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們所有人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

會怎樣？

程潛手中霜刃「嘎啦」一聲脆響翻轉過來：「想動手？那我程某人倒是願意奉陪一二。」

小潛又打算幹什麼？

扶搖木劍？

程潛消失了好幾天才回來，嚴爭鳴抓耳撓腮地想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誰知在內府中等了半晌，就等來了這麼一句冷冰冰的叮囑，周遭心魔見縫插針地向他聚攏過來，化作百種程潛的模樣，全被嚴爭鳴的元神劈開了。

這人正是程潛。

「魔龍韓淵。」程潛低低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笑道，「吳大人，你可知此人為何入魔？」

程潛見他臉上有一縷頭髮，下意識地便想伸手撥開，然而不知道他會不會也有觸覺，手便不當不正地停在了空中，良久，終於還是沒敢落下。

程潛毫不停歇，內府中元神搖身一變，再次幻化出一把劍，轉向「上下求索」。

水坑樂顛顛地接著說道：「你說我多去找他聊天會不會……咦，小師兄，你怎麼了？」

程潛的元神在自己的內府中手持一把幻化出來的劍法，像當年木椿真人教劍一樣，極慢地將第一式「鵬程萬里」走了一遍，木劍法一如往昔，漸漸生出與心境相合的劍意。

他沖水坑打了個眼色，留下了一個倨傲的背影，抬手將扶搖山莊的門封上，大步往裡走去。

最後，程潛公事公辦一般地開了口，一個沒留神，語氣似乎比平時還要生硬些：「師兄，水坑說你能聽得見，那我就長話短說了，過幾天我神識可能要探入你劍氣與內府，可能不大舒服，到時候你盡量不要阻攔我，趕緊讓路，冷是冷了些，但活命要緊，聽到沒有？」

那人腳尖輕輕地點在樹梢上，袍袖隨風而動，獵獵揚起，好像一麵灰色的幡。

此時，回到竹林小清安居中閉關的程潛手中正拿著一把平平無奇的木劍，不過三尺長，輕得要命，木頭紋路平和優美，看不出一點殺伐氣。

然而割裂元神——哪怕只是一小塊，又豈是好受的？

不知過了幾天，在內府中演練鵬程萬里的元神動作越來越快，隨著程潛心意而動的元神突然變成了他少年模樣。

這被要求「到時候閃開別礙事」的元神悲憤地想道：m.hetubook.com.com「都什麼混賬師弟！」

「閉嘴。」年長者皺眉打住了他的話音，剛轉過身來想訓斥兩句，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住了，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自己的長刀上。

他微微垂著眼，神色漠然得不像活人。年輕劍修的目光落在他手中幾乎被飄揚的袍袖遮蓋的劍上，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你是什麼人？」

然而李筠卻又將下文吞了回去。

一口氣說完，程潛彷彿完成了什麼大任務一樣，連忙定了定神，將木劍放在膝頭，盤坐入定。

他話音沒落，程潛突然抬起眼。

唐軫道：「那倒無妨，只是程小道友一聲不吭地突然要閉關，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哎，李道友，你說他總不會異想天開地打算自己造一把劍吧？萬一他不成功，嚴掌門的身體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到時候李道友打算怎麼辦呢？」

門派凋敝，卻偏偏總在風口浪尖上。

要不是程潛聽出她的聲音，可能還以為裏面是個自動回答的傀儡。

扶搖山莊統共那麼幾個人，嚴爭鳴已經可以通過屋門響與腳步聲來判斷來人是誰了。

在水坑詫異的目光下，這方才還拿著霜刃大殺四方的人突然面露尷尬，腳下如抹油，匆忙跑了。

年長的修士看起來有些一籌莫展，旁邊那年輕的劍修將劍抱在胸前，不客氣地開口道：「師兄，與他們廢什麼話，這些人在凡間藏頭露尾，裏面那什麼劍修掌門想來也沒什麼本事，我看這山莊布陣之人恐怕還沒有元神修為，便是砸開了，誰能攔得住？」

水坑很會以不變應萬變，無論別人如何說破大天，她就只有一句話：「請回吧。」

「因為他在十來歲的時候，中了你們天衍處前輩周涵正的一封畫魂，你可知道什麼叫做因果報應？」程潛聲音很低，彷彿面對這一群人，他連說話的力氣都不肯多費，「大人方才說什麼？你道中人？」

這一式劍意成了！

話音沒落，他一袖子已經甩出去，饒是吳長天躲得快，胸口仍然被一股孤寒冷冽的真元掃了個邊，頓時感覺半個身體凍住了，接連後退好幾步，狠狠地撞在了馬車車轅上。

一位年長些的修士在叫門，說話很ｈeｔuｂｏok.ｃoｍ.com是文縐縐的，擺完事實講道理，說完天下說蒼生，山莊守門的大約是水坑，門口的石匾上閃爍著彤鶴特有的三昧真火。

