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譚誠沒有繼續探討林一川主僕打獵攢錢的事，他輕描談寫地說道：「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林一川自請出族，仍然是林大老爺的兒子。餐風露宿吃點苦頭，算不得什麼。」

譚誠停了下來：「受了這麼大的打擊。林一川可有半點情緒失控？棚屋雖破，這些百姓尚有瓦遮頭。他身無分，連船資都付不起，一路餐風露宿走到京城。瞧著凄慘落魄，咱家瞧著，怎麼像是在遊山玩水？」

「林家在揚州的事情傳到京，本座令人查了通海錢莊。去年林家借了大筆流水給通海錢莊周轉。錢莊以六成股子作抵。去年年底，通海錢莊把林家的錢還清了。這六成股子不存在了。林家去年孝敬的金銀不過是錢莊給的利息！」龔鐵大罵，「錦衣衛的一成乾股是和林家簽的契約，林大老爺死了，林一川自請出族。為了這成乾股，錦衣衛賣給了他林一川任他驅使？本座的腦袋被驢踢了不成？你把他的腰牌收回來。暗衛薄子他的名字已經被勾掉了！」

林一川連這筆財產都交出了，看來的確是凈身出戶變成窮光蛋了。想到林一川的慘樣，丁鈴有些於心不忍：「看在從前的交情，屬下私人資助他點銀子，給他找點活干。也算全了從前的交情。」

離了衙門，丁和_圖_書鈴想起一個人來，心裏的煩躁去了大半，興沖沖地打馬走了。

私下底幫點忙，送他點銀子都不行？丁鈴蹙眉道：「老大，這也太過份了吧？屬下會被人說薄情寡義，做人不地道。」

梁信鷗畢竟是武夫，沒聽明白。一旁的譚弈卻清楚這句話出自《論語》，眼神閃了閃道：「林一川當初告假回揚州照顧重病的林大老爺。如今林大老爺死了，他在孝期自然不能回國子監讀書。」

「許是咱家多疑，且再看看吧。」譚誠眯縫著眼望向天空。層層陰雲被大風吹來，晴了幾天的碧空又變得陰沉。

丁鈴倒吸口涼氣：「林家人做生意真他媽絕了！用一成乾股吊著咱錦衣衛。膽子真夠大啊！」

不僅僅是盯著。還擺出副痛打落水狗的模樣。不准他在林打獵攢錢。還不準林一川回國子監有瓦遮頭有地棲身。雖說林一川無路無走，譚弈樂見其成。但他想不明白為何義父還如此關注林一川。

龔鐵板著臉道：「你幫他等於錦衣衛幫他。這是命令。違者……家規處置。」

「這成乾股已經折成了三倍金銀，送到了錦衣衛衙門。林二老爺沒這魄力，譚閹狗倒是大方。」龔鐵哼了聲。

「烏龜長壽，沒什麼不好。」龔鐵面不改色。和*圖*書

一個六七歲的小孩摔倒在他身前。沒等他爬起來，頭髮凌亂的婦人跑過來，扯著小孩的衣領將他從地揪了起來，用力揍著他，尖聲罵道：「天殺的下作胚子，叫你偷老娘的饃！」

門虛掩著，裏面傳來一聲絕望的嚎哭聲。穿著寒酸的婦人滿臉是淚，顫抖著將捆柴的麻繩掛在低矮的梁。一個面色青白的小丫頭動也不動地躺在炕。

譚弈回望。婦人見搶不回饃，罵罵咧咧地去了。那孩子正趴地撿著散掉的糰子往嘴裏送。這樣的日子……譚弈搖了搖頭，他過不了。

「那婦人為何想要扔下重病的女兒自盡？」

丁鈴氣結：「錦衣衛都被東廠笑話死了！」

譚弈一怔，嘲笑道：「對曾經的林家大公子來說，是夠慘的。」

「糠皮麥麩加高梁面野菜混成的糰子蒸熟，咽著刺喉。不用水順著，很容易噎著。」譚誠不帶絲毫感情地說著，繼續前行。

「你不還活得好好的？」

「算不為他出頭爭家產。也不至於讓他身無分落魄得連住店的錢都沒有吧？咦，不對，林家暗入了通海錢莊六成股子，還送了一成乾股給錦衣衛。這筆產業他不會也交出去了吧？」丁鈴想起來了。

