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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璣愣了愣，獃獃地看著自己的手。

俞陽市是個太平又閑散的地方，這邊的異控局分部又叫「養老院」，自成立以來，從外勤到後勤，所有人都過著朝九晚四、來去不打卡的神仙日子，就沒聽說過什麼叫「加班」。

「來幾個急救，這有個重傷員！」

「就是我，」宣璣叼出根煙，含含糊糊地說，「你得給我點時間，讓我把事編圓啊。」

宣璣說：「他從來沒打算過回應陰沉祭，不管他是誰，你都應該看得出來，他算我們這邊的。」

本命劍在他見天日的那一天起，就插在他的脊背里，聖火戒指卻每一代都碎，每一代都得有個新的，那些陰靈騎士說，「聖火戒指」是在保護他，封住了他的一部分記憶……這樣看來，聖火戒指不像是一件傳承的東西，倒像是個術法、詛咒之類。

他看起來就像一具精緻的屍體。

他一直以為，歷代守火人是為了平息動蕩的赤淵烈火，才以身相殉的。他只當是「家門不幸」，托生在一個變態家族，這個家族裡所有的人都跟神經病一樣，遇到點事不想著出來解決問題，就知道把自己當活祭……原來這是個自欺欺人的謊言。

水珠緩緩移動，凝出一張人臉。

那一瞬間，宣璣忽然明白了。

赤淵祭壇里雞零狗碎很多，三十多代守火人留下的「遺產」和破爛都在裡頭，不過都是身外之物。其中只有兩樣最要緊，一個本命劍，一個是聖火戒指。

「我……我現在不想打聽別的，」王澤的聲音開始發抖，他清了一下嗓子，努力想穩住自己的聲音，「既然他能在陰沉祭的反噬里活下來，那知春……」

盛靈淵沒有把驚魂咒放在枕下，他掀開了床頭的香爐蓋。

「陛下，」恍惚間，宣璣看見幾個內侍一人捧著兩個陶罐，恭恭敬敬地走進寢殿，「新燒好的『驚魂』。」

王澤好像沒聽見，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我去……我去看看燕隊。」

「嗯。」一隻手掀開床帳，「拿過來。」

宣璣的腦漿自從進了這片海域開始，就一直是沸騰狀態，此時終於稍微冷卻下來，得以片刻喘息，梳理自己混亂的記憶和同樣混和*圖*書亂的感情。

「這浮冰底下都是什麼？這麼這麼多刀劍殘骸……媽呀，焦屍！」

這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招數，那人每叫他一聲，「靈淵」倆字就會在他腦子裡鋸上一鋸，無從抵禦。盛靈淵顫抖的手抓進頭髮里，狠狠地往旁邊厚厚的冰層上撞去。冰層發出脆響，裂了。

盛靈淵就像沒有痛覺一樣，連續不斷地撞著冰層，血順著他的額角流了下來。

宣璣一頓。

盛靈淵掀開一個陶罐，只見裏面是一些古怪的樹葉，上面用某種秘法燒出了圓滾滾的文字，是巫人語。

宣璣定定地看著他，一隻手背到身後，來迴轉著一枚不知道什麼時候落進手心的硬幣：「所以？」

「那個……」

「你和風神一在搞什麼？」肖主任的肺活量依舊驚人，「你不是告訴我你回家調休嗎！你到底是調休還是調戲地球去了？」

盛靈淵眉目不驚地把香爐放在床頭支好，不慌不忙地除去外袍躺下，顯然是已經習慣這麼睡了。

「是鮫人語，」宣璣說，「用鮫人語說的詛咒，是很正經的禁術。」

「卧槽，這位又是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多血……先生，您鬆手我看看，鬆鬆手！」

外勤負責人怒不可遏，鬧鬼鬧到老娘家裡了，長沒長眼？她正打算擄袖子上去會一會這是何方神聖，人臉沖她開了口：「是……俞陽分局的杜處嗎？我是風神一王澤，請求、請求緊急支援。」

電話里傳來忙音，肖征憤怒地摔了電話。

「咦？什麼情況？」

「那不行，我第一個月工資……」

王澤愣了一會，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了：「哦……特殊情況啊。」

「領導，請問一下，您是宣主任？」外勤舉著個手機，「總部電話，找您的，我說了您在休息，但……」

肖征心累極了：「……我都已經禿了！你們到底還要讓我怎樣？三天之內，你跟王澤不滾回來給我個解釋，就不用回來了！」

這念頭才剛起，無邊的荒涼和孤獨就險些把他吞下去。

救護車、救援船迅速出動，杜處扒下面膜，親自跑到了現場。

電話那頭的肖征一愣，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給hetubook.com.com我什麼？你……不好意思您是哪位？麻煩幫我找一下總部善後科負責人宣璣。」

