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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很輕盈地退出了房間，帶上門，把空間留給了獨眼鷹和他的客人。

而酒過三巡，牛皮吹盡，他抱著馬桶嘔吐的時候，就又會突然陷入到無法言說的寂寞里。

獨眼鷹朝女人招招手，從自己食指上褪下一枚戒指，那戒指上鑲嵌著一塊尺寸可觀的寶石，深藍近黑，燈光下閃著深沉如星空的光：「星砂石的，小費，拿去改一改尺寸，戴著玩吧。」

親手建起來的大廈倒了，議會大樓後面的石像被斬了首，和他有關的東西都要從歷史里抹去，沒人敢提他，沒人為他平反，他用心血養大的孩子狼心狗肺、不得善終，僅剩的那一點骨肉遠在第八星系，甚至從來不知道他的存在。

說完，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麼，怒氣沖沖地轉向林靜恆：「我要是早知道這傢伙會趁虛而入，我……」

不到一個小時，那個人確認遇刺的消息已經在網上傳得鋪天蓋地，一時間什麼聲音都有，又是沃托反面發緊急聲明，又是白銀十衛嘩變，人們惶惶地七嘴八舌，看來是假不了了。

老秘書長繃著面孔，跟複述會議紀要一樣一板一眼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最早叫什麼，加入自由聯盟軍以後，很多人登記的名字都是自己改的。」

獨眼鷹回到凱萊星地面上的時候，中央區已經是後半夜了，他沒驚動家人，自己偷偷摸進了陸必行的「實驗室」。

陸信一臉「我知道，來問我」的表情，躲在穆勒教授身後嘰嘰咕咕地笑，防備老波斯貓伸爪撓他——可惜他們沒法問他，因為陸信本人知道，但湛盧的資料庫里沒有記載，因此投影說不出答案。

眾賓客：「……」

有時候喝多了酒，他心裏會升起卑鄙的沾沾自喜，逢人吹噓自己年輕時跟著陸信打海盜的豐功偉績，跟人家說，賣幾年命，換來大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和呼風喚雨，值。

這話不能說，說了顯得他憤世嫉俗、天真愚蠢。

「他說——『我就是你們召喚的暴風雨啊』！」

獨眼鷹的目光在圖冊最後一頁停留了片和-圖-書刻，隔著紙頁，林靜恆向他投來漫不經心的傲慢目光。

獨眼鷹含著一口酒在嘴裏來回漱，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男人的鷹鉤鼻把一對內眼角撐得很開, 亮出詭異的異瞳, 他眉眼距離很近，薄嘴唇, 即便是燈光曖昧處, 也能看出分明的骨骼, 上面只附著一層薄薄的皮肉，是那種帶著點狠辣陰沉意味的英俊。

可是他獨眼鷹不想，他不到兩百歲，已經身心俱疲，只有在烈酒和女人面前，偶爾還能興起幾分年華猶在的錯覺。

今天晚上那個灰袍不是第一個來找他的，陰溝里也有想要浮到水面上、順波濤興風作浪的人。他們想藉著「重組自由聯盟軍、守護第八星系」的大旗，像當年背叛凱萊親王一樣，背叛聯盟、自立門戶，在亂世里搏一席之地。

獨眼鷹想跳起來掀桌，可惜手穿過了桌布——看來次元之間確實有牆。

他想，陸信這輩子還剩什麼了？

「星砂石」是一種來自第三星系的稀有礦產，自從聯盟政府壟斷開採權后，市價一路放飛，現在是一克拉五萬九千第八星際幣，女人臉上浮起誠懇的驚喜，立刻探身給了他一個深吻：「一個真心實意的吻，免費贈送，老闆，謝謝您的小費。」

陸信還說，這孩子把眼裡的人都放在心裡，情深義重。

烈酒如刀，順著他的肺腑一路往上滾，火燒火燎地燙著嗓子。

老秘書長又不緊不慢地開了腔，繼續爆料：「他還有一句『出場詞』，當時冥思苦想了一個禮拜，幾經修改才定稿，所以每次敵軍讓他報名報番號的時候都得說一遍。」

獨眼鷹靜坐了一會，起身走到實驗室最裡面的儲物間，打開以後差點被裡面堆滿的雜物砸了腳——他們家少爺就這點最像少爺，從來不知道收納整理，什麼東西都亂塞，獨眼鷹「嘖」了一聲，叼著煙，慢騰騰地彎下腰，把雜物草草歸攏了一下，然後在雜物最底層，找到了一本舊圖冊。

