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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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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因循

第八章 因循

她點點頭,「我懂。夫子也不願泡在這個大染缸里,對不對?可是沒辦法,您姓慕容,生來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厭煩,到底還是逃不脫。」
「是嗎?」他仍舊淡淡的,「唱詞呢?」
邊上四五個孩子打著哨兒呼嘯而過,帶起他們襕袍上的穗子。街道兩旁的風燈上糊著五顏六色的燈罩,走一程換種光。夫子神情依舊淡然,他的舉止和態度是可以分開的,彷彿和她十指相交的是別人。
婢女在前面挑燈而行,彌生對掖著袖子跟在後頭。九曲十八彎地轉了半晌,頭都有些暈了,才發現走的並不是來時路。夫子已經挪到休憩的內院去了。那地方叫靜觀齋,檐下掛著夫子親筆題的牌匾,大門兩側燈龕里的火把子熊熊燃燒。的確是靜得很,進出的仆婢提著氣,下腳都是極輕的。這麼多人,竟連一聲咳嗽都不聞。
她闖了禍,有些惘惘的。不過他說夫妻相差十歲開外的有好多,難道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扔給晉陽王嗎?她突然憤憤不平起來,她好歹是謝家女兒,何曾沒落到要給別人做偏房的地步呢?雖然那個晉陽王論姿色也是妖嬈一枝花,可是名聲不好,貪財好色佔全了。尤其是他府里的姬妾,都是什麼樣無才又無德的女人啊。
她真是嚇著了,咬著唇不說話,直拉著他走了好遠才停下。停下來仍舊后怕,蹲在地上抽噎,「我不住這裏,我要回太學。」
他起初不理她,她倒的茶也不喝,只扭頭看著窗外。她在邊上伶仃站了半天,到最後沒法子了,只好給他賠禮道歉,「夫子,先頭是我的錯,快彆氣了。我以後聽你的話,你不叫我搭理誰我就不搭理誰。我也不敢耍脾氣犟脖子了,橫豎夫子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這樣成不成?」
她不管他怎麼嘲諷,拉著他快步走,邊走邊道:「好好的,哪裡不好建府,做什麼偏建在這裏呢……學生求夫子開恩,准我回太學住吧!我日日經過這裏,早晚會嚇死的!」
食案上整齊擺著碟盞,個個拿盅蓋倒扣著。夫子並不在裏面,她四下里看看,「殿下人呢?」
彌生就是這樣的性子,只要順眼的,看誰都可以發掘出優點來。因為她們是夫子親近的人,她立刻把她謝家女郎的驕傲擺在了一邊。帶著敬重地欠欠身,在她看來,敬重她們就是敬重夫子。誠如她和載清說的那樣,她們算半個師母吧。夫子的房裡人,總不會低賤到哪裡去。
皓月忙道:「既然女郎不愛穿這個,那換一件就是了。我瞧那件藕荷素紗的蠻好,女郎且稍待,婢子這就去取。」
「識時務者為俊傑,嵇康太過孤高,這點就不及山濤。」他喟然長嘆,「很多時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走。比方從政,不是不想遠離,是不能,做不到。我這麼說,你懂嗎?」
