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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外面的天已經黑得不行，酒樓中不多的住客全都披衣而起，人心惶惶地伸著脖子在外面觀望，程潛探頭看了一眼，見遠方黑雲間似有一條黑龍若隱若現其間——這可不是真龍旗中那死了八千年的古董，巨大的威壓伴隨著讓人內息不穩的魔氣呼嘯而來，籠罩了風雲變幻的半個天。

那矮胖的元神修士大驚道：「走！走！快走！」

另一個矮胖些的道：「常聽人說南疆有魘行者，我看不是空穴來風，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先走吧。」

有道是「生靈不滅，心魔不死」，此物無法被殺死，無法消除，程潛只好使了個「封」，將其封在冰里。

可惜誰都沒能看清，下一刻，龜背與石像一同毫無預兆地灰飛煙滅了。

程潛藉著他的手微微側過了半張臉，清淺的呼吸間有含著桂花味的酒氣，畢竟是凡酒，以程潛的體質，縱然人事不知，真元也會自行運轉將那一點酒氣排出來，即便是醉，他也醉不了一時片刻。

龍吟如驚雷落下，震得人幾乎站立不住，只聽一聲巨響，除了程潛腳下酒樓，周遭房舍樹木無一倖免，一瞬間分崩離析。

程潛本想著，這朱雀塔里除了破銅爛鐵，就剩下了一個不是人的塔靈，那心魔被封在冰里沒有力量來源，久而久之必然會被削弱，哪怕過個一二十年，冰柱被朱雀塔融化了，它也差不多「餓」死了。

極亮與極暗狹路相逢，酒樓下兩座搔首弄姿的迎客石獅子被掃了個邊，轉瞬化為齏粉，霜刃的金石之聲尖鳴不已，黑龍在空中翻轉騰挪。

誰知這好像能千秋萬代的朱雀塔，居然轉瞬間就碎在了頃刻！

嚴爭鳴就用這一時片刻坐在了床邊，用目光描摹著程潛的五官，方才沉澱下去的心湖中彷彿被人丟了一顆小石子，再次飄起漣漪來。

潮濕悶熱的空中，每一滴水都似乎被他擠了出來，冰霜眨眼蓋住了整個酒樓，程潛站在那攢尖的屋頂上，手持霜刃，依稀是當年弄潮分海般的不閃不避。

程潛方才扔在桌上的霜刃「嗡嗡」作響，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怎麼？」

他身後一左一右跟著兩個年輕人，自兩邊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一個是年明明那喜歡自言自語的寶貝兒子年大大，另一wwｗ•ｈｅtuｂoｏｋ•ｃｏｍ•cｏm個正是不久前程潛用三根冰錐釘住魂魄的六郎。

眾人隨之望去，這才看見寂滅的油燈下有一個一人多高的大冰柱，中間凍著一個看不清眉目的人，那人身上繚繞的黑氣在透亮的冰里來回穿梭，幾欲破出，黑壓壓的，和夜色融成了一團。

腳下傳來幾聲巨震，天妖之力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法地破骨四溢，被嚴爭鳴死死地壓制住。

突然，一聲凄厲的鳥啼聲自他身後傳來，一道紅霞破屋頂而出，直衝天際，將密布的黑雲撕開了一條口子，簡直是在千里之外豎了個巨大的靶子。

就在他腳下劍升致天空的一剎那，朱雀塔處猶如張開了一張腥氣撲鼻的大嘴，轉瞬將在場所有人都一口吞了下去，仙體與元神，竟無一逃出。

程潛：「讓開！」

馬車前的兩位保護紈絝的元神修士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其中一個瘦高些的老者開口道：「這魔氣衝天，不是好相與的。」

