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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這裏，再一看木椿其人，只見他腰長腿短，瘦骨嶙峋，外加一張小頭雞臉……怎麼看怎麼像一隻成了精的黃鼠狼！

他甚至優哉游哉地將程潛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相馬似的，過後大約是覺得還算入眼，嚴爭鳴漫不經心地點了個頭，全然不顧別人反應地給了他初見的師弟一句真摯的寄語。

木椿真人看了看他，正色道：「你雖是后入門，但年歲比你三師兄稍長，為師要先囑咐你幾句。」

木椿真人的老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領進來給他這不肖徒弟看的不是倆師弟，而是大老遠地給他弄來的兩個通房大丫頭。

說完，少爺為了表現出大師兄應有的隨和，勉為其難地將手掌從程潛頭頂一寸的地方掠過，假裝自己摸了他的頭，繼而敷衍地吩咐道：「那個『含冤』的和『帶屈』的我都見完了，師父你一起領走吧——嗯，小玉兒，給他……他們倆，一人抓把松子糖吃。」

嚴爭鳴態度輕慢，召喚程潛的手勢分明是在叫狗。

這位少爺大師兄想必不大會看人臉色，反正他完全沒有留意到程潛快要壓不住的怒意。

嚴爭鳴探頭看了他一眼，隨著他這麼微微一探身，一股彷彿幽然暗生的蘭花香籠罩在了程潛身邊，也不知他這身破衣服熏過了多少道香，夠驅蟲的了。

像這樣精緻的吃食，貧民百姓家的孩子是沒見過的，可程潛卻毫不留戀，一出門就轉手將香包與松子糖一股腦地塞給了韓淵，漫不經心道：「這東西還是給師弟吃吧。」

此時天還沒大亮，那光小小的，一團一團，瑩白如月色，照得山林間平白生出幾分仙氣來，附在其他一hetubook.com.com些石頭與樹上，在林間蜿蜒成了一條清晰簡明的小路。

木椿真人卻沒那麼好糊弄，他清楚地看見程潛嫌棄地拍了拍自己的手，彷彿手上沾過什麼不幹凈的東西，立刻就明白，這小子讓糖，可絕不是出於什麼謙讓的好品質，純粹是懶得給他那妖魔鬼怪的大師兄面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鬍子微翹，小眼珠左右轉了幾下，鼻尖微微聳動，流露出了貨真價實的嚮往。

他的所作所為成功地讓程潛一瞬間就從驚艷中清醒過來。

雪青說著，上前一步做了示範，對著大樹樹根道：「請去『不知堂』——不知堂是掌門住處，師叔剛剛入門，今天要到掌門那受戒。」

小孩子本不必束髮加冠，但雪青說，這是因為他已經入了仙門，就不能算是俗世孩童了。

程潛懷著這樣難以言喻的疑慮，上前一步，心情複雜地以凡胎肉眼之軀，對著疑似黃鼠狼的師父見禮。

程潛內心苦澀地想：「那興什麼？小雞燉蘑菇？」

雪青給他換上了大人的打扮，露出光潔的額頭與修長的眉目，顯得秀氣又好看，像個玉人，一個人倘若真是玉做的，一點孤僻似乎也是可以原諒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年紀的小崽子所能碰到的最大的誘惑，其實也不過也就是吃跟喝而已，程潛竟能忍住，竟能不領情，竟能看都不看一眼。

正這當，韓淵也來了，韓淵老遠便叫道：「師父！師兄！」

莫非他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本領？

第二天清早，雪青給程潛換上了長袍，梳了個髮髻，打扮得人模狗樣。

師父也可以像傳說中那樣所向披靡、呼風喚雨嗎？

雪青糾正不過來程潛hｔtｐs://m.ｈｅｔubooｋ•ｃｏm.cｏm的稱呼，乾脆也就隨他去了，聽問，便答道：「是掌門。」

他棒槌一樣地說道：「還行，以後可別長殘了。」

注：「天道天道忌投機取巧，忌盈驕矜自盈，忌用心不專」來自曾國藩家書中一篇提到地「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貳」，此處延展為我本人的牽強附會。

韓淵胸口一熱，感動的同時，他心裏生出了一個天大的誤會——他這新認的小師兄恐怕並不是軟弱可欺，是真的不計較，待自己好。

木椿真人眼睛雖小，從中射出的目光卻如炬，冷眼旁觀了片刻，他出聲打斷了韓淵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犯賤：「小淵，過來。」

程潛見他就煩，立刻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一板一眼地道：「四師弟。」

韓淵屁顛屁顛地走到他那搖搖欲墜的小桌前：「師父，什麼事？」

韓淵自己是個沒爹沒娘沒教養的叫花子，看誰不順眼就怎麼都不順眼，看誰好，就怎麼都好——程潛現在對他來說，就是怎麼看怎麼好的那一路，因此他一點也不介意對方的冷淡，還在那樂滋滋地想道：「這種家養的孩子跟我們走南闖北的不一樣，靦腆，以後我得多照顧他。」

家禽門派與野雞門派最大的區別就是，野雞門派純粹是瞎胡鬧，家禽門派雖然淵源不祥，表面上看，卻也是有些實在家底的。

程潛因為從小沒人待見，心裏是十分自卑的，久而久之，這股自卑就沉在了骨子裡，化成了滿腔激烈到近乎偏執的自尊，一個眼神都能讓他敏感起來，別說這招貓逗狗的手勢。

木椿真人有些感慨地想道：「這小https://ｗｗｗ•hｅｔubｏok•cｏｍ•ｃｏm王八蛋，心太硬，將來不成大器，必成大禍。」

程潛吃了一驚，有點難以相信。

程潛沒顧上回答，他驚異地看著面前發出一層淺淺熒光的樹根。

程潛問道：「雪青哥，這些都是誰做的？」

就這樣，小王八蛋程潛正式入了扶搖派。

「不知堂」其實就是個小茅屋，沒有什麼仙器，也沒有匾額，院門口掛著一塊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面粗糙地刻著一個獸頭，程潛看著那獸頭有點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什麼東西，獸頭的旁還有一行小字，寫著「一問三不知」。

