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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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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無計

第六章 無計

她頓感頭皮發麻,針扎了似的跳開一大步。載清莫名其妙看著她,「幹什麼?抽風嗎?」
次日上路,夫子心事重重。彌生只道他還在為晉陽王遇襲的事傷懷,便在邊上小心開解著,「夫子別難過,那幾個人也說了,大將軍沒事。不過傷了腿,頤養幾日就痊癒了。」
彌生聽得縮脖子,諾諾道:「我記住了,謝謝大兄提點。」
彌生啐了口,「你才多大的年紀,就想著要娶妻?人家夫子都二十五了,還孑然一身呢!」
她最禁不起激,聽他這麼一番話,立刻大義凜然地豁出去了,握著拳頭道:「學生忠心耿耿……擋刀就擋刀,我謝彌生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他卻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如今是我大兄,不知再過多久會輪到我。」
慕容琤索性停下了步子,他一停不要緊,四周一圈的人都跟著站定了。個個鬧不清狀況,滿臉的不明所以。
她平時很少出門,更不知道晉陽王府在哪裡。看車直向西趕,將到金明門時又右轉。探頭一張望,原來已經到了金墉城附近。
彌生恍恍惚惚愣了好久,也沒辨清夫子話里的意思。是說她捨不得自己的小命?還是他捨不得叫她送死呢?有學問的人說話都是這樣,叫人猜謎一樣琢磨半天。她背過身去緊了緊腰上的束帶,料著是自己多心了。一面又懊惱起來,夫子長得好看,溫和的時候眼睛里含著千山萬水。分明是不經意的一句話,也能讓人想入非非啊!
龐囂別過臉看她,無奈地蹙蹙眉,「罷了,我不和夫子說。但只這一回,可記住了?」
彌生白眼亂翻,「牽搭上我幹什麼?和我有什麼相干!」
說出來不怕別人笑話,她看著案上的文房四寶,哭得前襟都濕了。但是哭過之後沒辦法,還是決定挑燈夜戰。夫子明早就要,若是抄不完,接下來不知又有怎樣的懲罰。
他鬆開她,把她面前的紙筆都騰開,拉過那盅羹推到她面前,「趁熱吃吧!今夜在太學過夜,我叫人回去收拾院子,明日可以回家了。」
載清遲鈍地哦了聲,「你這趟回去有沒有定親?」
「可見你是個口蜜腹劍的人,先前還說為我肝腦塗地的,眼下又退縮了?」他斜著眼睛哂笑,「我教的好學生,別的本事沒學會,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倒運用自如。」
彌生道是,「我的好日子到頭了,以後和夫子一道上學,一道回府……」她抱住頭號了聲,「夫子怎麼樣你是知道的,我這下子算是完了。」
慕容琤進門的時候,她正咬著牙奮筆疾書。纖弱的身影,雪白的袍襦。因為沒有束帶,看上去頗有些弱不勝衣的感覺。他瞧見她那副咬牙切齒的勁頭,不由輕輕地笑,竟發現生活突然多了很多樂趣。
他愛胡扯,彌生也不兜搭他。先頭課上得好好的,硬被他拖出來。眼下也回不去了,就靠在亭柱上朝外看。
夫子有個得意門生叫龐囂,是所有入室弟子中資歷最老的。他領著眾人高呼「夫子安康」,復笑道:「這兩天風雪大,夫子此行路上辛苦。學生們算著時候,不想猜得准,今日果然就到了。」
彌生忙縮著脖子鬆了松繩結,只是納悶夫子怎麼和從前不同了。這樣壞,授課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
她不情不願地重又把筆拾起來。夜涼如水,她盯著開叉的筆頭髮了會兒呆,腦子也凍得轉不動了。沒有炭盆的日子很難熬,她開始想念家裡的銅暖爐。如果寫字的時候腳下踩一個,大概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大火氣了。