唐軫看起來倒不怎麼心疼東西，只淡淡地說道：「邊角料而已，怎禁得住魔龍一擊？這魔龍既成，此魔頭已經有問鼎北冥的資格了。」

年大大震驚得都結巴了：「唐……唐……這、這可是當年女、女媧娘娘剩在人間的五彩石……」

盪開的白霜與逼至的黑雲毫無緩衝地撞在了一起。

矮胖老者尚未及回話，便聽旁邊一個修士震驚道：「前輩，快看！」

每次水坑長妖骨，他們倆都彷彿要性命相博一樣，嚴爭鳴這些年的境界縱然一日千里，水坑的天妖之力卻長得更瘋，此時，她身後的長羽被被四散的劍氣割得七零八落，熾烈的三昧真火卻不由自主地散開，甚至影響到了劍意圈外的程潛。

他就像個守著糖的窮孩子，心癢難耐地想監守自盜一下，又沒有作案的膽子，只好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一邊七上八下地胡思亂想，雖然沒敢碰程潛一根汗毛，但已經快將自己的心想得心從嗓子眼裡跳出去了，臉上兀自掛上了一個詭異的傻笑。

唐軫在他們短兵相接地剎那就拋出了一塊五彩的石頭，那石頭憑空化為一個罩子，將他們三人罩在裏面，強光過後，罩子上竟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道裂紋。

那瘦高老者聽了，臉和-圖-書色當即一變，驚道：「少主怎麼會在朱雀塔里？這、這該如何是好？」

濃重的黑雲自南邊洶湧而起，源源不斷地包裹住那冰柱，好像是被什麼召喚而來。

九霄震動，星月齊黯。滿山黑氣如不滅的大火，將半壁江山也吞了下去。

這聲音十分耳熟，程潛驀地一回頭，驚詫道：「唐兄？你怎麼在這？」

那瘦高老者嘆了口氣，有點無奈地問道：「那少主怎麼辦？」

嚴爭鳴完全沒料到他這看起來無堅不摧如同非人的師弟居然這麼容易就被放倒了，抓耳撓腮地在旁邊手足無措了好一會，終於想起了自己該幹什麼，他上前一步，也不知跟誰解釋道：「去床上躺著。」

饒是四下危機未名，嚴爭鳴還是被他的眼神看得一陣做賊心虛，怒道：「杵在那幹什麼？滾進來！」

一團烏雲突然自無端處而來，將明亮的月色蓋了個嚴絲合縫，晴天雷毫無徵兆地當空炸開，映得半邊天色慘白一片。

只見院里的飛鳥好像齊齊受驚，正撲騰著翅膀四散而逃，南邊彷彿上來一陣天色，濃雲如潮似的翻滾不休，一股巨大的壓力循著陰沉的夜空傳來。嚴爭鳴再顧不上偷看誰的睡顏，回手一掌按在程潛的后心上，含著鋒銳之氣的真元陡然長驅直入，瞬間將程潛體內不溫不火轉動著的真元攪動了起來，那本就沒有一口的酒頓時消弭無處。

此時邊陲酒樓中，程潛毫無預兆地一頭栽倒，將嚴爭鳴嚇得不輕。

石像低垂的眉目間似有無邊悲意，在油燈劇烈跳躍的火光下忽明忽滅，一枚龜背驀地從它手中掉了下來，落到地上翻了個個兒，震顫不已，露出背後刻著的一個「亂」字。

來人正是唐軫，不知是不是黑雲下的緣故，唐軫臉色越發難看了，像個命不久矣的癆病鬼。

唐軫並不與他寒暄，只是望向那愈加迫近的黑龍，有氣無力地說道：「魔道三千中，有一種最是罕見，是因心魔入道，以身為心魔器，若是大成，即可聚斂天下心魔無堅不摧之力，匯聚成魔龍。然而心魔傷人傷己，我也還是第一次知道竟有人能將此道走到這一步——小友，你要小心了，彤鶴天妖的妖骨正合適做魔龍脊背。」

