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事與願違
第58章
他單知道徐應知在南方，卻不知道朱雀塔的準確位置，沒想到就這樣撞上了。
店家小娘子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片刻，終於鼓足了勇氣與他搭話道：「公子是有什麼不合口味的嗎？」
什麼叫做「養個師弟不如狗」，他如今算是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扶搖派祖上因為同門相殘而沒落，看起來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將赭石的字條毀去，順手在嚴爭鳴後背上拍了拍：「我殺得了第一個周涵正，就殺得了第二個，你放心。」
一來，此去南疆不是什麼火燒眉毛的事，二來修士閉關久了，確實也要偶爾入世，所謂「禍福相依」，「道劫同行」，有時候凡塵里滾一圈，反而有助於突破瓶頸——這道理大家都明白，大多數剛開始修行的修士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但奇的是，越是名滿天下的大能就越是深居簡出。
程潛只好嘆了口氣，安慰道：「別這樣，師兄，你還是清白的。」
同時，嚴爭鳴心裏又有些疑慮，自從他知道地鎖可能與四聖有關后，就很是留心了一番與四聖有關的傳言，但朱雀塔卻被他放在了最後一位。
幾個人這一路並沒有御劍而行。
嚴爭鳴手中的扇子還半遮著臉，保持著紅牌花魁欲拒還迎的姿勢，目光卻已經鋒利了起來，低聲說道：「天衍處在外人眼裡，不過是無門無派的散修們折節屈尊掛職的地方，赭石卻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才得以混進去，個中不可告人之處委實太多了。」
李筠飛快地反應過來，說道：「難不成是有人盯上了小淵，順著他摸到了我們這？」
水坑奇道：「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我也沒有辦法，」水坑沒好氣地說道，「我又沒有手拿，總不能夾在翅膀底下吧？」
嚴爭鳴猛地一呆：「朱雀塔？你是說那四聖之一的徐應知……咳，前輩？」
難不成這群魘行人平時都如大家閨秀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他們有心調查魘行人，便在南疆外圍的一個邊陲小鎮上住下了，然而接連大半個月，也沒發現此處有什麼魔修蹤跡。
嚴爭鳴正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該回去扒皮洗涮換衣服，還是先收拾程潛時，突然，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才跑到門口，一道人影驀地落在他面前，霜刃寒光橫在院門口，頃刻間堵住了他的去路。
店家小娘子道：「可不是么，前面不遠處就是朱雀塔舊址，都是沖那個來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裏近乎有些凄惶，喪家之犬當了百年，都快當成習慣了。
扶搖山莊地處中原，略微靠北，與南方風物大是不同。
嚴爭鳴沉默了片刻，繼而開口道：「我們哪也不去。」
沒別的原因，這朱雀塔主人徐應知是死於北冥君之手。
李筠輕聲問道：「大師兄，那……我們需要換一個地方嗎？」
片刻后，只見一個陌生的小廝一路跑到了門口，恭恭敬敬地開口道：「程公子，有信。」
程潛頂著一臉正人君子般的無辜，微微抬起一隻手，雪上加霜道：「一點口水而已，早就幹了。」
可是嚴爭鳴不知是有什麼毛病，活像沒斷奶的貓崽子時時要找親娘一樣，一時片刻見不到他，就又要變著法地作妖，麻煩得要死。
店家小娘子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頓時瀉了乾淨，不敢再招惹他，便轉向了嚴爭鳴，陪笑道：「二位公子來得不巧呢，要是晚些時候，天能再涼快一點，四下也不至於有這麼多人。」
