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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庚甩開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硬邦邦地說道：「豈敢。」

「第三杯，」顧昀輕聲道，「敬皇天后土，願諸天神魔善待我袍澤魂靈。」

顧昀頓了一下，點了點頭：「點吧——對了，叫露台上守著的兄弟們進來吃頓年夜飯，今天沒外人，不必拘虛禮。」

「快看，今年第一條紅頭鳶飛起來了！」

長庚從頭皮紅到了腳後跟，熟得外酥里嫩、七竅流香，氣得真是叫都叫喚不出。

可能有的人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沒事，」顧昀搖搖頭，換了酒，沖席間舉杯道，「諸位都是我大樑萬里挑一的勇士，跟了我，卻既沒有榮華富貴，也沒有權勢好處，邊疆清苦，連餉銀也就那麼一點，都受委屈了，我先敬弟兄們一杯。」

幸好，那三個少年人被紅頭鳶周遭成片亮起來的火翅群吸引，全都趴在窗口往外張望，沒注意到屋裡這些暗潮洶湧地齷齪著的大人。

這時，空中傳來一聲像鷹嘯又像鶴唳的長音，人群歡呼起來。

簡直是吃飽了撐的！

京畿重地，天子腳下，平時是有空禁的，九門上裝了無數支白虹箭，便是玄鷹，倘若膽敢從天上靠近京城，也只有被射下來一個下場。

長庚陰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顧昀難得長了一回眼色，忙糾正道：「年輕人——年輕人要活潑一點，你才過了幾個年，就看膩紅塵了？」

葛胖小十分講義氣，聞言立刻一抹鼻涕，結結實實地扎了個馬步，氣沉丹田，挺胸疊肚憋住一口氣，彷彿即將去扛大包似的拍拍自己的肩膀，視死如歸道：「來！」

沈易道貌岸然地乾咳了一聲，顧昀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和-圖-書，人五人六地抱怨道：「魏王也老大不小了，可真夠不著調的。」

沈易開了一瓶葡萄酒，抬手給顧昀倒了一杯：「這是西域叛亂平定后他們頭年進貢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美酒合該配英雄，嘗嘗吧。」

據說那些乘著大船漂洋過海的西洋人剛到中原時，所知道的唯二兩處名勝，一個是皇宮，另一個便是起鳶樓。

這時，葛胖小突然回過頭來喊道：「侯爺！沈將軍，洋毛子帶了一大堆野獸在跳舞！快來看哪！」

「紅頭鳶！」

藥效消退時間大約是小半個時辰，一般他會先瞎后聾。

顧昀：「算了，喝不慣這個，還是換花雕吧，看來我不是英雄是狗熊——哎，諸位都坐，別管他們仨，他們在家都吃過了，讓他們玩去吧」

顧昀笑了一下，真就住了口，舉杯一飲而盡了，旋即再次滿上。

顧昀眼角瞟了一眼識趣退出去的侍者們，其中一個格外賞心悅目的臨走還含情脈脈地偷看了他一眼，顧昀便沖她笑了一下，同時心裏遺憾地想，他身邊帶著三個半大孩子，這半夜三更的娛樂恐怕也就只能止步于眉來眼去了。

沈易皮笑肉不笑道：「呵呵。」

滿城鑼鼓鞭炮喧天，紅紙四下翻飛，宛如彩蝶，河邊、樓上、大路中間……到處都是兩條腿的人，長庚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頭皮發麻——那可真是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擠在了小小的四九城裡，跟這種熱鬧比起來，雁回城裡每年把人擠到河裡的集市簡直可謂是荒涼寂寞了。

一時間，玄鐵的冷意頃刻間侵襲了十丈軟紅塵，雅間里曖昧難明的氣息頓時被驅散一空。

ｗｗｗ•hetuｂｏoｋ.ｃｏｍ•cｏm每年除夕，停鳶台都會變成整個京城的中心，南來北往的名妓名角們無不削尖了腦袋想上去獻唱一曲，台下圍觀者人山人海，雲夢大觀的觀景台上也不乏達官貴人。

長庚心疼，疼得心火也跟著旺盛，他一邊生悶氣，一邊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風，不由分說地攏在顧昀身上，顧昀被他拉得不得不低下頭，卻沒有躲閃，縱容地任憑他給自己繫上領扣，笑眯眯地享受了一回氣鼓鼓的孝敬，心想：「有兒子真好，等小長庚長大了，我自己也找人生一個去——要能生個姑娘就更好了。」

長庚與這種活潑的義父無話好說，木著臉，不置一詞，再一次要揮開顧昀拉他的手，誰知剛好碰到了顧昀的指尖，被冰得激靈了一下。

長庚面沉似水，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頭，腰桿直得活能去當旗杆，披風在身後起伏翻滾，儼然已經有了將來身量頎長、器宇軒昂的模子。

長庚突然間生出一種想要立刻變得強大的渴望來。

沈易一見他小動作就知道怎麼回事：「侯爺？」

無論是強迫他出門的顧昀，還是興緻勃勃的葛胖小和曹娘子，此時此刻在長庚眼裡都那麼的不可理喻，他一邊抓著顧昀冰冷的手，儘可能地想給他暖一暖，一邊還要留神那兩個東張西望的鄉下孩子不要走丟，哪怕周圍有幾個神出鬼沒的玄鐵營侍衛，還是忙得焦頭爛額。

