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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葉子

作者:安竹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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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問卜

五、問卜

四人出得門來,郭三笑道:「好一個位列三公之命,賓王兄,單憑這句話,咱們便得再好好飲上幾杯。」馬周喜道:「最好不過。」兩人攜了手疾步往前走,轉過幾個彎,許觀與小宴漸漸落在後面。許觀輕聲問道:「你說的尋親之事是什麼,怎不見你提起過。」小宴眼圈一紅道:「也沒什麼了,尋訪個親戚罷了。」許觀見她不肯多說,也不便再問,心道:「自結識以來,總見她自在喜樂,卻不知又懷了什麼心事,日後總要找個機會替她排遣才是。」正暗自思量,忽聽身旁小宴高聲叫道:「惜夢,怎麼你也在這裏?」抬頭看去,小宴面前立了名素裝女子,長睫秀目,鼻樑挺直,容貌甚是艷麗,只是額頭香汗涔涔,一對小靴上沾滿泥濘,顯是行了不少路途。
光陰迅速,轉眼到了三月三日上巳節,長安東南曲江兩岸花紅柳綠,煙水明媚,游春踏青之人絡繹不絕。上巳節有曲水流觴之俗,民眾投杯于上游,一路清流激蕩,酒觴泛波,沿流漂下。時有青年男女攜手而行,載歌載舞行至水邊,如遇杯盞經過便取來一飲而盡,別有一番情趣。
群狼哪裡還敢停留,早已四散逃亡,黑壓壓散入曠野。郭三忽然「噫」了一聲,眾人隨他目光看去,見狼群雖已散去,遠處卻還有一隻伏在地上不肯逃走。郭三喝道:「還不走!」將手中鐵劍一擲,一道劍光又直飛上天,朝那隻野狼疾射而去。劍氣破空,嗤嗤作響,在地上也留下一道深深裂痕,眼看就要穿透那野狼,小宴忽然喊道:「且慢!那是人不是狼!」郭三眉頭微皺,左手食指一勾,那鐵劍飛了回來。郭三接劍在手,搖了搖頭道:「還是傷著它了,我們看看去。」
惜夢聽了,滿臉紅暈,將小宴拉到一旁道:「好妹子,你怎麼知道?」小宴道:「都說了我也會看相起卦,你卻不信。還不去打鐵給我來瞧瞧。」惜夢道:「你既知我的心病,若真有個主意能醫,便當可憐可憐姐姐,怎好只是取笑?」小宴嘻嘻笑道:「我自說笑,你倒當真了。罷罷罷,你的事,阿巧原也與我說了些。你再從頭說說,這醫心病的大夫我能作便作就是。」惜夢嘆了口氣道:「說來都是去年十月之事,那日小翠說起玄都觀里菊花開得正好。我便同她去玄都觀進香順便賞菊。許願已畢在觀外桃林小憩,不巧偏碰上個冤家。」小宴笑道:「這玄都觀好不靈驗呢!方許過願便應了,我若是你,當即便回去還願了。」惜夢惱道:「你再打趣,我不說了。」小宴道:「你說!你說!那公子可是一表人材?又是誰家的子弟?」惜夢道:「說到十分俊俏,倒也未必。只是見他似曾相識,彷彿從前見過一般,便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幾眼。誰知那公子竟好似惱了,一腳將一個從人踹翻在地。」小宴奇道:「你看他幾眼,他便惱了?又踢他從人作什麼?」
