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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明媚·相思謀

作者:樁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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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巧計百出

第一章 巧計百出

「你倆自已去看燈吧。天冷,我不想出門。」笑菲望著無雙眼中又燃起興奮,如果她不去燈節,高睿見不到她,他會怎麼處置無雙?
笑菲沒有回答,帶了嫣然離舟上岸回了相府。她瞟了眼跪在地上的無雙,心裏的壞主意一個接一個的冒出來。笑菲覺得江南之行肯定好玩,無雙連自刎臉色都不變,她實在讓她覺得有趣。
高睿已經習慣無雙這樣,但是生死事大,他好奇她對他表現的忠心。「無雙,回答我,知不知道剛才你差點就割斷了自己的脖子?」
屏風后那位女子接過無雙端來的酒慢吞吞的說:「公子怎麼知道我會在積翠園?」
笑菲什麼話也沒說,折身便往外走,一眼也沒瞧無雙。她一句話,高睿能殺了無雙。看起來的確對她深情無比,然而,笑菲反而更加忐忑。
高睿手指便彈在劍刃上,長劍盪開,仍削落了無雙一絡頭髮。高睿冷冷說道:「在這裏跪上一晚好好反省,江南之行莫要再忘了自己的職責。」
無雙默默跟在她身後,直走到樓下,笑菲突然回頭看了她一眼說:「無雙,保護一個你心裏討厭的人,真的值得?」
「呵呵,就知道你不笨,只是不說罷了。」高睿笑出聲來,他站起身道,「江南一案非同小可。明日既然要起程,暫且記下,回來再罰。」
此時燈光下,他的眼神中只露出對笑菲的深情,那雙眼睛盈滿了見到她的笑意喜悅。高睿柔柔瞧著笑菲,半句不提江南的案子:「怎麼不取了面具?臉怎麼了?」
竹林中爆出清脆笑聲,如鳥出林。
空中飄起銀玲般的笑聲,采荷女害羞的你推我攘。終於站起一位膽大的,拿了幾張荷葉並一枝粉色荷花放在岸邊,又倒了碗粥放在上面。低了頭不敢多瞟杜昕言一眼,匆匆上了船。小舟一盪又入荷田,這才大了聲音道:「公子請用!」
無雙臉上連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就因為他救了你一命?所以你都就傻子似聽他的話,你真的無怨無悔?」笑菲不解。
杜昕言自然好言好語相勸,酒後題詩也是半帶討丁淺荷高興之舉。無意中卻得罪了沈笑菲。
笑菲突然就倦了。她下了鞦韆,瞧也不瞧無雙就往綉樓走。
詩會上他于酒後題了一詩:「芳菲春墜淚,淺荷夏笑妍。」便有少好事者傳開,道京城小杜評定,武威將軍之女丁淺荷勝過當朝宰相之女沈笑菲。
涌擠的人群,流光溢彩的街市。
高睿背負著雙手走到無雙身後,靜靜的看著她頸后白皙的肌膚。他站了足足一刻鐘,無雙像尊塑像,一動不動。他忍不住問道:「我若不彈開你的劍,你的命就真沒了。」
她助他奪江山,他給她權勢富貴。在笑菲看來只是一筆關於終身關於前途的交易,高睿非要滲雜進情深如許。笑菲一向認為,能讓明帝在大皇子熙和三皇子睿之間搖晃不定,遲遲定不下太子人選,兩位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燈。她寧可相信高睿看中她相府千金的身份她的智謀,也不願相信他是因為愛上自己。
