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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魂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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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山河錐 十

第三十章 山河錐 十

她把手藏在寬大的袖子里,撿起一顆堆放在一邊的巧克力,也不知道是誰買的,那巧克力球小小的,一顆一個包裝,顯得精緻漂亮極了,她看起來好像很想嘗一嘗,但隔著袖子拿在手裡,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也還是沒有拆開包裝。
汪徵的聲音其實挺好聽的,如果她是個人,說不定能去學個聲樂,也去參加個XX好聲音之類。然而大概是已經成了鬼,聲音也跟著過期變質了,搭配她那種特有的、輕輕的語氣,每次都能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后脊梁骨一冷,怪瘮得慌的。
說完,他就藝高人膽大地推門走了進去,沈巍連猶豫都沒有,立刻跟了上去。
「你是好人,」她輕聲說,「佛祖慈悲,原諒你,保佑你。」
幾個學生已經拿出了筆記本,一見汪徵進來,眼睛就一亮,一個個全都湊到了她身邊,一個長得和竹竿一樣的男生有些忐忑地開口:「姐姐,你介意我們問一下山頂小木屋的風俗嗎?」
汪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屋裡祝紅和楚恕之配合默契,動作麻利,很快就支起了一個野外專用的小酒精爐,在上面架了一個直徑二十公分左右的小鍋,鍋里收集了一些乾淨的雪水,祝紅還支了個架子,把真空塑封的牛肉條打開,擺在架子上,用水蒸氣加熱,稍軟一點,再用簽子穿好,放在火上烤。
趙雲瀾卻吃了幾條肉乾以後,就把睡袋拖到沈巍旁邊,佔了個近水樓台的位置,鑽進去閉目養神了。
趙雲瀾點頭,催促說:「那快去。」
汪徵卻始終走在最後。她停在趙雲瀾面前站定,用只有小範圍內的人才能聽清和-圖-書楚的音量說:「你看見了吧?其實下面不止有一層。」
趙雲瀾沒有躲避,他甚至低下頭,以便她能夠得著,等汪徵做完這一切,他才出聲問:「你生前也是個好人,佛祖原諒你,保佑你了嗎?」
沈巍回頭,看了院子門口正瑟瑟發抖、卻還伸著脖子往裡張望的學生們一眼,彎腰按住趙雲瀾的胳膊,輕輕地說:「先埋上,別聲張。」
紅衣服的女班長趕緊有眼色地挑了另一塊遞給她:「這個好吃,姐姐你吃這個。」
汪徵坐在小爐邊上,小聲說:「沒關係。」
趙雲瀾貼著小屋的牆根站著,看著汪徵。
趙雲瀾滿不在乎地在窗欞上彈了彈煙灰,笑眯眯地點頭說:「是,太不像話了,不值得學習,不值得提倡,憲法都承認宗教信仰自由,一定要對別人的信仰保持一定的尊重……」
一直沉默地看著他挖坑的沈巍轉動目光,從小院里的每一個凸起上掃過,忽然有一種讓人發冷的想法——他們倆眼下恐怕是正踩在一大片人骨上。
趙雲瀾忙蹲下,捏住它的後頸,拎起了肥貓,毫不講究地用袖子擦了擦大慶的前爪,然後就著手電筒光,伸手撥了撥已經被大慶刨開了些的土。
「之後的幾百年裡,又前前後後地遷來了很多不同的民族,大部分是牧民,也有少數是農民——不過這邊能耕種的地不多——不同民族間還爆發過幾次大規模的衝突,後來好了打,打了好,打完要搶人,好完要通婚,所以慢慢的,人們的血統也開始混雜,有些其他的民族也開始接受天葬,只不過風俗和藏人的不大一樣。」
www•hetubook•com•com他說完這句話,就忍不住去看一眼沈巍的臉色,發現沈老師輕輕地皺了皺眉,立刻又誠惶誠恐地加了一句:「對不起啊,我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話……要是有什麼忌諱就算了,我們不懂,你別生氣。」
汪徵抬起臉,僵硬的塑料眼中的目光似有悲意。
趙雲瀾把拿著手電筒的手在身上摩擦了一下,感覺手心熱了一點:「你們先在這等著,我進去看看。」
「那是什麼?」祝紅走到門口,在汪徵完成了所有的動作,站起來以後,才忍不住輕聲問她。
大家可不也是萬分敬畏,卻又忌諱他么?