惜夢道:「那從人站起身來也是一臉詫異,雙手比劃,口中只是啊啊大叫,竟是個啞巴。卻聽那公子說道:『想我李洪,是涼州都督李大亮之子,騎得快馬,開得硬弓,長到二十四歲不曾被人騙過。你昨日對我比劃,道這裡有桃樹開花。我本想幾時有桃樹在十月開花,便來看個稀奇,今日一見哪有什麼桃花?我又不曾娶妻,本也用不著什麼隨從,明日午時再來此地,若還無桃花可看,便發遣了你,再休得相見。』說罷轉身便走,那從人也咿呀叫個不停,追出桃林去了。」小宴嘖嘖笑道:「這公子原來愛打啞謎。這番話兒句句都是說與你聽的。分明約了你明日相見。只可憐那啞巴從人,無端給罵了一通。」惜夢道:「我聽了如何不知。不過聽他所言,是個官家子弟,我……我卻是燕婉園裡的女子,如何與他相配?可與他又似各俱有意,若是當面錯過,日後再到哪裡去尋?」小宴撇了撇嘴道:「燕婉園中的女子又怎了?那些當官的才是一個賽一個的壞呢。」惜夢道:「那日歸去,茶飯不思,不知不覺天已發白,方打定個主意。才起身梳扮停當,趕到桃林與他相會。」小宴道:「你打定了什麼主意?那李公子可在桃林?」惜夢道:「他果然在林中等候。我對他說我是好人家的女兒,家中也是宦門,又有幾個兄長不是在軍中為將,便是在朝中為官。」小宴道:「我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姐姐,你這是何苦?一時便哄過了,日後終紙包不得火。況且縱使你要哄他,也該少編些瞎話,怎好編出一大家子來。」惜夢道:「誰說不是呢?只是我當時好似失了魂,一心只想莫要錯過了這佳子弟,哪裡想得周全。好在李郎也不多問,我與他在觀中相會幾次,他便回了西涼,臨走道三月十三要與他父親同來長安拜訪我家人,眼見三月十三將至,我心中如何不急?於是想起到升道坊找王子貞問卜,不知這姻緣是否能諧。」
四人奔到近處,見那頭野狼晃晃悠悠直立起來,原來是個人把狼皮縫做衣裳,緊緊套在身上。那人五短身材,肥頭大耳,嘴邊兩撇鼠須,面上滿是塵土,左肩胛處有一片殷紅,自是被郭三的劍氣所傷。那矮胖人站起身來,一手撫住左肩一手指著許觀等人結結巴巴罵道:「你們恃強欺……欺人!我已說了幫不……不了,還要上門相逼!」小宴奇道:「老伯,我們初到此地,如何欺侮人了?」馬周也道:「若不是我們有些手段,只怕都被你放出的那些狼啃吃了,反說我們恃強欺人?」那矮胖人上下打量了四人幾眼,將信將疑道:「你們當真不……不是那人派來的?」許觀心想:「此人必是認錯了人,把我們當作他的仇家。」又見他肩上鮮血不斷滲出,上前道:「老伯,我們不是惡人,先與你把傷口包紮了吧。」那矮胖人見他言語誠摯,擺擺手道:「我自己來。」伸手撕了塊衣衫纏在傷處,用嘴扯緊碎布,單手將傷口裹好,只是他脖頸四肢都極粗短,這般包紮礙事不說,旁人瞧去只覺說不出的滑稽。那矮胖人包好傷口,斜眼瞅著四人道:「那你們幾個到這裏干……幹什麼來了?」馬周道:「我們是來找王子貞問卜的。」那矮胖人厲聲道:「是誰教你們來找王子貞的?安……安排下了什麼詭計?」小宴道:「賓王兄,別跟他多說了。這人披了張狼皮裝神弄鬼,我看也不是什麼好人。」那矮胖人聽了,大怒道:「小丫頭,你說誰不是好……好人?我就是王……王子貞!」
四人行了一會兒,滿目已儘是荒草墟墓,不知從哪裡飛出些青色小蠅繞著眾人嗡嗡飛舞,雖不叮人卻好生討厭。眾人都忙著驅趕蠅蟲,小宴忽然撲哧一樂,許觀奇道:「又有什麼好笑了?」小宴道:「我想起范芸姐姐在夔州喚蝶的事兒來了。」許觀道:「喚蝶又有什麼好笑的?」小宴道:「我笑人家能喚來蝴蝶,許公子卻招來蒼蠅啊。」許觀聽了也是嘿嘿一樂。旁邊馬周聽到兩人說笑,插口道:「許兄弟最先招來的怕是小宴姑娘吧?」小宴聽他取笑自己,不由暈生雙頰,正要反唇相譏,只聽前面郭三喝道:「大家小心!」