宣璣如夢方醒，被人七手八腳地拽開，看著急救人員把盛靈淵抬上擔架，下意識地跟上去，又被按住：「您身上有傷嗎？確定都不是您自己的血嗎？後背上衣服都燒焦了，我們要先檢查一下……」

守著一把骸骨煉成的劍，牽挂著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在沉寂的赤淵峽谷里，同一池灰燼作伴。

人臉消失了，水珠迅速凝成一個坐標，後面跟著仨歪歪扭扭的字母——SOS。

「靈淵，你怎麼了？」人的聲音從冰里傳過來，聽著和平時不太一樣，「靈淵！」

某種看不見的東西飄進了宣璣的太陽穴，他晃了一下，跪了。

杜處：「啊？」

宣璣猛地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他激靈一下，茫然地四下尋覓，見盛靈淵安靜地躺在對面的病床上，手背上還插著針管。

內侍們大氣也不敢出，魚貫而入，把陶罐碼在人皇的床前，隨後快步退出——武帝寢宮內殿不留人，多少年的老規矩了，最親近的侍從也得在外殿候旨。

不等宣璣回答，他又一擺手：「你所謂的『劍靈』完全不聽你的，我還聽見你喊他『靈淵』，赤淵事件這麼大的事，風神一就是第一撥接受調查的，我仔細看過相關材料。那上面還記載，說赤淵那個大魔頭出現的時候，赤淵溫度驟降，我感覺跟他今天冰凍海水的原理差不多。」

不，熟悉的不止這個，還有他那雙會著火的翅膀、他說雅音時的腔調、叫他名字時的語氣、鮫人語，還有……

「但別跟別人說，」宣璣說，「我不確定，條件很苛刻，別讓他們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真相剛好反過來：因為亂世或者戰火，引起赤淵動蕩，守火人每一次都捲入其中，動用力量時不甚震碎了自己給自己加的記憶封印——也就是那枚戒指，身在人間，心卻重新掉回煉獄。

傳承的記憶更接近於「語義記憶」，類似於知識傳遞。可是那些突然出現在他腦子裡的事明顯屬於「情景記憶」，封魂之痛、四分五裂之痛……好像仍和_圖_書在他骨縫裡流著，因為極致的安靜而格外凸顯出來，他抽了口氣，時間的概念一下模糊了。

「好點了？」宣璣說，「別喝了，你休息去吧，燕隊那邊有什麼事我盯著就行。」

他是依託在朱雀骨上的天魔劍靈，因為他是神鳥朱雀最後的後裔，與那些枉死的朱雀血肉相連。

宣璣手裡硬幣一閃，縮回袖子里：「謝了。」

巨浪里, 一條小小鯉魚的掙扎就跟鬧著玩一樣，幾乎連個波瀾都沒有，他頭暈腦脹地隨波逐流, 不知道自己要被衝到哪去。直到身上的氣泡碰到什麼東西，把他輕輕一彈，氣泡才像是被什麼固定住了, 不再滾了。

宣璣頓時緊張起來：「你要幹什麼？」

「那這算什麼，」王澤沉默片刻，問，「兩大魔頭對決嗎？」

驚魂是什麼來著？

說完，他登進陸內網，調出之前關上的「全責協議」，看也沒看就簽了，完事把手機還回去：「謝了。」

他想：「我到底是誰？」

「肖征吧？」宣璣揉了揉眉心，「沒事，給我吧。」

雷劈下來的時候，他倆剛好在一起, 此時也只隔了幾步遠, 好像伸手就能碰到，宣璣下意識地朝他伸出手，裹在他身邊的氣泡隨著他的動作變了形，軟塌塌地隔離著他的手指和冰層。

「陰沉祭反噬的是他一個分身，」宣璣輕輕地說，「因為……一些原因，他的真身就是我的劍，所以分身死後，反而回到了自己身上。」

小外勤來去如風地跑了，隔壁病房門「吱呀」一聲，王澤披著病號服，晃晃悠悠地走出來，手裡拎著兩罐能量飲料，一臉疲憊地遞給宣璣一罐。

盛靈淵腦子裡「嗡」的一聲，好像同時被十萬根鋼針扎了腦子，手指無意識地抓住了裹著他的氣泡。

這天他們算是中了大獎，從上到下，集體加班加了個通宵。

那香爐是特製的，不說是香爐，根本看不出來——因為它差不多有洗臉盆那麼大，一點也不精緻，不知道的還得以為陛下在床頭支了口大鍋，半夜餓醒了攤個煎餅什麼的。

盛靈淵方才有些透支，短暫地失去了意識，這時，一道海浪拍在冰上，他被震醒了，睜眼正好ｗｗｗ.hｅｔuｂｏｏk•cｏｍ•ｃom對上宣璣的目光。

宣璣一口卡在胸口的氣這才吐出來，按下狂跳的心，轉頭看向旁邊把他叫醒的小外勤：「什麼事？」

然後盛靈淵把一整罐的「驚魂」都倒了進去。

那目光像是比萬丈海水還沉，隔空壓過來，讓他一時喘不上氣，竟讓他有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生魂成劍、劍身被砸斷……那和傳承的記憶不一樣。