彌生恍惚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琴操博士授課時,她和載清正在外面賞雪景呢!所幸她還聽到了一些,便含糊著道:「教的是孔子的《猗蘭操》,用五弦琴,黃鐘律調。」
學生們忙長揖,載清伸伸舌頭,「夫子喚你回家呢!」
他緩了半天才擺手,上回他為了套話也這麼問過她,當時她還扭扭捏捏不肯回答。眼下冷不丁提起,反倒叫他措手不及。但驚訝歸驚訝,聽上去還是很受用的。面上佯裝著,「姑娘家要自矜,怎麼好隨意說男人長得好看!」
這是什麼意思?暗示他可以做她父親了嗎?好得很!嫌這個老、那個胖,現在越發能耐,嫌棄到他身上來了!他的臉板得像外面的穹隆,陰雲密布,「你非要和我唱反調,唱到我罰你為止?你挨罰上癮嗎?」
她是最愛湊熱鬧的,幾乎想都不想就要點頭。恰巧夫子從堂內出來,把他的書袋掛到她肩上,沒有看她,錯身而過,只道:「回家。」
皓月一聽,拉下臉狠狠白了她一眼,「就知道渾說!郎主只女郎一個女弟子,若不看顧著,謝閣老面上也難交代!杵在這裏做什麼?還不把鞋拿來!郎主八成等著,早些過去點個卯,或者立時就叫回來歇著了。」
她悄悄紅了臉,夫子專心致志的時候真好看。人長得勻停,就連拿著鑿子的樣子都像一幅畫。偏偏這麼美的人,生了個嚴厲苛刻的壞脾氣。要是謙和些,有二王一半的耐心和弘雅,那就十足的完美無缺了。
這倒夠她好好琢磨一陣子的。若論夫子的脾氣,其實她了解不多m.hetubook.com•com,或者應該說深不可測。前一刻還談笑戲謔的,后一刻又拉臉子擺譜。好些人說女子善變,可是她覺得用在夫子身上也很合適。只不過這話心裏想想便罷,真要說出口,她是萬萬不敢的。
他的手總和她的磕在一起,磕得久了,糊裡糊塗就被他包在了掌中。她不敢動,人都有點暈眩。他的拇指在她手背的一小片皮膚上摩挲,一點一點,輕輕的。兩個人都是廣袖,垂下來蓋過指尖,她想這樣倒可以避人耳目。袖口的蓮花紋交疊在一起,她低下頭,僅剩的從容都被絞了進去。
她暗自吐舌頭,看來果真叫他不痛快了。不過夫子有點小肚雞腸,這種話說過就罷的,她只是為了表示對他的崇敬,沒想到他這麼較真!再道歉嗎?以她這樣的肇事頻率,不停地道歉還有用嗎?說實話,她自己也沒臉再張嘴了。
於是一通拾掇,上下都歸置好了又往正院里去。
他任她拖著走,聽她說不願住他的府邸,臉上一沉,「太學以後不能再住了。」又緩了聲氣,「你怕什麼,又不要你單獨走,不是還有我嗎?」
彌生涕淚縱橫,也顧不得感念他低聲下氣的致歉,抱著膝蓋不肯挪步。他只得跟著蹲下來,伸手去給她抹淚,「你怎麼這麼膽小?」橫豎勸也沒用,索性把她拉起來,也沒多想,滿滿摟進懷裡安撫,「好了好了,是我故意嚇唬你的。那劉宣明連頭都砍了,怎麼還能走呢?枉你讀了這些年書,這點道理都不懂!」
他眼角一直瞥著她,分明想再端會兒架子,不想口不對心,漸漸軟化了。只道:「你倒篤定,怎麼就知道我不會同你計較?你一而再再而三,我應該把你關進暗室里,叫你閉門思過。」
彌生有點摸不著頭腦。既然早就準備讓她進王府了,那是不是說王家那門婚,即使她不去央求夫子,他也不會答應?看來是白操了心,還說了滿話,把自己的婚事交給夫子打點。如今且要愁的,聽他話里話外的意思,晉陽王是大拇指上挑著的人選,接下來還不知怎麼樣呢!
