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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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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愁眉

第二章 愁眉

「那是大婚前的事,三年多了。」乳娘斂著衣袖道,「說與女郎聽,是給女郎提個醒。大娘子不過是個庶女,他且心心念念,女郎是大婦生的嫡女,只怕更惹他惦記。」
眼下不像頭幾天,爺娘體諒她在外不易,有時晨昏定省誤了時候也不苛責她,睜眼閉眼地就過去了。夫子是外人,在學里規矩也定得嚴。如今到謝家做客,她是東道,又是學生,哪怕單隻為了給謝家爭臉,她也要一絲不苟地把夫子伺候好。
越是急,越覺得裙裾上的禁步礙事。謝家的教養極好,大到言行舉止,小到步履儀態,對女兒都有最嚴格的要求。不像尋常人家隨意,謝家姑娘走路須得蓮步輕移。壓裙更加挖空心思,絲帶吊玉玦是入門,最高段的是繞膝釘上一排細碎的銀鈴,動作稍大些便是一波驚濤駭浪。不過這會兒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她牽起裙角一路飛奔。
乳娘怔了怔方道:「我何嘗是這意思!女郎不知道,他同大娘子有過一段情。府里人都說他是要學何晏,假子招贅做女婿,好圖長久留在謝家。你那時小,沒人同你說那些。如今大了,橫豎提防些,免得給人鑽了空子。」
彌生垂首一嘆,只怕是這打算。她自己的婚事,輪不著自己做主。如果父親現在就和夫子談起,她來不及做手腳,夫子一點頭,事情便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謝尚書很是尷尬,替女兒周全著,「臣下教女無方,才回來時諸樣都好,誰知家裡待了幾日就變得這般頑劣。殿下好歹息怒,臣下回頭必然狠狠教訓。」
仆婢們聽不出她的滿腔幽怨。她自己知道,一個過於優秀的老師,對她這種不成器的徒弟來說到底意味著多大的壓力。眼界高的人要求自然也高,不過總算好的是,他平素不太關注她。除了動不動堆積如山的課業叫人苦悶,相比那些師兄弟來,已經是天大的通融了。
真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夫子把書合上,揚眉道:「這《齊諧記》我十歲時看過,如今再讀一遍,倒有別樣的感觸。」
就算這樣也該感激他,起碼給了老父一點安慰,不至於後悔生養了她這個不成器的女兒。於是彌生越加盡心儘力地服侍,搬憑几打手巾,殷勤周到。夫子有一點極好,不喜歡纏綿酒桌,酒過三巡便開始推讓了。人不離席,只是酒水換成了茶湯。這麼一來眾人皆醉我獨醒,也確實從沒有人見過樂陵王殿下失態的樣子。
謝允笑而頷首,「你還是這脾氣,不過今天夫子手底下辦得倒不錯。我琢磨著,你既然不願嫁給王潛,何不央求夫子?父親曾說要徵詢樂陵王殿下的,若是殿下這頭不放人,這門婚便結不成。」
謝洵怕她孩子脾氣發作了要惱,忙打圓場道:「阿兄和你玩笑,不許拉臉子。明日早些起來伺候夫子凈臉,撇開他師長的身份不論,到底是天潢貴胄,仔細供奉著總沒錯。」