外面凄風厲雪,誰也不願意出去挨凍,只是這一宿他們經歷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東西,這會唯恐犯了忌諱,才惴惴不安,聽見汪徵這樣說,一群人立刻吃了定心丸似的,一窩蜂地往屋裡走去,裏面不管多簡陋,好在避風。
「祖宗亡靈。」汪徵站起來,動作僵硬地彈了彈褲子上的土,「我已經打過招呼了,現在應該沒事了,大家都別擠在門口,到屋裡坐,記住別往院子里隨便丟垃圾,出門之前別忘了打招呼,要方便的話走遠一點。」
她未經提前通知,這麼乍一出聲,就把所有人都給嚇得出不來聲了。
「沒事,下面有點幾個破瓦碎片,走路小心點,別崴腳,快趕緊進屋吧,進去以後把帳篷支好,注意保暖。」趙雲瀾收起了小鏟子,哆哆嗦嗦地點了根煙,然後站在一邊,等著其他人一個個快步鑽進屋子。
趙雲瀾用挖出來的土把頭骨重新蓋上,這才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招呼學生們和自己的下屬們進來。
「因為天https://m.hetubook•com.com葬師雖然受人尊敬,但是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總是不太吉利,所以即使地位崇高,平時人們也不願意多和他們接觸。」
……當然,後來證明,人民教師沈巍同志的想法實在是太純潔了。
汪徵的目光從塑料的假眼睛里射出來,有如實質一般地落到他臉上,將聲音壓得更低,近乎耳語地說:「三界六合,總有你不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事,也許你確實很有本事,可是托生成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能大得過天地,大得過命嗎?人不能活得太傲慢,要是狂得連諸天神佛都不放在眼裡,也許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她伸出塑料的手,在空氣中虛點幾下,口中默念了聽不懂的詞,然後輕輕地在趙雲瀾的額頭上點了一下。
林靜在一邊補充了這麼一句,郭長城聽在耳朵里,卻不自覺地想起了一個人——斬魂使。
趙雲瀾頓時感覺有點頭皮發麻,也跟著壓低了聲音,小聲罵了一句:「我操,沒見過已經大通鋪了還又給加一層上下鋪的,這也太擁擠了,要是咱們也跟著擠一腳,人家不會向物業投訴我們吧?投訴我也沒辦法,車開不上來,沒別的地方了,讓這幫細皮嫩肉的學生們在外面露營一宿,非出人命不可。」
汪徵等所有人都進去,才轉向斷後的趙雲瀾,在空無一人的小院里低聲說: 「趙處,你天生能『看見』,天生與別人不相信的東西為伍,天生就承認鬼神的存在。可無論經過神龕還是廟宇,你都從無半點敬意,我聽人說,你因故三次進入大昭寺,在無數朝聖者夢寐以求的地方,見了佛祖金身卻只點頭而不下拜,這樣和圖書是不對的。」
地面已經給凍住了,人踩在上面,感覺腳下坑坑窪窪的,趙雲瀾放慢了腳步,繞著小院走了一圈,而黑貓的眼睛就像是兩盞小燈籠,在暗夜裡發出幽幽的光,突然,它一蹬腿,從趙雲瀾懷裡掙扎著躥了出去,兩步跑到一個角落,抬起胖爪,衝著一個隆起來的小鼓包一通亂刨。
趙雲瀾嘴角的笑容斂去了一些,他垂下眼看了看汪徵,伸手把她變得有些散亂的兜帽和衣服拉好,顯得又細心又溫柔,嘴裏卻冷冷地說:「我無愧於我心,無願相求,神佛也好,妖魔也好,誰敢評判我的是非對錯?他們崇高偉大他們的,礙著我什麼事了?」
趙雲瀾輕輕一托她的肩膀:「好姑娘,外面風大,快進屋去吧。」
除了趙雲瀾,其他人基本不敢和他多說一句話,連鬼魂都躲他遠遠的,就好像……他會帶來什麼可怕的厄運一樣。
他先是看見了一層象牙白色的東西,趙雲瀾想了想,又從行李里摸出了一把小鏟子,在周圍連鏟再砸,又艱難地往下挖了一點……直到他看清了略微扁平的前額和半個空洞的眼眶,趙雲瀾才意識到,他挖出了半個骷髏。
「我就是看看,不能吃……糖。」汪徵低聲說,然後她停頓了一下,應學生們的要求緩緩地說,「這片山下經過幾次地質變化,底下住的人也經過很多年的遷徙和融合,聽說最早的時候,有一支康巴人曾經遷徙到了這裏,那些藏族人流行天葬,人死了以後,屍體要給天葬師解體,把大塊骨頭砸碎,然後和上酥油糌粑,方便讓鳥啄食,以免屍體吃不幹凈——吃不幹凈是不吉利的,所以天葬師的作用非常重要,這和-圖-書個地方最早就是天葬師住的。」
沈巍帶的四個學生一下子全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汪徵由於行動不便,躲閃不及,只好淡定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注目禮。
汪徵跪在門口,嘴裏不知道說得哪個民族的語言,聲音壓得很低,別人聽不懂,也聽不出哪幾個音是一個字,只是覺得那些音符像流水一樣從她嘴裏湧出來,在院子里回蕩,似乎喚醒了某種古老的靈魂,一瞬間激起了人心裏最深處的悸動。
小屋裡的每一個人,包括沈巍帶來的學生,都有了那種微妙的感受,年輕人們一個個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肅穆起來,唯獨趙雲瀾依然叼著根煙,表情木然地站在一邊,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
只見汪徵量著步子走到了門口,然後又倒退了兩步,轉過身,緩緩地跪了下來,雙手撐在頭頂,朝著院子的方向頂禮膜拜,行了真正的五體投地大禮,學生們都好奇地站在門口,沈巍讓他們保持安靜,都往後退,把學生們盡量往裡推……因為他發現,汪徵露出的一小段「手指」竟然是塑料的,「頭髮」從大兜帽下面露出了短短的一截,分明是尼龍的假髮。
「這裏確實有一些忌諱,」汪徵遲疑了一下,「一會我進去告訴他們,只要法事做到了,借宿多一宿……應該不是問題。」
汪徵像是個講歷史的老師,平鋪直敘地說著,輕柔的聲音和上她說話的內容,很容易就讓人昏昏欲睡,沈巍帶來的學生還好些,本來就是研究這一類專業的,一個個積極地一邊搓手,一邊用不大靈便的手在自己帶來的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
就好像跪在那裡的壓根不是個人,而是一架商場陳列的那種塑料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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