你瞎編的吧？」

陸必行摸了摸鼻子，自己也意識到這話說得好像絕症患者跟親友告別，硬著頭皮又把嗓子清了清：「……發現當時荷爾蒙異常。」

他回頭看了一眼, 機甲站正對面, 隔著兩道門和一條小路就是行政樓, 林靜恆的房間正亮著燈。

然後他就發現, 林開始躲著他了。

胖姐還在蛋糕上淋了巧克力醬寫的「新年快樂」。

放假脫口說：「可是我們就想跟著你啊！」

林在等他。

陸必行用力清了清嗓子，整個人坐得筆桿條直，彷彿正在進行一場嚴肅的面試：「上次去找你……就是把你關進醫療艙的那次，我在你睡著的時候，對自己進行了一次全身掃描。」

周六、放假、福柯大姐、黃鼠狼、胖姐、電影老太……就該悄無聲息地被這個該死的時代吞噬嗎？

陸必行低頭看了看蛋糕上歪歪扭扭的字跡，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亮燈的行政樓，他想：「我不該知道那些故事。」

通訊頻道里響起一陣鬨笑，各種污言穢語井噴似的往外冒，放假氣急敗壞地跟他們爭辯。

這一般是會客的和*圖*書準備。

「願意的話，你們可以繼續躲著。」林靜恆說，「但是我建議你們現在就切斷通訊。」

不知什麼時候，通訊頻道里突然安靜了下來，周六回過神來，聽見有人叫他。

可是那些人還不肯閉嘴，放假一句話起了頭，自衛隊員們七嘴八舌地在他身後開了腔。

被打斷的陸必行差點讓話噎死，剛要強行把個人終端蓋上，就看見了血紅的警報——來自機甲聯絡站的遠程定點傳訊。

周六：「他……他他們還在靠近，我、我們怎麼辦？」

陸必行不等他說完，轉身就跑。

十個航行日外，自衛隊的機甲群聚在一起，這幫蝦兵蟹將們白天睡夠了，對好了時間，湊在一起吹牛打屁，等著沒有鐘聲的新年。

他猛地跳起來，翻出個人終端，找到陸必行給他們做的簡易說明書，湊近監測圖對照，隨即，他悚然一驚，在「說明書」上找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圖像，底下的標註似是「不明機甲（武裝）正在靠近」。

「啊？」他問，「你們剛才說什麼？」

陸必行乾笑了一聲：「這目標太遙遠，我還是苗條點吧，胖姐慢走。」

「或者在那之前就幹掉他們。」林靜恆冷冷地說完，不由分說地下令，「湛盧，向白銀九發出定位信號。」

林靜恆本想招待他一下，結果拉開旁邊的冰櫃一看，整一柜子的營養餐，羅得比砌牆的磚還整齊，還不如餐盒蛋糕有誠意，只好作罷。

周六：「啊？什、什麼？」

很久以前，陸必行的目標不高，他只是想盡自己最大努力，減少這場戰爭中無謂的傷亡，能保住這個基地萬幸，萬一不盡如人意，就也得聽天由命。他想過盡量不能去打擾林的計劃，最好能兼顧大局和局部。

陸必行噎了片刻，繃緊的肩膀塌了下來：「……沒有，我剛從周六那回來，還沒吃飯呢，你等我一會。」

「本來就是想跟著你才加入自衛隊的，要不是你，別人誰能讓我每天六點起來又跑又跳？」

她單身獨居，沒有兒女，據說曾經有過一個小男孩，可是不到十歲就夭折了。夭折的男孩在她的想象里長大成人，還按著她的審美，長成了一位兩百多斤的彪形大漢，現在可能在家裡等著她一起守夜吧。

怪不得打算解散自衛隊的周六要堅持把今天晚上過完才回航。

「咳，還不都是那幾個老不死，」胖姐說，「天天作妖，非說今天是新年，鬧著要過年，半夜讓我給他們送蛋糕——要我說，這群老東西牙都掉光了，還過個狗屁的年，不知道自己過一年少一年嗎ｈｔtｐs://ｗｗｗ•ｈｅtｕbooｋ.cｏm.coｍ？」