又聽馬周問道:「先生如何解的?」王子貞道:「依卦上所示,那寶瓶本不是他的,他若強求也是枉……枉然,我便照實說了。誰知那胡人大漢不依,定要我替他找尋,我只得推說明日再卜……卜一卦,或能現出這寶瓶下落也未……未可知。待第二日見是他來了,我只得再卜……卜了一卦,卦上說若要解開那瓶中奧秘,需……需向西北而行。誰知那惡人聽了大怒,說……說他便從西北而來,在中原丟……丟了寶瓶,如何又要他回去。這次那惡人臨走還留下狠話,說若是我再卜不出寶瓶下落,便要放火燒……燒了我這宅子。」馬周聽到這裏,一拍大腿道:「這廝好不蠻橫!」王子貞道:「我本打算搬……搬家避開,只是故土難離,為了個惡人離鄉背井又不甘心,後來想起幼……幼年學過些馴獸之術,便招了些野狼聚在此地,又放出風去說升道坊有鬼怪出沒,指……指望能唬住那惡人,不想遇上了你們。」
王豫先與許觀卜,龜板擲出轉了幾圈停住,揭起龜板來瞧,沙盤上面五色粉末聚成一幅圖案,是個穿綠袍手提長矛的武將,旁邊立了匹馬。王子貞一板一眼解道:「此命品性純和,心地仁義。初限運寒,鴛鴦池塘尋食,或聚或散,骨肉六親無力,如帛如風,中限剛柔有濟,他日功業皆得自兵戈。」這番話說得熟極而流,竟然一字也沒有結巴。小宴笑道:「他手無縛雞之力,日後卻要去打仗不成?這倒奇了。」再與馬周卜,揭起龜板來,沙盤www.hetubook.com.com上粉末聚出個穿紅袍的官人,身旁還有隻蜜蜂。王子貞解道:「此乃位列三公之命,早年駁雜多端,志氣高傲,恩中招怨,三旬之後方有機緣使枯木逢春,又如金菊迎秋放。彼時玉階下揚鞭走馬,尊榮無極,只是壽元一事有虧。」馬周苦笑道:「命短些倒也罷了。我多虧了許賢弟,才作了中郎將府上的一名門客,說什麼位列三公,豈不是痴人說夢。」王子貞道:「好比牛骨熬……熬湯,初嘗與清水無異,熬上三五個時辰方能品出些滋味。時運不到,你急……急它作甚?」小宴指了郭三對王子貞道:「你也與他卜卜。」王豫將沙盤上圖案抹去,擲了龜板,揭開下面現出個著白袍的女子,旁邊卧了頭老虎。王子貞見了將郭三拉到一旁附耳說了幾句,郭三聽了哈哈大笑,只是搖頭。小宴好奇,上前問郭三道:「他與你說了什麼,莫非是作皇帝的好命嗎?」郭三朝小宴擠擠眼睛,笑道:「作皇帝算什麼好命?我這個命卻比皇帝還好呢。」小宴一撇嘴不再理他,王子貞對小宴道:「你也要卜……卜卜嗎?」小宴搖搖頭道:「我不卜自己,若是命里鑄就的事兒如今都知曉了,往後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只想問個尋親之事。」王子貞掐指算了算道:「我也只推得出位在西……西北方,與兵甲之事相關。」子貞卜畢,許觀留下一錠銀子,眾人道過謝退了出來。
只見塵土遮天,數百隻野狼結成一群,都露著白森森的牙齒急奔而來。小宴心道:「若是十來只狼倒也罷了,這樣大的狼群如何應付?」眼見狼群就要逼到面前,正無計可施間,郭三徐步上前,對小宴微笑道:「姑娘少歇,讓我代勞。」摘下腰間那黑色小葫蘆,拔開木塞將葫蘆嘴對著狼群,口中念念有詞。葫蘆里好似也傳出野獸嘯叫之聲,又聽颼的一聲,跑在前面的數十隻野狼竟都被收進那葫蘆里去了。許觀等三人見新結識的這位朋友有如此神通,都是又驚又喜,均想:「真料不到這郭先生原來是位高人。」許觀道:「郭兄,你這葫蘆是什麼寶貝?居然能裝下幾十隻狼?」郭三道:「這烏金葫蘆里盛了兩隻饕餮獸,三界生靈都能被吞了進去。」馬周驚道:「傳說饕餮是上古神獸,最是能食,原來世間真存有此獸。」