琴聲一起,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杜昕言胸口怦怦直跳,凝視亭內多時,終於長身而起。
丁家淺荷小姐常騎一匹胭脂馬,英姿颯爽,容貌嬌美,見之者無不傾倒。沈笑菲卻養在深閨,路人不識。因嫻靜溫柔,甚得皇后與皇貴妃喜愛。一句:「大家閨秀當沈家小姐如是!」就把丁淺荷的風頭蓋住。
七月,夏荷娉婷。
無雙望定笑菲,終於輕嘆一聲:「小姐生性自私涼薄,自然不懂得。」
秋陽溫暖,空山鳥鳴,幾片紅楓悄然而落。京城官場的俗事便離得遠了,杜昕言只有這樣獨處時,一顆浸泡在宦海中成日算計的心才會變得閑暇。
邊境天寒,要防著北方契丹八部過境搶掠,士兵不敢懈忌。能吃頓熱呼呼的好飯食就算過年了。正巧司糧庫運來的軍糧到了邊境,伙房連開十袋軍糧裏面都是發霉的陳米。細查這批軍糧有七成都是霉陳米,伙房也沒撤,將新舊米混在一起煮了。年三十那晚喝了酒的士兵吃著霉陳米發起瘋來,有十來人當場脫了軍衣不幹了。
「我若想見呢?」
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她並不知道,只是路過她身邊的人嘆了句:「杜公子與丁小姐青梅竹馬,端的是郎才女貌!」
她怔怔看著眼前的蓮花燈,目光已透過迷離燈光落在兩人身上。那些笑聲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而她,只聽到自己一個人的心跳。這種孤獨感讓笑菲有點害怕,她強迫自己收回眼神,專註的去看蓮花燈上的謎面。那行小字卻總是模糊,似被燈光照得花了,怎麼也看不清楚。
杜昕言一愣,臉上浮起饒有興味的笑容。
「是。」
「芳菲春墜淚,淺菏夏笑妍。」她想著這句詩,薄薄眼眸中便飛出了冷意。
杜昕言也不惱,輕笑道又說:和_圖_書「聞香識美人,此美如空谷幽蘭見之忘俗。氣華孤傲拒人於千里,冷洌芬芳另有一番滋味。」
他也時常藉著公務去拜訪沈相。才贊得一句相府花園美崙美奐,沈相就板起了臉道:「相府後花園除老夫外從不準任何男子進去,杜大人是從何處知曉花園之美呢?」
武威將軍丁奉年當即立斷斬了鬧事的士兵穩定軍心,同時遣心腹飛馬入京拜年。他給司糧庫官員送了份厚禮,暗示軍糧有問題。
「無雙!」高睿沉下了臉。
杜昕言眉一挑,反而不想進去了,大笑道:「入口雖苦,卻回味甘甜。」他復又坐下,讓信兒拿出一瓶酒來。「小姐上次走得匆忙。在下吃了小姐一盞茶,回請小姐喝盅酒。不知可否?」
沈相嗯了聲,這才沒有再追問。
進了艙中,那人才摘了面具。面容俊美,嘴角噙得一絲笑意,正是當今三皇子高睿。
杜昕言眼睛眯了眯,貴叔向來護短,長這麼大他頭一次從貴叔嘴裏聽到對他不客氣的話。是可忍也,熟不可忍也。他已經拱手備禮道歉,沈笑菲居然敢拒絕他!
不多時,荷葉分開,划來一隻小船。船上坐了三個採蓮女,嬉笑著載著滿船荷葉荷花靠岸。三人都戴著遮陽竹笠,青布圍臉一兜,看不輕面目。身上穿著採蓮女慣穿的藍底白碎花短襦,腰間一塊花圍兜系了纖纖細腰,別有種迷人風情。
杜昕言心中湧起一種很特別的感覺。他隱約盼望著這琴師是沈笑菲所扮。恨不得一腳把擋著視線的屏風踢開,看個究竟。臉上卻擺出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慵懶樣子,靠了火盆歪在軟榻上坐了。
杜昕言走到帳外一拱手笑道:「姑娘琴藝高絕,杜昕言有禮了。」