陸必行深吸一口氣：「可能要二十分鐘。」

周六心口一滯，眼淚差點沒下來，用力憋住了，瞪大眼睛盯著機甲上的能量監測圖，想讓眼淚自然風乾，死死地咬著牙不吭聲。

「周六哥，解散了自衛隊，我們以後怎麼辦？」

下一刻，機甲站的聯絡站突然驚醒似的，所有的燈光全亮，警報聲從埋在整個基地地下的音響里傳出來，無數熄滅的燈火亮起，寂靜的基地喧嘩聲四起，陸必行猛地看向林靜恆。

「今天沒有體能訓練，我一天沒動，身上還怪銹得慌的。」

周六看見原本小心翼翼四下探索的海盜戰隊猛地停住了，突然改變隊形，戒備森嚴起來，露出機身上凱萊親王衛隊那噩夢似的旗，他簡直要崩潰：「林、林林將軍，誰幹掉誰？啊啊啊！他娘的，他們用導彈開路！」

陸必行一愣，愕然地抬頭去看那掛在機甲站上的日曆，原來他光注意死線了，沒仔細看日期，這是一年中的最後一天……

三個月朝夕相處，他看著這些野草一樣的生命在沉淪中反覆掙扎，看著他們試著像人一樣站起來，跌倒，再滾在地上爬，他和他們一起，把破爛站一樣的基地改造成現如今的樣子，幾乎能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林靜恆和獨眼鷹就都很默契地知道「規矩」，從不去打聽別人的名字和生平，因為他們知道，那都是膠水，會把人和人黏在一起，黏太多就不好割捨了。

林靜恆：「……」

周六覺得眼眶恐怕是要決堤，連眼前的能量監測圖都晃動了起來，他忍無可忍地一低頭，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隨後他看清了，能量監測圖確實在動！

可是陸必行在行政樓和機甲站之間的小路上逡巡半晌，感覺到了進退兩難。

陸必行——曾經對湛盧垂涎三尺的超級AI粉絲——大大地鬆了口氣，感覺自己最近簡直有點反科技傾向。

「恭喜，命運讓你不用再選擇，」林靜恆轉過身來，在陸必行肩頭按了一下，從兜里抽了一副雪白的手套，一邊走一邊套在了手上，「這是一隊探路的海盜『犧牲』，讓你那兩支只會縮頭的戰隊集合……那群廢物不會緊急躍遷，所以得定點躍遷是吧？那樣趕過去大概三小時，也差不多夠了——集合需要多久？」

胖姐穿得非常隨便，趿著拖鞋就溜達出來了，剛洗的頭髮上纏著吸水巾，手裡還拎著兩個大口袋，正奇怪地探頭看著他：「我老遠就看見有人在這來回來去的轉，才看清楚原來是你。這麼晚了，你在這幹嘛？」

剛開始, 他每m.hetubook.com.com天睡前, 只要一閉眼，就會想起林靜恆那個複雜又驚訝的眼神, 就這事的尷尬程度來說, 在陸必行的個人經歷里能排進前十, 非常下不來台，弄得他很臊眉耷眼地躲了林靜恆幾天。不過好在陸校長還年輕，青春的臉皮總是有著驚人的彈性，幾天以後, 他就調整好了心理狀態, 打算去找林靜恆來一場「理論聯繫實際」的談話。

周六沉默片刻，隨後不耐煩地翻了個身，背對通訊頻道，瓮聲瓮氣地說：「該怎麼辦怎麼辦，不甘心的可以加入別的戰隊，省得你們覺得自己以前是白忙。」

「瓦爾倫射線，」林靜恆接上他的話音，「又叫掃雷探針，凱萊親王衛隊慣用的。」

「先別扯淡了！」周六衝愁雲慘淡的通訊頻道吼了一聲，飛快打開了反追蹤系統的監控功能，在遙遠的最外圍，他看見了幾艘影影綽綽、猙獰的機甲剪影，「給基地發信，有不明機甲靠近……十……不，更多！檢查你們的防禦和武器裝備！快點！」