郭三舉起葫蘆放在耳邊搖了搖,道:「我前兩日在涇河邊上打了個盹,沒留神將這葫蘆敞口放到水裡,結果收了涇河大半水族,因此這兩隻饕餮今日不算太飢,不然這幾百隻狼該一次被吞進去才對。」群狼見同伴被葫蘆吸走,一齊仰頭悲鳴,紛紛回撤而去卻又並不逃散,只是圍著四人遠遠蹲著,低聲吼叫。馬周道:「郭兄,快用葫蘆把這些狼也都裝進去吧。」郭三搖搖頭道:「狼群離的太遠,葫蘆夠不著,我把它們趕走便是。」說罷左手一捏劍訣,背上那把鐵劍嗡的一聲跳出鞘來,彷彿強弓射出的羽箭一般朝狼群疾刺而去。只聽狼群中傳出一聲哀鳴,轉瞬之間那劍又回到郭三手中,只是劍刃上已沾了些鮮血。小宴見郭三飛劍斬狼,一時怔住,顫聲道:「這不是……茅山的御劍術嗎?世上真有這樣的劍術?」
惜夢謝了歸去不提。小宴將此事與許觀、郭三與馬周說了,三人聽罷都面面相覷。馬周道:「若是舞文弄墨,自有俺和許兄弟;若是講打講殺,你與郭兄都是大行家,只是這惜夢姑娘哄她情郎說家裡是作大官的。俺馬賓王是個窮光蛋,又不認識什麼達官貴人,教我如何相幫?」小宴又問道:「許觀,你說怎樣?」許觀道:「君子成人之美。我固然願儘力相助,只是……」他支吾不言,自然也是覺得此事無計可施。小宴道:「我倒有個主意,人手差不多也夠了,只是要還需你那多嘴多舌的財主朋友出些力。」許觀奇道:「你是說陸淮員外,你又要他做什麼?」小宴道:「算他運氣,要他認惜夢作女兒啊。」許觀與馬周都不解她何意,只有郭三隱約明白了幾分,笑道:「莫非要我們扮齣戲哄她那情郎嗎?」
小宴聽完,沉吟不語,惜夢見她沒了言語,慘然道:「我思前想後,也知此事終如夢渺,若是無計可施,我便再不見他,將這段心事葬在桃林之下也就是了。」小宴見她泫然欲泣,心裏也是不忍,便道:「也罷。常和圖書言道『無謊不成媒』,你且放寬心,待那李公子來了只管約了相見,咱們姐妹一場,餘事盡包在我身上。」惜夢道:「此話當真?不是與我說笑吧?」小宴道:「也莫要問卜了,若是算得不美反弄得心裏影影的。你先回燕婉園裡等候,屆時聽我安排便是。」
那矮胖人又瞅了郭三一眼,不待他開口,郭三已施了一禮道:「子貞先生神算,名不虛傳。只為這位許觀兄弟新科及第,我們特來求個前程。適才我錯手傷了先生,待我先醫治先生的傷,再敘不遲。」說罷飛身上前,拆開他傷口上包紮的布條,塗上藥膏。郭三拆布、塗藥、裹傷這幾下兔起鶻落,快得教人難以想象,不等王子貞反應過來,肩上的傷口已被重新裹好。王子貞覺得傷處一陣清涼,知道給敷上了上好的金創葯,又看了郭三一眼道:「你便是放劍傷我那人。你懂得御劍術,可是茅……茅山的人嗎?」郭三道:「我叫郭三,正是茅山門下,方才得罪了。」王子貞道:「哦。我披……披了狼皮也不怨你。」此時郭三的烏金葫蘆里忽然傳出「咕咕」的叫聲,郭三搖了搖葫蘆又拔開木塞瞅了一眼,問王子貞道:「怎麼有幾隻狼一股怪味,連饕餮獸都不願動口?」王子貞道:「狼群里有幾隻……幾隻是吃山豬糞長大的臭狼。皮肉都又騷……又臭。」郭三一咧嘴,嘆道:「可憐我這葫蘆。」王子貞低了頭又自言自語道:「茅山道士門下應該不是惡人……」想了一會兒,方抬頭道:「也罷,看在茅……茅山的面上,你們若要問卜,且跟我來。」