彌生自己倒要笑,她想起個民俗來。說東西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這比喻用在她這裏不算貼切,但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她覺得她家夫子是最好的,不單慕容氏里,甚至整個大鄴都找不出第二個來。當然了,如果能對她再慈愛些,那就更無懈可擊了。
銅爐里火燒得正旺,她蹲在那裡掬了滿懷的火光,已然心滿意足了。口裡諾諾應著,「我省得,臨睡窗戶開道縫就成了。」又想起今早夫子說要去晉陽王府的,便問:「夫子去探望大將軍,叫學生一道去的,究竟是什麼時候?」
《出師表》全文抄寫,共有一千五百二十二字。若是抄上十遍……彌生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慕容琤頷首,「依你說,這樁事情誰的嫌疑最大?」
她這麼胡思亂想著,樂顛顛下車追上夫子。夫子低頭看她一眼,眼神明亮潔凈,像三月里溫暖的陽光。
彌生忙領命往下處跑,所幸不遠,幾步路就到了。手忙腳亂地摘了暖兜戴上www.hetubook.com.com,到太學門口時夫子還沒上車,正站在閥閱旁朝大門裡看。見她來了便踅過身登上高輦,後面有架小車候著,想來是為她準備的。她麻溜地鑽進去,馬蹄嘚嘚,開始行進。
慕容琤視若無睹,掖著袖子復朝前去。到了屋前上台階,眼角下意識一掃,她沒有跟來,還立在那裡。載清不知和她說了什麼,被她飛起一腳踢中脛骨,直愣愣跌坐在了地上。
彌生知道龐師兄是顧全她面子,罵也只罵載清一個。自己不好意思,先怏怏紅了臉,細聲哀告道:「大兄別告訴夫子,我們知道錯了,下回不敢了。」
她很認真地考慮了下,「也要看合不合眼緣,太年輕的處世不老到,為人輕浮又不好。」
天黑了,燭台上掌了燈。火光跳動,滿屋子的家什擺設也跟著晃悠,一如她鬱結難解的顫抖的心。她恨天恨地恨自己,怎麼會這樣疏忽,正巧被夫子揪住了小辮子。她不屈地想,認真說起來載清也有一半責任。要不是怕夫子看出筆跡,她真應該請他分擔一大半。
彌生似懂非懂地仰望他,想了想道:「夫子的意思,莫非是要把我舉薦給大將軍?」
她正神遊,他突然喊了句「細幺」。她怔怔轉過臉來,夫子從沒叫過她乳名,何況她現在有了小字。就是叫「無咎」,也比叫「細幺」合適吧!不過腹誹歸腹誹,她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糾正。順從地哎了聲,「夫子有什麼吩咐?」
汲郡離鄴城不遠,趕得急些,三四個時辰就到了。
彌生有點不好意思,「用得少,上回墊過桌腳。」
她噎了下,悶頭去扒宣紙。這也算小小地報復到了吧!反正不管了,大不了罰抄再加量。虱多不癢,到時候完不成,夫子總不見得打她吧!
載清仍舊對夫子懲戒彌生的事感到不解。兩個人座位靠得近,他進了學堂就在邊上探頭探腦。博士在上面講解《隸續》,他在下面踢彌生的凳子。見她不搭理他,越性兒探過身去扯她衣袖。她轉過臉狠狠瞪他,恰巧被授課博士看見了,嗓子清得震天響,「張載清,謝彌生,你兩個要搗亂就給我出去,免得在這兒打攪別人。」
慕容琤有種頭痛的感覺。以往他也曾罰她,細算起來這回罰得不算狠,這麼點事哪裡值得一哭呢?他重新踱過來,籠著廣袖道:「我罰你罰錯了嗎?從前沒見你這樣,這趟卻恁地委屈?」
彌生覺得不可思議,「這麼說來,要男女混在一處?夫子這樣嚴厲,定不能答應!」
她呼出一口白霧,心裏感到安寧自在。她一直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因為知足,所以無所顧忌地快樂著。喜歡下雪天,為了賞雪連冷都不怕。她的生活應該算比較從容的,她喜歡四平八穩的日子,偶爾來點小情調,自己讓自己高興。