這是個難題,古來收女弟子的不多,究竟女徒該如何孝奉男師,沒有個先例。謝尚書沉吟道:「房裡再安排兩個機靈的小子,細幺在外間侍候茶點就是了。師尊同父,你如何孝敬父親,便如何孝敬九王爺。分寸自己拿捏好,勿要觸怒了夫子。」
再耽擱不得,她慌忙正了正裙襦出門。即刻趕過去,最不濟緊要關頭還可以岔開話題。
彌生聽得心裏顫悠悠的,她知道自己沒有夫子說的那麼好。讀書算上進,但從不能一目十行;練字也算刻苦,寫出來的狂草卻神散形也散;還有那《易經》,乾卦坤卦永遠弄不清楚。夫子之所以誇她,想來是買父親和二兄面子罷了。
望族間的聯姻他也懂得,局限性極大。她要作配,不外乎琅琊王氏,弘農楊氏,太康謝氏。後面兩家雖也鼎盛,到底不及陳留謝氏輝煌。如今能比肩的唯有琅琊王氏,橫豎人選只在王家人里挑罷了。
這兒談笑著,底下幾個侄子挑著掛了錢串的竹竿來,圍著火堆打轉。道生一看就驅趕,「去,去,哪裡不好玩,跑到這裏來耍把戲!仔細告訴你們父親打你們!」
元香眯縫著眼給她換披領,嘖嘖道:「我是頭回見樂陵王殿下,這世上竟真有這樣俊美的人物!可惜了,女郎與他是師徒名分。如若不然,按著次序排,女郎當配給殿下才對。」
彌生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檐下的木斗拱上朱漆斑駁,頗有凝重的滄桑感。她躬身道:「回夫子的話,這個院落是我祖父手上建造的,到如今算來有五六十年光景了。家君主張勤儉,產業交到他手上,府里還沒興過土木呢。」
不過做學生的確是很凄慘的。祁人尊師重道,師尊宴客受邀也罷,居家讀書寫字也罷,但凡是門生,個個有義務從旁侍候。以前夫子有欽點的得意弟子隨行,用不著和圖書她打下手,今日左右看看,那幾位師兄都不在。這麼一來她就得推上去,有點「捨我其誰」了。
「阿兄還不回去?」她走過去,透過那雙溫暖的眸子,看見令人心疼的懦弱。
恰巧門外僕婦送羹來,她忙去接了,躬身托到他面前,囁嚅道:「學生忘了本分,請夫子恕罪。夫子昨日沒進飯,想是餓了。且吃些東西,回頭再責罰學生不遲。」
「勞你父親費心了。」他說,走到光影里。太陽照著他的臉,深邃的眼,白凈的皮膚,是種與生俱來的顯貴模樣。手指把著門框,他抬頭看了看道:「這宅子有些年頭了吧?」
她有點不好意思,「夫子也認得的,是王家大郎。」
七兄謝恆大笑,「見了夫子像只避貓鼠,總算也有治得住她的了。」
他們並肩走在夾道里,燈籠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她唔了聲,「談不上好不好,就那樣吧!阿兄可是要入仕了?」
那位嫂子出身也不俗,前朝的遼東郡主。可惜娘家失勢了,婆母要尋釁,只有忍氣吞聲。
慕容琤聽著,嘴角流出隱隱的笑意,「王謝並重,王家我拜訪過,雕樑畫棟,亭台樓閣,極大的富貴排場。令尊是大鄴出了名的賢士,如今看來果真名不虛傳。」
舊時的習慣,出了元宵節才算完整地過完了年。只是初二開始便不那麼隆重了,無非遵守些約定俗成的東西。今年立春落在初七日,一早府里的女孩子們便忙起來,剪人形的五色綢貼在屏風上,又在金箔上雕刻人勝戴于鬢角。初七還有做煎餅的習慣,要在庭院里親自動手,這就難煞養尊處優的娘子們了。
大約動靜實在是大,方到宣德堂前的青石階上,還未進門就惹得眾人回頭張望。
「對對!」她介面道,「夫子以為如何?」