話音沒落，嚴爭鳴方才被程潛硬破ｈｅｔｕbooｋ•ｃｏｍ.com開的門再次被人踹開，只見李筠肩上扛著一隻半人高的長腿大鳥闖了進來：「大師兄……呃，小、小潛？」

忽然，有人在不遠處低聲道：「鳳凰九雛……她是彤鶴？」

朱雀塔中令無數人垂涎的內容終於現於眾目睽睽之下——

這時，有眼尖的看見了另一樣東西，小聲問旁邊人道：「你瞧，那是根冰柱吧，裏面凍了什麼？」

年大大無心聽他講古，緊張地問道：「我那程師叔才不過一百來歲，如何斗得過萬魔之宗？」

嚴爭鳴長袖一展，來自劍修的森然劍氣好像一個透明的罩子，驀地將整間屋子籠罩起來，李筠從懷中摸出一包硃砂，抄起窗台上的桂花酒化開，整個人幾乎快成了一道殘影，地面上一圈一圈火紅的符咒行雲流水般的展開。

程潛本來想說一句「此處不宜久留，能不能走」，見了此情此景，也將這沒必要問的話咽回去了，他抓起霜刃縱身一躍，躥上了屋檐，站在外面護法。

他手中霜刃驀地出鞘，霜寒氣水波似的四下盪開，隔開老遠都能聽見那琴弦似的嗡嗡作響。

程潛被他拍得嗆咳著清醒過來，讓外來真元強行叫醒的滋味自然是不怎麼愉快的，他一口氣堵在胸口半晌沒順過來，兩側太陽穴還在亂跳，程潛的眉頭擰成了一團，有點吃力地將自己撐起來，心說要是嚴娘娘膽敢告訴他，這一掌拍過來是因為他沒脫鞋，他非得以下犯上不可。

水坑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活像一隻金碧輝煌的烤雞，說道：「師兄，我要死啦。」

那遠處雲端的黑龍驀地扭頭看過來，正對上程潛的目光，程潛一陣汗毛倒豎，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劍——他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在場有機靈些的修士見了此情此景已經準備跑了。

自然不會有人回答他，嚴爭鳴說完這句話，就彷彿得到了什麼許可一樣，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彎腰抱起程潛，放到他那乾淨得一根頭髮都沒有的床鋪間。

懸挂的油燈中似乎傳出一聲蒼老的嘆息，火光漸漸熄滅下來。

所謂石破天驚——

六郎一直默不作聲，聽了這話，扶著唐軫的手卻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神佛驚懼。

朱雀塔已經不在了，守塔上百年的和圖書塔靈想必也隨之而去了。

「轟」一聲——

年大大眼睛瞪得要脫窗：「他能成為北冥君！」

「她的妖骨有異動。」李筠將水坑放在桌上，水坑體溫極高，李筠袖子與雙手被燙出了一排焦黑，身體接觸桌子的一瞬間就聽「嘶拉」一聲，旁邊的一壺涼酒沸騰了起來。

唐軫沒有說話，只是抬頭望去——那屋頂上的程潛整個人晃了晃，霜刃的劍尖竟有一小半已經染上了黑氣，他看也不看手中劍，只是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寸步不讓地盯著空中黑龍。

嚴爭鳴注視了程潛片刻，試探著伸出手，輕輕在他臉上拍了兩下：「哎，你真是一口都不能喝么？」

持灰綾的修士急促地說道：「前輩，這是『尋蹤綾』，來時我因怕出意外，將另一端打在了少主人身上，尋蹤綾之前想必是被朱雀塔阻隔，眼下朱雀塔一炸，它立刻就能感覺到少主的位置。」