無雙當即拔劍。長劍出鞘發出噌的一聲清亮,狹長血紅的劍身撩起一道光影,直直往脖子抹去。
歌聲隱約不聞,荷花深處卻爆發出一陣脆生生的嬉笑聲,似乎采荷姑娘們正在嘲笑那位唱情歌的姑娘。
淺淺白雪落了一園,小徑夾雜著淺雪露出斑駁的痕迹。
無雙腦中飛快閃過高睿似怒非怒的眼神和各種稀奇古怪的念頭。彷彿他和沈笑菲一樣,拿她做試探對方的棋子。兩年來,笑菲不停的挑撥與折騰讓她有些不耐煩。她實在很討厭這個相府千金。但是想起他救她的情景,無雙微微起伏的心又平靜下去。像一顆石頭扔進了古井深潭,濺起漣漪又恢復了平靜無波。
「咦,不是沈家大小姐知道在下會來積翠園?」
笑菲瞟了眼無雙,她依然面無表情。笑菲走過無雙身邊時壞壞地說:「你猜這次他會怎麼罰你?」她輕輕一笑,攏了斗蓬,款款而行。
落楓山一曲簫音空靈宛轉,夜夜在她耳邊一遍遍響起。
嫣然從小侍候笑菲,卻是個實心眼兒,喜怒都露在臉上。兩年下來,她依然不知道無雙的來歷。這會兒更聽不懂笑菲的意思,聽她說不去看燈,頓時耷拉了腦袋。她懇求的望著笑菲,賭氣地說:「小姐不去,我也不去了。」
「什麼燈謎能難倒你?瞧了這麼久?」一個聲音低低的在她身邊響起。
笑聲就這樣從前方傳來,杜昕言將贏來的一枝銀簪插|進女孩兒的髮髻。她嬌笑的模樣,他溫柔的動作突然讓笑菲有些羡慕。
「那當然,我生怕三殿下吃了虧,若是爭不過大皇子,笑菲將來的榮華富貴找誰討去?」笑菲嬌笑著回答。臉上的面具還戴著,她並沒有取下它的打算。
杜昕言心頭的火苗隱隱竄動,臉上依然掛著淺淺笑容。
丁淺荷連沈笑菲什麼樣子都沒見著就被比了下去自然不服氣。她性子爽直,最看不來這種扭捏閨秀。外出騎馬,拋頭露面常被父親訓斥,話里不時要她學學沈笑菲。丁淺荷氣惱之餘便向青梅竹馬長大的杜昕言訴苦。
她從來沒有挂念著別人么?這些天她時時在記著念著想著一個人。
渠芙江上透過荷葉縫隙,他負手站在江岸上,一襲青衫在清晨的風裡微微飄蕩,眉俏眼底都是笑意。
「我明日會啟程前往江南養病。」笑菲很失望,看到長劍要抹上無雙脖子高睿連眉都沒抖一抖,這才迅速的說道。
元宵燈節。
話才說完,腹中絞痛。杜昕言心中暗罵又上當了,忍著痛飛身掠出,腳踹飛屏風,只看到沈笑菲掀起鮫絹穿著銀白色狐裘返身離開的背影。他伸手就抓。眼前劍光一閃,無雙竟身懷絕技,劍招毒辣,杜昕言腹中疼痛,無奈後退。
杜昕言瞳孔猛然收縮,隔了渠芙江他仍清楚看到採蓮女白生生的手,很顯然絕不是常年做活的手。是因為初荷歌聲與等待的心情才沒有注意到這個破綻嗎?他不溫不火的對丁淺荷說:「日頭已漸高,咱們另選地方吧。」
「呵呵……」江面上笑聲再起。杜昕言眉心一皺聞聲看去,那隻小船靠上了江對www.hetubook.com.com岸,三位採蓮女上了岸。一人隔江望著他,故意將盛粥的瓦罐高高舉起讓他瞧見,然後扔進了江中,拍了拍手才揚長而去。
笑菲微驚,抬眼看到一張哭泣的臉笑了:「人人都愛買笑臉娃娃,你偏要與眾不同。」
那女子哼得一聲轉身拂開身後紗帳就走,隔了重重紗帳回首高傲的說:「聽說京城小杜風雅,待女人更是溫柔有禮,何必糾纏失了風度?我的茶苦得很,你消受不起!」
他大步上前掀開白紗。中間置有一幾,放著一張琴。只瞟了一眼,他就知道只是張很普通的琴。能用這樣的琴彈出高明之聲,這位姑娘琴藝可見一斑。
「嗅茶香清淺,應是蜀中青山綠水茶。又隱有竹香,是現摘了清晨新抽的嫩竹尖煮水,七分時撈出丟棄,再以水烹茶。青山綠水翠竹香,姑娘好雅趣!」