那些竹竿是年初一遺留下來的,關於打糞堆有個典故。說河間商人區明有一天經過彭澤湖,從河水裡出來個衣著華美的人,自稱青洪君,請區明過府遊玩,有厚禮相贈。青洪君問區明要什麼,邊上人教他說「但乞如願」。如願本來是青洪君珍愛的婢女,最後不得已,贈給了區明。自此以後區明的任何願望都能得到滿足。只可惜那區明度量狹小,大年初一如願起得晚了些便棍棒相加。如願逃到了穢土堆里,區明用錢杖敲打呼喚,但如願再也不回來了。後世把這故事演變成了習俗,打糞堆乞如願,希望可以心想事成。
她吃驚不小,「夫子要來陽夏?倒怪了,我只當他忙得很,抽不出時間來觀我的成人禮。」
這頭感慨著,一個大房的嫂子遠遠地走了過來。探身看看她們做的餅子,笑道:「大人們登高去了,差我來問問可吃得。今日上新菜,廚里供了羌煮貊炙和醋芹,只等著你們的熏餅就菜呢!」
「不必了,我不敢勞動你大駕。」他轉身坐到書案前,隨手翻了翻案頭的書,也不看她,只道:「連累你這麼早過來,是我的不是。你要睡便回去睡,我這裏不用你伺候。」
她看見上首正襟危坐的人,身形挺拔,眉目平和,戴著玉梁冠,雪白的褒衣博帶,越發襯出寬清磊落的風姿。他淡淡瞥她一眼,似乎不甚滿意,隨即蹙起眉來。
他點了點頭,「四月里拜門下錄事,屆時好常去看看你,你在那裡要什麼也方便些。只是不知道和王潛的婚事怎麼論,若是定下來了,大約就要在家裡備嫁了。」
父親一生為人謹慎,同慕容氏說話永遠都是謙卑而滿含敬意的。他說:「小女資質淺薄,這三載給殿下添了許多麻煩,臣下真是慚愧得緊。」
她這頭只顧胡思亂想,又開始盼著二兄他們。不是交情極好的朋友嗎?怎麼日上三竿了還不見來?來了他們說說話,氣氛就能緩和些。她站得久了,又不敢動,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謝尚書聽了諾諾稱是,「那便叫二郎送殿下回下處,殿下若有吩咐且差遣十一娘。」
她有些扭捏,「我是女子,貼身伺候不方便。」
彌生的二兄謝朝和樂陵王頗有些交情。當初之所以被強行收徒,就是因為三年前謝朝攻打蠕蠕凱旋,帶了這位殿下回來做客。偏偏那麼巧,後院料理花草的小廝抓了只雀兒給她牽著玩。她當時並不知道府里來了客,拎著細麻繩去找二兄,結果一進門就給九王相中了。說她天質自然,是塊璞玉。只要用心雕琢,他日必成氣候。
彌生沒對她的忠告上心,反而更同情起謝允來。難怪他說愛了也沒有結果,原來是指佛生。到底凡事有因果,佛生一去三年,沒有消息,大約也是恨家裡拆散了他們吧。
她凈了一半臉抬起頭來,「這話怎麼說?那起子不懂人事的東西渾說,你也同他們一口氣?六兄好好的人hetubook.com.com,只因為他是帶來的,你們就這麼糟踐他?」
元香上前給她抿頭,「還能是誰,樂陵王殿下到了!郎主和郎君們把殿下迎進了堂屋裡,傳娘子過去磕頭見禮呢!」
彌生拜下去,「謝夫子誇讚,家君不嗜鋪張。常說自古名士出寒門,我們這樣的出身,更當潔身,修德行。」她笑了笑,「所以夫子來了只能住這老宅,怠慢之處,夫子切莫怪罪才好。」
穿過長階到了彌生的院落里,門上候著的仆婢忙出來迎接。她摘下暖兜遞給身後人,一面道:「若論風骨,我見得實在太多。夫子門下哪個不是才情縱橫的?反正我有主張,阿兄放心吧!」踅身解下斗篷還與謝允,「阿兄進來吃盞茶再走?」
他笑了笑,「你不必為我操心,過陣子我到門下省任職,便從家裡出去了。等立穩了腳跟自己建個府,屆時和阿耶細說,他也定能體諒我。」
