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四
比如有一次，盛靈淵洗澡的時候宣璣跑進去催他。其實他倆從小連識海都共用，身上哪沒見過？根本沒什麼好避諱的，盛靈淵也是因為這個，一開始強忍著沒表現出什麼不自然，直到被宣璣催了幾次，他實在沒辦法，只好從水裡爬出來，披衣服的時候到底背過身去了——當時未及冠的陛下還知道要臉。
燕秋山是個冷靜人，沒有吱哇亂叫，也不算太狼狽，他正獨自一個人站在角落裡抽菸，眼神很散，不知走神到哪去了。
怪不得醒來以後裝失憶。
宣璣掉頭要溜：「別鬧，我要去把那坑填上，老王他們都被困一宿了。」
「你占誰便宜，充誰爹呢！」
宣璣本來滿心想著催他帶自己出去玩，沒太留心別的，結果被他這麼一背，眼裡忽然就只剩下那個飛快被衣服蓋住的後背……慌亂間盛靈淵沒顧上仔細擦，衣服一層一層地往上加，后脊上的水痕就像關不住的牆內花，層層疊疊地往外洇。洇到外頭，又和濕漉漉的長發裡應外合在一起，影影綽綽的，露出了一點別樣的東西。
宣璣手裡的符一下走了筆，畫廢了。
不等他看清，身邊的天魔氣就卷了過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保護膜，將兩人罩在了裏面，盛靈淵抬手在他後背上摑了一巴掌：「你這冒失鬼。」
他突然想起來，宣璣好像就是那前後，開始頻頻向他關閉自己想法的。
於是那天叫盛靈淵出去到底是因為什麼，倆人出去之後又去了哪，宣璣就全不記得了，滿腦子只剩下一個背影。
許是因為劍身已經被封存了，劍靈和原主人之間的共感也不在了，幻境里，盛靈淵似乎不知道劍靈偷偷跟著他下了祭壇，無知無覺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上朝、處政……大婚。
宣璣忽然不由想起天魔劍出鞘時——算起來，那其實是他第一次見盛靈淵，以前用的都是盛靈淵的眼睛，那年代可沒有現在這麼清楚的鏡子，盛靈淵也不是沒事愛攬鏡自照玩的人，只能偶爾在水邊銅鏡前匆匆一瞥，看個大概的影。
盛靈淵剛想讓黑霧把這口「歷史遺留妖氣」吞了，忽然一愣。
「那會不是那什麼，世道不好么，人們都吃不飽，普遍發育不良，一個個都面有菜色的，我也沒見過什麼世面，天天見一堆歪瓜裂棗，突然看見一個五官端正的，就被閃瞎了狗眼唄。再說……」
「扎著手在旁邊不幫忙就算了，還搗亂，你這……」
他們在從北原回來的路上被截殺，就是因為人族各部在凝聚，眼看已經成了氣候。
盛靈淵一愣。
他本想說「太胡鬧了」，但話到嘴邊，想和_圖_書起宣璣也曾經做過劍靈，於是不動聲色地把話音輕輕一轉：「……是個辦法。」
看不清神色，但宣璣感覺得出，那眼睛裡帶著比歲月還和緩的笑意。
盛靈淵在從宣璣記憶里看見度陵宮裡那個訣別越軌的親吻之前，其實並不敢奢望劍靈對他有什麼手足之外的意思，相隔三千年，乍然相見，之後又是馬不停蹄地爭吵、收拾爛攤子，生離死別，很多東西被一帶而過，倒都成了細枝末節——比如，小劍靈對他……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於是在他的「恐怖幻想」里，盛靈淵跟一幫穿女裝的自己糾纏不清、愛恨情仇，兒孫滿堂——因為女角色們臉都像一個媽生的，只能靠服裝和髮型分辨誰是誰，盛靈淵看了半天也沒數清自己在裡頭有幾個妃。
「有我還不算有福氣嗎？」宣璣大步走過來，拉起他，「你還想怎麼樣啊陛下？三宮六院……」
盛靈淵眼淚都快笑出來了：「收了吧收了吧，我真消受不下這些美……美……噗……哈哈哈……」
又一輛醫療隊的車開進來，車門打開，露出知春娃娃亞麻做的頭髮。
宣璣一道離火到了指尖，要把那幻境打散，不料被盛靈淵一把攥住。
再說以他倆從小的關係，盛靈淵所謂的「不越軌逾矩」，本身就很不自然了。
這停頓有些微妙，盛靈淵是什麼耳朵，立刻聽出了點別的意思。
