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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子太啞了，他沒說出聲來。

水坑連忙點頭，同時十分沒節操地合上兩隻小胖手，點頭哈腰地做作揖狀，這才得到了她這些天以來的第一口糧食。

「師父呢？」

程潛這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用沒傷的那隻手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小小的印章，遞給嚴爭鳴，幾不可聞地道：「這是掌門印，大師兄，師父讓我帶給你。」

水坑一臉泫然欲泣，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程潛不回答，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想想確實也是這麼個道理，無數人巴結都巴結不到的青龍島島主，十年一次的仙市他都懶得露面，這些來歷不明的小崽子何德何能，受到他老人家青睞呢？

小月兒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起晚了，做好了挨一頓臉色的準備，她期期艾艾地走進去，卻發現道童已經整理好了床鋪，而屋主人不知所蹤。

程潛低聲道：「記著我說過什麼么？記得就給你吃。」

程潛：「是我看著他魂飛魄散的。」

話音未竟，程潛的頭忽然無力地往旁邊一垂，整個人毫無預兆地倒下去了。

可程潛一直昏迷不醒，受傷是一方面，在忘憂谷中三四天，他帶著水坑，肯定也是一直沒敢合眼。

掌門印卡在他的鎖骨上，硌得人生疼，他想：「去他娘的門派散了，我是扶搖派掌門，老子還沒死呢！」

小月兒呆了呆——嚴家除了寵出了嚴爭鳴這個敗家子以外，門風其實還算正，不苛待下人，她是嚴家的家生子，又是個小姑娘，幾乎是被當成半個小姐養大的，平日里在扶搖山上只負責給少爺梳頭，其他什麼都不管，就連海上兩個魔頭大戰的時候，她也穩穩噹噹地待在船艙里，沒濺上一點海水。外面風吹浪打從來也吹打不到她頭上，這還是她第一次感覺到了周圍的人心惶惶。

嚴爭鳴沒有打斷他，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聽他從頭到尾說了來龍去脈。

嚴爭鳴已經觸到門扉的手陡然一頓，他直挺挺地背對著程潛站在那，整個人好像被凍住了。

「怎麼？」程潛一愣，「丟了嗎？」

嚴爭鳴心裏一陣亂跳，七上八下地問道：「小潛，到底怎麼回事？」

嚴爭鳴道：「在小月兒那，有丫頭們看著。」

當掌門——別開玩笑了，他這輩子唯一會幹的行當就是當少爺！

程潛搖搖頭，他靠在床頭髮了一會呆，這才在一室靜謐中開口道：「我，師妹還有師父，之所以到了那裡，是因為那天我們畫錯的符。」

說完，道童又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我跟你說，別告訴別人——昨天晚上，我聽咱們家少爺和二師叔說話，聽那意思，要是有個什麼萬wｗｗ•heｔｕbｏｏk•com•coｍ一，我們恐怕一時半會回不了扶搖山。要真是那樣，你可得記著，這島上都是真人，不論品行好壞，都能呼雲喚雨的能人，捏死咱們就像捏死螞蟻，你們幾個姑娘千萬不要亂跑，也不要隨便得罪人家，聽到沒有？」

就在嚴爭鳴心事重重地走到門口的時候，程潛忽然開口道：「等等大師兄，我的書沒丟吧？你能讓人把那幾本劍譜給我拿來嗎？」

一遇上這群陌生人，程潛就第一時間囑咐好了水坑：從現在開始，不許她在任何人面前露出翅膀，否則就不給飯吃。

「是真的，」他喃喃道，「師兄，是真……」

李筠和韓淵在青龍島上等得望眼欲穿，一見他回來，立刻一擁而上。

赭石凄凄惶惶地跑了。

「對，師父怎麼沒有一起回來？」

他一身的傷，有猛獸抓咬的，有各種跌打損傷的，胳膊上纏著的布條更是已經被乾涸的血跡給粘在手上了。

程潛當時的模樣可謂是要多凄慘有多凄慘，連守株待兔的修士們都沒想到木椿真人竟然不在，他一個大孩子領著一個小孩子自己走出來的。

「不……」嚴爭鳴本能地搖搖頭，慌亂地推開程潛，語無倫次地道，「我不……你你你把這個拿走，不要給我！胡說八道什麼，師父怎麼會死？」

程潛面不改色地沖她笑了一下：「是有一回我一個師弟貪玩，偷跑下山趕集路上撿到的，這幾年年景可能不大好，想必是山下村裡誰家養不起的，師弟瞧她怪可憐的，就給撿回來了——前輩您想，我們修行中人十年二十年如彈指一揮，卻足夠她從牙牙學語長成個大姑娘了呢，年紀小一點不妨礙什麼的，很快就大了。」