她笑,「沒有,日日在學堂里讀書,哪裡能遇上中意的人!阿兄呢?過年二十四了,還不結親嗎?」
樂陵王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來。隔了會兒方道:「過節的當口,我也不追究了。記住下不為例,倘或再犯,叫我知道了定不輕饒。」
太陽漸高了,霧也散了。溫煦的光從門檻外斜射進來,照在光滑的青磚上。花形里的一枝一葉彷彿有了生命,在她視野里纏綿伸展,綻成鮮活的蓮。
孩子們被攆走了,蓮生笑道:「真是晦氣,打糞堆的東西,偏拿到鍋灶邊上來。」
六兄和其他哥哥不一樣,他母親進謝府七個月就生下他,他不是阿耶的骨肉。正因為這樣,彷彿總是低人一等。分明課業和為人都拔尖,卻顯得過分可欺。底下的弟弟嫉妒,喚他作假子。他實在是個軟弱的好人,受了委屈也無聲無息。他們都說他沒氣性,彌生卻覺得他寬宏。謝家鋒芒畢露的人太多,像他這樣安靜的人反倒珍貴。
本來嘛,她及笄婚配是雙贏的大好機會。四族之中琅琊王家排名在謝家之上,門第閥閱頗令人仰止,的確是般配的好婚。可指誰不好,為什麼偏是那體胖的王郎呢?這麼兩下里一計較,反倒是繼續學業有利些。可是眼下叫她怎麼辦?夫子生氣,只怕更要打發她了。
她睜開眼,果然不出所料,大大地一震,手忙腳亂地跳起來,怯怯道:「夫子起身了?」左右環顧一圈,捋了袖子道:「我給夫子打水洗漱。」
他唔了聲,沒有明確表示,只管低頭看書。彌生想順勢攀搭兩句話都不能夠,沒法子,只好垂頭喪氣地踅進屋裡找大氅。她搭著那狐狸皮的裡子思忖,豁出去,今兒整天在跟前待命,不愁找不著機會。
她臉上辣辣發熱,低垂著頭,「二兄說得極是,學生請安心切,怕夫子久不見學生惱火,這才跑得急了些。學生是……」她吞吞口水,「是半月未侍奉夫子左右,心裏挂念夫子安康。夫子若是因此氣壞了身子,則是學生的大不孝,學生萬死難辭其咎。」
彌生聽得心裏一抽,打死也不敢有這念想。丫頭見識淺,她在京機待了三年,什麼青年才俊都見過!雖然目前沒遇上比夫子周正的,但她堅信他日定有更入眼的良人出現。不過眼下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王家那胖郎君等著納采問名,倘或現在拍了板,她的所有夢想便就此終結了。
天氣奇寒入骨,一旦無所事事,這高深的大屋子就顯得無比清冷。好在椅子上鋪了厚厚的灰鼠袱子和椅搭,腳下還踩了個炭火爐。那熱氣從銅爐蓋兒上成排的圓孔里蓬蓬四溢,一路由腳底往小腿肚上擴散,不多時身子就暖和起來。
謝家父子都是聰明人,見他鳴了金,絕不好意思再拖他作陪。謝尚書道:「殿下一路奔波勞累,臣婦早備了上房恭候。殿下早早歇息,今日倉促出迎,怠慢了殿下,明日臣再籌備,好生與殿下接風洗塵。」
他有點惆悵,「我們常做不了自己的主,即便愛了誰,最後也未必有結果。我不奢望高攀,他日覓個小家碧玉,安安穩穩過日子便好。給不了人家萬丈榮光,若是連安逸的生活也不能保證,那還不如不娶,免得拖累了別人。」
謝允轉過臉來看她,「你是有了中意的人嗎?」
彌生很不滿,「七兄這是幸災樂禍嗎?我比不得你,學堂里無法無天。」
她憐憫地望他一眼,「可是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或者我尋了機會同母親提一提,叫母親為你留意。」