「蠢鳥，」嚴爭鳴用摺扇尾巴將她捅了個跟頭，「我們出於某種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恐怕早就在天衍處的備案之中了，百年前周涵正就對我們知根知底，我絕不想再見到第二個周涵正，只好不擇手段地隨時準備先下手為強了。」
唐軫信上並沒有什麼和圖書重要的事，只說明明谷將六郎送到了他那，六郎被魔修蔣鵬附身，魂魄受損，幸而程潛三根冰錐將他釘住，以後走這一條修行之路，只怕要比別人難得多，他會盡量想辦法。
他每天頭上頂鳥，身背竹簍，流浪郎中似的貓著腰往深山老林里鑽，時而指使著水坑鳥跟那些不開智的小怪妖物們搶些天材地寶，好生不要臉地逞著師妹的威風。
程潛聽得心頭一跳，霜刃劍立刻升到了半空，他在半空中看見大門口毫無預兆地升起了一座巨大的石碑，無數凡人聞聲而來，正爭相圍觀，指指點點，也不知是誰先一抬頭看見了半空中御劍而立的程潛，山莊中的凡人們頓時稀里嘩啦地跪成了一片，紛紛求仙人保佑。
石碑上無比招搖地寫著四個大字：扶搖山莊。
嚴爭鳴拿他這沒有正人形的二師弟沒辦法，只好權當不認識，每日扮作凡人，帶著程潛混跡市井之中。此事實在是強人所難，程潛從小就喜靜不喜鬧，更別說寒冰之地閉了那麼久的關沒有接觸過人群了，每日與無數人摩肩接踵，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嚴爭鳴問道：「怎麼，附近有名勝要這個季節看？」
無論上菜色香味多麼俱全，程潛一概不動筷子，從來都只是默默地守著一杯涼水等在一邊。
那這魔頭當得……可挺像他們家掌門師兄。
「讓你走了嗎？」程潛低低地說道，「留下吧。」
他「刷」地將扇子一合，雙手背到身後，接著道：「凡塵多瑣事，按理說修行中人為著自己的修為境界，不該涉足太多，但我一直琢磨一件事——那些凡人的達官貴人們，榮華富貴了一輩子，難道就不想長生不老么？皇帝不想讓自己千秋萬代么？我才不相信朝中大人們個個惦記著鞠躬盡瘁，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否則區區一個凡人王爺造反，為何牽扯了那麼多的符咒與仙器？」
嚴爭鳴嫌棄道：「要我抓一隻信鴿來，讓你看看別的鳥是怎麼辦事的嗎？」
幾個人同時一怔，程潛眼角的笑意倏地不見了，整個人又彷彿剛從一捧寒霜里幻化出來，水坑也驀地閉了嘴，飛到了一邊的筆架上，假裝自己只是一隻普通的鳥。
水坑撲騰了李筠一腦袋和-圖-書鳥毛，怒道：「要你何用！」
程潛目光一凝，那團灰氣尚未接近他三步以內，就已經被凍住，它極富人性似的往後退去，重新鑽入了那小廝身上，罩住他的腦袋，頃刻便將此人的腦袋化成了一顆支在頭上的白骨，繼而四散奔逃。
人往高處，就是身入窄途，萬里鵬程路總有一天會變成蛛絲一樣步步驚心的獨木橋，時常要提心弔膽，生怕一步出錯。
程潛心裏一時有些發沉，總覺得回扶搖山的路漫長得沒有邊際。
眼看他們在附近逗留了數日，關於魘行人的事一無所獲，已經不想再耽擱，卻不想在此意外找到了四聖的朱雀塔。
嚴爭鳴驀地一揚眉，打斷他道：「還能躲一輩子嗎？我倒要看看這些藏頭露尾的鼠輩能把我怎麼樣。」
韓淵當年墮入魔道的引子就是周涵正的畫魂，彷彿又是和天衍處有關係。
程潛待人內外分明，外人面前從來都是有點彬彬有禮的沉悶，若不是必須要打聽什麼，幾乎不與別人主動搭話，看起來冷冰冰的。
一方面山莊里有規矩，另一方面內院院牆門口有符咒，外人根本不應該進得來。
李筠險些將水坑鳥扒皮抽筋，看得嚴爭鳴在旁邊連粗鹽與辣椒面都備好了，隨時準備來一頓烤小鳥——他也愣是沒有研究出她是怎麼變不回去的。
「鳥食」二字成功地將她大師兄再逼退了一步。
「魔修的手段。」程潛道，「但未必是什麼魔修做的，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么？」
好不容易來了這麼個冤大頭，店家險些將他當成了祖宗供著，南疆附近又民風彪悍，男女之間也沒什麼防，店家便專門派了自己的女兒跟前根后，唯恐半點不周。
她好生以下犯上地造了一回反，這才氣喘吁吁地落在一邊，想起了什麼，「呸」一聲，從嘴裏吐出了一張黏噠噠的小紙條。
結尾隱晦地提及了一句，讓他們最近不要太過頻繁地出現在扶搖山附近，盯著那裡的人太多了。