島主似乎與扶搖派淵源頗深，其實已經想到失蹤的木椿真人他們也許會在忘憂谷附近出沒，因此早派了人在那等著，但是出於某種原因，這些修士們全都沒敢進山谷搜索。

女修忍不住逗他：「你自己都還沒過完一個『彈指一揮』呢，說話像個大人一樣。要我說，你還是先跟著我們回去療傷吧，你師兄們就算晝夜兼程地坐飛騎過來，也少不得要一兩天呢。」

程潛一口氣喝完，才有些恍惚地開口問道：「小師妹呢？」

這些暗潮洶湧嚴爭鳴都不知道，他實在沒空去關心，島主要了程潛與水坑的生辰八字，派了無數修士前去搜尋，足足三天沒有一點消息。

嚴爭鳴先是愣了半晌，隨即反應過來，他猛地往後退了一步，臉上的血色驟然褪了個乾乾淨淨。

「拿紙筆來，我要給家裡送封信。」嚴爭鳴飛快地吩和-圖-書咐道，「收拾咱們的行李，把船準備好，等小潛一醒過來，我立刻去向島主辭行。」

程潛的身體冰涼，嚴爭鳴幾乎覺得他已經沒有呼吸了，他慌慌張張地將程潛翻過來，伸出兩根手指去探程潛的鼻息，可他的手哆嗦得太厲害了，摸索了半天，愣是沒探出個所以然來。

他看著程潛那隻沾滿了血跡與灰塵的手心上托著的印章，簡直彷彿看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一時間他的眼神近乎是恐懼的。

嚴爭鳴把他扶起來，一言不發地端了一碗水給他。

然而他等了許久，沒有等到預想中的眼淚，只等來了大師兄在他耳邊說的一句話。

足足等了三天，才等出了程潛和水坑。

嚴爭鳴下意識地伸手托住他，也不知碰到了哪裡，雪白的袖子上立刻就蹭了一條觸目驚心的血印子。

對此，修士們當然不能像鄉野村夫一樣明目張胆地嚼舌根，他們嚼得溫文爾雅、並且暗潮洶湧。

程潛卻驀地將手一縮，讓她咬了個空。

他一閉眼就想起程潛滿身血污、深深地看著他，告訴他師父死了的情景，這讓他夜不能寐。

嚴爭鳴都不知道這三天是怎麼過來的。

至於師弟們，他大可以一起帶回家去，願意繼續習武的就習武，願意讀書的就送去考功名，不也就是家裡多幾雙筷子的事么？

連日來擔驚受怕，嚴爭鳴醞釀好了一肚子邪火，可他一看清程潛那一身血跡的狼狽樣子，預備好的火先驚飛了一半，再一找沒看見師父，頓時另外一半也煙消雲散了。

「不可能！」嚴爭鳴瞪大了眼睛，話也說不出來，只一味地否認，「不可能！」

赭石一呆：「少爺，我們這是要回扶搖山？」

他不知道自己渾身僵硬地跪在地上多長時間，也許很久，也許只是眨眼的工夫，有人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了幾下，嚴爭鳴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見一個不知名的青龍島修士，正一臉憂心地看著他。

程潛後面的話堵死了他最後一點退卻的餘地。

扶搖派每天雞飛狗跳，大的不知道讓著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尊敬兄長，他們倆拌嘴吵架的事好像還是昨天，而今面面相對，卻竟似恍如隔世。

道童赭石一路小跑著到他近前：「少爺。」

嚴爭鳴呆立許久，突然驀地轉身，兩步走回來，一把將靠坐在床頭的程潛攬進懷裡。

按理說，從忘憂谷里出來，不死也得少層皮，何況他還帶著個牙牙學語的小丫頭，早應該到了強弩之末，可偏偏這程潛表現得若無其事，寧可在忘憂谷邊上風餐露宿，也不肯跟他們走，關於谷中到底發生了什麼，更是嘴嚴得很，怎ｗｗｗ•ｈｅｔubｏok.cｏｍ•ｃoｍ麼問都兜不出他隻言片語。

