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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坑喃喃道：「二師兄，你說如果師父還在，他會給我什麼戒辭呢？」

年大大將臉揉開，說話總算清楚了些，挺胸道：「我鍥而不捨！」

李筠沉默了片刻，臉上猥瑣的笑容忽然便收斂了回去，他臉上驀地掛上了一把水坑從未見過的懷念，輕聲說道：「師父說我心思機巧，精明過頭，精明過頭的人浮躁，浮躁習慣了就容易動搖，久而久之，又痛苦又費神，於是給了我『抱朴』二字做戒辭。」

游梁聞言收回心緒，將真元注入雙目，運起「鷹眼」訣，極目遠眺出三十來里，順著稻草張的指向望去，不料正與一個人目光對上，游梁吃了一驚——來人正是扶搖派一行。

隨著巨響，一個重物落了地，嚴爭鳴默默地將邁開的腳縮了回來。

便將他這送上門來的便宜徒弟領走了。

年輕的劍修深吸一口氣，感覺手中這把「慈悲」劍真是再冷也沒有了。

李筠起鬨道：「掌門師兄，怎麼小潛一開腔，你就好說話了呢？」

在程潛看來，收幾個徒弟而已，只要品行不錯，沒有心術不正，其他不必太過精挑細選——反正他們門派慣常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本事大的有本事大的負累，沒本事的也有沒本事的責任。

果然，方才還要一巴掌將年大大拍回明明谷的嚴爭鳴痛快地讓步道：「唔，行吧，你願意收就收，反正也養得起……眼下兵荒馬亂的先口頭應下，等我們將來回了扶搖山，再給他補一個入門受戒……」

程潛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始終欠著明明谷一份人情的。」

嚴爭鳴左耳進右耳出地聽了，沒往心裏去。他不好戰也不嗜殺，卻有一個毛病——大概是泥里滾的日子過多了，嚴爭鳴對自尊過於偏執，當面打別人的臉的事做起來簡直信手拈來，若說他以前是得罪人不自知，現在就是故意不留餘地了。

他吼完別人滾，自己卻先行羞憤難當地離開了。

沿山勢往西南近百里，有村郭林立，雄關百丈，一條官道貫穿始終，早年間兩側車水馬龍，商旅喧囂，谷地更有良田千頃，耕牛無數。

年大大朗聲m.hetubook.com.com道：「掌門，我自知資質不佳，日後一定會好好修行，絕不會丟門派的臉。」

他身後三個師弟師妹一同無言以對，感覺大師兄純粹是漫天要價，想當年他們入門的時候別說御劍，連拿劍都拿不穩。

這種收弟子像開玩笑一樣的傳統，絕對不能再流毒下去！

水坑甩開他的手，問道：「二師兄，你也受過戒嗎？戒辭是什麼？」

傳說不遠處還有仙人居處，時隱時現，只有「有緣人」才能在滿月夜裡看見一個朦朧的影子，山頂上有仙鶴翩翩起舞。

程潛上前拍拍年大大的肩膀：「跟我來。」

終於，一直沒吭聲的程潛開了口：「師兄，你饒了他吧。他要真這麼鍥而不捨，其實倒也不是不行。」

他說完，瞥了程潛一眼，自作聰明的拍馬屁道：「儘早像師父那樣！」

他站在城牆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小得像螞蟻一樣的人拖家帶口地魚貫而出。

游梁大驚，不敢硬接，原地後撤了十來丈遠，方才敢提劍抵擋，只聽「叮」一聲輕響，原來那股劍氣看起來嚇人，居然只是逗他玩的，在劍鞘聲輕輕擦過，旋即便散了。

他將他的劍握得緊緊的——師兄說過，他這把劍的劍銘為「檀心」，因為鍛劍的時候，鍛劍師不小心在熔爐中灑了一把香灰進去，此物甫一出世，便比別的劍少些凶戾氣，是把「慈悲劍」。

水坑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可眼下，太陰山一帶卻是今非昔比了。

游梁臉色慘白，一句話幾乎是從嘴唇中擠出來的：「那人是個劍神域的劍修，四聖尚且讓他三分——就憑你？給人家送菜么？」

年大大深吸一口氣，扯著嗓門道：「我願意當個端茶倒水，鞍前馬後的小徒弟，請掌門讓我入門！」

游梁恨聲道：「滾！」

這榜文一出，頓時惹來一陣人心惶惶，隨著太陰山附近的陣法漸成，周遭的肅殺意也越來越濃重，老百姓們終於害怕了，領錢的地方天天從天亮開始排隊到天黑，不過數日光景，太陰一帶除了個別老弱病殘外，基本上已經十戶九空。