十幾道視線都朝她射過來,伴著甬道兩旁松風颯颯,彌生瞬間覺得天變矮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垂著嘴角,一副可憐的面相。夫子真是半點面子也不給她留,當著這麼多人罰她!怎麼說她已經及笄了,要罰也該私底下罰才對。
載清正不願聽他老生常談,拉著彌生就往外走。彌生哎哎地喊,直到了西邊的角亭前才停下。她甩開他的手,退後幾步,在兩人之間畫了條線,「喏,楚河漢界!從今天起離我三尺半,否則就別同我說話。」她低聲道,「夫子要罵的。」
彌生跟在龐囂身後進了官署。夫子才從朝堂上回來,一身緋衣金帶,越加襯得他丰神俊朗。他負手立在幾塊被爛泥糊得稀髒的拓碑前,垂首看了半晌,回身囑咐門下行三的晏無思,「先放著別清理,等我回來再說。」又順便瞥了瞥她,「你就這樣去嗎?外面冷得很,回去拿件大氅。我在門上等你,快著點。」
她嚇了一跳,「學生只怕力不從心。人家動動小指,我就彈得八丈遠了。」
彌生撩起氈子看,年味還沒有退盡,橫街上的一切都是新鮮的。鋪子換了簇新的市招,民宅換了鮮紅的對子和橫批。因著正趕上早市,一路走來全是叫賣聲。街邊有熱食,蒸籠疊蒸籠,足有五六尺高。架在大鐵鍋上,鍋沿口粗壯的布繩勒不住熱氣,從下往上蓬蓬地蒸騰,把半條街瀰漫得雲霧沌沌,連風裡都隱約含著甜味。
載清看她一眼,暗忖這沒心沒肺的傻大姐,自己長得標緻自己不知道。也是的,連鏡子都拿去墊桌腳的人,知道什麼好賴!東邊樂堂里有琴聲傳出來,他悠哉地打著拍子,囫圇道:「沒見www•hetubook.com•com過你穿窄衣的樣子呢,打扮起來大約是可以看看的。」
龐囂有一瞬回不過神來,古怪地覷了他一眼,未敢多言,領命應了個諾。
她點頭不迭,「多謝大兄!」
角亭正對著後門,門外是一條長而直的水榭,直通到湖上去。那是個小碼頭,太學里好多儒生回鄉走水路,到年關的當口這裏極熱鬧。昨夜又下過一陣雪,地上都是白的。雕花門兩側挨牆腳的地方種了成排的梅樹,欹枝伸展。積雪覆蓋下綻出一簇簇的蕊,遠看過去樹頂卻是粉色的。白雪擁梅,還有圍牆頂上間或露出的斑斑灰瓦,襯得這琉璃世界詩畫般淡雅雋永。
載清點了點頭,半邊屁股搭在石碑上,「朝里有人具書上表,說大鄴如今和前朝不一樣,天家女眷也是鳳子龍孫,公主們單養在深宮裡做女紅,弄得和民間女子沒有兩樣了。應當到太學里習學,夫子身為太學祭酒,又是公主們的哥哥,專開個女學也是易如反掌。」
他乜了她一眼,「這會兒又變成好人了?」把爐子放在地中間,回身囑咐著:「新添的炭,別挪得離胡床太近,仔細有炭氣。」
慕容琤挑了挑眉,「我只問你瞧得上我這樣的人嗎,又沒有別的意思,你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他一手支著下頜,狀似無意地沖她飛了個眼色,「莫非你當真對我有想法?」
彌生滿腔酸楚,負氣道:「夫子罰得對,學生不敢委屈。夫子說從前,其實我哪回受罰都哭,只是夫子沒有看到罷了。」
她暗暗吐舌,僭越呀!聖人還未冊立太子呢,他卻儼然以儲君自居了。難怪常聽師兄弟們說大王琮驕矜自負,人活得太張揚了有什麼好處呢?處處樹敵,叫人追殺。相較之下夫子就踏實多了,翩翩濁世佳公子,恭勤慎密,進止都雅。萬丈光芒都掩蓋在溫潤的外表下,偌大的皇族中,儼然是一股清流。
她索性撂了筆伏在書案上,墨汁濺到衣裳上也不管了,咕噥著應道:「我在太學三年,和師兄弟們一向是這樣相處的。夫子的吩咐我記在心裏,但是別人同我說話,我不好置之不理……」她開始抽噎,「夫子為這個罰我,我也認了。可是天這樣冷,又沒有火盆取暖,我的手連筆都握不住了。」越說越凄涼,最後終於號啕大哭。
載清嘖了一聲,「你這樣的姑娘真少見!」轉而上下打量她,「那你如今要鏡子幹什麼用?還打算梳個驚鵠髻不成?」
還沒待她回答,龐囂隔空點了點載清,恨不得把手指頭戳到他腦門上去,「你仔細些,帶這樣的頭!讓夫子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
她復低下頭去,嘴裏嘀咕著:「我哭也不可以嗎……眼睛長在我身上,我愛哭就哭……」
他悶聲笑起來,「這個比方好,你的幺蛾子是太多了,所以換個字,日後就太平了。」
