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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街區外的攝像頭拍下了女孩感染髮病前四十八小時發生過什麼。

這樣一個人，也曾經會覺得生存本身艱難得難以為繼嗎？

「我記得在工廠地下倉庫的時候，圖蘭衛隊長曾經問過你，極端情況下是否考慮聯繫『中心』，」陸必行追問，「中心是什麼？什麼樣的情況算極端情況？」

那人腿軟得和麵條一樣，戳在地上都站不起來，語無倫次道：「彩、彩虹……」

林靜恆和陸必行心裏同時一沉。

林靜恆突然覺得呼吸很困難，心口上好像壓了一塊重於性命的石頭，喉如塞鯁，一時失了語。他有點想吐，也許是被說不出來的話哽的，也許是沉重的隔離服架在身上、他僵直著保持一個姿勢太久了，後背肩胛骨縫裡好像被注了一公升的酸水，稍微一動就「吱吱」作響。

湛盧話音剛落，巨大的全息投影上已經能看見對方的輪廓——是一支機甲戰隊，大約有上百艘小型機甲，逡巡在霍普交代的「反烏會老巢」附近，嚴陣以待，彷彿是在「恭候」撞在樹樁上的兔子！

低燒。

而比病毒擴散得更快的，是人們的恐懼。

懷特正幫圖蘭統計剩餘醫藥物資：「要不然公布真相吧，告訴他們這是變種病毒，我們現在也沒有抗體。」

周六一把揪起他的領子：「你跑什麼！」

陸必行直覺不對勁，因為方才開始，湛盧就開始異乎尋常地沉默，多嘴多舌的人工智慧交流功能幾乎關閉，好像變成了一個問什麼答什麼的導航機器人，然而他不確定，畢竟湛盧跟著林靜恆這個倒霉主人，無緣無故被禁言也是常事。

林靜恆緩緩地把卡在胸口的氣吐出來，那把懸在頭頂的刀終於落下來了一邊，並不錐心刺骨，只是伴隨著陸必行三十年的回憶，有種綿長而深入肌理的鈍痛感。

林靜恆的目光隔著防護罩射出來，緩緩地搖搖頭。

他話沒說完，圖蘭的信號突然消失了。

十五年，應該不是個一蹴而就的治療過程，大概要經過無數次失敗、無數次磨合、無數次崩潰。

啟明星的銀河城正迎來黃昏，身披隔離服的自衛隊員們排成一隊，到處奔波了一天，水米未進，因為太過疲憊，他們互相之間沒有交流，匆匆走過街區的姿勢顯得殺氣騰騰的。

「暫時還沒有。」林靜恆面不改色地回答，「湛盧，收縮精神網，注意隱形。」

沃托時間跳轉到新的一天

從夜市上碰到感染者開始，銀河城裡就ｗwｗ.hｅｔubｏok•ｃoｍ•ｃｏm有了隱約的流言，當時被陸必行當眾吹的牛皮鎮住了，一時沒發作開，誰知隨後一兩天里，彩虹病毒的感染者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巨大的恐慌下，銀河城的空氣都開始變得稀薄，唯一一所公立醫院門口擁堵起來，人們帶著手套口罩，全副武裝地把自己包裹起來，要求醫院立刻出面解釋病毒來源，併發放彩虹病毒抗體。

「林，你沒事吧？」

陸必行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感覺林靜恆這輩子一定要遠離賭博才行，不然全世界的狗屎加在一起，也不夠把他負分的運氣填成零：「你的備用中心是什麼？」

林靜恆：「……」

買賣難道不是變相的縱容么？

「一個我十分信任的人，」林靜恆說，「白銀三是技術部門，會在我離開后辭別白銀要塞，我留給他們一封推薦信，讓他們跟在那位身邊……是聯盟軍委第一負責人，伍爾夫元帥。」

圖蘭：「不行。」

周六腳步發沉，抬頭朝著日落的方向張望了一眼，碧空澄澈，遠方泛起舒展的雲霞，這是個晴朗乾燥的好天氣。啟明星氣候條件優越，溫度適宜，銀河城分乾濕兩季，終年如春，適合多種動植物生長……除了人。