「知道。」無雙的目光從蜘蛛身上挪開,移到面前的地板上。
拿起那枝粉色荷花,上面還沾著露水,他嗅了嗅,覺得真是個無比美好的清晨。等他端起那碗荷葉粥吹了吹,喝得一口,臉色卻大變,「卟」的吐了出來。腳尖一點掠進荷田,只聽笑聲隱約消失在荷花深處。
杜昕言毫不吝嗇地動用了監察院的暗探。得到的消息讓他大吃一驚。
杜昕言約了丁淺荷渠芙江見。
從那天起,他的興趣落在尋找擅琴者身上。今日帶了信兒興沖衝進了積翠園,要聽新來的琴師撫琴,點的曲名正是《古剎幽境》。京城小杜公子捧場,自然賞臉。不多時,有侍女引他進了座小花園。
杜昕言滿心疑惑回到岸上,身後馬蹄聲急,一朵紅雲飄來。胭脂馬上翻身躍下紅色勁裝的丁淺荷,滿臉羞愧:「小杜!我睡過頭了。」

誰知司糧庫接了他的消息卻大為震驚。因為丁奉年會做人,司糧庫特意將從去秋江南道漕運至京城的新米調拔給了他。司糧庫遍查所有江南貢米庫房,庫房中仍有千余包是發了霉的陳米。以陳米充新糧是砍頭的大罪,掌管糧庫的官員嚇得渾身冷汗。
杜昕言左思右想,終於想起一樁事來。
所以京城小杜走在哪兒都大受閨中名媛歡迎,為刺探他的行蹤與他偶遇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鯽。今日卻被人驅趕,杜昕言腦中忍不住就跳出來欲擒故縱和欲拒還迎這兩招。然而剛才的琴聲又的確讓他中了招,只想瞧瞧這位姑娘的真面目,於是厚著臉皮不走了。
「呵呵,小姐果然見多識廣,正是汾酒竹葉青,正該以白玉碗飲之。」杜昕言本想考考她,見她對酒也有涉獵,目中興趣更濃。
又兩月,冬雪覆蓋京城。正溫酒賞雪時節。
兩年前她身邊只有嫣然一人服侍。兩人興緻勃勃去逛燈節,眼中只有五彩繽紛的燈,回望才知走散了。她站在一盞蓮花燈下並不著急,只待看完這燈就獨自回府。緊接著英俊瀟洒的三皇子睿就上演了場邂逅護美的戲碼。之後他總是顯露出對她情深款款的模樣,還把武藝超群長相清麗得讓她慚愧的無雙送來保護她。
她不相信,又疑惑重重,只好折騰無雙。只要她有不適,無雙就被高睿罰。笑菲剛開始是想試高睿,到後來就對無雙好奇。她跟在身邊兩年,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早讓笑菲看得煩了。她按耐不住想使壞的心,就想看無雙何時會激動的跳起來。
杜昕言聽她坦然承認,也不失光明磊落。有美人如此相待,他覺得吃點巴豆,喝點黃連苦茶湯也沒有關係。自己題詩無禮在先,如今對沈笑菲一點氣惱也無。他一口飲盡白玉碗里的酒起身一揖:「我雖無意卻得罪了小姐,杜昕言在此陪禮了。」
白雪飄揚,一株紅梅吐芳。園中亭內燒了火盆,閑置錦榻,四周圍了透明鮫絹擋風。一扇梅蘭竹菊四君子屏風置於後座,隔開了視線。
貴叔板著臉道:「人家是相府的千金小姐!不是柳巷的姑娘。少爺胡亂寫詩壞人家名聲,活該被人家刻薄。」
高睿微笑道:「江南濕潤最養肌膚,菲兒去住些日子也好。父皇讓小杜持了江南司督察御史的身份暗中查案。你的氣還沒出夠的話,這倒是個好機會。」
無雙神情漠然,嘴緊抿著一聲不吭,彷彿笑菲說的事與她無關。
「我看到你是在笑,你看到我是在哭。正好應景,不是么?」戴著哭臉面具的人身材高大,穿了件銀白綉福字底花錦袍,腰結玉帶,掛著香囊荷包壓袍金墜角,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少爺。
嫣然頓時歡呼起來,眼中透出一層興奮。
帳中火爐上一壺水滾沸,几上幾隻薄胎白瓷茶碗,畫有竹葉幾片,雅緻精巧。