王子貞在頭前帶路,又穿過了幾片菜畦,來到龍華尼寺外一處小宅。王子貞推門而入,眾人見院里有石桌石凳,桌上擺了籃瓜果,凳上坐了個八、九歲年紀的孩子,生得胖嘟嘟,眉目好似和王子貞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這孩子一對小胖手裡捧了枚白梨正啃得津津有味,王子貞見了一把將啃剩下的半個白梨打落在地,罵道:「你這孩子是餓鬼投……投胎嗎,整日便曉得吃。便是吃也不知洗……洗洗再吃。你道那賣瓜果的將果子掉到臭水渠里,他便不……不撈出來賣嗎?」那孩子脹紅了臉,大氣也不敢出。王子貞道:「昨日給你那本《黃帝宅經》可有溫……溫習?」那孩子搖了搖頭,王子貞大怒道:「還不與我回房溫……溫書。」將那孩子趕走,王子貞一面請眾人落坐,一面悻悻道:「你們莫笑,那個是不成器的犬……犬子王豫。」又道:「幾位不知,十余日前有個胡人大漢來尋我只說丟了件寶瓶,托我卜……卜上一卦,求個方位也好找尋,我便與他卜了。」許觀與小宴心知這胡人大漢必是阿赫莽,小宴握住許觀的手小聲道:「原來他也到了長安。我們前些日在燕婉園遇到的那使錘的蒙面大漢多半便是他。」許觀想了想道:「不錯,他見對手是你便逃走了。換了旁人也使不動那大鐵鎚。」
小宴道:「正是!想那李家父子既在涼州為官,來長安必住不長,只消瞞過他們一時,叫惜夢嫁了過去,千里之隔,李家也未必知道底細。況且他二人兩情相悅,縱是日後曉得也不打緊。」馬周道:「你說來輕巧,卻是如何相瞞?去哪裡去尋個大宅作府第?又去哪裡尋個官老爺和幾個作大官作將軍的兄長?」小宴道:「府第倒也不愁,在常樂坊里燕婉園還有間空了多時的雅潔小院,正好借來宴請李家父子。官老爺便是那位陸淮員外,至於惜夢的幾位兄長則要勞煩各位了。」說罷目不轉睛看著三人,郭三搶先道:「好啊,好啊。常樂坊中出美酒,也好久不曾喝到郎官清酒了。有好酒喝,漫說扮兄長,扮小弟也無妨啊。」小宴又看了馬周一眼,見他躊躇不言,便道:「你若害怕,不去也行。」馬周怒道:「丈夫立身,死且不怕,尚有何畏?只是……」小宴道:「只是什麼?」馬周道:「我想那李大亮雖為涼州都督,想必也認得些京官,若要扮官還要扮個他不識的才成。」小宴笑道:「這個便要麻煩賓王兄想想了。」又對許觀道:「咱們去找陸員外吧。他現在何處?」
畫舫又行了一程,江上清風吹來,馬周醒了幾分酒意,問船家道:「前面是什麼所在?」船家答道:「已到了城南升道坊。」馬周道:「聞得升道坊龍華尼寺外住了個卜者叫作https://m.hetubook•com•com王子貞,最善卜筮,吉凶如睹。許兄弟過幾日還要應關試,何不前去問個前程?郭兄也一同去吧。」原來唐代舉子及第后,再經吏部銓選即所謂「關試」方可入仕,及第而未獲授官者實不乏其人,因此新科進士還需「再問前程」。聽到馬周要去找王子貞問卜,那船家驚道:「近來都傳說升道坊里有鬼怪出沒,客官還是莫要去了。」馬周焦躁道:「青天白日,哪來的鬼怪,若是真有,正好捉來下酒。」船家見他醉了,搖搖頭也不敢多言。許觀與郭三拗他不過,便叫船家將畫舫靠岸泊了。眾人上得岸來,船家急忙扳槳,頭也不敢回,將那舟兒駛開了。
馬周笑道:「這船家真是膽小。」小宴在旁道:「倒也未必,這裏還真像個出鬼怪的地方呢。」眾人望去,只見四處人煙鮮見,遠遠還有幾座墳塋。許觀道:「那船家尚未行遠,不如喚他返來載我們迴轉好了。」馬周心裏尋思:「若這般回去,必為那船家恥笑,如何使得。」應道:「既然來了,總要卜上一卦。賢弟勿憂,若真有妖魔鬼怪,你便躲在俺身後,看俺一隻只都擒了過來。」小宴聽了把嘴一撇,笑著對許觀道:「到時候你躲在他身後,我便躲在你身後。」
〖注:《舊唐書·馬周傳》載:「(馬周)二十二年卒,年四十八。太宗為之舉哀,贈幽州都督,陪葬昭陵。高宗即位,追贈尚書右僕射、高唐縣公。」〗
