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赭石塞給他的是兩枚扳指，李筠接過來，順著邊緣摸了一遍，很快發現了內里玄機，輕輕一掰，那扳指便從中間打開了。

嚴爭鳴清點一番，將不多見的幾樣給程潛細說了用法，這才有些發愁——此番雖然說不上傾家蕩產，卻也出了好大一筆血，事後大概還沒法讓天衍處還錢。

李筠用力抓了抓頭髮：「我倒是……唉，可我人在陣外，愛莫能助啊。」

但是這裏怎會有一面鏡子？

這時，拿到捲軸的正道修士們才稀稀拉拉地走出來，這幫人是神離，貌也不合，個個面色冷漠，看也不看守在陣前的吳長天，自行魚貫而入。

夜間山中風大，而那燭火卻好像是長在蠟燭上的，怎麼吹都紋絲不動，憑空生出了些許詭譎肅殺來。

程潛剛要提步而入，嚴爭鳴忽然拉住了他：「等等。」

程潛跟嚴爭鳴明明是前腳後腳，進去十方陣后，卻誰也沒看見誰，果如嚴爭鳴所料，裏面的入口不是往一邊開的。

程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懷疑他幹了什麼虧心事——不然怎麼剛才還哄不順溜，這會又主動示好了呢？

鏡子在那鏡中人身後碎了個稀爛，他行動卻絲毫不受限制。

不是沖魔修，當然就是沖另一方。

他此言一出，不用明說，其他人也聽明白了，又在陣中，又通陣法的，只有韓淵。

更要命的是，他手中還提了一把一模一樣的霜刃！

說完，嚴爭鳴看也不看吳長天，一拉程潛道：「走。」

十方陣是雙方共同布下的，天衍處總不可能將所有魔修都收買，雙方都互相盯著，後來又有唐軫這個公證人驗過，在十方陣中做手腳的餘地實在不多。

嚴爭鳴的神色微微飄移了一下。

嚴爭鳴嘆了口氣，他回頭看了一眼，透過石芥子，只見水坑鳥正好奇地停在程潛肩頭，兩人正一起研究天衍處的捲軸，暫時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那上面的字閃一行消失一行，連起來便是：「有人動了手腳，我清點布陣靈石時發現與十方陣正常消耗對不上，莫名少了很多，查不出是誰，周圍也並無其他陣法痕迹，動手腳之人不會貪圖那些破的靈石，他要麼是偷偷修改了十方陣，要麼就是在附近布了其他陣，只是我修為低微，無法察覺，此人手段之隱秘生平僅見。另，魘行人九聖中有吳長天的人，但不和*圖*書知道是誰。扳指上有秘鏡，進入陣中后將其掰開，便能在秘鏡中看到陣外情景，倉促叮囑，多有遺漏，千萬小心。」

嚴爭鳴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有什麼東西，都拿出來。」

李筠哈了口氣，隨即用手一抹，便見那鏡子自己放了光，內里似乎還有陰影閃過，他忙找出一張宣紙，讓那鏡面的光剛好落在白紙上，一行字跡便在光中跳動著躍然紙面：「有人動了手腳……」

陣中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布局好像一口一頭大一頭小的棺材，陰森森的，四壁徒然，一條狹長的小路不知通往何方，前面黑洞洞的。