「小姐,外面冷,當心凍著!」明明是關心的話語,從無雙嘴裏說出來,半點熱度也沒有。她穿得一件淡青色的緊身比甲,勾勒出苗條的腰身,手www.hetubook•com•com裡提著一把細窄狹長的劍,雙頰凍出一層淡淡的嫣紅色,像株幽蘭靜靜吐芳。
「我知道。消息一出我就在想,菲兒一定會來燈節,會迫不及待地告訴我這個消息。」高睿聲音很輕柔,含著一點點欣喜,一點點感動。聽到任何一個女子耳中,都會被他的聲音蠱惑了去。
「你讓他救你的么?他自己願意出手相救關你何事?大不了,你將來也救他一命好了,這樣日日受我折騰跟零碎剮了有什麼區別?!」
後院高牆攔不住他,卻也從來沒讓再他聽到天籟般的琴聲。杜昕言失望之極。
笑菲沒好氣的回了句:「人不為己天侏地滅!無雙,別再和我說那些仁義道德。我就是想看看他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拿你當試刀的,也是你自找的。」
帳中傳出一個清泠泠的聲音,像破冰時節的山溪一般冷洌,令人不敢接語:「冒昧和曲,還請公子見諒。小女子不見陌生男子,公子請回。」
聽到他一番點評,紗帳中的女子手勢一緩,卻是不理。
「黃連?!」杜昕言一張臉苦得快要哭出來,張著嘴跑回別院。一手八步趕蟬的輕功施展到了極至,端的是身如急電,一閃而失,果真消受不起。
屏風後轉出一名侍婢打扮的人,容色清麗無雙,步履輕盈曼妙,只是神情冷了點,一張臉冰塊雕出來似的。杜昕言一呆,侍婢如此顏色,她會是怎樣的國色天香?
聲音使上了內力,飄蕩在渠芙江上久久不絕。荷葉翻動,像一群可愛的孩子揚著手掌。他窮盡目力卻看不到小舟的影子,彷彿渠芙江上從來沒有出現過清晨的採蓮女。
杜昕言最愛別院秋景,正得了幾日假期不用去應卯,便帶了書僮信兒搬來小住。
無雙愣了愣,胸口微微起伏,眼裡飛快掠過一絲無奈。她不再相勸,垂下眼帘,站在笑菲身邊一動不動。
杜昕言不怒反笑,覺得沈家大小姐甚是有趣。
他遞過那隻粉|嫩荷花微笑道:「不早也不晚,正合適。」
無雙沒有聽見。她採取了一種最笨的方法來面對這一切。她就像一隻縮進殼的蝸牛,這樣,她才能一次次忍受沈笑菲和高睿的來回折騰。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他彷彿飛翔在千山萬林之中,仰頭看天地之寬,俯首觀山河綿綿,眼中世間萬物如同芥子,心境為之一寬。蕭聲停止,琴音滑落,他已迫不及待的掠出楓林,想要會一會與他合曲之人。
丁奉年長年領軍駐邊,軍糧軍餉是安軍心的頭等大事。他私下裡以為司糧庫對他有所不滿,故意將往年庫房裡的陳霉米送了來。他送了厚禮沒有聲張此事。賣了人情同時也拿捏了司糧庫的把柄。丁奉年覺得處理得甚是周到。
這一夜,他書房裡的燈光亮至晨曦初現。
「京城小杜果然機智過人,一猜就中。」沈笑菲冷冷回答,「外間傳聞沈家大小姐溫柔嫻靜,是位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大家閨秀,那是假的。我很小氣,得罪我的人,我非報復不可。」說著,沈笑菲一口喝下碗中之酒道:「這酒冷洌了點,不適合這節氣!」
六月下巴豆,十月下黃連。她們究竟是誰?
果然,那女子緩緩說道:「汾酒竹葉青。當以白玉碗飲之。無雙,取白玉碗。」
他早到半個時辰,獨自站在江邊嗅著荷花清香,聽得小曲兒,想起丁淺荷的笑顏,心已醉倒。
表裡不一,言行不一,還好意思理直氣壯?!