然而無論他是被清蒸還是紅燒，林靜恆他們也已經沒有退路了。

獨眼鷹或許不至於親手炮製異寵，但他既然出錢買，當然會有更喪心病狂的人代勞。

陸必行：「如果控制不住疫情，圖蘭衛隊長聯繫不到你，會怎麼處理？」

陸必行看起來從來都很會生活，很會找樂子，甚至能把瑣碎的吃喝拉撒上升到美學，有時候過了頭，幾乎像個不諳世事的公子哥。

而假如萬分之一的可能，這個遠程聯繫網真的出了故障，那麼則採取第二種聯繫方式——將事先約定的「中心」作為信號中轉站，重新建立間接聯繫。再進一步說，如果連「中心」都失聯，還有另外一個「備用中心」作為雙保險。

這一次，霍普沒有座上賓的待遇了，他被兩個白銀衛拎上來，長風衣的領口一直給拽到了肩膀下。

陸必行博聞強識，立刻反應過來「三要素」指的是什麼——遠程密鑰、中心與備用中心。

「別人送給我父親的, 我溜進地下室發現了她, 一個女孩……」

已知的傳統彩虹病毒傳播方式中，除了誤食病死者屍體的腐食動物外，沒有其他動物攜帶病毒的先例，感染病毒的食ｗwｗ•ｈｅｔｕbook•coｍ.ｃｏｍ腐動物會比人類發病速度快，而不是攜帶著病毒到處飛。

陸必行眼睛一亮：「伍爾夫元帥不是坐鎮在天使城要塞嗎？」

圖蘭和黃鼠狼幾乎同時出聲。

經過快速排查，這個小女孩除了自己家人以外，接觸過的唯一活物就是一群無害的麻雀，其中一隻啄破了她的手指。

而這女孩不在他們搜索的名單里！

「先生，半個航行日附近有劇烈能量反應，我們馬上要進入不明武裝的活動區，如果不切斷通訊，遠程信號被掃描到的概率高達75%。」

「聯盟突然遭到海盜全面入侵，伊甸園破碎，我和白銀十衛的遠程聯絡全部斷開，」林靜恆說，「我的中轉中心選擇地在沃托——沃托已經失去控制了。」

就在他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不遠處擁擠的民居里傳來一聲慘叫。

黃鼠狼：「別扯淡。」

「你見過人頭蛇身的東西嗎？」

那是個女人，發出的聲音近乎撕心裂肺，長達半分鐘，聽得旁觀者都跟著喘不上氣來，接著停頓了幾秒，又轉為嘶啞的哭嚎，一邊哭一邊說著什麼。

然而聽了陸必行那句「我生來就虧欠這個地方」之後，這些話林靜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他不動聲色地在隔離服的手腕處輕輕按了一下，耳機里等待音響了三下，隨後是一個機械的聲音：「當前腋下體溫為37.9℃。」

掃描儀發出均勻的報警信號，顯示這是一個感染者。

懷特不敢吭聲了。

信號一斷，圖蘭愣了兩秒，立刻反應了過來，暴怒：「霍普呢！老娘要片了他！」

「見到重三后，」他低聲說，「我現在不敢信任天使城裡的任何一個人。」

「然後我開槍把她打死了。」

上升的體溫讓林靜恆一邊流汗一邊發冷，他飛快地沉聲說：「調集機甲車，立刻封鎖銀河城，注意釋放空間場干擾，以防民眾中有……湛盧，怎麼回事？」

「何止很被動，第八星系啊，你別看這些人平時都半死不活的，真到生死關頭，為了能活著，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當年把還有氣的病人活活扔進火里燒死，甚至連跟病人有接觸、不確定有沒有感染上的人也活活燒死了不知多少，你以為這些事都是星際海盜們乾的嗎？」黃鼠狼嘆了口氣，「至於那些已經感染的人，只是隱瞞病情的算厚道的，還有些人會故意闖進鬧市區，把自己的血往人群里潑。你們這些小鬼不懂，當年和*圖*書的彩虹病毒時期，我是經歷過的，一半的人不是死於病毒，而是死於自相殘殺。一場病毒就能把無冤無仇的人們分成你死我活的兩個陣營。」