清風徐來,水面飄過一陣輕揚婉轉的歌聲:「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這歌聲傳自一艘畫舫之中,舟上坐了兩名年輕男子同一名少女,一名瘦削的青年男子擊掌贊道:「南朝樂府里便屬這曲《西洲曲》最是怡人。只是這曲子還有一半,何不唱完?」那少女笑了笑,又開口唱道:「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闌幹頭。闌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正是這首樂府的後面一段,說盡女子的纏綿相思之意。這少女娓娓唱來,音調和美,聲情搖曳,一曲歌罷,兩名年輕男子都聽得入神,過了半晌,那瘦削男子才道:「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可惜此時無蓮可采,不然倒真合了這曲中之境了。」這少女道:「曲江里也植有蓮花的,我們夏天再來便能看見了。」
眾人只覺一陣腥風撲面,遠處傳來幾聲野獸吼叫聲,片刻間六七隻野狼奔了出來,將幾人團團圍住中間。馬周放眼看去,只見周圍儘是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不由嚇得臉上變色。小宴道:「大夥背靠背站立,我來對付這些畜牲。」話音未落,金蛇長鞭已然出手,正擊在一隻野狼胯上,那野狼跌倒在地,嗚嗚低嚎幾聲,又跳起撲了過來,竟好似並未受傷。小宴叫道:「你倒厲害!」手上使到九分力,長鞭靈蛇一般抖將出去,這次正擊在那野狼頭頂,那野狼嗚的一聲,癱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另有兩隻野狼從旁撲了上來,小宴長鞭舞動,都被她掃了個筋斗,跌出丈許遠去,剩下的幾隻野狼見了掉頭逃去。馬周這一驚之下酒也全醒了,見到小宴打狼,暗道:「慚愧。我們幾個大男人卻靠這小女子保護。」見野狼退去,小宴方長吁了口氣,跟許觀打趣道:「咦?賓王兄只管捉鬼不管捉狼嗎?」馬周面上一紅,朝小宴一揖道:「謝過姑娘救命之恩,馬周酒後胡吹大氣,這廂跟你賠禮了。」見馬周一揖到地,小宴倒不好意思起來,忙扶起他道:「賓王兄,我與你鬧著玩呢,可別當真。」此時遠處又傳來一陣悶雷般的響聲,夾雜在一陣獸鳴聲中轟轟而至,小宴抬眼看去,不由心中叫苦。
小宴道:「那惡人可是叫作阿赫莽,生得豹頭環眼,絡腮鬍鬚,耳上有個銅環?」王子貞道:「正是,莫非你……你認得那人?」小宴道:「實不相瞞,論起來那人還是我徒孫輩呢,見了我便要得磕頭。他若再來,我定能勸得他回心轉意,再不來相擾。」許觀將小宴拉到一旁道:「阿赫莽幾時又和*圖*書成了你徒孫了?」小宴笑道:「我這裏還有許多花粉不曾用完,他若敢來,這徒孫不做也不成。」王子貞只當她說笑,對郭三道:「你們要卜未來之事,最靈是用龜……龜卜,只是我今日見了血光,不可擲那靈龜,只能教犬子來擲。」說罷叫王豫出來,在石桌上鋪了個沙盤,往裡倒入硃砂、雄黃、蜃灰、銅綠、炭黑等五色粉末,又安下龜板。王豫生得憨態可掬,被父親教訓時一副可憐巴巴模樣,不料手裡握了龜板卻好似換了個人,沉穩內斂,落落大方,儼然有大家氣派。