太學一天的課業結束了,彌生走出學堂,站在廊廡下同師兄弟們作揖道別。載清和晏無思並肩過來,對她笑道:「今晚夜遊,有烏孫來的雜耍團,你可要一道去?」
她吞吞口水,硬著頭皮開始繞室哼誦,「習習穀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送於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也不好再耽擱了,她整整上襦邁進門檻,暖室如春。往邊上一瞟,左側的憑几上擱著只青銅香爐,正熏騰出裊裊香煙。地罩外面侍立著婢女,見了她上前福身,不說話,只恭敬迎她往暖閣去。
晏無思也道:「你快去,別叫夫子等。那個雜耍團在鄴城總有些日子,等正月三十學里休沐再看不遲。」
夫子領她緩步在人群中穿梭,不時回頭關注一下。見她撐傘的手拿袖子裹著,便駐足道:「你把傘息了,到我這裏來。」
彌生頭皮發麻,背上一股寒流湧上來。本來就在強撐,誰知他還圈出了確切位置,頓時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王府里家奴早就迎出來,看到這樣一幅場景不好上前,四五個人站在台階下張望。
慕容琤倒是如常,這點雞毛蒜皮怎麼會放在心上!進了堂屋讓人伺候著盥手,一面道:「我著人送你回自己屋子去,若是願意,過會兒出來陪我吃些東西。」
「再漂亮也比不過咱們女郎!」皎月拿著合歡抱腰仰臉笑,「我頭一眼見女郎,竟恍惚覺得是天仙下凡了!再者知道女郎是陳留謝家的女公子,我們姐妹能貼身伺候,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彌生哎了聲,夫子已經朝太學門上去了。她忙背著書袋追趕,他步子略緩了緩。廊角燈籠高懸,光影下紛紛揚揚的細雪漫天飛舞。他的臉一半是明朗的,一半浸在黑暗裡。不說話,遞給她一把油紙傘。水紅的傘面,略畫了幾枝翠柳。有些俗麗的顏色,但在這滿世界的白里,卻成了最鮮亮的點綴。
她仰頭看看他,伸手想去接傘柄,他讓了讓,「你冷嗎?我來。」
他笑她沒出息,「你平素違抗師命的時候膽子奇大,如今卻恁地失了氣節?」
她應個是,心裏好奇,想問問開辦女學的事,他卻又問:「先頭琴室里教的是什麼?」
這閨房,布局竟和陳留差不多!
這個詞聽著總有種暖暖的感覺,如m.hetubook.com.com果換成「回府」,意境自然差好多。可是他說「回家」,就分外家常親切。
他嫌她戰戰兢兢離得遠了,橫過手臂來把她攬得近些,「還打算你追我趕嗎?傘下這麼點地方,你讓到哪裡去?」
天雖冷,有夫子在,尚可走得愜意從容。
彌生咋舌,夫子在家的做派真像個皇帝!太學里行走已經夠端著了,家裡的規矩果然比外頭還嚴些。
「不不……」她馬上一臉驚慌,「我不要挨罰,我痛恨挨罰。」
她見他忙,不好打擾他,便把銅吊擱在小火爐上。放下手上的東西后探身過去看,一看之下真真是讚嘆不已!夫子的字,大鄴想是找不出第二個能與之抗衡的了。工細、規整、筆跡精熟。連她這種不愛寫字的人,看了都徘徊不前,神魂顛倒。
這種事,佔便宜的是男人。他自然是沒什麼的,笑得有些曖昧罷了,踅過身,朝那燈火闌珊處而去。
天氣終究沒有好轉,傍晚前後仍舊下著雪。勢頭不大,零星的碎末子潑灑下來,無聲無息。
東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門漸趨冷落。等過了石橋,夜行的人就更加少了。彌生獃獃的,心裏有些害怕。沿路雖然也有風燈,但拉開的距離比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設一盞。他們沒有挑燈,地上鋪了一層雪,藉著雪的反光雖看得見路,但是並不真切。這當口他偏偏要說死人,一會兒嵇康一會兒劉宣明。她瑟縮了下,不敢提意見,只得含糊地嗯了聲。
她發她的呆,他也不以為然,料她大概又在盤算著怎麼找說辭。他吹了吹粉屑,「你可知道這石經縱橫各多少?」
雪下得不大,他們走得很慢。
彌生不是個慎密人,很多時候遲遲的,跟不上節拍。她在夫子懷裡棲息了一陣,半天才回過神來。咦了聲,忙退後一大步,訕訕笑道:「我嚇傻了,冒犯了夫子,夫子可別惱。」