程潛毫無反應。

程潛：「……」

好像耗子掉進米缸里的嚴爭鳴驀地從一堆老不正經的幻想中回過神來，神色一凜，隔空拍開了窗戶。

程潛看著那蔫耷耷的大鳥問道：「這是小師妹？」

那黑龍引頸上天，一聲怒吼驚動了南疆大山十萬座，冰柱脆響一聲，驀地出現一道裂痕，從上而下，轉眼分崩離析，冰柱中封住的黑影與巨龍合二為一，繚繞著直衝天際。

說話間，那黑龍已至，凡人與修士俱成螻蟻，早已經四散逃竄，喊叫聲四起。

閃電正落到朱雀塔上，塔身九九八十一個青銅鈴同時震顫，那急促的鈴聲催命一樣。

嚴爭鳴的心緒不由自主地飛揚了起來——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美什麼，若有尾巴，想必已經翹上了天，他戳了戳程潛的額頭，說道：「看你這點出息。」

只見破碎的塔身後面空蕩蕩的，像個窮困潦倒的囚籠，主人那不陰不陽的石像鬧鬼似的端坐其中，頭頂還懸著一盞搖搖欲墜的油燈，燈身用上弔的姿勢來回打著擺子。

可饒是他一方大能，在此情境下，聲氣也不比秋蟲高到哪裡去，這元神修士咬咬牙，當機立斷扔下了他的同伴，連滾帶爬地將自己化成一道流星，沒命地逃脫而去。

他連拍再喊地叫了半晌，才哭笑不得地發現程潛居然被這一杯摻了酒的桂花https://www.hetubook.com.com糖水灌趴下了。

就在這時，水坑身上突然發出一聲脆響，那原本半人高的大鳥翅膀驟然拉長，身上躥起了幾尺高的火苗，木頭桌子當即被付之一炬。

他發現大師兄在帶孩子方面很有一套，特別會因材施教，完全保留了小師妹原汁原味的鳥氣。

如何也好不了了——就在這時，只聽遠處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所有黑氣漩渦一樣地聚集在冰柱周遭，竟自地下匯聚成龍，扶搖而上，將那冰柱卷了起來。

接著，就聽一聲巨響，存續千年的朱雀塔從中間一分為二，舊牆皮寸寸皸裂，轉瞬間塔身就炸了個稀碎。

「不能。」唐軫說道，「魔道成王敗寇，想要問鼎北冥，必要以前一代北冥君的屍體鋪路，上一任北冥君剩下一魂，被一位……唔，十分了不起的道友以自己的元神封住，讓他既不算生，也不算死，『北冥君』也就此永遠被封存，再無人能取得。」

程潛的後背幾乎有灼痛感，比起朱雀塔的沉斂，水坑身上的火似乎更加暴躁。

嚴爭鳴瞬息之間已經站在了窗前，背對著程潛道：「一杯倒，起來，出事了。」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異動。

只見說話的修士腰間有一根灰綾，那灰綾活物似的豎直而起，飄飄悠悠地隨風而動，竟緩緩地指向了朱雀塔的方向。

然後這位要死的一偏頭，正好看見嚴爭鳴方才打開后丟在一邊的點心，便探頭啄了一口，留下了一個貫穿的孔，邊吃邊道：「死也要當個飽死鬼。」

李筠揮手將酒桶移到了窗台上，縮回手窩在一起吹了吹，說道：「所以她一直變不回來根本不怪我。」

李筠一隻腳跨在門檻上，神色又猥瑣又尷尬，簡直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唐軫拍了拍六郎的手，低聲道：「別杞人憂天了，他可是用天劫鍛造出的利刃。」

不知是誰喃喃道：「土蛟成龍，天下亂……」

黑龍一隻爪子足有三個程潛那麼大，步步緊逼地當頭向他抓了過來，程潛縱身迎上，將海潮般四散的寒霜全部收攏一線，一招「事與願違」中的「孤注一擲」貼合著無比精準的劍意，直沒入那黑龍爪心。

那矮胖的元神修士見此面無人色，頭也不敢回，向著北方飛馳而去。

程潛在此沒什麼稀奇的，稀奇的是他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