「這海里是有個古墳場嗎？」

這是度陵宮，宣璣認出來。

異常能量警報響起來的時候，俞陽分局的外勤負責人還以為是她那混蛋老公又在廚房偷摸抽煙，把煙霧報警器激怒了，罵罵咧咧地敷著面膜跑出去，把面膜都嚇裂了——她家正好是「一線海景房」，后陽台朝海，本來是退潮的日子，海平面卻無端漲起老高，暴虐的海風夾著水汽撲了進來，在玻璃窗上糊了一層水膜。

鬧鬼了！

香爐里的驚魂葉子緩緩地捲曲著，冒出讓人膽戰心驚的白煙，緩緩籠罩住床上的人，沒入他的七竅。

「一提工資就翻臉，這組織沒什麼前途。」宣璣沖旁邊的小外勤搖了搖手機，「借我用一下啊，登陸個內網。」

王隊那枚能扛住深海海壓的氣泡被他一把抓爛了，盛靈淵直接落在空蕩蕩的冰格里。

海浪掠過，「冰山」潛艇一樣浮出水面，從中間裂開——

「等一下，」宣璣猶豫片刻，忽然叫住他，「關於知春，刀靈其實不是完全不可能……」

宣璣站起來，把點滴流速調慢了一點，給盛靈淵拉了拉被子，溜達到樓道里，壓低聲音：「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嫌疑人已經暫時託付給分局關押處理了，我回去給你書面報告吧。」

王澤探頭，透過病房門上的觀察窗，往裡看了盛靈淵一眼，忽然說：「我說，他不是劍靈吧？」

盛靈淵看不見他，眼皮也沒抬，抬手打了個指響，床頭幾根蠟燭上的火苗就飄下來，落進香爐。

「精通古語，跟那些童屍很熟，高山人秘辛張嘴就來，什麼都知道……」王澤掰著手指數，「最後抓高山王的時候他用的那一招是什麼？我從來沒見過，不瞞你說，當時我要是有尿，保准就被他嚇出了。那不是什麼正經和*圖*書術法，是吧？」

渾似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濃雲散去，星光和月光漫無目的地落下來, 宣璣回頭，看見了盛靈淵。

「我知道，」王澤幾不可聞地說，「要不是你，我們燕隊可能已經涼了，我們欠你一人情，放心吧，你不想說的事，我不問，我和我的人都會閉嘴。」

赤淵深處生死輪換的守火人真的是「祖宗」嗎？

醫療急救人員都是異控局內部的特殊外勤，隨身也配著異常能量監控，就在這時，他身上的異常能量監控突然閃過異動。

王澤猛地扭過頭去，差點把脖子從肩膀上擰下去。

「你不要命了你？巫人族的惡咒是這麼玩的嗎？」宣璣撲上去，可他的手卻從香爐與盛靈淵身上穿過，爐火紋絲不動，「盛靈淵！」

宣璣想起來了，盛靈淵告訴過他，「驚魂」是一種巫人族的咒，能激起人心底最恐懼的事——阿洛津那熊孩子小時候被他爹吊起來打，就是因為偷了大聖的驚魂放在盛靈淵的枕頭底下。

偶爾逮住幾個搞封建迷信活動的小團體，就能算是年終總結時要大寫特寫的重大案件了。

戒面破碎，它封印的東西也破石而出，直到重新生成，重新把那些記憶封印，讓「新的守火人」又變成一個沒有前塵、沒有過往，凡事不往心裏擱的傻瓜。

他沒找到別人, 因為那冰可能是一層一層凍上的，不太透亮，只能勉強看見近處的東西。周圍水聲來回「咕嚕」，透過冰層傳導過來，卻反而顯得更安靜了。

還是……自古只一個人？

等到劫後餘生的人們能重新睜開眼時, 才發現氣泡是被薄薄的冰層給「掛」住了，冰塊框住了「四散奔逃」的氣泡, 又被氣泡分成小格，格與格之間或相距一臂, 或隔開十幾米。

王澤拼了老命, 也只來得及連自己人再嫌疑人一起包進氣泡, 隨即又被電流亂竄的海潮沖開。

大概是因為……人是不該這樣自欺的，紙里終究包不住火。

他一次又一次涅槃，其實生死交替的不是「守火人」，而是這枚封印了一切的戒指。前塵皆入內，他就以為自己又是一條嶄新的生命。可那戒指太脆弱了，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破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