她雙腿直抽搐,埋在他胸前催促:「夫子,咱們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嚇死了!」
他打傘出門,廣袖飄飄,怡然的模樣。彌生忖著今晚八成是要步行回王府了,不知到底有多遠,她方向感不強,認認路也好。
明著很委婉,可是既然出了口,她斷沒有推託的道理。哪怕不吃,單在邊上站著也是應該。她這些年早學會了察言觀色,斂著神,賠著小心,躬了躬身子道:「學生先去安頓,回頭再到夫子跟前侍候。」
她回過神來,搖頭道:「我只聽說夫子在篆刻,親眼看見還是頭一回。」斟酌一番,添了句:「夫子的字真漂亮!」
可是後來發現,事情倒還不像她想象的那麼糟糕。夫子接過書袋自己背著,把她罩到了傘檐下。人真是奇怪,擔子都卸了,反而又覺得不踏實了。無比地慚愧啊,彷彿那些都是她分內的,是她偷懶溜肩,帶累了夫子。
那高夫子是出了名的一鍋端,他最要面子,怎麼能把自己歸於高某人之流!他拿她的無賴樣沒辦法,垂首吹了吹茶里浮沫,一面道:「我是為你好,哪個做尊長的不願底下的女孩許個般配的郎子?你也別怪我武斷,別人都可以,唯獨廣寧王不成。」
她吸了口氣,悶頭跟皓月皎月到了靜觀齋門前。她們卻在檐下頓住了,低聲道:「婢子們在門外候著,女郎進去吧!郎主不愛跟前人多,女郎若有什麼吩咐,只管叫人給我們傳話。」
「這石經一面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字。」他道,「刻字和練字一樣,心要靜,手要勤。你只知道別人寫得好,你自己有沒有下功夫?年下刻的章我看了,著實讓人頭疼得很。且等我這面碑完工,閑下來再手把手地教你。」
彌生叫免禮,其中一個圓臉梳環髻的朝她一笑,「咱們等了女郎半個多月,女郎今日可算來了!」
夫子才華橫溢,大鄴文學第一人,這個名聲不是空穴來風。
皎月打了熱水來給她洗臉,皓月托著衣裳出來,笑道:「女郎平素就穿學里的大袖衫嗎?郎主臨行時吩咐過,給女郎置辦幾身裙襦,在府里也好替換。」
皎月看了皓月一眼,「料子都是宮裡賞賜下來的,郎主一匹一匹地挑,最喜歡的就是這套。奴婢們想,過會兒女郎要在郎主跟前侍奉,穿上這身衣裳,算是領了郎主的情,好叫郎主高興些。」
有兩個瞥了她一眼,擦身便過去了,只一個含笑對她點點頭。彌生望過去,那笑容是無爭的,淡得如雪天里的梅花,www.hetubook.com.com稍稍停留,翩然閃進了十二扇折屏里。
她眼淚汪汪抬眼看他,瓮聲道:「那你嚇我做什麼?你先頭還教導我慎勿妄言,現在自己又怎麼樣?」
她覥著臉笑,「認了錯也要關暗室,那還不如一開頭就咬緊牙關不鬆口呢!夫子平常最是賞罰分明的,肯定比博弈堂的高夫子聖明,對不對?」
他慢吞吞接過茶盞,青瓷描金的托碟稱得那十指纖長光潔。杯口上是沌沌的熱氣。彌生透過朦朧的一層紗望過去,他眉目疏朗,顯出種奇異的柔軟來。心裏莫名牽動一下,然後沒出息地愣了神。
彌生沒來由地緊張,人總是會被環境影響的。以前太學里氛圍雖然嚴謹,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她只知道夫子是令人敬畏的尊長,今天才真正意識到,他和尋常人不同。他是皇子,是這煌煌帝都離皇權最近的人,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驕子。
彌生不防皓月和皎月是這態度,心裏自然揣測著,夫子對她們大約不甚上心,連著府里的奴僕都不把她們放在眼裡。
彌生朝那片屋宇眺望,無限悵惘,「嵇康德容兼美,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廣陵散》後繼無人,著實可惜啊。」
慕容琤想不到會弄巧成拙,看離府門也不遠了,無奈彎下腰相勸:「是我疏漏,這話不該大晚上同你說。你看再走幾步就到家了,隨我走吧!」
她是個實心眼,想什麼便說什麼,一個疏忽,脫口道:「我以後要找就找夫子這樣的!要有學問,還要長得好看。」
慕容琤生出促狹的心思來,慢慢吞吞又道:「劉宣明是忠臣,含冤而死。死後不能瞑目,屍行百步……」他左右打量,「大約就是在這個附近……」