居民們紛紛從窗戶縫裡探出視線，暗自揣測這些人都是來幹什麼的。他們已經在水深火熱中撲騰得捉襟見肘，實在不希望再有人來添火加柴——無論是聯盟還是海盜。

兩人相對沉默良久。

他以為……

「要我說，」黃鼠狼伸出粗糙而泛黃的手，跟旁邊的白銀衛要了一根煙，一點著，他就連忙湊上去，吝嗇地吸了一大口，白煙都不肯多吐，「衛隊長，該坑蒙拐騙的時候，道德觀也別太重，你聽我的，把感染的都圈進醫院里隔離出去，然後隨便找點葡萄糖鹽水什麼的安慰劑發一下，先安撫居民情緒，雖然有點缺德，但是多拖一刻是一刻，現在就看獨眼鷹和陸老師他們兩邊能不能有辦法了。」

圖蘭：「第八星系關於彩虹病毒的記憶太深刻，現在變種病毒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自己也不算清楚，貿然公布只會加重恐慌，我們沒有公信力，沒有完全控制銀河城的能力，亂起來會很被動。」

舊的抗體意料之中的無濟於事，他只能一邊聯繫圖蘭，一邊眼睜睜地看著病毒摧毀了女孩的免疫系統，她太小、太不堪一擊了，發病速度比成年人快得多，潰爛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至她整隻手，尚未完全在這小小的身體上生根發芽，女孩就死於了器官衰竭的併發症。

而人的生命又該有多頑強、多脆弱呢？

然而再舉步維艱、再難以忍受，他這一生大概也要像開了弓就永不能回頭的箭矢一樣，不停地往前飛，否則，一個懦弱的逃避者，該怎麼面對不惜私藏病毒株的獨眼鷹，怎麼面對那三億多張消失在塵埃里的面孔……又怎麼面對陰冷的地下室里、被剝奪了一切的人形怪物們呢？

圖蘭別無辦法，只好點頭，同時迅速向林靜恆簡報了啟明星上的危機。

到了這種地步，在任何人面前都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林靜恆破罐子破摔，懶得再顧慮自己在陸必行心裏是個什麼形象，三言兩語交代了自己在聯盟挖的大坑：「我在離開聯盟之前，給白銀十衛安排了去處，其中，除了白銀第九衛機動等待調配外，其他人分別潛伏在陸信幾個位於七大星系的舊部附近，時機成熟的時候，他們會負責點著最後一把火。我和白銀十衛之間建立的是三要素的聯繫網。」

和_圖_書霍普不安好心！

如果這邊真的走投無路，是否可以通過這渠道向聯盟求援？

遠程密鑰就是通過七大星系的已知躍遷點定點建立的遠程聯繫，只要聯盟不被炸個底朝天，白銀十衛沒有倉促轉移，即使林靜恆到了域外，也能實時把控全局。

「衛隊長，這樣恐怕不是辦法，」黃鼠狼跑去問圖蘭，「你是打算派人給他們一個說法，還是直接動手？得快點決定，總之不能讓他們這樣擠在一起，萬一中間有一兩個感染的，爆發起來就真控制不住了。」

他想打死的是誰呢？

「你看吧，」陸必行強行打破沉寂，膽大包天地隔著隔離服，拍了拍林靜恆僵硬的肩膀，「這點破事既不愉快，對我們目前要解決的問題也沒什麼幫助，你幹嘛非得要問？先說好，這事你聽過就算，不用安慰也不用可憐我，不然跟你翻臉，我翻臉很兇的。」

老波斯貓談到女媧計劃就當場色變, 加上陸必行詭異的身體基因, 林靜恆其實一直有個大概的猜測，他有時會旁敲側擊一下, 但一直沒有很執著地去逼問——因為陸必行現在看起來一切都好, 每天活蹦亂跳, 像個精力過剩的青少年。他以為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是悲是喜、都已經過去翻篇了。