這一回，程潛沒有作答，他保持著遞出掌門印的動作，深深地看著嚴爭鳴，臉上的悲意濃重得彷彿永遠不該出現在一個少年人身上。

嚴爭鳴坐在神鵰拉的馬車上，整一天一宿才回到青龍島，他六神無主，幾乎喘不上氣來。理智上，他知道程潛說得多半是真的，師父對他們從來都是嬌寵有餘，嚴厲不足，但凡有一口氣在，他就絕不可能將程潛和水坑丟在那麼危險的地方。

直到第四天清晨——小月兒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手裡提著那一套皇帝女兒見了都要咂舌的梳頭工具，準備將香點著，叫她家少爺起床，結果一探頭，才發現少爺已經不在屋裡了。

嚴爭鳴耳畔嗡嗡作響，腦子裡更是空白一片，他緊緊地抓著程潛的一隻手，手心裏的掌門印涼得像冰，怎麼都捂不熱，一時間，他嘴裏只會機械地重複道：「別哭，水坑，別哭。」

程潛沒吱聲，目光從嚴爭鳴的臉上滑過，在周圍那些陌生的修士身上掃了一圈。

程潛迷茫又緊繃的神色終於微微鬆動了些，臉上顯出了幾分疲態。

山谷中野獸小妖隨處可見，這樣都能活著出來，指不定是託了誰的在天之靈呢。

水坑小心翼翼地踮起腳伸長了胳膊，拉住了他衣服的一角。

程潛沒什麼力氣，話說得斷斷續續，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時間才交代清楚，嚴爭鳴聽完，卻久久地沒有言語。

「沒事，」嚴爭鳴道，「沒事的小潛，有師兄在呢。」

是啊，反正他家裡有的是錢，榮華富貴的過完凡人一生幾十年也夠了，修什麼仙，練什麼道？

程潛順從地點點頭。

「小潛怎麼了？」

回家多好，衣來張手，飯來張口，不必早起練劍，也不必夜裡練功……

小月兒抱著懷裡的檀木匣子，迷茫地問道：「那……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嚴爭鳴從頸子上掏出一根線繩，底下系著那枚小小的掌門印。

女修：「……」

嚴爭鳴：「回什麼扶搖山？回家！」

「師祖說我們續上了扶搖派的血脈，」程潛道，「就算起不來，血脈也沒斷——再說師父也說了，讓我今後好好練劍。」

嚴爭鳴三步並兩步地跑過來，先匆忙地接住撲進他懷裡的水坑，又一把拉起程潛，連聲問道：「怎麼回事？你怎麼弄成這樣？這些日子你們到底跑哪去了？師父呢？他怎麼把你們倆獨自丟在這裏？」

程潛醒過來，已經是兩天以後了，他剛一動，一隻手就搭在了他的額頭上，一股熟悉的蘭花香湧上來，那味道不知為什麼黯淡了不少，程潛輕輕地張了張嘴和*圖*書，無聲地叫道：「師兄。」

傍晚，程潛接過一個女修士從附近村民那要來的一碗菜粥，道了謝，自己先嘗了一口，這才將水坑帶到一邊，挖了一勺放在她嘴邊，水坑跟著他著實受了幾天罪，成了個小餓鬼，立刻張大嘴要吃。

程潛一邊把水坑嘴角漏出來的粥擦乾淨，一邊答道：「我一個人是沒什麼，但是總不好帶著小師妹給各位前輩添麻煩，還是等一等師兄們吧，現在師父不在，要我聽師兄的，我也沒有什麼主意，不敢一個人擅作主張。」

道童答道：「聽說是有了掌門他們的消息，昨天後半夜起來，連夜就走了。」

青龍島島主位列四聖之一，常年閉關，不怎麼露面，好像也不怎麼管事，但他卻特意出來見了嚴爭鳴，並且態度十分和顏悅色，就像面對的是自家晚輩。許是知道他心煩意亂，島主並沒有拉著他多說話，安排他們一行住下之後，島主大方地表示，青龍島上一切資源都能供他借用，直到找著失蹤的木椿真人和他兩個生死不明的師弟師妹。