他掃她一眼,她就在他身側,似乎習慣了被他牽引,蜷曲的手指安靜地停留在他掌中。太學生有統一的打扮,褒衣博帶,束髮戴籠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樣的,劉海通通扣進帽圈裡,露出光緻緻的前額。外面濕氣大,她眉睫上都沾了霧氣。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這念頭一閃而過,但最後還是頓住了。
「是這話!那些女子,算不得小夫人。不過是藩王示好敬獻來的,沒名沒分地留在府里。大家當面喚聲女郎,背後只叫『南苑蠻子』。別看一個個錦衣玉食,其實能比咱們做奴婢的好多少呢!郎主平常忙,朝里有政務,學里又兼著祭酒。聽說在外面有名號,叫樂陵君子?你看這樣白璧無瑕的品性,若是縱情聲色,豈不白糟蹋了好名聲!」皓月給她抹了桂花油篦發,拿步搖綰了個隨雲髻,左右審視一番,戴上花鈿,又自顧自道:「那些女子連姬妾都排不上,不過是郎主尋常的消遣,空閑了叫唱個曲,獻個舞,當不得真。橫豎女郎看,若處得過來,走動走動也沒什麼;若是瞧著礙眼,兩不來去就是了。」
彌生聽了她們的話很納罕,邊走邊道:「方才說等我半個月,怎麼回事?」
僕從來替他們息傘解大氅,只因先前上演了那一出,彌生總覺得他們都在有意無意地睃她,自己很有些不好意思。
他皺了皺眉,「我和你阿耶不一樣,你阿耶多大年紀?我又是多大年紀?」
她尖叫了聲,狠狠抱住他。慕容琤早猜到結果,她這一跳,當真撞進他心坎里來。小小的身子,暖玉溫香。他環住她,和煦地撫慰著,「多年前的事了,還值當嚇成這樣!」
「那你……」他簡直不知怎麼說她才好,這一根筋遲鈍得夠可以!他惱恨地站起來,走了兩步回身看她,「你去打聽打聽,這世上有幾個人是十來歲就生孩子的。再打聽打聽,不說整個大鄴,單說京機,多少夫妻是差了十歲開外的。」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在她眼裡他應當算是個好人,她像所有因循守舊的孝廉一樣,對家君、對恩師有天然的崇敬。沒有事到臨頭,她大約不會想得那麼長遠。他曾猜想她成人後是怎樣的光景,但是沒有料到會是眼下這種情形。美麗的女人有誰不喜歡呢?她輕易能讓晉陽王注目,憑藉的就是這張如花的臉。可是他知道,她除了皮相,還有纖塵不染的靈魂,那才是真正寶貴的。
他垂著眼揮揮手,又是一副疏離的樣子。彌生作了揖退出來,剛邁過門檻,迎頭碰上三個明眸皓齒的女郎。真真是精細的人兒,不說美若天仙,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素手纖纖,言笑晏晏。打扮得很淡雅,不像晉陽王府的婢妾,恨不得把和圖書金山銀山堆在腦袋上。有句話說,人以群分,夫子若是世外的仙人,這幾位愛妾定是不染塵埃的神女。
他笑了笑,「劉宣明是河間人,性情剛正,敢於上書直諫。只可惜當時的皇帝是個草包,只喜歡聽信讒言。劉宣明說話不懂得拐彎,冒犯了聖駕,於是乎判了斬立決。」他撐著傘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里指了指,「以前那裡是個街口,他就在那兒被設壇問斬了。」
他要是說嚇唬她只為好玩,會不會失了尊長的臉面?她眸子晶亮,鼻子紅紅的,看著便惹人憐愛。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巡了一圈,他們這樣的姿勢和對話多像是情侶間鬧彆扭。他長到二十五歲,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彷彿心臟被她抓了一把,絲絲縷縷牽痛起來。
過垂花門的時候她抬頭看了眼,木質匾額上寫著「卬否」二字。很少見的名字,出處是《詩經》——人涉卬否,卬須我友。卬否通俗點的解釋就是我不走,嘖,有些奇怪!不過她也沒想太多,只覺得夫子果然是有學問的人,連院名都取得文縐縐的。
是天冷,凍壞了腦子嗎?他蹙起眉,迅速調開視線。兒女情長可不是什麼好事,他有時竟會走神,近來越發不受控制似的。他哂笑,帶著嘲諷。這丫頭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亂他心神,那麼別人更不在話下吧!