新星曆276年2月15日，一個名叫「安吉拉」的六歲女孩，在從未靠近過重點防疫區域、從未離開過自己家的情況下，確認感染了變種的彩虹病毒，負責巡邏的自衛隊長周六立刻讓人隔離了整片住宅區，抱著一線希望，他找人取來了彩虹病毒的抗體。

有那麼片刻的光景, 林靜恆忽然想起他們還在北京星上時, 他帶著佩妮去星海學院給陸必行送機甲，偶然間經過階梯教室後窗, 聽見陸必行講的關於異寵的隻言片語——

一個小小的少年，每天最大的期望是凱萊星上下雪, 他能得到特許出去玩一會, 當他行動不良地誤闖獨眼鷹的地下室, 看見如同源異人那人體實驗室一般的情景時，他心裏在想什麼呢？

接下來的兩小時之內，圖蘭連續接到了五例疑似病例，衛隊長的神經繃緊到了極致――病毒可能已經擴散了。

「當年瑞茵堡的彩虹病毒在一個月之內席捲了第八星系，甚至傳到了聯盟，愛瑪星實驗室的彩虹病毒在七十二小時之內爆發后無人倖免，如果接觸過病人的動物都可能攜帶病毒，麻雀、老鼠……野外隨處亂飛的蟲子，那麼做最壞的設想和*圖*書，現在封鎖銀河城可能已經晚了。」林靜恆的嗓子開始發炎，好像有一把生鏽的小刀來回割著他的喉嚨，他盡量不動聲色地清了一下，嘗到了血腥味。

下一刻，林靜恆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肌肉僵硬。

這意味著，變種的彩虹病毒可以不聲不響地潛伏在任何一個活物身上，被它們帶到任何一個地方。

那些人頭怪物們，一個一個透過孱弱的營養艙，了無生趣地同他對視, 他們都與他同病相憐，又都因他至此。

如果控制不住疫情，圖蘭會收拾戰鬥力，以最快的速度的速度撤離銀河城附近，同時，為了防止病毒進一步擴散，她可能會考慮一枚導彈。

當他第一次發現的時候——當一個少年衝動地舉起槍，打死那個苟延殘喘的女孩的時候……

陸信把彩虹病毒的抗體帶到第八星系的時候，一定沒想到他的兒子會和這種東西糾葛一生。如同他也沒想到，自己沒有死於管委會的明槍暗箭，沒有死於玫瑰之心的海盜刺殺，算無遺策地活到現在，卻也許即將死於意外遭遇的病毒變種，這個意外的歸宿可以編一出人間喜劇了。

醫院在暴躁的人群包圍下，只好暫時關閉，福柯帶了一組自衛隊的人架槍維護秩序，也被絕望的人們堵在院牆裡。

周六倏地睜大了眼睛，被隔離服捂出來的那點汗瞬間就涼了，他摸出醫用掃描儀，三步並兩步跑上樓，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跪在樓道里，懷裡抱著個昏迷的小女孩，女孩一張小臉燒出了酡紅色，手上有一道奇怪的血痕，已經開始潰爛。

林靜恆沒聲張，在精神網中禁言了湛盧，隨後不動聲色地站起來，藉著查看航線圖，遠離了陸必行，計算著還有多久能趕到霍普說的地方。

這隻是個開始。

這人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襯衫，領口綉著某某藥房的牌子，周六一激靈——他知道第八星系有一些窮人是這樣的，有病不去醫院，更用不起醫療艙，通常會找個附近藥房里的熟人來看，藥房的銷售員往往有一些醫學常識，能照本宣科地診斷出一些常見疾病，再把積壓的過期葯推銷給這些愛死不死的窮鬼。

周六突然無端有種不祥的預感，一抬手示意眾人停下來，他抬腿要往那民居小樓里走，還不等他在狹窄的樓梯間里站定，一個男人就連滾帶爬地從裏面跑出來，一頭撞在周六身上，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然而他既不道歉也不罵人，見鬼一樣，撲騰著四肢，踉踉蹌蹌地往外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