彌生倏地一顫,心頭怦怦直跳,暗道夫子這玩笑開得過了點。她年輕輕的小姑娘,實在經不起這樣的調侃啊!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便搓著手訕笑,「夫子別拿學生打趣,夫子是人中龍鳳,學生可不敢肖想。」
「叫無咎。」她笑了笑,「我那面鏡子拿回來了嗎?」
彌生多少感到意外,心裏納悶著,夫子也有法外開恩的時候。既然發了話,她自然可以大大地鬆快了。眼見著他出了她的屋子,料想後面應該沒什麼事了,胃口也變得大開。揭開盅蓋看看,是香齏羹。做得很是精細,不像是太學伙房裡出來的,大概是專門給夫子開的小灶。她吃了兩口,味道也不錯,心情漸漸跟著好起來。
她垂著兩手立在那裡,呆若木雞。怎麼回事?是她哪裡說錯了嗎?她明確表示不敢肖想的,是不是夫子不小心聽岔了?真是天大的誤會!她急於撇清,語氣自然就沒那麼溫煦了,一迭聲道:「不是不是……學生對夫子只有敬仰,絕無其他不純良的念頭。夫子是天上的太陽,學生直視都怕晃眼,哪裡敢有其他!學生一片赤誠,蒼天可鑒哪!」
入城走的是建春門,儒生們大約早就收到了消息,街口拐個彎,還沒到太學,遠遠就看見一群褒衣博帶的太學生們站在華表旁。認出了趕車的人,立時紛紛俯首長揖下去。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見夫子對哪個弟子這樣好過?不瞧你是女孩兒,定不會叫你到他府里去。」說著壓下嗓門,「風聞樂陵王府里養了幾個世間難得的美人,都是南苑王進京時帶來贈予夫子的。原本有十個,後來就像散財似的,東一個西一個零零碎和*圖*書碎都打發出去了。如今就剩兩三個了吧,所以夫子不娶親,也不覺得寂寞。你進了王府,頭樁事情先把這個打探清楚,再回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個美法,和你相比又怎麼樣。」
他聽得變了臉色,「你說什麼?是來教訓我嗎?」
她囁嚅了下,忙不迭否認,「我可沒說,是夫子自己說的。」
龐囂躬著身道:「大將軍那頭倒平靜得很,但是宮裡的意思是叫嚴查……查來查去,最後不知落到誰的頭上。」
她並未像他預想中的那樣誠惶誠恐,甚至連筆都沒有停,啞著嗓子說:「多謝夫子,學生不餓,暫時吃不下。」
載清見她不答,自顧自地搖頭,「看你這模樣就知道沒有,若是定了親大概也不會回來了。你看看人家樊娘子,走一步路都透著神韻。」他把視線調到她身上,「你再瞧瞧你,一點都不懂得怎樣勾男人的心。」
彌生拎著袍角先跳下車,回身接應夫子,他面無表情地從腳踏上下來。那副自矜的神氣,和他高山仰止的身份依舊很搭調。
原以為夫子是回官署歇著了,沒想到他在外頭轉一圈又折了回來。這趟不一般,親自拎了個銅爐。他是尊貴至極的出身,沒幹過粗使的活兒。錦衣玉帶裝點著,和欠著身子提爐子的模樣有點不搭調。但在彌生眼裡,形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大得多。
他說:「跟緊些,別走丟了。」
這個劣徒!才吩咐過的話,轉眼就忘到後腦勺去了!他蹙眉望著她,「謝彌生,回去給我抄十遍《出師表》,明日一早就交給我。」
眾人聞言紛紛長揖告退,慕容琤擱下手裡的茶盞問:「晉陽王府上可有什麼消息?」
他一哼,「所以往後要你時刻隨侍左右,若有人行刺,你也好替為師擋擋刀子。」
載清咧嘴道:「我辦事你不放心嗎?磨得又光又亮,我試過了,點著蠟燭也照得清楚。不過才送去的時候真掃興,鋪子里的老闆嫌棄得很。問我是不是掉進滷水里了,怎麼埋汰成那樣!」
這是個比較現實的問題,彌生單純的腦子被絞得有點痛。別人怎麼樣她管不著,夫子離她近,平常哪怕再嚴苛,到底是她的師父。他若有個三長兩短,她心裏也不能好受。她愁悶地望著他,「所以夫子要多加小心。當初諸王不是都有儀衛的嗎?我知道現在只有夫子王府里的都打發乾凈了,這麼下去太吃虧了。萬一有個什麼,只靠夫子單槍匹馬,怎麼應付得過來?夫子還是重建儀衛吧!一心做學問固然好,但不能把安危置之度外。真要這樣子,別人背後定會取笑。」