半個月以前，太https://m.hetubook.com.com陰山下大關中披甲執銳的士兵陡然增加了兩倍，來往空氣驀地緊張起來。

李筠：「戒辭一般是取人之長，補人之短，要是你的話么……」

嚴爭鳴懶得和他掰扯：「李筠，給年明明寫封信，自己親兒子都叛入其他門派了，他不管么？」

這時，一個滿頭亂髮的修士御劍飛到游梁面前，施禮道：「游大人，好像有大能闖入陣中，西南一腳的陣腳被觸動了。」

嚴爭鳴：「我扶搖派不缺這樣御個劍都能摔下來的弟子。」

幾個修士向他聚攏過來，那領頭的小聲說道：「張大哥，我們陣法一系從來都被他們這些所謂的『正統修士』當成只會旁門左道的工匠，實在是欺人太甚。」

嚴爭鳴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什麼事？」

劍修鋒銳無雙容易、橫衝直撞也容易，只要胸中有勇氣，心裏有劍氣——然而「適可而止」與「收放自如」，卻已經超出了游梁所能領會的範圍，他這才發現，自己與嚴爭鳴之間相差的不只是一個劍神域，而是一道天塹鴻溝。

這借口充分得無從反駁。

誰知這馬屁結結實實地拍到了馬腿上，嚴爭鳴心道：「你是什麼東西，也敢跟小潛比？」

程潛奇道：「你怎麼還沒走？」

可游梁也知道，這些人必須走，凡人五穀輪迴，氣息雜亂，若是此地留著這許多的百姓，必然擾亂他們的斬魔大陣。

他說完，垂下眼嘆了口氣，彷彿自己也知道，自己辜負了師父的一番寄託。

李筠：「這幾天小潛閉關，一直沒空出時間來見他，他在外面徘徊好久了。」

師父過世的時候，她連句話都說不完整，戒辭也就沒來得及給，一直拖到今天，差了這麼一步，她總好像沒成人。

他在劍道上走得太遠，遠到四聖都可以不必放在眼裡，怎會將區區一個才修出元神的劍修放在眼裡？

入鞘的劍修一身威壓不是玩的，年大大感覺自己就算長了十根脊梁骨，此時也給一併壓彎了，偏偏他以為這是入門考驗，緊咬牙關，不敢放鬆一點，不過片刻，本就摔得奼紫嫣紅的臉上開始浸出細細的血跡hｔtｐs://ｗｗｗ•heｔuｂｏｏｋ.ｃｏm.ｃoｍ來。

這人是天衍處的外圍人員，別人都叫他什麼「稻草張」，因為精通陣法而被招募到了太陰山，全權負責斬魔陣的繪製和催動。

這十多天以來，嚴爭鳴一直沒撈到跟程潛說句話的機會，滋味可謂是抓心撓肝，乍一聽見他開口，恨不能將這台階當成個救命稻草似的抱住，他心裏好一陣狂跳，才壓抑住自己立刻就屁顛屁顛湊上去的衝動，堪堪保持住了不假辭色的掌門臉面，艱難地哼了一聲：「嗯？」

游梁大口喘氣，心裏沒有半分躲過一劫的慶幸，被這一劍驚得手心裏全是冷汗。

又十天後，中原太陰。

稻草張愣了愣。

沒有人出面驅趕原住在此的百姓，只是當地官府紛紛放出榜文來，說自願離開幾個月的，可以領到一筆款子，以供羈旅吃喝。

嚴爭鳴默然不語，水坑剛要開口發表一下自己的意見，便被李筠一抬手按了下去，倆人默默地坐在一邊，看掌門的熱鬧。

嚴爭鳴皺起眉——扶搖派已經夠命運多舛的了，上一輩，挂名弟子把自己弄成了半人不鬼的大魔頭，正式弟子變成了一隻腰長腿短的黃鼠狼。這一輩的首徒是他本人，嚴爭鳴十分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貨色。

「撕破臉啊，」嚴爭鳴雙手背在身後，「看不出來么？天衍處既然拿得出除魔印這麼了不起的東西，我反抗不得，還不能沒事羞辱羞辱他們的人么？」

李筠道：「可能是『無毛』吧？」

「不行。」嚴爭鳴斬釘截鐵地說道，「恕我們有要事要離開，恐怕沒精力招待外客，自便吧！」

嚴爭鳴乾脆利落地說完，便起身要走，剛一推開門，身後李筠開口叫住了他。

水坑想了想，非常實在地說道：「以後有什麼事，先去求小師兄，小師兄那說通了，大師兄不答應也會答應！」

李筠悠然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明明谷就是個修士中的混混幫，平時佔山吃供奉，替山下村民驅趕一些化形未成的小妖，除了抓鬮還是怎樣選出來的歷代谷主，其他人若是不想混日子，隨時都可以拜入其他門派，明明谷從此又多一個靠山，高和圖書興還來不及，怎麼會管？」