那孩子嗆咳著出嘴裏的饃，噴了一地。

他顧不得回家，縱馬直衝進了錦衣衛衙門。此時和-圖-書，他面對錦衣衛指揮使龔鐵，雙手撐著桌子，沒有半分對司的尊敬：「林家出事的時侯，您故意將我支去了邊城。林一川是我的下屬，錦衣衛對他不聞不問，我需要一個解釋。」

梁信鷗繼續稟道：「前些天他們主僕二人運氣不錯。打到了一頭黑熊。大概能賣三四十兩銀子。那山的野物倒也豐盛，看兩人的意思是想多打點野味，攢些銀子再進城。」

「一路都是破廟棲身，農家借宿，林打尖。 林大公子吃的苦頭不少啊。」譚誠笑了笑。

譚誠沒有回答，負手往外走：「隨義父出去走走。」

沒走幾步，前頭的木門哐當作響。一個男人拿著只銀手鐲奪門而出，回頭罵道：「老子贏了給她買葯！賠錢貨死死了……頭髮長見識短，再哭老子把你賣了！」

一股尿餿味撲面而來。譚弈忍不住抬袖掩住了鼻子，眼裡一片厭惡之色。他不明白，義父為何帶自己到這種腌臟污穢的地方來。

所以錦衣衛不方便為林一川出頭了。

累死兩匹馬，丁鈴終於趕到了京城。

「不行。」

醉酒的漢子搖搖晃晃走過，毫不避人，對著牆根解開了褲腰帶。

自己的小動作被義父看在眼裡，譚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丈夫嗜賭如命，女兒病重等死，還有什麼原因？和圖書他簡短答道：「她沒了盼頭。」

譚誠微笑道：「自是有原因的。」

孩子的脖子被衣領勒得緊了，小臉憋得通紅，手卻用力往嘴裏塞著一塊黑呼呼的東西，使勁往下咽，頓時噎得直翻白眼。

氣得丁鈴拂袖走。

林一川來京城，是為了回國子監讀書的。督主要斷了他這條路。梁信鷗恍然大悟：「屬下這去辦。」

那婦人急了，掐著他的下巴用手去摳：「狗娘養的，怎的不噎死你！」

譚誠感嘆道：「是啊。沒了盼頭，所以心生死志。林一川突然知曉身世，又自請出族，放棄了家業。身無分，他算不算從雲巔跌進了爛泥地里？」

這是京城最貧窮的地方。低矮的棚戶連綿不絕。房屋之間的巷道狹窄處僅容一人側身走過。牆角的石頭生出的都是黑色的苔蘚。處處瀰漫著一股發霉腐爛的氣息。

操！連錦衣衛的家規都搬出來了？！丁鈴吃驚之餘，歪著頭露出了一個顛倒眾生的媚笑：「大人曉得不？東廠的人背底地都喊您鐵烏龜。鐵打的縮頭烏龜。」

譚誠視而不見，腳步並未停下。譚弈遲疑了下，手腕抖動，一錠碎銀擊了婦人拉扯繩套的手。眼角餘光瞥見婦人跌坐在地，譚弈偷偷勾了勾嘴角，快步跟了義父。

身側有風聲掠過，譚弈下意識地側身閃開，擋在了義父身前hetubook.com.com。

「那座山咱家記得離獵場不遠吧？」

那座山離皇家獵場足足有幾百里地。梁信鷗迅速明白了譚誠的意思，「都是同一條山脈，應該是獵場的野獸跑了過去。」

「放肆！」龔鐵啪地放下手的筆，冷著臉罵道，「這是你對司的態度？林一川自己自請出族，放棄了家業。錦衣衛憑什麼為他出頭？」

譚弈問出了心裏另一個疑惑：「林一川不是攀了錦衣衛？他家出這麼大的事，錦衣衛為何沒有動靜？」

不難猜測。家的男人奪走了婦人唯一值錢的首飾去了賭坊。女兒病重，沒了錢買葯。婦人絕望之下想投繯自盡。

等梁信鷗走後，譚弈這才開口問出了心的疑惑：「義父。林一川已自請出族。林家的產業已是我東廠的囊之物。為何還要讓梁大檔頭盯著林一川？」

小綠豆眼滴溜溜轉動著，丁鈴捨不得每年分到手的一千兩銀子：「憑什麼讓東廠獨吞林家這塊肥肉？林大老爺死了林二老爺還在，憑這張契約，林家敢不認這一成乾股的紅利？」

譚弈愣了愣，隱約明白了義父帶自己來這裏的用意：「義父覺得林一川放棄的只是林家明面的產業？南北十六行已經成了一個空殼？可是咱們沒有查到異常，林家的賬目也是清楚的。再說了，他已經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管事們還能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