再一打量,那四個裹著袖子站干岸,只有彌生一個人忙活,嗬了聲道:「這倒好,一家子幾十口,全指著細幺一個人,了得!」便叫下人拿縛帶來,綁了廣袖上來搭手,「常年不在家的,難得回來還要這樣勞累,可叫我看不過眼。」
他置和*圖*書若罔聞,連眼皮都沒抬一抬。她有些訕訕的,只得老實肅立。到現在才知道做下人有多不易,站功練來委實吃力。她想起母親給嫂子們立規矩,上房南窗下的十來塊磚都站塌了。自己琢磨琢磨怪后怕的,萬一將來嫁了王家,婆母厲害,像戲文里焦仲卿的母親一樣,到時她不單要站,恐怕還要紡紗織布……
他微頷首,臉上表情喜怒難辨。彌生咬著唇思量,既然提起了王家,正是開了個好頭,說下去也順理成章,因鼓足了勇氣道:「夫子平常忙,這趟為學生的笄禮而來,學生真是感激得緊。原還想著夫子回鄴城,學生好為夫子扶車的,可是前幾日我母親說起我的親事,只怕許了人家,就不好在夫子跟前伺候了。」
彌生聽了也要發火,按捺了半天才道:「阿兄別搭理他們,我們自家兄妹,真要忌諱那麼多,往後豈不是越走越遠了!橫豎我不怕得罪人,他們再渾說你告訴我,我逮了他們到父親跟前理論去。」
他說得頗凄涼,彌生靜靜聽,感慨道:「阿兄的胸襟叫我佩服。其實這樣也好,自己自在,又短不了吃喝。深宅大戶,人多是非也多。索性出去了,單過自己的小日子,想想是極愜意的。」
謝尚書倒覺得驚訝。這丫頭是家裡老幺,從小嬌慣著,脾氣向來耿直,在父母面前也從不下氣兒。還是恩師教導得法,有本事把她鍛造得如此恭勤,的確叫人甚感寬慰。
樂陵王卻道:「不必,家常些反倒好。年後十來日都在宮裡,熱鬧得過了頭。外埠又有官員進京朝見,王府里迎來送往也多。正藉著彌生的及笄禮遁出來,如今只願清凈。」
玄生哦了聲,「下雨天里打檐下過,滑了一跤,把孩子跌掉了。說起這個來慪得慌,我母親不問情由就罵。二嫂子可憐的,身子虛著呢,跪在胡床上打躬磕頭。真是驚著了,到現在都病歪歪的。」
她不知道父親的尺素里有沒有提及,因此分外留意他的表情。他轉過臉來,眼睛深得如一口井,「你后兒就及笄了,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怎麼,說的是哪家?」
她立起來,有些莫名其妙,「這樣晚了,誰來了?」
「怎麼不來?」彌生不解地問,細琢磨一會兒轉過彎來,「是他們和你說了什麼?」
她還知道他宴上只喝了幾盞酒,觀察算細緻的。這麼想來,他心頭火氣方退了些。
她戰戰兢兢道是,起身退到一旁。腦子裡又開始琢磨,下不為例,那應該表示自己暫且還出不了師門,還要在師父手底下調理上一陣子。她兀自歡喜,揣度著夫子可能並不贊同這門婚。真要是這樣,那真是老天開了眼了。
她不懂得成氣候是什麼概念,單因為能夠離開家而感到由衷的高興。於是她滿懷著希望,就這麼被帶到了鄴城。三年過去了,她咂出了點上當受騙的味道。靜下來的時候想一想,夫子大約也有同感。她哪裡是什麼璞玉,分明就是一塊頑石。這徒收得不上不下,如今只要認同王家的親事,夫子就可以順利卸肩了。
彌生拿著火鐮的時候,簡直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原本男人才會做的事,她辦起來也毫不費工夫。引火,支鍋,駕輕就熟。姊妹們都感到驚愕,她站在那裡,卻恍惚有了點格格不入的悲哀。
要說走運,那真是半點不假。她一直提心弔膽著,生怕父親要和夫子談起她的婚事。沒想到一頓飯下來,兩人只聊些民俗還有同僚間的瑣事,並沒有涉及王謝兩家的聯姻。