長庚一皺眉，反手抓住了顧昀的手，見那爪子凍得發青，涼得活像剛從地底下刨出來的死屍。人肚子里又不燒紫流金，寒冬臘月天穿著單衣滿街跑，能不冷嗎？

起鳶樓並非ｈｅtuｂoｏk.cｏm•com一座樓，乃是先帝在元和二十一年的時候，用削減出來的軍費建的，迎宇內八方來客，氣派得不行，共分南北兩區，北區一排圓頂高塔，取名「雲夢大觀」，南區則是一座高台，有人背地裡調侃說這是「摘星台」，當然，當面沒人敢這麼叫，民間一般就稱其為「停鳶台」。

一個火侍者遠遠地跑過來：「侯爺，這邊請，沈將軍在紅頭鳶上等您呢。」

火翅的爆鳴聲嗡嗡作響，一股溫暖的熱風「呼」地一下席捲而來，吹得窗欞獵獵作響，長庚只覺得腳下一空，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木窗邊，曹娘子在旁邊大呼小叫，整個紅頭鳶都輕輕顫動著，往天上升去。

長庚聆聽著這兩人大年夜裡別開生面的吉祥話，實在想將此二人的嘴一併塞嚴實了。

顧昀打眼一掃，先是一愣——沈易是個未老先衰的學究，看西洋畫都嫌臟污眼睛，二十年如一日地假正經，怎麼會留下這麼一群小嫩肉？

說話間，他開始覺得視線有一點模糊，便低頭伸手掐了掐鼻樑，知道自己前幾天喝的藥效恐怕快要沒作用了。

唯有除夕這天例外。

京城的除夕夜裡，從酉時三刻開始，一刻有一聲長號，提示人們來年逼近的腳步。

火侍者得了令，立刻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紅頭鳶，跳下露台甲板，長長地唱和了一聲。

除夕之夜，金吾不禁。

算起來，顧昀在他面前就沒發過火，也鮮少流露出疲憊或是不開心來，好像總是在逗他玩，又可親又可惡——好像除了這一面，其他諸多神色都是不方便透露給他看的。

顧昀說完，一口乾了，隨即不由分說，又給自己滿了一和*圖*書杯：「第二杯敬留在西域的弟兄們，當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他們帶出去，沒能把他們帶回來……」

正這當，戌時到，一團煙花從停鳶台上驀地平地而起，在二十來艘紅頭鳶中間炸了個滿堂彩，將那些彼此相連的蛛絲都遍染橘紅。

停鳶台徐徐升起，下面鐵齒輪環環相依，一個紅衣舞娘抱著琵琶亮相開嗓。

而酉時三刻一過，圍著停鳶台會升起二十隻「紅頭鳶」。

長庚站在窗邊，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盛景已經不能吸引他了，他側過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顧昀。

紅頭鳶上的雅間中溫暖如春，顧昀進屋就把披風解下來搭在了椅背上。

到了外面，顧昀總算還記得給他乾兒子留點臉面，將他放了下來。

火侍者很有眼力勁，立刻上前問道：「侯爺，點火嗎？」

上面視野極佳，有一個雅間和一圈露台，要酒要菜都能順著那些蛛網似的繩索傳上去，人在上面，能看見萬家燈火、紅牆宮禁。

幾個玄鐵營的將士應聲進來，訓練有素地齊刷刷行了禮：「大帥！」

顧昀蹭了蹭鼻子，追上去死皮賴臉地笑道：「生氣了呀？」

沈易已經叫好了一桌酒菜，雅間中還有幾個美貌少年少女侍立在側，有那膽大的還不住地偷眼瞄著顧侯爺。

曹娘子卻對這等房梁待遇十分羡慕，流著哈喇子對顧大帥的背影發花痴，咬著葛胖小的耳朵道：「有生之年要是能讓侯爺扛一次，我可真是死都值了！」

火翅一發，二十多條紅錦鯉似的紅頭鳶便穩穩噹噹地懸挂在半空中，微微晃動，搖曳生姿，帝都斟酒夜空如水了。

南北對望，取意天圓地方，與皇宮遙遙ｈｔｔｐs://ｗｗw•ｈｅtｕbooｋ.com.ｃoｍ相望。

當即便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目光，沈易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是魏王聽說以後執意要讓給你的。」

顧昀：「不著急，過幾十年再升，咱們今天先上去踩個點。」

顧昀：「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不膩嗎？小孩……」

顧昀面上淡定地點點頭，心裏卻不由得有點嘆服——他其實只是帶長庚他們來湊湊熱鬧，完全沒料到沈易居然這麼無所不能，居然還真給定來了一艘。

沈易：「大帥，過年呢，別說了。」

出皇城一條寬寬的大路直通城外，矗立著整個中原的標誌——「起鳶樓」。

葛胖小盯著紅頭鳶的眼都直了，緊跟著顧昀問道：「侯爺，咱們要升天嗎？」

顧昀盯著那夜光杯看了片刻，神色不由得淡了下來，他接過來啜了一口又放下——並不是酒不好，但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天上人間，最繁華莫過於此。

曹娘子與他對視片刻，啐了一口，憤怒地邁著內八字的小碎步跑開了。

他從未見過落寞舉杯、一飲而盡的顧昀，這樣的義父對他而言幾乎是陌生的。

顧昀輕車熟路地帶著三個半大少年從停鳶台旁邊的小路上拾級而上，值夜的衛兵認出他來，吃了一驚，正要俯首做禮，被顧昀輕飄飄地擺手止住：「帶孩子來玩的，別多禮——看見沈將軍了嗎？」

顧昀聽了一時沒言語，臉上喜怒莫辨。

紅頭鳶和邊境巨鳶原理相似，只不過巨鳶讓無數蠻人聞風喪膽，紅頭鳶則完全是玩樂用的。它是船型，首位兩頭刻著火紅的錦鯉，靠九九八十一隻火翅升上天，船身上則用一種半透明如蛛絲的特殊繩索拴在停鳶台上。

因為他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