陸必行有些局促地沖他抬了一下手算作打招呼，一眼瞥見手裡的餐盒蛋糕，好似找到了理由似的：「今天是跨年夜，我來找你……呃，分享一塊蛋糕。」

林靜恆的書桌上鋪著一張立體的星際航線圖，從桌面一直延伸到屋頂，他一擺手收起來，示意陸必行坐，又倒了杯咖啡給他，開門見山：「看見日曆了吧，你現在來找我，是想好要說什麼了嗎？」

此時，基地被夜幕籠罩，距離三個月之約到期還有不到三個小時。福柯和黃鼠狼學會了怎樣在反追蹤系統里龜縮躲藏，周六要解散自衛隊。他們拼盡全力，還是沒來得及長出人樣。

「吃飯了嗎？這個拿回去當宵夜。」胖姐把餐盒塞給他，抬手在他後背上摑了一巴掌，「宵夜要吃的，挺大一個小夥子，瘦成這副猴樣——我兒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比你壯多了，有兩百三十多斤呢。」

機甲站里的重三「嗡」一聲輕響，整個機身一片銀光，強大的能量波動順著無數躍遷點水波一般蕩漾而出，一觸即發似的平靜湖水中彷彿掉進了一顆魚雷。

陸必行於是嘆了口氣，挖了一小塊，遞到他嘴邊：「給個面子嘛。」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去請求林靜恆。

周六明顯地抽了一口氣。

「還有時間，我先說幾句別的吧，」他突然開了口，「這幾天一直想找你……咳！」

「真要解散自衛隊嗎？」一個自衛隊員問，「其實我覺得咱們也不比誰差，就算福柯他們人多，黃鼠狼——我們總比黃鼠狼他們強吧？他們都腆著臉不解散和_圖_書，我們憑什麼先解散？」

他飛快地看了林靜恆一眼，目光上下搖擺了幾次，終於鼓足勇氣似的停在了那雙灰色的虹膜上，陸必行有點語無倫次地說：「我沒有……沒有太多的經驗，但是根據理論，這個結論應該是……」

「我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能開著機甲上天，還能巡邏演習，」另一個自衛隊員說，「這麼解散了，以前不是白忙活了嗎？」

十五架小機甲在他嘴裏好似十五隻蒼蠅，可是並不能安慰周六——因為自衛隊也就只有三十架機甲，而對方是殺人如麻的星際海盜，他們是被殺都來不及抗議的星際癟三團。

「如果對方繼續深入，可能會誤打誤撞地越過反追蹤系統，」陸必行說，「你們穿過躍遷點的遠程信號會被定位。」

而此時，林靜恆屋裡的燈是亮著的……而且依照亮度判斷，他開的還不是伏案工作時用的小燈。

自從上次被湛盧不小心戳破，陸必行已經很久沒有和林靜恆單獨說過話了。

陸必行不想去試探，林究竟會不會為了私人感情做出讓步。于情于理，他也不該再去拖延林將軍的腳步。

複雜的線路像水波一樣來回蕩漾，最外圈的線波動幅度極大，幾乎擴散到了監測圖外，屏幕上自動跳出了成排的公式，刷屏似的，一個字也看不懂。周六腦子裡的理智與情感還沒分開，懵了片刻，他心想：「這玩意是什麼意思來著？」

「陸老師？」身後有人叫他，陸必行回頭一看，是胖姐。

「古代地球時代的傳統，」著名媽寶放假「嗡嗡」地說，「這是我媽告訴的。」

周六的聲音十分緊繃，斷斷續續地傳來：「你那個反追蹤系統方才看到有一支機甲戰隊在靠近，看不清……可能是海盜……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什麼？放假你說什麼？哦，對！他們好像正在釋放一種探測信號……我查一下，這種信號是……」