她道是,忙去打熱水,絞了帕子來給他凈手,「夫子坐得久了,活動活動吧!家君先頭差人來回話,梨園裡備了戲文和段子給夫子取樂。夫子稍歇一歇,學生服侍夫子過去。」
他招人送來他的鶴氅給她披上,「年後忙著莊子上的事,你回來后也沒說上話。我送你回去……這一年在外可好嗎?」
她垂眼道:「我倒是很想出師,年三十里和阿耶提起過。沒議成,討來一通罵。但王家的親事我也不甚滿意,王郎出了名的體胖,這叫我怎麼處?」
樂陵王道個謝,拱拱手,便由謝朝引著往甬道那頭去了。彌生對他背影拜下去,聽著腳步聲漸漸去遠了方直起身來。
「我不是深閨里的嬌娘子,我是假男人。」她垂著嘴角,盤弄手指頭。
謝允眼裡浮起無奈,「我們隔了一層,名義上是兄妹,到底不能像他們一樣。走得近了怕是要有閑話,但是我對你的心並沒有差別。雖然不是同個爺娘養的,好歹看著你長大。他們嚼那舌頭,叫人氣憤至極。」
眾人大笑,「說渾話!哪個嬌娘子比得過你去?你是巾幗英雄,文武全才!」心裏喟嘆著,到底在外求學苦,真真練得刀槍不入了似的。這樣的女子不多見,也許將來有番作為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不定。
兄妹兩個一遞一聲說著,走出去老遠。隱隱聽見街道上敲梆子,恍在耳邊。
她替他換下放涼的茶,看準了時機道:「夫子身上不舒服嗎?學生叫人拿枇杷膏來,夫子用些?」
「你嫌他胖?」慕容琤道,「說來是有些,不過男人外表是其次,要緊的還是人品操守。王潛少年有器望,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你許給他也算門當戶對。」
她手底下的幾個婢女對樂陵王殿下實在感興趣,見他生得這樣齊全,一個個紅著臉私底下偷偷打聽。姑娘們的愛慕都寫在臉上,她最體人意,索性趁著出門前的辰光細細和她們說道一番——
謝允的話正撞到她心坎上來,忙附和道:「還是六兄懂我!我也這樣盤算,只是沒有把握。我和夫子交流得少,往常不怎麼說私話。突然間去討人情,有些開不了口。」
因為起得早,哈欠一個接著一個,簡直憋都憋不住。她迸出兩眼的淚,自己拿帕子擦了擦。夜長晝短,雞叫過了兩遍,天才放出朦朧的一點微光。夫子還睡著,她怕吵醒他不敢發出聲音,坐的時候長了漸漸犯困,回籠覺睡不成,打會兒盹兒總可以的。她寬慰自己一番,曲起胳膊支著扶手,當真開始恍恍惚惚起來。
彌生不知怎麼勸解他。像他們這樣的大族一般不分家,上下百口人吃住都在一府。若是能單過,還少受些腌臢氣,可惜行不通。既然低頭不見抬頭見,這個問題便很現實地存在。嫡庶尚且有別,他的定位有點四面不著邊。連庶子都不如,充其量算個繼子。父親仁愛不分伯仲,然而婚配上艱難。女家挑郎子半點不馬虎,出身和富貴一樣重要。他要像哥哥們那樣尚公主是不能夠的。莫說公主,就連其他三姓的正頭千金都配不上,估摸著頂多就是個庶女。庶女如何在那些頭頂光環的妯娌間立足呢?還不得受盡欺凌!
大嫂子說著想起今早驛丞送來的手書,又道:「阿家同你說了嗎?九王回信,十五觀禮是一定要來的。這會兒安排了手上事務,十三動身,第二天便到了。」
她聽了惘惘的,看來還要準備一套說辭同夫子求情。當真怕什麼來什麼,她和夫子除了課業上的問答,平常是不怎麼說話的。眼下冷不丁要論起她的婚事,多少有些難為情。別的倒也罷了,萬一他和她爺娘統一口徑,也認為她當嫁王潛,那她才是徹底的窮途末路了!