吳長天一抬眼，看見程潛充滿譏誚的目光，後面的話竟一時說不下去了。

程潛嘲諷的目光掃過面前這群黑鴉一樣的人，突然露出一個極盡刻薄的笑容，說道：「你們為了魔龍韓淵而來？」

然而就在這時，嚴爭鳴敏銳地感覺到自己周身彷彿被一股劍意包圍了，那劍意如此熟悉，乃至於他閉著眼睛都能認出是什麼。

程潛只覺得自己的內府與識海一時間痛苦地攪動起來，他死死地將一聲悶哼吞了回去，口中血腥味從喉嚨直上，又被強行壓下。

那一瞬間的劍意還在元神之中，被程潛連著自己一部分元神一同割裂下來，抬手送入了他頭頂的木劍之中，木劍尾部五分之一左右的地方驀地開始發亮，好像被什麼賦予了生命一樣。

程潛眼皮也不抬地冷笑道：「你們堵住我家門口，還問我是什麼人？」

聽得出水坑也不習慣這麼說話，她本是個漫山遍野扎著翅膀亂飛的野丫頭，叫她去學人們那虛以委蛇的一套，實在是有些勉強，程潛心裏微微轉念，不由得暗嘆口氣。

唐軫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只覺扶搖派眾人中，若當真動起手來，這李筠可謂是最軟的一個柿子，偏偏此人心眼多得好像蜂窩，又狡詐又多疑，兩人你來我往聊了半晌，誰也沒有試探出對方半點真話。

程潛歸來途中就將這個問題仔細想了一遍，最後這光棍不負眾望地想出了一個非常兇殘的辦法——

可是劍是活的，劍意也是無形的，這二者並無可依託之物，如何能注入木劍？

年長些的修士聞言，忙上前一步稽首道：「在下乃是天衍處司印吳長天，特來求見貴派掌門，不知這位道友怎麼稱呼？」

竟然還是個劍修。

竹林中小清安居里附庸風雅用的花藤草木一瞬間全部調零枯萎。

就在這時，山莊的門「吱呀」一聲從裏面打開，水坑走出來，裝模作樣得彷彿像個大家閨秀，沖外面的眾人一斂衽：「三師兄，掌門師兄讓你不要胡鬧，快些進來——諸位，我們掌門近日閉關m•ｈetｕｂｏｏk•ｃｏm.cｏｍ，不見外客，請諸位客人見諒啦，自便。」

隨後是「事與願違」、「盛極而衰」——青龍島上受盡欺辱的五年，深埋地下的銅錢，那魔龍隔著萬丈高空與他對視的一眼，身死魂消的顧岩雪，與草木共朽的童如……

「程某人」三個字似有意似無意地說出，吳長天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連忙喝住同伴：「游梁，退下。」

山莊這些日子人來人往無數，都是李筠在處理，這些人本來也並不能吸引程潛駐足，他將霜刃提起，人緩緩落下的原因只有一個——那馬車後面跟著一水黑鴉一樣的蒙面人，車上掛著一面天衍處的旗。

程潛收斂心神的速度極快，轉眼已經將方才種種拋到一邊，神識沉入了自己內府。

唐軫聽到這裏，眉梢微微一抬。

程潛早做好了萬年唱黑臉的準備，當即道：「天衍處是什麼東西？不見！」

山莊里，外院中的小廝已經被清理出去了，院中霜刃高懸，正是此陣的陣眼。

程潛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誰是你道友？」

程潛返回扶搖山莊的時候，就看見山莊里的佃戶們都不幹活了，一水探著頭圍觀。

就在他的元神在內府中劍走如驚鴻時，鵬程萬里的劍意已經被領悟到了極致，一瞬間，程潛內府中驀地掀起一番暴虐的真元，徑直卷向了他自己的元神，乾淨利落地將那元神連手再劍一同砍了下來。

程潛的腳步驀地一頓。

年輕劍修隨之將目光轉過去，只見不遠處一棵大樹樹梢上正站著一個人。

程潛一遍一遍地演練著第一式，穿過萬般回憶，找尋當年初次練劍時的心境。

李筠負手嘆道：「我總擔心他太過偏執強硬，過剛易折。」

「你！」年輕劍修暴怒，頓時要拔劍上前。

他膝頭的木劍彷彿被什麼激發，緩緩地升到半空，懸在了程潛頭頂，平平無奇地木劍身上忽然有股淡淡的流光掃過。

一把春華頓如新裁，萬物彷彿重新蘇醒，自大雪封山中開始下一年的生生不息……

他話音突然轉冷，霜刃「嗆啷」一聲出鞘，一道海潮似的劍氣凌空斬過，在地上劃了一道幾丈長的弧線，站得近的幾個天衍處修士全給他這一劍掃了出去，一時間人仰馬翻好和*圖*書不狼狽。