十方陣！

嚴爭鳴：「別看我，我也不懂。」

已經等在這裏的魔修么？

好在眼下不是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時候，程潛沒追究。

「再這麼敗下去家底都要空了。」嚴爭鳴忖道，「此事了了，還是趁亂再去賺一筆吧。」

程潛扣住霜刃劍，順著那小路往前走去。

這種魔修應該讓他大師兄去對付，說不定還能治治他沒事愛攬鏡自照的臭毛病！

隨著這十個人入內，一側的十根蠟燭陡然亮了，厚重的金屬底座一瞬間漫上黑氣，映得那燭身上的蟠龍刻活的一樣，獠牙猙獰，黑氣直衝霄漢。

周遭四面整整齊齊地排了幾排矇著黑布的架子，隨即，所有的黑布齊齊落了下來，竟是十來個全身鏡，鏡鏡相對，這可要了老命了——那裡面映出了無數個程潛的倒影！

魘行人九聖跟在他身後，這一夥貌合神離的魔修率先走入陣中。

下一刻，兩把如出一轍的劍在空中短兵相接，發出「嗆啷」一聲令人牙酸的響動，連劍招都像得像一個師父教出來的！

就在他疑惑時，鏡中人忽然自己動了！

他將兩個捲軸雙手奉上，沉默地多看了程潛片刻，背對著旁人的眼圈倏地一紅，隨即，赭石後退一步，拱手彎腰深施一禮，再抬起頭來時，他已經恢復了平靜無波的木然。

不過這一交手，程潛心裏反而安定了——眼前這人的深淺他一交手有數了，比他本人遜一籌不說，劍招也只是學了個皮毛，劍意完全不是一路，這說明那古怪的鏡子真的是魔修在搗鬼，面前這人也只是批了一層他自己的皮。

嚴爭鳴道：「這個好辦，你還有金蛤神水嗎？自己干一碗，我和*圖*書可以將你藏在袖子里夾帶進去。」

「哎喲，」李筠立刻會意，他用一種又猥瑣又露骨的目光上下荼毒了嚴爭鳴一圈，「掌門師兄啊，你就別得便宜賣乖了，真是一輩子沒走過運，偶爾得償所願一次，看把你美得……」

李筠問道：「心魔谷里小潛跟你說什麼了？」

……不過為了不進一步激怒大師兄，程潛非常機靈地沒說出來。

因為嚴爭鳴小時候格外不好伺候，這許多道童中，赭石也格外細心，程潛記得他不多話，也不像雪青那麼親切，做什麼事都工工整整的，沒多少存在感。多年來，他連模樣也沒怎麼變過，好像昨天還無可奈何地跟在大師兄身後倒茶擦板凳，如今……卻已經物是人非了。

兩人目不斜視地從吳長天面前經過時，吳長天卻忽然開口叫住了嚴爭鳴：「嚴掌門請慢一步。」

更深露重，那十方陣看起來更飄渺了些。

嚴爭鳴側過頭，挑起一邊的眉毛，竹扇在手中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假笑道：「有何指教？」

程潛看他，其實只是單純覺得他啰嗦，感覺再這樣下去，「嚴娘娘」就快變成「嚴娘」了。

程潛：「……」

李筠話音一頓，思索了片刻，很快找到了一個自認為最準確的說法：「……屁滾尿流的。」

韓淵雖然不見得會願意合作，可是在眾人心裏，他就是信得過的，哪怕身處不同陣營，他也是「自己人」。

嚴爭鳴對那個愣頭青一樣的年輕劍修其實是有些好感的，畢竟，元神劍修並不多見，除了他自己這種奇葩外，他們大多是心智堅忍、少有雜念的。

程潛不動聲色地將赭石塞進他手中的東西收進袖子里，保持著他一貫不近人情的神色將其中一個捲軸打開，那上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個碩大的除魔印。

那鏡中人突然從鏡面一躍而出，個頭、裝束……乃至於頸子上斬魔陣留下的一小道小傷口全都一模一樣！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能這麼鬼氣森森。

「那麼就是陣外還有陣的可能性大些……」李筠皺皺眉，說道，「可是很奇怪，要是最後贏的是正道，陣外陣不就沒用了么？如果贏的是魔修他們，那麼陣外陣一旦向他們出手，天衍處便違背了血誓，違背血誓之人，必遭誓言十倍反噬，他們這豈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萬？除非hｔｔps://wｗｗ•ｈｅｔｕbｏｏk.ｃｏm.ｃｏm……這陣外陣根本不是沖魔修來的。」