彌生痴痴望著他,暗想著不知誰有這麼好的福氣,將來能夠同他作配。沉澱下來,自己又悵然。同她有什麼相干呢?她是學生,等他娶親的時候送份厚禮,也就對得起這幾年的師徒情誼了。
「你說得對,是我失言。」他說,嗓音低低的,充滿誘惑,「沒有下回了,我保證。」
過了石橋,以東是綏民里,以西是建陽里,樂陵王府就坐落在建陽里內。走到大路交叉口,他腳下又放慢了,狀似無意地告訴她:「綏民里內原先有劉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彌生看了眼,鑲金絲丹紗杯文羅裙,那樣艷麗的紅!她有些為難,連及笄禮那天的曲裾深衣都是暗紅鑲黑緄邊的,以前當真是沒穿過這麼刺眼的顏色,心裏總歸彆扭。因道:「有素凈些的嗎?怎麼拿了件這麼紅的!」
她囁嚅著,「學生惶恐,叫夫子為我打傘……」
皎月眼彎彎,就著案上燭火打量,嘖的一聲道:「女郎換了裙襦,全大鄴找不出第二個來了。怪道郎主高看一眼呢,梳妝好了恁地齊全!」
年長那個恭勤地答:「郎主年下就吩咐給女郎準備院子,我們是專派來伺候女郎的。地方都歸置好了,只伸長了脖子等女郎來呢!」又道:「我叫皓月,她叫皎月,我們是姐妹倆。院內還有個粗使的僕婦,專管漿洗衣裳的。日後女郎有什麼吩咐只管差遣我們,我們一定盡著心地侍奉女郎。」
樂陵王府在百尺樓以東,出建春門再行一里有座石橋。橋南有個馬市,他引她看,「那地方在前朝是個刑場,當年嵇康就斬於此。」
也不知她是真傻還是假傻,居然狀似認真地考慮起來,「這個和年齡有什麼關係?夫子德高望重,論資排輩地算,也應當和家君齊頭的。」言罷笑著補充了一句:「夫子大我十歲,我阿耶生我大兄時是十六。要是這麼算,橫豎……也差不了多少。」
像他這樣出身的,明明已經到了旁人無法觸及的頂峰。生出這類懷才不遇的蕭索心情來,多少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吧!每一句她都聽得很認真,唱詞里有種寂寥之感,然而實在是絕佳的音色。低沉的,清澈的,可以觸到人的靈魂深處。
刻碑是一項很消耗體力的工作,他每完成一句,就要停下來休息會兒。她趁著空當忙奉上茶湯,一臉獻媚的模樣,連自己都要鄙視自己。
他似有無限感慨,停下手靠在牆上,介面輕聲淺唱:「世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將老。傷不逢時,寄蘭作操。」
「夫子又不是別人,」她兀自道,「在我眼裡夫子和我阿耶是一樣的。再說我也沒說錯,樂陵君子不是大鄴有名的美男子嘛!」
彌生心裏犯著嘀咕,轉眼入了後園。樂陵王府雖然不及晉陽王府華美,終究是王侯府邸,大且氣派。沒有飛揚的殿頂,檐下卻有精妙的和璽彩畫。園裡曲徑通幽,恰到好處的秀麗別緻。彌生暗中一嘆,莫非連屋子都隨人的嗎?處處景緻透著內斂,簡直像夫子的為人,圓滑、聰警、不事張揚。
另一個梳垂掛髻,略微年長些,她往右比了比手,「m.hetubook.com.com婢子給女郎引路,請女郎隨我們來。」
卬否是個朝陽的獨立院落,在王府的東北角,離正門比較遠,算是相當清靜的所在。跨進正屋,屋裡暖意融融,有種新炭燃燒后發出來的特有的木香。室內擺設仍舊是雅,卷頭書案邊上豎著一排多寶槅,正屋另一頭設綉墩和四扇屏風榻,是供她起坐用的。再往裡,兩腋有紫檀雕花地罩的隔斷,後面垂著厚厚的妝緞幔子。她看了圈,四合床、曲足案、梳妝台和日常用的箱匣一應俱全,那是她的閨房。
她覺得她是可以識破他的詭計的,為求自保離他遠一點。沒想到他奪過她的傘,隨手就扔給了路邊的乞丐。那乞丐千恩萬謝,她眼巴巴看著不好拿回來,對他又敢怒不敢言,心裏只是說不出的不痛快。
她點頭如搗蒜,「夫子一不高興我就知道錯了,只是愛面子,有些延挨了。這會兒認錯也是一樣,夫子寬宏大量,不會同我計較的。」
「罷了,就這件吧。」彌生怏怏叫住了,她們這麼一說,她還挑什麼?不管自己喜不喜歡,夫子的情到底要領的。他老人家日理萬機,還要抽出空來給她選衣料,這樣的師父哪裡去找呢!