李筠眉宇間憂色更甚，說道：「修行什麼的倒是其次，只是我擔心……萬一事與願違，師兄他出點什麼事，小潛會不會……」

「李道友不必多禮，我只不過是動動嘴皮子而已，」唐軫說話間，目光從霜刃那雪亮的劍身上掠過，感慨萬千地說道，「『不得好死』之劍，大約也只有令師弟這樣的人，才差遣得動這種不世出的兇器。」

程潛的目光比劍光還冷上三分：「帶著你的狗滾，敢踏入此線者，就等著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山莊門口人滿為患，車水馬龍，兩排官兵並排而出，石頭樁子一樣一聲不吭地守在門口，一輛車停在那裡，拉車的馬雖然在肉眼凡胎看來，與其他馬匹殊無二致，程潛卻一眼看出了那是兩匹品相不錯的飛馬。

李筠聞言，心裏好像沒有一點成算似的，在唐軫面前呈現出了一個真正的窩囊廢，臉上寫滿了真正的六神無主，苦笑道：「這我真不知道……不瞞唐兄，掌門師兄就是我們的主心骨，現在主心骨倒下了，我們也就……唉，真是讓唐兄見笑了。」

轉眼過了九九八十一天，最後一式的返璞歸真，程潛依然不由自主地選了「枯木逢春」這一招，劍意竟從他的內府中直接穿過氣海飛掠而出，倏地沒入那把已經變得耀眼的木劍中。

程潛簡單地點了個頭，說道：「嗯，我要閉關百日左右，最好別讓那些人來打擾。」

「好的，我去和二師兄說，反正他鬼點子多，」水坑連連點頭，忽然，又彷彿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對啦，小師兄，你不知道，大師兄好像能聽得見我們對他說話呢！」

同時，程潛心裏默默地回顧片刻，他們家大師兄從小就不學無術，被師父念經念得據說看見字就犯困，除了本門經書與心法，沒見他碰過別的書本，應該……應該不會多想什麼吧？

李筠好像才意識到身邊的人是唐軫一樣，連忙顯得有些魂不守舍地抱拳道：「唉，這話一說就多，都是我們門派中雞毛蒜皮的小事，便不拿來攪擾唐兄了。」

第二天，扶搖山莊彷彿被頭天糾纏不休的天衍處激怒了，整個山莊換了防禦陣法，原本只是溫和的防禦陣中似乎有某種凶戾之物加入了陣眼，陣法頓時ｈttｐs://wｗw•hetuｂｏｏｋ•ｃoｍ•ｃｏｍ改天換日，隱隱地環繞著一圈逼人的殺氣，肆無忌憚地四散出來，分明是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吳長天將不情不願的游梁推到身後，賠笑道：「正是，此人眼下已經有萬魔之宗的趨勢，一干藏頭露尾的魔頭全都供他驅使，若是我道中人再不能團結一心，恐怕世間將有大劫，那便……」

李筠不由得擦了把汗，拱手對身側的唐軫道：「全賴唐兄指點，多謝了。」

水坑連忙大大地鬆了口氣，小跑著追了上來，喋喋不休道：「小師兄，你怎麼回來得這麼快？找到讓大師兄醒過來的辦法了嗎？我跟你說，他眉間的心魔印前些日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短了一些，你說這是好兆頭嗎？」

程潛不由得想起他和唐軫在嚴爭鳴床前肆無忌憚的談話，莫名地有些心虛，他避開水坑的目光，伸手掩口，欲蓋彌彰地乾咳了一聲：「沒什麼。」

可惜這樣的盛景只是一閃而過，下一刻，程潛毫不吝惜的切割元神的找死行為終於遭到了報應，他頭頂木劍陡然失去支撐掉了下來，同時，他一口卡在喉間的血嗆咳而出，木劍上立刻染上了斑斑血跡。

生機斷絕處，劍成。

唐軫笑道：「李道友也太多慮了些，修士與天爭命，不執著的人大多走不長，他這樣不到最後一刻都不肯放棄的人，豈不心性正佳？」

吳長天愣了愣。

而飛馬車前，還站著兩個品相也不錯的修士，全是元神以上，其中一個甚至還是青年面孔，周身有種獨特的凜冽。

程潛站在嚴爭鳴床頭，想起水坑那句「他能聽見」，便覺得自己應該對他說句什麼，可千言萬語太多，他自行篩選一番，感覺其中大多數恐怕說出來不大合適。

他剛剛入門，無意中被聽不懂人話的水坑帶到了後山雲層之上，居高臨下，見山間遺迹萬千，聽列祖列宗們傳聲千古，心緒驀然開闊，正暗合了「扶搖」二字，從此一步踏入道門，只覺此間山高水長、氣象萬千，而他如好奇幼童，帶著貪多嚼不爛的天真的渴望，四下拾遺……

不過轉瞬，程潛已經從樹梢上飄了下來，驀地便到了那劍修面前，隨即，一股冰天雪地的寒意四下瀰漫開來，他舉手投足，無不肅殺，周圍一干修士不由自主地退開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