「我不知道！」嚴爭鳴大步讓過兩個師弟，心裏煩得幾乎想大喊大叫一通，「別問我，別吵！等他醒過來再說！」

他是一個人來的，沒帶李筠和韓淵，連道童都沒跟著，神鵰拉的車落地還沒停穩，嚴爭鳴已經掀開車簾跳了下來。

也許是因為年紀小，程潛其實並不怎麼善於和人打交道，他很少主動說什麼，也不會刻意地和別人攀交情，有禮得有點乖巧——什麼都好，除了油鹽不進。

水坑平時不怎麼做聲，但她畢竟不會說話，此時無以表達自己，只有哭——僅這幾天，她差不多將有生以來攢的眼淚都哭完了。

小月兒忙問道：「少爺呢？」

青龍島的修士們畢竟大家出身，一看就知道人家師兄弟之間有話說，便自覺地退開了。

嚴爭鳴一擺手：「沒有什麼扶搖派了，門派散了，明白嗎？快去，就這幾天了。」

程潛迷迷糊糊地掐了掐眉心，又問道：「掌門印……對，還有掌門印，我交給你了嗎？」

在極度的焦灼中，嚴爭鳴心裏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個念頭，他想：「我乾脆撂挑子回家，當少爺去算了。」

嚴爭鳴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比鬼還難看，因為他發現那修士彷彿誤會了什麼，下意識地做了和他一樣的事——伸手探了探程潛的鼻息，片刻，修士鬆了口氣，抬起頭道：「還有氣，我那裡有丹藥和傷葯，你別著急，也許沒那麼嚴重。」

「從哪找到的他們？」

嚴爭鳴這麼想著，當即站了起來，將伺候他的一個道童叫了進來：「赭石，赭石！」

青龍島是和*圖*書個標準的海外仙山，清靜避世，往來的都是修士，有峨冠博帶的，有道袍飄渺的，一年四季花團錦簇，從海上看，島上還有一層輕薄的霧靄時常縈繞，像個飄在水面上的大桃源。

「師父死了，」程潛說道，「他說，以後扶搖派的掌門就是你了。」

何況這些小崽子們修為低微就不說了，只知道張揚擺闊，到了青龍島竟還不肯收斂，實在讓人看不上。

等到月上了柳梢時，得到消息的嚴爭鳴趕來了。

她完全沒看出這小崽哪裡沒有主意。

嚴爭鳴轉身往外走去，心裏對自己說：「好了，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也醒了，明天早晨就能回家了。」

他站起來，輕輕地將一隻手放在了程潛頭上，用他這輩子最溫柔的語氣說道：「我讓人給你端碗粥吧，吃一點，然後上藥。」

這念頭剛一冒出頭來，就佔據了他的全部思緒。

旁邊的女修大概覺得這小姑娘白白胖胖頗為逗趣，便在一邊閑聊似的問道：「貴派怎麼收了一個這麼小的弟子啊？」

他抱得太緊，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全身都緊繃得隱隱顫抖。有那麼一會，程潛還以為他哭了。

嚴爭鳴嘆了口氣，輕聲問道：「你餓不餓？」

赭石吃了一驚：「少爺，那門派……」

燭花跳了一下，火光竟有些灼眼，嚴爭鳴回過神來，用盡了全力才直起腰，一時間他只覺得脖子上的掌門印重逾千斤，快要把他的脖子壓彎了。

道童回頭看了這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一眼，不由自主地放柔了聲音，說道：「沒說，還不知道是怎麼個情況呢。」

嚴爭鳴背對著他，啞聲問道：「起都起不來了，看什麼劍譜？」

乍一看，此情此景彷彿是淘氣的小師兄欺負師妹，拿她逗著玩，非要作揖才給吃的——其實作揖那部分完全是水坑飯桶本能作祟自行發揮的。

嚴爭鳴點點頭，繼而狠狠地在自己的舌尖咬了一下，尖銳的刺痛和血腥氣一起沖向了他的眉間，他這才從一片混沌中回過味來，努力定了定神，不動聲色地從程潛手中接過掌門印，握在手中，俯身抱起程潛，又對水坑道：「你自己能走嗎？」

嚴爭鳴心想，自己連個基礎的符咒都刻不好，入門的劍法都練得稀鬆二五眼，不說那些個大能，青龍島上隨便一個端茶送水的道童都比他修為高，讓他當掌門，能掌出個什麼玩意來？

嚴爭鳴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剛開始，他望眼欲穿地等著程潛醒過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忘憂谷里究竟出了什麼事，可是越往後，他心裏就越害怕。

只是他們想象中這應該會飽受驚嚇的少年，並沒有預料中的那麼好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