獨眼鷹曾經是這銷金窟里的常客，不料十年前和*圖*書正在尋歡作樂時，被姓林的王八蛋突然闖進來攪局，從此有了心理陰影，乾脆把懸浮夜總會買了下來，自己當了老闆。老闆有被迫害妄想症，每次駕到，周圍都得圍著三四架機甲做保安，把好好的夜總會弄得像個太空碉堡，生意也大不如前。

陸必行：「我知道他的番號，家裡有他的肩章，是『自由聯盟軍特種先鋒隊長』嗎？」

旁邊給他捶腿的女人很有眼色地遞上了一杯水, 他就把煙頭丟在水杯里, 聽見火星湮滅時發出「沙沙」的輕響。

「老陸，你冷靜點。」

一直在旁邊吃乾果的總長秘書長卻突然低下了頭——老秘書長跟了愛德華總長和陸必行兩任，早年也參加過自由聯盟軍，是個飄渺又八卦的老大爺。

獨眼鷹：「我死的時候都沒有兩百歲，哪來的兩百年！你不要血口噴人！」

反正林靜恆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來調查一個非法軍火販的兒子了。

「後來我才知道，老陸其實是故意放我走的，」銀河城中央區，花團錦簇中的新郎之一聳肩說，「放我走還不給生活費，老陸，你可真夠意思。」

納古斯本來是隨口一問，見了此情此景，其他賓客們也都集體伸長了脖子：「是什麼是什麼？」

陸必行實驗室自覺挺秘密，其實獨眼鷹只是不愛去。整個凱萊星都是他的地盤，地上長的草都是他的眼線，陸必行那小子在偷偷改裝自己代步工具、準備離家出走這事，獨眼鷹早就知道，一直憋著沒說——打算在凱萊星大氣層外把這小子截下來，給他個功敗垂成的驚喜，讓他知道凱萊星上誰是爸爸。

「噗……」

眾人連忙洗耳恭聽。

獨眼鷹暴怒道：「不許說！」

托馬斯楊唯恐天下不亂：「那他當時登記的名字是什麼？」

「一個憤世嫉俗、對一切失望的中年男子」，這他媽是什麼形象？太可憐了。

「你給我閉嘴！」

陸信說，小男孩睡著以後非常規矩，一動不動的，就好像睡夢裡也有人要檢查他儀態和圖書似的，時常突然驚醒，就算有伊甸園看護，一宿也總要醒上一兩次，醒了也不吭聲，就自己默默地對著牆躺一會，從來不往大人懷裡鑽。

獨眼鷹結結實實地愣在原地，好一會，他「咕嘟」一聲，咽下了那口酒。

這裡是凱萊星上著名的「懸浮夜總會」，圍著首都星一圈一圈地轉，從窗口往下望去，要是沒有雲層遮蔽，能看見凱萊星全貌——大片的海洋包裹著陸地，陸地上有萬家燈火，身邊鶯歌燕語、紙醉金迷，讓人恍惚間有種不是人間的錯覺。

一個聲音突兀地打破靜謐：「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覺得怎麼樣, 獨眼鷹？」

「幹什麼？」獨眼鷹哼哼唧唧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把後背拉長了一尺，眼睛半睜不睜的，像個飽食終日的大貓，他磨磨蹭蹭地爬起來，端起醒酒器聞了聞，倒了半杯問客人，「凱萊星自釀的，來點嘗嘗不？」

全場靜默了一秒，在這令人嘆為觀止的中二癌面前跪倒了一片。

「不，他不報番號。他一般會說，『我就是』……」老秘書長萬年喜怒不形於色，說到這裏，居然沒忍住笑出了聲，「噗……」

陸必行探頭問他：「您知道我爸的曾用名嗎？」

「老大，你不是說他那機甲快改裝完了嗎，萬一真跑了怎麼辦？咱們不堵啦？」

據陸信反應，該書效果卓絕，那小東西一丁點大，也不知道跟誰學的一口沃托式的虛腔假調，每天睡前都會冰冷客氣地逐客，說些「感謝您的陪伴，將軍，我準備休息了，晚安」之類讓人不愛聽的話，自從有了這本書，那小崽早早就會鑽進被子里，就露一雙眼睛，老實得不行，連陪睡都不吭聲了。

好在軍火販子雄踞凱萊，胸無大志，也不差錢。

陸信的投影笑得高深莫測。

陸必行買回來翻了兩遍就失去了興趣，丟在雜貨堆里，圖冊上已經落了一層灰，獨眼鷹席地而坐，藉著頭頂一簇柔和的燈光，打開了它。

「哈哈哈哈哈哈。」

陸必行也是一愣。

眼看這二位都陰陽兩隔了htｔｐs://ｍ•hｅtｕboｏｋ.cｏｍ•ｃoｍ，竟還能掐上一架，納古斯連忙在戰鬥升級之前打圓場：「波斯……呸，獨眼鷹兄弟，老兄對我們將軍真是沒有二話了，為了讓必行名正言順地姓陸，公開給自己改名，唉，話說回來，你本名是什麼？」