杜昕言帶著書僮信兒直奔城中的積翠園。江湖第一劍客衛子浩傳書於他,道積翠院來了位琴師,琴藝高絕。
杜昕言朗笑道:「姑娘們的巴豆荷葉粥別有一番滋味,在下心領了。」
她打了個寒戰,手籠在袖袍中抱著暖爐仍覺得冷。笑菲瞟了眼無雙,扁了扁嘴想,寧負天下人,也不要對不住自己。
無雙離開后,高睿彎腰從地上拾起她被削落的那絡頭髮。在指間繞得兩圈,指腹傳來柔滑的感覺,他嘴角動了動,隨手放進了腰間荷包。
京城西郊有山名落楓山,秋來賞楓好去處。杜家有座別院正位於落楓山下。
他拍開泥封,酒香溢出,目不轉睛盯著屏風后。
笑菲便笑了:「無雙是殿下的人,殿下要了她的命也與我無關。」
杜昕言氣結當場,眼睜睜看著遠處三條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他捂著肚子坐下,強提一口丹田氣逼毒,費了足足一盞茶的工夫,才吐出一口黑血。等到衛子浩笑嘻嘻進來時,杜昕言已沒有半點飲酒賞雪的心情。
兩天後,沈笑菲的資料已放在他書房桌上。杜昕言一字一句反覆看了三遍。
糧庫重地,若說這幾千包陳霉米是在糧庫中被調換,絕無可能。偏偏有冊在手,入庫手續齊全,江南道糧運司完全可以推卸責任。情急之下,司糧庫有兩名官員投繯自殺,這才將案子捅到了御前。
這位姑娘和-圖-書所用之物都不俗。杜昕言悠然坐下。提水沖茶,再倒入茶碗,清香撲鼻。他端起一杯放到鼻間一嗅,竹之清華,青山綠水之略苦盈繞鼻端。觀湯色黃澄透亮可喜。
「她攔不住我。不關無雙的事。」笑菲懶懶的補了一句。面具后的雙眸清亮,似乎好戲即將開場。
「謝殿下。」無雙雙膝跪地,腰背挺直。前方不遠處的地板上,一隻蜘蛛慢慢爬過,她數著它的腳步,只當船艙內只有她一個人。
大皇子熙有著和明帝年輕時一模一樣清亮雙眸,眸底總帶著看似溫和無害的笑容。高睿的眼睛卻像皇貴妃,江南水鄉清晨霧起的煙波浩渺,讓人看不清眼底最真切的神色。瞳孔深處偏偏又有兩點晶石般明亮的星光在閃爍,吸引著人一頭扎進去,想看個清楚明白。
他是德妃親侄,大皇子的親表弟,父親杜成峰官至兵馬指揮使。十七歲中榜眼,深受皇上器重,二十歲就成了監察院里最年輕的六品知事。且相貌清俊,風流多金。
杜昕言一聽止住了腳步,眼中卻有著幾分好奇。此女真不是衝著他來的,一副見了他避之不及的模樣讓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居然入不了她的眼?然而,佳人既無意,他自然也不會強追上去自討沒趣。
杜昕言對女子最是溫柔。哪怕是最低等的丫頭他也不忘展示風度。
靠了岸,三女卻未離開。一女拿出三隻粗瓷大碗,提起小爐上的瓦罐,倒出才用新鮮荷葉熬制的米粥,擺上一碟豆腐乳,三人說笑間開始準備吃早飯。
無雙一語不發跪在船艙中數蜘蛛的腳步。
十月。楓葉似火。
笑菲看到侍婢嫣然換了身新衣,臉上有按耐不住的雀躍。可是,她不想去。她很想知道,她不去,三皇子睿會拿她怎麼辦。
「讓她來你身邊,就是要護著你毫髮不傷。」高睿有些責備的看著笑菲,就算是責備,也帶著寵溺與無奈的溫柔。看向無雙時,眼裡便結上了冰似的。「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菲兒,你說該怎麼罰她?」
她提裙漫步上樓,走到二樓閨房門口又聽到無雙清泠的話語:「小姐除了自己從不挂念任何人么?」