宣璣：「哎喲喂，這怎麼還燒出了一朵蘑菇雲？」
「唔，我知道，」盛靈淵溫聲說完，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就像小孩子怕爹給你找後娘一樣。」
宣璣：「……」
說完他炸著毛掙扎開，逃似的往前趕了幾步，卻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宣璣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眼，見盛靈淵一手插兜，站在原地，另一隻方才抓過他的手懸在鼻下，好像嗅著什麼味道似的，頭髮上的羽毛在妖族氣息濃重的地方自然地發著光，從他身後瀰漫過來，背光的輪廓與五官都鑲了一層朦朧的金邊。
宣璣：「都說了我忘了。」
知春幾乎是從車上栽下來的，僵硬的娃娃臉上做不出表情，但他的動作恐懼又惶然，直到透過人群看見毫髮無傷的燕秋山，才愣愣地停在原地。
不滿二十歲的盛靈淵要放在現今，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當時也還沒修鍊出金剛不壞的臉皮，時常被搞得很狼狽。
「魘獸長於布陣，經常在土下活動。蠻夷不開化之物，又不愛洗澡，身上常常會沾一些蟲卵。」盛靈淵說，「這蟲子應該是生前就寄生在他身上的……」
「再讓我看兩眼，」盛靈淵把他的手扣下，
和-圖-書「難得再看見這麼可……咳。」
盛靈淵嘆了口氣——這些從小就缺乏常識的學渣。
寄生在魘獸屍體上的蟲子當然不能只有一隻，原來那地底下還有一窩，也不知道有多少只，被天降神火一把火化，一隻蟲子身上的妖氣沒多少，聚在一起又被朱雀火燒出來就很壯觀。
盛靈淵也不知是真沒聽清還是故意的：「什麼？」
在外面狼狽就算了，每次遇到這種事，回來劍靈還跟叛逆期到了一樣，各種陰陽怪氣，跟他無理取鬧。
好在從魘陣里出來的外勤們形象都挺丟人的，叫喚什麼的都有。
「得勝蟲吞了大妖的妖丹能休眠千年，」盛靈淵說，「之後赤淵熄滅，估計是一直睡到現在，我說這連個陣主都沒有的魘陣怎麼鬧出這麼大動靜，原來是它。」
幸好後來妖族差不多死絕，以妖族屍體為生的得勝蟲也就慢慢銷聲匿跡了。
他一說「三宮六院」，盛靈淵就又想起那一幫頂著自己臉的「紅顏」，連忙討饒，被宣璣塞進了後面趕來支援他們的車裡，以防這種黑歷史被人聽見。
盛靈淵看見幻境里的自己娶了個巫人族的女孩，阿洛津作為娘家人，在婚禮中上躥下跳，這還算合理想像，不過後面就離譜得很了——丹離司儀主持，陳太后高堂在上。
「族長，」恍惚中，他聽見盛靈淵說，「朕年輕時不說有多循規蹈矩，對你一直都沒有半句越軌逾矩的話，到底是什麼讓你誤會出非分之想的？」
盛靈淵問：「看什麼？」
他本想說「我有你就已經心滿意足了」，後半句沒來得及出口，就見宣璣臉色倏地變了：「別胡說！」
盛靈淵有這麼一問，其實就是想起舊事隨口提的，本來也沒指望會聽見什麼正經答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連他自己印象都不深了，何況是正正經經在人間待滿了三千年的宣璣呢。
他托肖征給燕秋山帶話的時候，盛靈淵還沒醒，一時沒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
盛靈淵：「慢……」
他沒有過來，只是遠遠地看了燕秋山一會，又跟旁邊人說了什麼，回到了車上。
空無一人的工地里「嗡」一聲輕響，一道火光掠過地面，宣璣一邊信手在虛空中畫符，一邊嘀咕道：「那會不懂事么，不管好意的還是惡意的，天天一幫人圍著你轉，我就只有你了……」
被扣帽子說是「靠臉統一人族」的退休皇帝沒有一點不高興，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一點：「我說你那時候怎麼總找我麻煩。」