謝允辭道:「天色不早了,改日吧。你快進去,別受涼。」小廝伺候著他系好了鶴氅上的飄帶,這才踏著夜色去了。
謝允和佛生有過私情,這話真是頭回聽說。她呆愣道:「我阿姊不是嫁了康穆王嗎?怎麼又有這說頭?」
他稍頓了頓道:「王潛眼下拜滄州刺史,為人審慎,舉止也有度,我看倒是門良配。」說罷似笑非笑地掃她一眼,「你自己是個什麼意思?」
「這話不對。」四嫂子說,「你是入室弟子,夫子到場見證本就是應該的。若推說忙,不肯來,反而失了禮數。」
彌生惕惕然數著時辰,三五日轉眼就過了。十二這天無波無瀾到了傍晚,她正乘著一撇斜陽坐在杌子上清點回鄴城要帶的東西,房裡侍候的婢女元香急匆匆進來,福了身道:「娘子快往前頭去,有客到!」
樂陵王殿下頗為禮遇,「謝尚書言重了,令愛聰慧過人,不可多得也。」
彌生只得躬身應是,同阿兄們恭送了父親。人漸漸散了,這時候才覺得冷。北風呼號著,檐下一排風燈被吹得左右搖晃。她搓搓兩手,回身卻見六兄謝允在垂花門前站著,頎長的身形,俊秀蒼白的臉,對她輕淺地笑。
她斂袖侍立,小心翼翼在邊上伺候茶水。想到得意處一個沒控制住,眼神跑了偏,居然和夫子的迎頭撞上。嚇得她猛打了個寒噤,再不敢隨意走神了。
謝允挑著燈籠與她照腳下,邊道:「我幾次去鄴城,本想去看你,最後都作罷了。」
幾個女孩子都是沒出閣的,推己及人,免不了「悲且傷,參差淚幾行」。
她向來敬畏他,聽他語氣不佳,胸口咚咚直跳。再小心瞟一眼,見他面沉似水,便更惶恐不安了。小腿肚發僵,手足亦無措。她站在原地進退維谷,懊惱著怎麼一疏忽真睡著了,夫子生氣也是應該的。自己不是來盡孝心,是來惹他不自在來了。當下悔恨交加,甚至考慮要不要跪下來磕頭認個錯。
他哦了聲,「王潛。」
「想是郎主信上說起了琅琊王家求親的事,殿下提前來,好同郎主合議吧!」元香又忙著給她上粉擦胭脂,道:「騰出兩天的空兒,若是敲定了好叫王家過禮。」
彌生頭皮發麻,夫子這模樣最令人害怕。加之阿耶目光如電,恨不得活生生把她射出兩個窟窿,分明是嫌她造次。她緊張hetubook.com.com得手足無措,才想起放下裙幅進門去。也不敢往上看,整整衣領便悶頭一長揖,「學生給夫子見禮,夫子新禧。」
房裡婆子和幾個婢女替她打點沐浴,她的乳娘在一旁抄著手道:「女郎整年地不著家,想是不懂。少和六郎君來往,仔細人背後說閑話。」
彌生想想,這也不失為一個周全的計劃,夷然笑道:「日後誰嫁了阿兄可是大大的福氣,阿兄寧肯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嫂嫂的。」
「且試試吧!到底是人生大事,也顧不得那許多了。」謝允道,「說實話我見過王潛,雖然體胖,但是很有才學,待人也謙和有禮。你若是單因他胖而推了這門婚,似乎太過武斷了。」
他蹙眉打量,她倒挺受用,臉上睡得紅撲撲的。小子覷他面色知道不妙,待要上前喚人,被他擺手制止了。他捺著性子踱過去,在凳腳上踢了一下,再負手站在她正對面,倒要看看她如何應對。
夜涼如水,三三兩兩的星鑲在漆黑的天幕上,似乎出奇的遠,遠得有些渺茫。他嘆了口氣,瞬間在眼前交織成濃霧。嗓音也淡寒了,慢慢道:「你是知道的,我在家裡身份尷尬。父親雖然一視同仁,我自己心裏終歸不好受。這麼多兄弟姊妹里,我只和大兄還有你談得來。何苦娶親呢!自己苦悶便罷了,再牽扯上一個人,妯娌之間也要拼出個貴賤高低來。」
她吃了一驚,「夫子來了?今天不是才十二嗎?!我十五方及笄呢,來得這樣早做什麼?」