杜昕言當然不能說他躍上牆頭窺看綉樓,只能堆了滿臉的崇敬之意,挺直了腰桿拍馬屁:「下官途經相府後花園圍牆外,見牆頭花香蝴舞,隱現翠竹青悠,有老藤蔓延,心下暗忖相爺高風亮節,布置出的後花園自然也清雅絕侖。」
沒過多久,蒙朦朧朧看到屏風后出現兩條人影。
竹林中不知何時搭起一圍白紗帳,隱約可見一白衫女人居中而坐。衣衫與白紗混在一起,她像籠在霧中的仙子,看不真切面目,只感覺飄逸出塵。
他不等笑菲回答,引著她往前走。七轉八拐來到河邊,帶著她上了條畫舫。無雙領著嫣然,並同幾個便裝的侍衛跟著上了船。
回到府中,杜昕言令管家貴叔置辦了貴重禮品送至相府,言辭懇切的向沈笑菲道歉。貴叔滿面羞慚的回來,轉達了相府回話:「男女有別,私相受授有違禮法。我家小姐知書識禮,絕對認不得杜大人這等風流人物。何來致歉一說。」
琴音恬靜,于高處飛旋不絕,低音闊然空靈。杜昕言精神一振,大有遇到知音之感。簫琴合鳴,嚴絲扣縫,和諧無比。
笑菲主僕三人戴了笑臉娃娃面具站在一盞蓮花下猜燈謎。笑菲突聽到脆生生的一聲:「小杜!你幫我贏那支簪子!」
京城詩會,三月踏春時節召開。京郊莫愁湖才子佳人云集。
「你先回去吧,屋裡炭氣重,我透透氣。」笑菲身子一動不動。話語聲從圍脖中透出,宛若流水,卻不再是杜昕言聽到的清泠冷洌。
一襲青衫同時闖進笑菲的眼帘,杜昕言俊面含笑站在女孩兒身邊,抬起頭去看那道燈謎。因為專註,他的臉微仰著,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與側臉清俊的線條。他負手而站的樣子,又一次勾起笑菲的記憶。
笑菲的腳步頓時有如千金重,怔怔的站住。雪早住了,陽光映得花園很亮堂,連風聲都沒有,異常的安靜。
聽到琴師這二字,杜昕言便坐不住了。那日別苑和曲后,琴簫合奏的美妙久久不能忘記,只盼能再尋得一位能與自己洞簫相合的高手。於是託了衛子浩四處打探擅琴之人。
等到杜昕言某天再次經過後花園圍牆時,牆頭加砌了三尺青磚,將鮮花翠竹老藤擋了個嚴實。杜昕言鼻子出氣哼了聲,覺得沈相忒小氣。又不禁失笑,加高牆頭三尺就能擋得住他?
笑菲眼珠一轉笑道:「好啦,一年就這麼一回。走吧,去看燈。」
園中靠近圍牆一角豎了根鞦韆。木板上積下寸許白雪。沈笑菲抱著暖手爐全身裹在厚厚的銀狐斗蓬中。臉陷在白色的絨毛圍脖中,只露出一雙狹長的單鳳眼。眼睛不大,卻甚是有神。兩點瞳仁烏黑,襯著眼白現出和*圖*書些微藍色。如上好薄胎瓷器中盛得一汪清澈見底的酒,雪地上空一抹藍天,乾淨得不染絲毫塵埃。
回想起這事,錯在自己。杜昕言最終也只能苦笑了之。
「貴叔對我很不滿?」杜昕言望著退回來的禮物出神。
隔了紗帳,那條纖細的白影越行越遠,消失在翠竹深處。杜昕言莞爾,喃喃道:「真的是苦的么?」
門推開,無雙走進來。目光平靜的落在身前的地板上,她懶得看這兩個人。
「江南貢米出事了。皇上今天知道了消息,令戶部與江南道查辦。」笑菲沒有取下面具,連多餘的寒喧都沒有,遣詞酌句將消息說了一遍。
「今日貪雪景在院子里曬了會太陽吹了會兒風,起疹子了,怕嚇壞了你。」笑菲懊惱的抽回了手,扶了扶臉上面具。
高睿執了笑菲的手,專註的看著她。
說罷自顧自的烹茶。
無雙站起身道:「殿下放心,無雙不死,小姐就不會死。」
丁淺荷深深呼吸得一口荷花清香,她向來看不懂杜昕言的表情。這會兒吃不准他是真的沒生氣還是惱了沒讓自己看出來。心裏暗罵杜昕言萬年不變的假斯文臭風度,眼珠一轉笑得眯成了縫,覺得好話先奉上一定沒錯,「這裏真美,清晨人又少。小杜每次選的地方都好!」