濃霧被熱風吹散，陷進魘陣里的外勤們終於回到現世，王澤的哀嚎聲從不遠處hｔtps://wｗw•hetｕｂoｏｋ.ｃom.cｏｍ傳來：「媽！我不跟喪屍相親！她那牙結石是他媽從東土大唐流傳下來的，親一口不用取經就能上西天了啊救命！」
宣璣說話時候沒張嘴，那幾個字從舌尖上滾過去，像一聲犯了牙疼病的哼哼。
宣璣輕聲說：「就是突然想，我那天是不是不該提……」
盛靈淵：「我不信。」
宣璣正說到這，眼角忽然閃過一道黑影，與此同時，盛靈淵笑聲一頓，眨眼間已經鬼魅似的掠至近前，手中黑霧吐信毒蛇似的打了出去，將一道灰影釘在地上。一點妖氣流瀉出來，不等擴散就被黑霧吞了。
盛靈淵不鬆手：「噯，著什麼急，這空殼魘陣又不傷人，正好給他們練練膽子。」
盛靈淵笑了起來。
幻境里，他自己冠冕昭昭，百官朝拜，在一座祭台邊——那祭台雖然挺雄偉，但建築不倫不類的，各地風格都有一點，應該是不學無術的某人小時候想像力的極限了——底下百官隨行，跪拜高呼，他們在封存天魔劍。
天魔劍像是已經功成身退，在四海昇平中被供奉起來，然後皇帝率百官自石階而下，去規整人間，把天魔劍留在了高高的神壇上。
他的嘴沒快過宣璣的手，一個字剛出口，宣璣掌心已經落下一大團火光，往那工地挖出來的坑裡一按，地面隨即響起一聲爆裂的動靜，緊接著是「嗡」的一聲，濃煙「呼」地破土而出。
「得勝蟲」其實是一種食腐蟲，但其他族的屍體它們看不上，只會被妖丹吸引，只吃妖屍，所以在戰爭最激烈的時候，一度被仇恨妖族的人族視為益蟲，給起了「得勝蟲」這麼個吉利名。其實是個挺麻煩的的小東西，生命力頑強不說，它們吞了厲害的妖丹，有時候能獲得一部分相似的妖力。蟲子又沒腦子，不會控制妖力，免不了漫無目的地四處作祟。
「我說我……咳，」宣璣清了一下嗓子，轉身朝那坑走去，「我那個……就……見色起意唄。」
「小璣，」盛靈淵很久沒這麼笑過了，發現笑起來還真有點累，他一邊擦眼淚一邊哭笑不得地說，「靈淵哥哥沒那麼大福氣，我有……」
濃煙刮過黑霧凝成的保護膜，發出冰雹刮拉玻璃窗的動靜。這是魘獸族長生前妖丹里殘留的妖氣所化，感覺到活物，不依不饒的試圖滲透，緊接著，一個露天電影似的小幻境在黑霧外面成型。
他不禁被小時候的宣璣逗樂了：「原來你當時在魘陣里看見的就是這個？」
與此同時，宣璣忍不住偏頭看了他……白了他一眼，不過他翅膀一收，周圍就很黑了，他以為盛靈淵專註撩閑hｅｔuｂook•com•cｏm沒注意，所以偷偷瞪完人，又很快遮掩了過去：「我看見他們挖的坑……」
現在想起來，天魔劍靈一出世，就是被血和火鍛造過的，雖然因為種族缺陷，性格鬧騰幼稚了一點，但精神哪有那麼脆弱？盛靈淵那時候也是年輕，關心則亂，居然就被他糊弄過去了，還唯恐刺|激他，護著他不讓丹離多問。
那會兒在天魔劍里的宣璣還是個半大孩子，少年時恐懼得天崩地裂的事，若干年後再回頭，大多也只剩下一句笑談了。再說作為劍靈的宣璣小時候被他寵得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受過幾天赤淵怨氣反噬的罪之外，什麼委屈都沒吃過，除了怕鬼怕黑之類的小毛病，盛靈淵也想不出他能有什麼正經「恐懼」。
他本以為這個人熟得不能再熟，只是換個角度看而已，誰知一睜眼，就跌進了少年人皇的瞳孔里，溺成了一隻永世不得翻身的水鬼，他當時第一反應就是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念頭，把識海瀝得一片空白。
雖然不是好詞，但盛靈淵瞬間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呆了一下，隨後很好脾氣地笑罵了一句：「放肆。」
盛靈淵心裏一動，忽然捏住他的手腕：「你等等。」