她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夫子也說他好?可是我不願嫁……我學業未成,還沒來得及報答夫子,怎麼好這樣草草嫁人呢!」她急急說下去,「其實夫子昨兒一到,我就想和夫子說來著。夫子橫豎收了我做徒弟,求夫子顧念則個。叫我有機會,以後好好報答夫子!」
「我料著妹妹定是著急來拜見師尊,才會這麼匆忙的,可是嗎?」二兄笑著替她解圍,「如今大了,更要知禮。快給夫子認個錯,求夫子恕罪。」
彌生揭開盅蓋兒,把勺子呈上去。他慢慢用了幾口,看臉色像是緩和了。她略鬆口氣,卻也不敢怠慢,招人往銅爐里添些新炭,親自捧到他腳邊,賠笑道:「天冷得厲害,夫子莫凍著。踩在上頭焐一焐,可暖和呢!」見他只穿了件齊膝大袖衣,又道:「夫子眼下要讀書嗎?久坐不動,寒氣要入骨的,學生給夫子添件衣裳吧!陽夏不像鄴城,人口少,四周屋舍稀疏,風也比鄴城大些。」
彌生並沒有那些忌諱,邊忙著撈袖子熏餅子邊道:「孩子家,有什麼可計較的。我先頭想問,一打岔忘了。上年我走的時候玄生姐姐的二嫂有了身子,怎麼如今不見孩子?」
慕容琤在裡間收拾停當了出來,小子一打軟簾,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藻井下掌起了一溜描花八角油紙燈,正門上的排簾高高打起來,地心供了個青銅禁,熊熊燃燒的火耀得滿室輝煌。
她愁眉苦臉道:「王郎體胖,具服大焉。其寬六尺,橫陳如彘……夫子,這話您聽過嗎?」
她站在外間的多寶槅前吩咐人準備青鹽。也不知夫子什麼時候起身,抬來的熱水怕冷了,打發人拿厚褥蓋著桶。等了好久裏面也沒動靜,彌生便尋張官帽椅坐了下來。
再到堂屋裡,他仍舊不溫不火地捧著那本《齊諧記》看。她不好出聲打斷,上前給他披上氅衣,便靜靜退到一旁侍立。
樂陵王仍舊是一貫冷冽的神情,似乎礙於她父親的面子才容她免禮的。然而又不算真正寬宥,詰責道:「你入我門下時我就訓誡過,正色端操,清靜自守。如今看看,你可曾按我的話做?」
熏爐頂上香煙裊裊,屋裡靜悄悄,唯有他翻動書頁的短促清脆的聲響。不知是不是來時路上受了涼,他有些咳嗽。每每蜷起半拳擋在口前,那纖長潔白的手指如珠如玉,倒比女孩子的還要漂亮。
次日五更,彌生便到夫子下榻的園子里候著了。
「殿下行九,諱琤,是拓跋皇后的第四子。初封樂陵郡公,聖人御極後晉爵為王。現今官拜司徒,又兼太尉。」她半抬著眼看屋頂的蓮花藻井,信口就說出一串溢美之詞來,「殿下音容兼美,學涉經史,聰慧夙成,謙慎寬厚。讀書目下十行,覆棋不失一道,聖人與皇后甚愛之。你們說,有這樣了不起的夫子,是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
不知紡紗織布夫子教不教?她把自己逗得發樂,調過眼來快速瞥了瞥他。他低著頭,眉目清冷。但比起訓誡時候的疾言厲色,這刻倒顯出罕有的寬厚。彌生沒面過聖,但聽說聖人當初是有名的美男子,夫子這花容月貌想是隨了武定皇帝。不過再好看,總是板著臉到底不大妙。夫子深沉能斷,學生們都知道。美人過分嚴厲,也叫人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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