當代紙質書已經很少了，這本圖冊嚴格來說不能叫「書」，它是凱萊星上某個破敗的博物館發的紀念本，印刷精美，但賣不出去，也就是當年剛剛獲准出家門，看什麼都新鮮的小陸必行才肯當這個冤大頭。

「到底是什麼？」

可憐的東西，都是要給人笑話的，不如當個精明市儈的投機者，讓人酸溜溜地誇一句「你算趕上了好時候」。

獨眼鷹「嗯」了一聲，語氣溫柔得幾乎不像他：「大了，也該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放他走吧。」

結果林靜恆就是這麼給他「情深義重」的。

獨眼鷹越看越心煩，把圖冊摔到一邊，跟自己空蕩蕩的膝蓋面面相覷片刻，突然又想起，不管怎樣，這人都已經沒了，於是愈加心煩。

獨眼鷹的投影振振有詞地回答：「我早說了你是撿來的。」

「白銀要塞林靜恆回沃托途中遇刺，」灰袍人抬起頭，「……確認身亡！」

女人一出去，灰袍就急不可耐地上前一步：「這次沃托和白銀要塞翻臉，看來是動了真格的，不管最後是沃托把林靜恆拿下，還是林靜恆舉兵造反，肯定都要亂起來了。別人不知道，咱們這些經常往黑市上跑的人心裏能沒數嗎？域外可還有人盯著聯盟這口肥肉呢！咱們與其隨波逐流，等著在亂世里當夾心柿餅，不如自己干點什麼。」

賓客和投影們爆笑，上躥下跳的老波斯貓為婚禮的愉快氣氛做出了卓絕貢獻，穆勒教授掙脫陸信的爪子：「口水都流我領口裡了。」

「獨眼鷹」這名，是他丟了一顆眼珠之後的外號，眼珠不是天生沒有，是打仗的時候丟的，第八星系的草根們個個起名都很隨意，但也總不會這麼有預見性。

林靜恆哼了一聲：「老波斯貓。」

那本書叫《地下城恐怖故事hｔｔｐs://wｗw.ｈｅtuｂoｏｋ.ｃom.ｃoｍ一百則》，改編自第八星系真實事件，從飢荒時期專門偷屍體吃的「死人盛宴」，到穿腸爛肚的彩虹病毒，全是高清圖片，細節一應俱全。

但……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他自己知道，當年跟著陸信，真的不是為了所謂富貴和權力。

林靜恆火上澆油地點評道：「真不愧是頂著鴛鴦眼過了兩百年不嫌害臊的男人。」

「你有武裝，我有人。」灰袍說，「咱們可以把當年自由聯盟軍里的老兄弟們湊在一起……」

老秘書長：「……」

「你得意什麼，小崽子？」獨眼鷹惡狠狠地對圖冊里的人說，「你第一本睡前故事書還是我傳給陸信的。」

獨眼鷹：「聯盟狗！」

空無一人的實驗室里，獨眼鷹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點了根煙。

那麼「獨眼鷹」和「老陸」之前，他叫什麼呢？

陸信到底犯了什麼罪，獨眼鷹不知道，知道了也無能為力。

「打麻將還是踢足球？」獨眼鷹見他不接酒杯，就自己喝了，「聚眾淫|亂我可不去啊，兒子都一把年紀了，丟不起這張老臉。」

圖冊里列滿了聯盟上上下下的名將，有資格沒資格的都露了臉，可是從頭翻到尾，卻都沒有他想看到的那個人，他們像抹去了什麼污點一樣，把他的存在、榮光一併消除。

獨眼鷹摸出個人終端，對自己手下輕聲吩咐道：「把盯著少爺的人都撤了吧。」

陸信連忙用力一抹嘴，高舉雙手以示清白：「眼淚，那是眼淚！」

原來牆角還有個一身灰袍的人, 站在暗處, 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乍一看，像個影子。

「獨眼鷹，我在跟你說正經的！你……」灰袍無奈，他這話沒說完，個人終端里閃過一個推送，灰袍掃了一眼，剛開始沒在意，正打算關掉後繼續跟獨眼鷹推銷他的軍閥計劃，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把視線扎進了個人終端，難以置信地罵了句娘。

「玫瑰之心，怎麼又是玫瑰之心？」獨眼鷹捻滅了煙頭，恨恨地想，「他死了也好。」

老秘書長淡定地張嘴，吐出四個字：「死亡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