龐囂道是,和眾人簇擁著他進大門。往右比了下手勢道:「前頭屋子裡燒了炭,學生們準備好了熱茶湯。夫子和師妹且歇息一陣驅驅寒,過會兒學生有些俗務要稟報。」
他踱過去,立在邊上看了一眼。字跡還算工整,握筆姿勢也不賴。不過倒不是沒處挑剔,只是總生怕把她逼過了頭,他那點苛刻的要求權衡權衡還是咽了回去。
慕容琤不耐煩,擰著眉毛道:「不過說笑,你這樣認真幹什麼!天色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說起這個就觸到了她的痛處,她現在應該睜大眼睛觀察大鄴的親王們。可是夫子的眾兄弟都是有妻室的,她嫁給誰去?況且和夫子平起平坐也不太好吧,簡直大逆不道!
她無話可說了,換個就換個吧,橫豎也無傷大雅。細琢磨起來,的確是那個腰更有味道些。她沾沾自喜,不經意一瞥,夫子的視線停在她腰背間。她順勢往下看,不由得老臉一紅。太學里的袍襦原本寬敞,是她大意,剛才玉帶收得太緊了。難怪夫子會莫名冒出這麼一句來,她把自己弄得腰是腰臀是臀,簡直曲線畢露!
彌生還在因為他剛才的行為回不過神來,但是她很快意識到夫子也犯了錯。好機會不容錯過,就算心慌,仍然紅著臉道:「學生有句話和夫子說,夫子不能隨便碰人家手的。雖然您是尊長,到底男女有別。同師兄們說話都要離得遠遠的,夫子不避諱,橫豎不大好。」
她白了他一眼,「我今早聽見魏師兄和龐師兄說話,好像是太學要收女學生了,有沒有這說法?」
他不說話,慢慢退迴圈椅里。鬢角兩側綬帶低垂,襯著那雪白的袍襦,紅得奪目。
彌生悄沒聲地落後了些,心裏暗自得意。果然回來了就不一樣,夫子平常忙,身邊怎麼能少了辦事勤勉的大師兄呢!既然有人侍候,想必就沒有她什麼事了,她樂得逍遙自在。正兀自盤算著,肩膀被人頂和-圖-書了下,轉過臉一看,是平常走得比較近的載清師兄。
他斂盡了笑意,哦了聲,「要入你的法眼果然不易,那麼我呢?我這樣的可行?」
這下子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大眼睛里迅速聚起了霧氣。他沒想到她居然要哭,登時愕然,「怎麼?大了,反倒愛哭鼻子了?」
龐囂邊走邊道:「你是知道夫子脾氣的,他三令五申的話你一再違背,對你可沒有好處。還是自省些,別惹他生氣。近來學里有些俗務要整頓,朝中又出了大將軍遇刺的事,他心頭積壓的東西多了,心情難免受影響。你再給他添堵,他不高興起來,大家都要遭殃的。」
這麼說來也是,先頭縱然留意她,但細節上的關注和現在相比,怕是連一半都不到。她哭她笑,他全然不知道。原來回回都傷心得那樣,想起來也可憐得緊。
他怡然靠在圍子上,灰鼠領子托著一張漂亮的臉,嘴角帶著促狹的笑意,「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往後便叫你細腰了。」
龐囂是夫子的左膀右臂,借她顆牛膽她也不敢跟他抬杠。她和載清落得有些遠了,下意識朝前看看,還想問問他過年可遇到什麼趣事,誰知那麼巧,夫子偏偏回頭一顧,眼裡含著警告的意味。她才想起來,夫子對她有過「三尺半」的訓誡。彌生忙不迭估算載清和她的距離,不幸得很,分明兩尺不到。
彌生白他一眼,「我前日及笄了,師兄不知道嗎?及笄的女子應該梳妝打扮,休沐的時候還不作興我穿雜裾垂髾嗎?」
「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我才不願意過問!」彌生很鄙視他,「夫子的愛妾,豈不是小師母?你問長問短的,要作死嗎?」
他抬起眼打量她,「取笑我兩耳不聞窗外事,是個書獃子?」
她抄得怨啊,怨氣衝天!越抄越委屈,越抄越惱悶,把筆往地上一砸,跺著腳說:「豁出去了!」此番壯舉的確令她得到了片刻的暢快,然而剛坐定,立時又覺得後悔。和夫子唱反調是什麼下場,她不敢想象。後果會不會比這個嚴重百倍?萬一發狠讓她抄《班超傳》,那她的小命豈不交代了!