小劍靈一開始學會主動切斷心神聯繫，其實是報復盛靈淵單方面的「自閉」，後來不知道是關習慣了還是怎樣，倆人互相不通念頭就成了常態——畢竟也都大了，很難像小時候那樣坦誠相見了，盛靈淵自己心裏有那麼點不可說的旖念，也有意裝死迴避。於是互相躲躲閃閃，後來那幾年，他倆只是共享一部分感官，除非遇到特殊場合特殊事件，否則基本不再共用識海了。
盛靈淵問：「再說什麼？」
盛靈淵的目光在黑暗中灼灼地亮起來，嘴角微微一翹：「難道和我有關係？」
他看清了煙里的幻境。
他頗感興趣地回頭看了一眼外面的白霧，心說那年代的鬼故事可沒有當代這麼「妙趣橫生」。
朱雀離火也是天魔的剋星，宣璣嚇了一跳，趕緊把火星捻了：「燙著你！有沒有輕重？」
「魘獸死後不是變成活化石了嗎？」宣璣用腳撥了一下蟲屍，「那還怎麼吃？這小玩意鐵齒銅牙？」
宣璣沒反駁，這倒也沒錯，別看他現在咋咋呼呼到處跟人稱兄道弟的，小時候其實挺排斥陌生人的，別人又看不見他，一有外人，盛靈淵就不能全心全意地陪他了。十次找碴吵架，得有八次都是因為盛靈淵該分給他的注意力沒給到位，到了青春期的時候，盛靈淵早已經被他作習慣了。
「……再說當時也不是我一個人瞎，」宣璣回過神來，酸道，「我看那堆後來ｗww.ｈeｔubooｋ•ｃｏｍ•ｃoｍ歸降的人族和類人族各部一個個都虎視眈眈的，都有把你搶回去當女婿的意思。」
為防宣璣炸毛，他沒把「可愛」倆字說出來，興緻勃勃地看著幻境里的自己娶了一位還不夠，漸漸弄回了一個後宮，天天流連花叢，看眾美人為他爭風吃醋，也不知道圖個什麼。小劍靈想像力有限，可能當時確實也沒見過幾個長得像人的，他想像的後宮眾美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全長得像盛靈淵本人。
宣璣：「精神傷害不是傷害嗎？陛下啊，快做個人吧！」
「什麼東西？」宣璣暫時把口舌官司放在一邊，跳進坑裡，只見被盛靈淵釘在地上的是一隻巴掌大的怪蟲子，兩個頭，渾身長滿了灰毛，「 『得勝蟲』？還沒滅絕嗎？」
宣璣隔著車窗，簡單地把事說了：「刀靈重新賦生不是要一條有血緣的命獻祭么，燕隊應該有高山人的血緣，太稀薄也沒事，反正現在有骨髓移植技術，可以跟局裡同事借一點……」
宣璣一挑眉：「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我就不清楚了。」
宣璣從醫護人員手裡接過兩瓶水，塞進車窗里遞給盛靈淵，正打算自己也上車，餘光忽然瞥見了燕秋山。
「一見鍾情。」
帶著烈火的風倏地從魔氣里噴了出去，把少年情愫里的惴惴不安的恐懼燒了個乾淨，繼而卷到了外面的白霧裡。
誰知，宣璣聽問卻罕見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若無其事地說：「什麼啊，不記得了。」
「快別說了，好噁心。」宣璣不等盛靈淵說完，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給它加熱消個毒。」
硬幣停在被施工打穿的地洞前，正滾落到坑裡，「噹啷」一聲輕響，打斷了他的酸話。稀薄的魘獸氣息被最近赤淵的異動激活，瀰漫出來，隨即又被朱雀先天靈物的氣息壓制，宣璣停頓了一下，輕輕跺腳，喝令道：「顯。」
宣璣正要循聲過去，就聽見盛靈淵在身後叫了他一聲。
那會兒新皇后位空懸，別說是個青春正好的少年郎，就是個缺胳膊斷腿的賴頭大漢，也有的是想政治聯姻的。每收攏一個部族，歃血為盟之後，必定有「介紹對象」這麼一出，並根據各地民風民俗不同，遭遇過各種匪夷所思的手段。
盛靈淵溜躂過來，探頭看了一眼，也不幫忙，在旁邊慢條斯理地說：「我沒多想，還以為你是跟我一處相依為命習慣了，不喜歡生人。」
「太胡鬧了，我知道，那天我嘴太快了……算了，我是始作俑者，我去找他說句話吧。」
盛靈淵立刻明白了：「你是說重新煉刀，燕秋山獻祭人身，也變成器靈？這也……」
宣璣一把掙開他：「笑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