一見程潛回來，嚴爭鳴主動招呼道：「小潛，過來這裏。」

說完，他好像是想象了一下自己揣著一隻癩蛤蟆的場景，頓時又改口道：「算了，還是小潛帶吧。」

「……」嚴爭鳴面不改色地用目光威逼了他片刻，終於慫了，「好吧，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就再想其他辦法。」

作為一個潔癖，嚴爭鳴可以容忍李筠的種種不是東西，但絕不能容忍這癟三將自己與這種不雅詞彙聯繫起來，一時間，嚴爭鳴感覺跟此人說話都要髒了舌頭，於是打算直接動粗。

入了秋，水便落下去，石頭卻露出了形跡。

李筠正色下來：「我雖然進不去，但是有一個人可以。」

鏡中人被一劍被撞開后，踉蹌了一下方才落地，冷冷地斜睨著程潛本人，修長的眉目間因為黑氣繚繞，看得程潛十分彆扭。他正打算速戰速決，將此物徹底結果，突然，周遭大亮起來。

嚴爭鳴用舊扇子輕輕敲打著白紙邊緣，說道：「將一群殺紅眼的修士扔進同一個陣中，讓他們你死我活，最後贏的那個人出來，再兜頭被陣外陣扣在裏面，我感覺此事聽來耳熟。」

不過他沒將這一點小小的好感表現出來，只是冷冷地回道：「扶搖派什麼時候成了收破爛的了？再說我們小小一個破落戶，也不敢染指你們天衍處出來的高徒啊，顧岩雪的下場可不就是前車之鑒么？」

吳長天道：「我師弟游梁自進入劍道那日開始，便一直苦學不輟，未敢有一時片刻懈怠，以前從未接觸過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還是少年心性——若嚴掌門看他資質還過得去，吳某殉道之時，可否請嚴掌門勉為其難，代為管教？」

他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整個小路上卻只回蕩著他一個人的腳步聲，讓人不由自主地有些頭皮發麻，程潛掐了個手訣，一簇冷冷的火光便懸浮在了他手指上方約莫一寸的地方，周遭頓時亮了起來。

只見那角落裡竟是一面鏡子。

天衍處送出了兩個捲軸，也就是說扶搖派要出兩個人。

李筠哼哼道：「打我？你要考慮清楚啊掌門師兄，你的把柄可還在我手上呢，以後要記得，千萬對師弟我好一點，否則一不小心，驚嚇了師弟脆弱的心，哎呀，這紙條指不定就露到小和*圖*書潛那了呢!」

「慢！」李筠抬起一隻手遮住自己的腦袋，隨即他左搖右晃地將那張沾著新墨的紙條折起來，細細緻致地收好揣進懷裡，完事他還深吸一口氣，心滿意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像得到了一張保命符。

程潛沉默片刻：「好像也未嘗……不可，就怕碰不到。」

這兩人的暗潮洶湧，程潛一概不知道，他從相見裝作不相識的赭石手裡接過捲軸，心裏一時間百感交集。

嚴爭鳴：「……」

水坑問道：「是什麼呀？」

那鏡中人手中也端著一簇火光，鏡面竟不像尋常銅鏡那樣會將光照散，鏡中人眉眼乍看是熟悉，細看又有些陌生。

李筠獰笑著捶了捶胸口。

程潛：「……」

水坑立刻打了個寒戰，身為一隻鳥，她竟怕蟲子，也真是獨樹一幟了，她搓了搓身上的雞皮疙瘩，問道：「可是那個吳長天不也在裏面嗎？他們就不管他啦？」

此物設計精巧，翻轉過來后，內壁鑲著一面小鏡子。

外面的人看不見十方陣中的，只有門口兩排蠟燭，共計二十根分列兩側。

這是九聖中的哪位？什麼奇怪的功法？

程潛皺皺眉，抱拳當胸，客氣地拱了拱手，那人竟也一聲不吭，以同樣的動作沖他拱了拱手。程潛不動聲色地將神識掃了出去——那裡沒人。

韓淵率先站了起來，只見他背後有暴怒的黑龍一閃，在地面留下了一道蜿蜒的長影，一瞬間，他周遭所有火堆滅了個乾淨，眾修士驚懼，韓淵半張臉隱沒在陰影里，目下無塵地偏頭一笑，說不出的放肆桀驁。