載清擺了下手,「渾說什麼!師母是人人能做得的?姬妾不過是玩意兒,我稀奇那些艷名,不知道同你擺在一起,可壓得過次序去。」
她惶駭地盯著夫子,「了不得,這下子死定了!」
龐囂垂著眼沉吟良久,那口膠州音卻越發明顯了,「依學生淺見,四位嫡皇子中二王性雌懦,夫子淡名利。如今大將軍遇襲,恐怕最不利的就是六王殿下了。」
載清不理她,小眼睛里精光四射,「你不懂,夫子是什麼出身?莫說二十五,就是五十二也不愁沒有女人投懷送抱!哎,我聽說你要住進樂陵王府了?是夫子的意思?怕你宿在太學不方便嗎?」
他突然嘆口氣,自己莫名其妙退了一大步,「我說讓你吃東西,你不是冷嗎?吃了會暖和些的。」他看看堆疊的白折,拿起來隨手擱到邊上,「算了,抄了這麼多夠了。」
慕容琤倒沉默了,頓了頓才道:「明日下朝就去,屆時我打發人來叫你。」
慕容琤皺了皺眉,「有那麼冷?」也沒想太多,直接去抓她的手,一觸之下果然冰冷徹骨。他才想起來女子體弱,她在陽夏時包得嚴嚴實實,回了鄴城就是這樣一副慘況。挨餓受凍不算,還要被困在那裡不得走動。如此這般一比較,委實是受了大罪了。
慕容琤邊走邊問:「我不在,這幾日學里一切都好嗎?」
他蠻意外,卻不覺得生氣。在牆邊的圈椅里坐下來,哂笑道:「好好的,怎麼吃不下呢?是氣的嗎?為師罰你抄《出師表》,你心裏怨恨難言?」
她剛要點頭,卻發現他在她指尖輕輕一握,旋即放開。她怔了怔,彷彿是個錯覺,分明清晰的,但又有些不知所起。她蜷起手指,廣袖在身側水浪一樣地拍拂。再抬起眼,他由王府里的家奴陪同著,已經漸漸走遠了。
不過那手真小!他留心比了比,把自己的五指包攏起來,足夠將她困在掌心裏。他用力握了握,想渡她些暖意,但只一瞬又覺得可笑。他是個可以供人取暖的人嗎?只怕說出來,連自己都難以相信。
晉陽王是聖人第一子,朝野內外名頭響噹噹的大人物。權勢滔天,府邸自然也是極盡華麗的。越過高高的門楣,內宅飛揚的單檐廡殿頂像雄鷹伸展的翅。人字斗拱下攢著精美的彩繪,連大門前的基柱都雕成寶裝蓮花紋。這樣的規格是一般親王用不起的,簡直比皇城大內差不了多少。
和_圖_書怎麼能混在一處!南邊的半個園子不常用,另外隔開就是了。人家拿你說事兒,既然門下有女學生,也不在乎多帶些。夫子那裡不好推託,當然要答應下來的。」載清咧著嘴笑,「公主進學,還少得了那些到年紀待選的名門閨秀嗎?定然是來了一撥又一撥!如此甚好,往後讀書有奔頭了,我這枯萎的人生才有希望開出花來。」
「我瞧你沒吃晚飯。」他把手裡的蓋盅放到她邊上,「先把羹吃了。」
載清連連搖頭,「你沒有長進,好歹成了人,還這麼沒大沒小?我是你師兄,整日里只知道同我耍橫,怎麼沒見你和龐囂高過嗓門?」
她站起來,歪著腦袋看了他半天,「夫子,大將軍有年紀了,學生今年剛滿十五。」
「及笄了?小字定下沒有?」
龐囂復看她一眼,真正的半大孩子!個頭不小了,心智卻還未開足。說她傻,卻很聰明,大事上有副剔透的水晶心肝;說她聰明,有的時候腦子不夠用,總是渾渾噩噩弄不清楚。他私底下嘆息,到底閱歷太淺,要堪大任,只怕還要夫子悉心調理。
慕容琤卻真的被她氣著了,這丫頭蹬鼻子上臉,膽子越來越大!他在一旁陰惻惻盯了她半天,她連頭都不抬一下。他冷哼,如今了得,眼裡是沒有他了!他隱忍著不好發作,其實她說的未嘗沒有道理,只不過他從不認為自己和旁人一樣罷了。如果要斥責她,似乎也找不出理由來。