松子糖不是一般的松子糖，它們盛在精緻的小香包里，顆顆飽滿，外面還凝著一層晶瑩剔透的糖霜，混雜著一股說不出的花香，香得沁人心脾。

屋門口有個伶伶仃仃的小院，院中間擺著一個三條腿的小木桌，另一邊本該有腿的地方瘸了一角，墊在一塊石頭上，木頭桌面上布滿裂縫，而木椿真人正襟危坐在小桌後面，正出神地盯著桌上的一個小托盤看。

程潛彷彿寒冬臘月里被人兜頭澆了一碰涼水，將他的五官也凍成了冰，他結冰的臉上面無表情，上前一步，避開嚴爭鳴的手，公事公辦地作揖見禮道：「大師兄。」

木椿道：「你生性跳脫，失於輕浮，因此為師送你『磐石』二字做戒，是提醒你，天道忌投機取巧，忌盈驕矜自盈，忌用心不專【注】，日後當常沉斂收心，不可一日懈怠，懂嗎？」

程潛這才發現，師父其實並不是天生一副三角眼，只是眼皮有點內雙，平時眼睛又總是半閉著，顯得目光游移，形容猥瑣，這一回他睜開了眼，一時間竟顯出幾分黑白分明的清澈來，目色微沉，對著程和圖書潛的神色近乎是嚴厲的。

小叫花長到這麼大，從來都得爭搶才能得食，大家出來混都是為了活命，個個活得仿似野狗，誰有精力顧念別人呢？

他倒是身體力行了何為「不興禮數」，一進門便大驚小怪道：「哎喲，師父，你怎麼住的這麼破啊！」

托盤是粗製濫造的粗陶器，手藝很潮，造型方不方，圓不圓，連底都沒抹平，上面散落著幾個生了銹的舊銅錢，兩相交映，莫名地生出了一絲古舊的陰森來。

這鼠目寸光的小叫花子已經被一袋松子糖完全收買了，認定了程潛對他好，也不陰陽怪氣地叫師兄了，上前親熱地拉住程潛的袖子：「小潛，昨天怎麼不找我玩去？」

一邊的雪青笑道：「掌門今日卦象中窺見了什麼天命？」

程潛一見他神色就覺得眼熟，而後他驀地將前因後果聯繫起來，一瞬間福至心靈地想起來了——不知堂門口那木牌上的獸頭是只黃鼠狼！

好在木椿沒有追究他的失禮，他說完就轉向了程潛。

及至不久以前，他的掌門師父在程潛心目中，都還是只有點可愛的長脖子野雞，不中看也不中用——那麼莫非他竟不是個騙子？

程潛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憧憬想象了一下，卻發現自己依然難以醞釀起對師父真正的敬畏。

師父笑呵呵地一擺手，說道：「不必多禮，酸唧唧的，我們扶搖派不興這一套。」

黃鼠狼一樣的師父也是師父，他難得肅容，韓淵不由自主地挺了一下腰。

程潛的腳步不由自主地一頓，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盯著銅錢的師父身上有種厚重的凜然。

首先就是符咒，傳說中千金難得的仙人符咒在這裏幾乎到處都是，連樹木石頭之類上都刻滿了，雪青指著https://m.hetubook.com.com一棵樹根上的符咒，對程潛道：「三師叔倘若在山上迷了路，只要問這些石頭和樹就是了。」

程潛小時候在村裡見過供奉黃大仙的牌位，上面就有那麼個獸頭。

……還是姿色還不甚喜人的大丫頭！

叫喚完，那小叫花又自來熟似的在不知堂的院落中轉了一圈，最後落腳在了程潛面前。

韓淵抬手抹了一把鼻涕，這番戒辭他半句也沒聽明白，稀里糊塗地「啊」了一聲。

「黃大仙」指的是黃鼠狼精，「青大仙」是說蛇精，也叫「護家蛇」，據說供奉這二位大仙，能看家護院，保一方平安。

鄉村愚民不知道什麼是聖賢，更讀不懂佛經道經，求神拜佛都是亂來，「黃大仙」和「青大仙」等野路子「神仙」也混跡其中，在各地家喻戶曉。

他在自己的清安居住了第一宿，一覺睡到第二天寅時三刻，黑甜無夢，沒有認床，也沒有想家。

掌門聞言，肅穆地收起銅錢，雙手攏回袖中，悠然道：「天道有命，今日膳食要多加一道小雞燉蘑菇。」

這雖然並不是程潛見過的第一個仙器，卻是程潛見過的第一個有用的仙器！

走在熒光鋪就的路上，程潛才有了自己正在變成另一種人、即將過另一種生活的感覺。

雪青帶著程潛沿著發光的小路，來到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

雪青察言觀色功夫一流，知道這孩子臉酸，又矯情得很，因此見他驚愕，也沒有點破，只等他自己看過來時，才不動聲色地提點道：「三師叔請這邊來，跟著光走。」

他的「大方」讓韓淵當場愣了愣，韓淵心情複雜地接過了香包，難得有點不好意思。

茅草屋讓程潛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回到了鄉下的家裡，這裏樸素得過了頭，近乎是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