那吳長天揚聲道：「收到除魔印的道友，請稍作休息，今夜子時入陣！唐先生，請來這邊。」

程潛卻不由得多看了吳長天一眼，修士說壽終，一般是「隕落」，或是如凡人一樣，用「死」、「不在塵世」之類的字眼，很少聽見「殉道」一詞。

嚴爭鳴看了程潛一會，心裏涌動著想抱一抱他的衝動，然而大庭廣眾下，他只好默默地將雙手收了回來，只道：「我看那十方陣裏面入口未必是一個，進去以後可能會誰也找不著誰，你給我小心一點……看什麼看，這會兒知道我對你好了么？以後少氣我幾次吧。」

鏡面不知是什麼材質，與普通銅鏡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其中人影幾乎是分毫畢現，程潛很少照鏡子，更沒有這樣仔仔細和-圖-書細地看過自己。

隨著他們一個一個走進去，另一排的十根蠟燭也挨個亮了起來，這一邊的蠟燭要樸素得多，看起來只是普通的白燭，歪歪扭扭地站成一排，活像給誰弔喪。

他低下頭，微微閉了眼，好像極疲倦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樑。

「他」緩緩抬起頭，衝程潛笑了一笑，微尖而略薄的嘴唇兩側挑起，看起來分外不懷好意，略微上翹的眼角一絲笑紋都沒有，目光如幽潭。

「天衍處內部斗得烏眼雞一樣，未必是同一方勢力。」程潛雙臂抱在胸前，說道，「那就是說又要準備破陣——陣法我只知皮毛，這麼複雜的看不懂。」

赭石雖然通過種種渠道，得知程潛死而復生，這麼長時間以來卻也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嚴爭鳴內心猙獰地想道：「不如養肥一點，過年的時候殺了吃肉。」

程潛和水坑回到石芥子里的時候，嚴爭鳴跟李筠已經各自裝好了一張若無其事臉。

轉眼到了子時。

嚴爭鳴：「像養蠱。」

這種師弟，留他何用？

突然，黑暗中有微光驀地一閃，程潛腳步一頓，只見一側好像有一道人影，正默無聲息地站在那裡。

好好的劍修，一天到晚惦記著錢，想來也怪辛酸的。

然而震驚歸震驚，不耽誤程潛毫不遲疑地抽出霜刃，一劍揮向了鏡子。

嚴爭鳴自小眉清目秀，好像從畫里走出來的。這一閉眼卻又不像了，像個石雕。

程潛艱難地表演了一個冷笑，對赭石說道：「貴派吳大人算計起人來，還真是事無巨細，一條漏網之魚也不留。」

他說完一抬手，將程潛頭上的舊髮帶抽了下來，從懷裡抽出了一條新的。然後像個普通的凡人那樣，叼起髮帶，五指做攏，動手攏起程潛的頭髮，系了上去，傀儡符的氣息一絲不露。

真龍旗，四處搜集的大能符咒，丹藥，夜明章，指路蟲等物一時間堆了一堆。

總覺得有些不尋常。

山間溪流在春天簌簌而下，兩岸花草芬芳盡入氤氳。

這時，只聽不遠處響起一陣急促的鼓聲，那太陰山腳下，一道人為的屏障驀地升起，好似憑空拔起了一座山。

程潛正在頭皮發麻，便聽「咕嘟」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水裡冒了出來，接著，一大幫與他本人一模一樣的鏡中人提著鏡中劍從鏡子里走了出來，他們源源不斷，頃刻間在他旁邊織就了一片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