那瘦削男子正要答話,忽然岸上傳來一陣高亢蒼涼的長歌,只聽那歌者唱道:「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飢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舉目望去,作歌這人坐在岸邊,周遭許多人圍在他身旁。畫舫上那少女喚船家將舟靠去,但聞歌聲漸近,隨風送來:「……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舟兒近岸,見那歌者身著布袍席地而坐,大約二十八九年紀,一對濃眉,細眼含笑,上唇留了兩道髭鬚,腰間系了個黑色的小葫蘆。他面前地上擱了柄鐵劍,劍囊甚是古舊,旁邊又橫七豎八擺了許多杯盞酒器,仔細看去竟然都是水中泛流而下的酒杯。此時正巧又有一隻酒杯順流漂過,那人趟進水中彎腰拾起酒杯,舉起來一飲而盡,好不暢意。
那被叫作惜夢的艷麗女子道:「聽說升道坊里住了位能掐會算的半仙叫王子貞,特來訪他。」小宴笑道:「好姐姐,虧你來晚了,不然半仙見不到,豺狼倒是有一群。」惜夢道:「光天化日的,哪來的豺狼?是了,小宴,你又為何來到此處?」小宴道:「不瞞你說,我們便剛見過那王子貞,他算得也未必都准。你來尋他要卜何事啊,不如我先給你算算。」惜夢道:「又來打趣了。你若會卜筮,我便會打鐵哩。」小宴道:「你卻不知,我比那王子貞還要准呢。姐姐你今日要算的叫作『玄都觀外姻緣事』,是也不是?」
眾人聽了都大吃一驚,齊聲道:「你便是王子貞?」小宴道:「王子貞星數精妙能斷人吉凶,是個神人,怎麼會是你?」那矮胖人道:「王子貞便是……我,我……我便是王子貞。我冒充他作……作……作……!」他著起急來,兩撇鬍子上翹,說話更加結巴,「作什麼」這三字再也說不下去。小宴卻不依不饒道:「都說相面的先生需長的相貌堂堂,口齒還要利落,哪會是你這副樣子?」那矮胖人哼了一聲,仰起頭來仔細端詳了小宴片刻道:「你這女娃娃是正月初五生人,自小便離了父母,最喜歡的是奇……奇門道術,對也不對?」小宴見他說話雖然口吃,所說之事卻是分毫不差,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心裏已信了七八分。那矮胖人又看了馬周一眼道:「你是六月十四子時生人,好酒貪杯為人急躁,空有滿腹經……經綸,一腔……腔……腔抱負,可是功業求之不……不得,是也不是?」馬周聽了也不敢再言語。
畫舫上那瘦削男子見這歌者飲得快活,走到船頭朗聲道:「先生飛觴舉白,豪興不淺,只是這流杯有數,如何盡興?我們舟上備有好酒,過來同飲一杯如何?」那人微笑道:「你是請我喝酒嗎?如此便相擾了。」說罷拾起鐵劍負在背上,緩緩站起,跨上舟來。那瘦削男子見過禮道:「這位郎君姓許名觀,旁邊是小宴姑娘,在下清河馬周,敢問先生大名?」那人道:「我姓郭,排行第三,眾人都叫我郭三。」馬周道:「適才郭兄所歌那首五柳先生的《擬古》,慷慨激昂,遠遠聞之便覺豪情勃發。」郭三呵呵笑道:「我來長安尋人不遇,便在水邊飲酒遣懷。一時忘形,幾位莫怪,你們可是特來曲江游春的嗎?」馬周道:「正是。這位許兄弟新科及第,我們特循了舊俗,上巳日里來這曲江飲酒與他相賀。」郭三道:「既有人生樂事,更當浮一大白。」小宴整飭杯盤,擺出果品肴饌,四人坐下對飲了幾杯,許觀與小宴不勝酒力,馬周與郭三卻都是好酒之人,兩人推杯換盞飲個不停,馬周自顧講論起天下大事,說到武德年間尉遲敬德在涇陽大破突厥之事便擊桌大笑,說到高祖起兵時向突厥稱臣、太宗被迫渭水結盟諸事又長聲嘆息,不知不覺已喝了三十來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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