他取出洞簫自娛。一曲《古剎幽境》閑淡清雅,繞林飄緲。正吹得心思恍惚,院牆外竹林中卻飛出一絲琴音相和。
屏風后一陣沉默后,聲音宛若流水幽幽:「小女子的茶苦得很。」
「十月二十六,沈相千金攜仆往落楓山賞楓,十一月一日歸。」
「你錯了,就算你死,也要護她周全。」高睿盯著無雙,聲音凝重。
荷葉新粥飄來誘人的香氣,杜昕言不覺吞了吞口水。他貪圖晨雨後的清新,早早騎馬趕到了渠芙江。沒吃早飯,已飢腸轆轆。見三位采荷女天真活潑,荷葉新粥飄香,忍不住上前一步笑道:「姑娘熬的好粥,引得在下垂涎,不知可否買碗粥喝。」
無雙抬頭,平靜的看著笑菲,緩緩吐出兩個字:「值得!」
笑菲不肯相信三皇子睿對她一見鍾情,她也說不出為什麼。兩年來高睿表現得無懈可擊,私下裡一副將來江山要與她共執的痴情模樣。明著因她老爹當朝宰相沈儀堅持不介入皇子之爭,笑菲不想讓人知道她與高睿結識,他就擺出認不得她的模樣,絲毫不壞她閨譽。只說等太子位定了,沈相無顧慮了,就請明帝賜婚云云。
年關時節,駐紮邊境的軍隊中突然有數十名士兵嘩變。
層層綠影深處傳來歌聲:「渠芙江上荷花香,小船搖晃採蓮忙。微雨過,未沾塵,採得露珠兒釀瓊漿。送給哥哥嘗一嘗哎,妹妹……」
銀白色的錦袍出現在她面前,下巴被高睿抬起,她看到高睿眼中深烈的好奇。無雙覺得好笑,她平靜的說:「無雙是殿下與小姐相互試探的棋子。死不了。」
杜昕言想起琴聲,再也按耐不住,就著茶碗飲盡。茶水方才入口,他「卟」的吐出來,想找水漱口,爐上只有一壺滾水。
無雙端來兩隻白玉碗,倒出酒來。淺綠色的酒液襯著白玉碗,清新喜人。她冷冷地看著杜昕言,讓他先選。杜昕言一笑,隨手端起一碗。
這一日晨雨過後,京郊渠芙江上那一川荷花亭亭玉立。荷葉上露珠滾動,粉荷白荷嬌艷欲滴,只望上一望,便叫人恨不得撲進去,再記不得夏日炎炎。
笑菲眼中便露出狡黠的笑意。她緩步走到鞦韆處伸手拂開白雪,一雙素手落在雪上,除指尖一點粉紅,幾與雪色無異,端的是欺霜賽雪。她坐上鞦韆,雙足微蹬,鞦韆輕輕晃蕩。風吹起斗蓬與圍脖上的毛,她打了個噴嚏卻笑道:「無雙,我又會害你受罰,你心中可是恨我入骨?」
撫琴和簫是沈小姐離開當天。那麼在此之前她應該不止一次在竹林中聽他吹簫。等到歸期那天撫琴,是捉弄了他就跑路的意思嗎?可是,他並不認識沈相千金,為什麼她要捉弄他呢?
無雙也不戀戰,哼了聲扭頭就走,冷冰冰扔下一句:「見我家小姐喝了酒就以為沒毒了么?我家小姐早服了解藥,蠢!」
「無雙,你自盡吧。」高睿修眉揚起,輕描淡寫的說道。
她順著聲音望去,眼前一亮。燈光下映出一個嬌俏人兒,貌美如花,穿著嫩粉色花襖,石青裙子,披著件大紅披風,頸項間一圈白狐毛襯著臉如銀月堆雪。她站在一盞花燈下,單手扯著上面的綢布燈謎,生怕有人和她搶。
笑聲又起,杜昕言隱約聽到一句:「好俊的公子……」禁不住也笑了起來。
等他塞了滿嘴庶糖,甜得牙痛時,腦子裡便想起采荷女的巴豆粥來。
依稀像是竹林中那種清泠泠的聲音,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公子止步。小女子不見生人。」
捉弄他的人是沈相千金?
一年之中京城最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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