「沒關係，」陸必行飛快地說，「反追蹤系統的能量虹吸問題上次已經解決了，瓦爾倫射線定位不到你們，基地外網沒開，他們靠近應該只是巧合……」

胖姐朝他揮了揮手，一扭一扭地往居民區的方向走去。

「周六，什麼情況？」

可是他也許錯了。

林靜恆先是皺著眉偏頭躲開，僵持了兩秒，又沒辦法地出了口長氣，服毒似的就著他的手吃了一口。

「湛盧不在這，放心吧。」林靜恆側身示意他進屋，「我把他留在重三里了。」

林靜恆可能是有什麼特殊的隱身功能，開著重三那麼一個龐然大物，居然可以做到神出鬼沒，除了例行演習之外，其他時間，此人想沒影就沒影, m.hｅｔｕbook•cｏm•cｏm用什麼黑科技都定位不到。至此，陸必行才算明白，為什麼林一開始對反追蹤系統這麼重要的道具可有可無，如果白銀十衛都會這個憑空失蹤的特技，那他們確實沒有必要上那麼多層保險。

周六沒吱聲，平躺在機甲的操作台上，閉著眼，用精神網往外看，四周布滿了同伴們的機甲打出的光束，而精神網仍在源源不斷地接收著來自宇宙的能量和波，在能量監測圖上畫著讓人半懂不懂的線。

胖姐一邊罵罵咧咧地抱怨，一邊窸窸窣窣地翻開手裡的食品袋，拿出一個保溫餐盒塞給陸必行，裏面是一種傳統的「餐盒蛋糕」，起源於地球時代，又在大航海時代流行開，這種蛋糕沒有形狀，一般是純手工製作的，做蛋糕的人隨心所欲地把食材一層一層地疊在飯盒裡，用勺挖著吃，簡單又親切。

「你別光看著我吃，」陸必行多拿了一把勺子，桌子底下的腳尖輕輕碰了他一下，「嘗嘗。」

「我還沒有對外傳訊，」林靜恆站起來拉開窗帘，「退一步說，即使傳了，也需要白銀九響應才會建立遠程通訊通道，應該是撞上了像源異人一樣奉命在八星系邊緣搜索的小戰隊——去聯絡站。」

三個月，是林靜恆能做出的最大讓步，這是基於星際戰爭史上著名的「百天假說」，陸信將軍提出的，陸必行讀到過——如果星際間爆發破壞力極強的全面戰爭，到了通訊網路中斷的地步時，過於依賴信息的各方人馬都會被拖慢腳步。由於宇宙環境的複雜性，在通訊網崩潰后，除了凱萊親王這種徹頭徹尾的神經病意外，所有人都會謹慎小心，以各自據點為中心向四周輻射勢力範圍，衝突規模也會大幅度降低，通常在三到四個月後，新的格局才會初步成型，那時事態變化會一日千里，再不露面就真的晚了。

「新年快樂」的蛋糕被遺落在桌上，已經挖走了一角，只剩下「新年快」三個字。

但……基地的人呢？

陸必行的目光從勺子上滑過，落在了林靜恆的嘴唇上，繼而又強行移開，盯住了桌角的時鐘上——此時距離零點，還有兩小時零十分鐘。

「周六哥，這事還有商量嗎？」

說到這，他又想起了什麼，目光往林靜恆屋裡一瞥：「那個……」

可他畢竟沒長林靜恆那一副能隨時跳出紅塵外的心腸。

事已至此，陸必行再也沒有兩全的辦法了。

放假捏著他心愛的兔子骨灰，拆開一個壓縮營養餐，咬了一口，高興地說：「我這個是金槍魚味的，過年吃魚最吉利了。」

基地里，林靜恆早有準備地等在屋裡，給陸必行開了門。

「小六，要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