李筠：「……」

李筠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孩子，你說得很對。」

程潛道：「我還沒出明明谷的時候，他就在谷外等了我一整宿，一路到了扶搖山莊，也算精神可嘉——當年青龍島每年也招大量沒入氣門的散修，他雖然劍法稀鬆，但也算能歪歪扭扭御個劍了。」

一個修士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張大哥的意思是……」

可是做人怎能這樣不留餘地？李筠心裏總是不安。

群魔北上，將赴太行之約，要到太行，必經太陰一帶，而太陰山與扶搖舊址極近，那魔龍韓淵必定會在此停留，游梁奉命在這裏事先埋伏，在太陰山脈周圍布下斬魔大陣，哪怕困不住那魔龍，也要在眾人矚目的太行之約前先下他一城。

稻草張冷笑道：「不過一個剛修出元神的小輩，境界穩不穩當還兩說，仗著自己是劍修，還真擺起譜來了——我這斬魔陣是給誰布的？魔龍韓淵！什麼劍神域劍鬼域的，只要我稍微動點手腳，便能將他們一鍋端了！」

「一直賴……住在扶搖山莊客房裡的年大大，」李筠苦笑了一下，說道，「一門心思地要拜小潛為師，說什麼都要拜入我扶搖派門下，還說不管需要什麼考驗，刀山火海他都不在話下。」

李筠苦口婆心道：「唉，天衍處多小人，對付小人要用小人的方法，要麼虛以委蛇，要麼趁其不備一擊必殺，絕對不要與他戲耍，毒蛇急了咬你一口，你疼是不疼？」

水坑有些羡慕地說道：「別嘆氣了，我還沒有戒辭呢。」

空中一個聲音接道：「是我……我我我……哎喲！」

世上竟還有這樣與世無爭的賤痞門派。

年大大掙扎著看了一眼程潛，程潛卻在走神。嚴爭鳴一句話讓程潛想起了好多已經忘了的舊事——對了，大師兄從小就不是一個只滿足於自行臭美的人，那可是個連飯做得丑都不肯下筷子的絕代事兒精。

嚴爭鳴：「……」

他狠狠地剜了李筠一眼，沒敢看程潛的表情，跑了。

李筠猶豫了一下，目光往外飄去，說道：「哦，對了，其實還有一件事……」

太陰山山勢平坦，與仙人和*圖*書出沒的太行相比，它更親切、也更凡塵。

隔日便有那些高來高去的仙人出沒，他們動輒御劍如飛，並不與凡人接觸，卻有人從守城官兵那裡得來小道消息，說那些仙人正在太陰山附近繪製陣法，好像要對付什麼人。

接連兩代大弟子沒有一個靠譜的，下一輩要是再收一個名叫「黏噠噠」的弟子，以後門派還能不能有尊嚴了？

李筠目送著他的背影，用胳膊肘捅了水坑一下：「你看出什麼來了？」

跪在院里的年大大幾經掙扎，憋出了一句：「掌門，臉沒辦法了，但我可以想方設法培養自己超凡脫俗的氣質！」

程潛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萬年不變的半舊靛青袍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好像有點不修邊幅。

嚴爭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一股尖銳的劍氣隔空而來，直衝入游梁眉心。

他成了扶搖派史上第一個被小師妹揍得滿頭包的師兄。

「游大人！」稻草張吃了一驚，忙上前一步道，「那是什麼人這樣大胆，屬下是否要派一小隊去追來看看？」

他一言既出，方才還態度十分堅決的嚴掌門連聲氣都柔和了幾分，說道：「我看他的根骨與資質可未必上乘。」

「你丟門派的臉還用得著看修為？」嚴爭鳴瞥了他一眼，無理取鬧道，「回去吧，我當掌門的期間里，我派不收長得丑的人。」

游梁一轉身，稻草張臉上恭敬得有些諂媚的笑容便不見了，他目光陰鷙地盯著游梁的背影看了一會，又轉身遠眺劍氣所來的方向，神色陰晴不定。

年大大：「……」

稻草張將一群人召過來，如此這般地布置起來姑且不提，遠處，李筠皺著眉對嚴爭鳴道：「掌門師兄，你又在幹什麼？」

游梁心知肚明，這些人離開太陰山一帶，並不是安全了，反而是失去了保護，路上萬一遭遇到北上的魔修，就好比小蟲殘遭惡童，剝皮抽筋的下場算好的。

年大大鼻青臉腫地抬起頭，一抹鼻血，衝程潛露出一個呲牙咧嘴的傻笑，口齒有些不清，不知道掉下來的時候是摔壞了牙還是啃破了嘴：「師糊，求師糊收下窩。」

水坑：「我說得不對啊？」

嚴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