這話被別人聽見肯定驚脫眼珠子,但是她和載清在一起,張嘴閉嘴從沒有過好聲氣。大家都已經習慣這種相處之道了,不以為然,很是鬆散。
她有點為難,「此幺非彼腰,學生的幺……」她認真地想想,「是幺蛾子的幺。」
彌生狠狠瞪著他,「你心裏愛慕人家,自然百樣都好!誰說我沒有神韻?我如今穿著和你一樣的袍襦,叫我怎麼展現我的綽約風姿?你見識淺薄,書也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脾氣倒挺大。」他嘆了口氣,「世人讀書,哪個不是打這兒過?若是自律,就不會有眼下這事了。我在宗聖寺里同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當時答應得很爽快,一回來卻忘到腳後跟去了。」
夫子拂袖而去,彌生回過身恭送他,看他走遠了,這才兩手一兜,捧住了臉。手裡滾燙,她自嘲地笑笑,她的蠢相大概都落在他眼裡了。這還不算什麼,如果夫子真的有意要把她配給晉陽王,對她來說豈不是滅頂之災嗎?一個三十多的半老頭子,年歲幾乎要趕上父親。她嫁郎子是要嫁真心相愛的,可不是為了再找個阿耶來管束著她!
慕容琤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隔了陣子站起來踱到窗前,換了個比較通融的口氣,「你去料理一下,在我官署里辟個屋子出來。彌生及笄了,不方便再與師兄弟們廝混在一起。往後除了夫子教學,旁的都到單間里去做。我有時忙,顧不過來,你是師兄,多指點她些。她雖十五了,到底還小。若是犯了倔或忘記了什麼,你好好同她說,別罵她。」
這裏立了一陣,卻見龐囂從廊下拐過來,遙遙招手喚她:「夫子下朝回來,這會兒要往晉陽王府去了,傳你隨侍。」
總要讓她長點記性才好,他狠了狠心邁進暖房。身後是那入了室的一干弟子,鞋履踩踏的聲音在密封的屋子裡迴旋放大。他到正座落了座,官署里的太學博士們又來見禮,一堆拉拉雜雜的客套說辭,被他含笑敷衍過去。龐囂跟了他多年,很有眼色,稍待一陣便道:「夫子勞頓,諸位師長師弟們先請回吧!容夫子歇息會兒,我在這裏伺候便是了。」
載清這才明白,「那昨天罰了十遍《出師表》,為的也是這個?」他嘖嘖道:「夫子是瞧你沒個女孩模樣,也替你著急呢!若不調理好,將來夫主是要嫌棄的。」
她歡快地迎上去,滿心滿眼的感激,「謝謝夫子,夫子真是個好人!」
她嗯了聲,依舊維持那個姿勢。爐里傳來炭爆裂的聲音,紅光照亮她的臉,光緻緻的,帶著柔軟的、難以言說的美。他心裏湧起一股凄涼來,「細腰,大將軍是嫡長子,將來要繼承大統的,這個你知道嗎?」
他瞧著她的樣子卻喟然長嘆,「唯恐捨不得罷了……你還是保重你自己吧,比替我挨刀要緊得多。」
她應了聲,提著袍角迎上去。載清站起來,拔長脖子喊:「彌生,你要上晉陽王府去嗎?」
言下之意是嫌晉陽王老嗎?慕容琤笑起來,「你選婿有那麼多要求?胖的不要,老的不要,那你要什麼樣的?十七八歲的翩翩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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