嚴爭鳴對他尤其不能放心，轉頭聲色俱厲地說道：「你最好給我安分點——你明明知道什麼是大小天劫還給我裝糊塗的那事，我還沒追究你呢，別以為……啊！程潛！你這個小王八蛋，你剛才摸過什麼！」
和_圖_書程潛搖搖頭，一時摸不准他大師兄是賭氣還是早就想這麼辦了，默默撿起唐軫給他的信，回到了竹林。
嚴爭鳴：「……」
信封封口處被人撕開過，一股淡淡的幽香散發開來，程潛略一聞就知道，是夢遊草的草汁。唐軫這些年遍行天下，身邊奇聞異事極多，連程潛都跟著長了不少見識。
程潛低頭掃了一眼信封，只見上面寫著「程小友親啟」，落款是「唐軫」。
嚴爭鳴的臉色立刻變了，用扇子遮著臉，不動聲色地往後錯了兩步。
程潛一揮手，那封信飄飄悠悠地飛了過來，就在信紙離開小廝手中的一瞬間，他彷彿才被人一棒子打醒，整個人猛地一哆嗦，驚恐地看著面前的山莊主人，迎上嚴爭鳴森然的目光，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哆嗦道：「庄、莊主，那那那信上有、有妖法，小人……小人不是故意……」
此時有嚴爭鳴在旁邊，他更懶得應付別人，只簡短地說了一句：「沒有，多謝。」
嚴爭鳴抬手向那人抓去，他試探為主，並沒有用幾分力，那形跡可疑的小廝卻當了真，從地上一躍而起，敏捷地躲閃開，飛快地往外跑去。
將夢遊草的草汁兌入墨汁里，除了真正的收信人以外，任何心懷叵測想要拆開這封信的人都會被其反噬——譬如要是萬一有什麼間隙一直在他們山莊外面轉悠，心裏盤算著怎樣才能混進內院，那他碰了夢遊草，就會被指引著大喇喇地直接闖進來。
此時仲夏已過，臨近立秋，南地卻依然是土潤溽暑，大雨時行。遠遠的還未走到南疆地界，李筠便已經被此地豐沛的靈草晃花了眼。
幾天後，嚴爭鳴將山莊外圍的符咒翻天覆地的加固了一番，一行人按著原計劃，出發奔南疆而去，依然是三人一鳥——鳥安然棲在了李筠的頭上，以督促他少磨洋工，儘快琢磨出將她變回去的方法。
嚴爭鳴面容扭曲。
掌門師兄十分正常嚴肅的訓話，在反應過來程潛正用哪只手往他身上抹的時候，陡然拐成了一聲無比慘烈的尖叫。
他身上不知什麼時候竟也染上了一絲殺伐氣，人世際遇，有的時候真的無法估量。
難不成是因禍得福？
那小廝先還想動手，未知近前，和-圖-書已經被程潛一身七道大天劫劈出來的凝重的壓力駭破了膽子，腳下一軟，竟直接五體投地，話不成音道：「饒命，前輩饒……」
可見有些男人確實是只會放嘴炮，平時看著能得不行，一到關鍵時刻必掉鏈子。
討饒的話還沒說完，突然，這人身體猛地一僵，向天張大了嘴，整個腦袋往後倒去，被那張嘴一分為二，像個被一刀劈開又藕斷絲連的爛西瓜，接著，一團灰氣從他口中冒了出來，猛地往程潛身上躥去。
嚴爭鳴的神色有幾分凝重：「那倒沒有，以前沒見過這個人，按理山莊進出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熟面孔，我們在這裏落戶近十年，也沒見過什麼修士。」
程潛略有些驚異地轉頭去看嚴爭鳴：「大師兄……」
水坑頓時不敢吭聲了，心說幸虧赭石沒有跟她見面。
嚴爭鳴不怕打劫也不怕露富，大大咧咧地在鎮上唯一一家酒樓里要了幾間上房，每日點菜從不問有什麼，只讓店家拿最貴的上，渾身上下，從頭髮絲到腳趾甲，無處不紈絝。
李筠：「可是……」
看起來越是強大的人也就越是膽小，因為根本不敢冒往下摔的風險。
程潛胸口驀地一酸，隨著他離開冰潭的時間拉長，心裏原本屬於人的喜怒哀樂也好像冰河初開一樣，慢慢地在融化恢復，此時終於後知後覺地心疼起來。
水坑委屈道：「你見過信鴿自己往自己腿上綁信的嗎？我根本就沒見到赭石大哥的人，這玩意是被人混進了一堆鳥食里，好不容易才扒拉出來的。要不是我眼尖，說不定就錯過去了。」
李筠美其名曰他這是要煉「避毒丹」，以防南疆瘴氣侵擾。
程潛用劍尖輕輕一點，那白骨碎成了一堆粉末，方才的小廝成了一具無頭屍，悄無聲息地往一邊倒去。
程潛卻不以為意地伸手撿起了那張紙條，打開后，只見裏面只有一行蠅頭小字：「已入天衍處，此地等級森嚴，詭秘異常，日後遭遇，務必小心。」
說完，他一甩袖子，只聽大門口傳來一聲巨響。
但依照程潛估計，像他這樣的摘法，別說是煉丹，恐怕連一日三餐做飯都夠了。
李筠驚呼道：「小心！」
嚴爭鳴冷冷地問道：「什麼時候內院讓你們隨意出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