皎月沖她擠擠眼睛,「女郎師從郎主,郎主的脾氣,女郎會不知道嗎?」
皎月上來替她寬衣解帶,她又想起才剛遇上的三個女子,一時來了興緻,打探道:「府里的小夫人有幾個?我先頭瞧見的,那麼漂亮!」
她吐了吐舌頭,「鬧得怪瘮人的,夫子素來這樣凶嗎?」
彌生窘紅了臉。從來沒和夫子靠得這樣近,肩頭子挨著他的臂膀,緊張得心在腔子里猛撲騰。這可怎麼好呢!她慌得厲害,越慌越跟不上他的節奏。肩膀和肩膀撞來撞去,她神情木愣,活像個傻瓜。她感到喪氣,自己蠢成這樣,夫子大約更對她有成見了。
他一口茶沒來得及咽下去,竟生生被嗆到了,背過身去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彌生也給嚇了一跳,忙給他捶背,「夫子,學生又說錯話了……」
不懂夫子的用意,他是師尊,按理不能這樣不規避的。她上次抗議過,卻惹得他生氣。這回忙著驚訝之外,似乎也更提不得了。他每移動一毫,她的心就被攥緊一分。腦子裡渾渾噩噩,只貪戀那溫暖,也不想掙脫出來。就當是個手爐好了……有時連她自己都要佩服這種隨遇而安的本事,無論遇到什麼樣的難題都可以泰然處之。也許是沒有刻肌刻骨,所以樣樣都不甚上心。
兩個手挑燈籠的婢女站在滴水下行禮,掖著對襟衣深深福下去,「婢子們給女郎請安。」
祁人多狂放,有時入夜比白天還熱鬧些。趕上沒出正月,周邊小國常有各式各樣的班子湧進鄴城,或跳胡騰舞打擂台,或倒賣關外貨物。各處風燈高掛,照得街道煌煌如白晝。
他聽了才轉過頭來,作勢寒著臉,眼裡卻有淺淺的笑意。倒像冰封的湖面擲進了一塊石頭,脆的殼裂開了,石頭直沉進湖底,碰到了最柔軟的地方。他橫了她一眼,頗有點擺譜的味道,「知道錯了?」
彌生遲疑著搖頭,「學生想不起這個人來。」
間或遇見熟臉——朝中的大臣啦,太學里的學生啦。別人和他作揖打躬,彌生下意識地要縮回手,他卻仍緊握著不放。回禮不過點點頭,或者微微一笑。這樣堂而皇之,甚至連她都要誤以為其實這沒什麼,夫子牽著學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話音才落,有人從幔子後面閃身出來。那神情體態不消論,自然是夫子。可是他的落拓打扮,卻令她有些難堪起來……
本來以為逃不過一罰,沒想到他卻不言聲了,走到碑前操起斧鑿,叮叮噹噹地復敲起來。
她有點詫異地望他,斟酌一下還是搖頭,「兩個人打一把傘怪擠的。」當然他感覺不到,她哪回不是往他頭頂上傾斜?自己露在外面,雪都灌進領口裡去了,貼著皮肉一融化,簡直凍得生疼。眼下替他背著書袋不算,還要給他打傘。這夫子以壓榨她為樂,心肝怎麼這麼黑呀!
彌生托著茶盤進官署的時候,他正蹲在那裡鑿太學石經。太學石經又叫三體石經,碑文是拿古文、小篆、漢隸刻寫出來的。把古尚書用這種形式保存下來,歷千年而不朽,能保它流芳百世。這部石經從三國時期開始立,傳到夫子手上已有二十七篇。如今夫子刻的是《急就篇》,行文共有兩千一百四十四字。因為要用三種字體,夫子上手兩年,才刻了半數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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