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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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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權謀

第十八章 權謀

她提著劍的樣子有股凜凜的美,當真和別的女子不同。他瞧在眼裡,稀罕到骨頭縫裡。女孩子舞刀弄棒的不好,他接下她手裡的東西擱到一邊,雖然笑她魯莽,暗裡卻是極其受用的。
她聽說過他以前的種種,覺得他只是面上風光,私底下受過那些委屈,叫她心疼肝斷似的憐惜起來。橫豎不管以後怎麼樣,暫且對他好,將來就算分道揚鑣,她也不感到遺憾了。
關於王宓他不知怎麼解釋,矇混著怕她心裏不痛快,撇得一乾二淨,皇后的意思就在那兒放著,想忽視也難。他如果據實同她說,他原本就計劃同琅琊王氏結親的,只不過這場婚姻與愛情無關,他的身也好,心也好,單單隻守著她一個,她會不會狠狠甩他個耳光?
這樣的話是看人挑擔不吃力罷了,自己沒到這境地,壓根體會不到別人的難處。他放眼遠眺,長長呼出一口濁氣,「親手將她嫁出去,我著實硬不下這心腸。」
次日早朝,廟堂上果然掀起了軒然大|波。聖人把龍案拍得震天響,問刑部的罪,又斥責大王當時為何沒有處死這殺才,下令全國緝拿,嚴懲不貸。
他拂了拂廣袖跨出門檻,外頭濕氣迎面撲來,他閉眼長嘆,「你好好待著,我過會兒叫無冬送你回去。從今天起,沒有我的吩咐不準踏出卬否一步。」
越想越苦悶,她埋首伏在臂彎上喃喃:「我不願意拖累任何人,將來實在延挨不過,自己鉸了頭髮做姑子去。大王再霸道,總不能上尼姑庵里搶親去吧。」
他走得很快,她在背後說了什麼,他全然沒聽見。到了官署傳召魏斯來,一連朝外指了好幾下,「去連營傳話,叫他們早做準備,今夜子時到天牢劫人。」
他眼神閃躲,臉上難掩尷尬之色,一徑推託著,「當真沒有什麼,大約是哪裡沒留神碰著的吧。」
龐囂說:「夫子,成大事者要忍情忍性。六王在牢里不見得能活到壽終正寢,咱們不殺他,自有殺他之人。既然早晚要死,何不成全了夫子大業?將來算是功臣,特旨讓他進太廟享用香火,也就對得起兄弟的情分了。」
他看她滿臉淡漠,從案上的書堆里翻出個捲軸,邊拆絹帶邊朝門上來,眼看從他旁邊擦身而過,居然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他鬱悶無比,伸手掣住她的肘道:「你有正經師父在這裏不問,卻去找什麼雍敬之,我倒連個區區的博士都比不上嗎?」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阿姊和阿兄都在鄴城,我去同他們討主意。」
魏斯應個諾,又問:「六王劫出來后怎麼處置?」想到他剛才那句「死無對證」,心下全然明白了,深深一揖道:「夫子放心,學生這就去辦,定然辦得滴水不漏。」
龐囂應個是,「學生應當恭喜夫子,夫子智珠在握,王謝皆收歸旗下,日後御極便是天命所歸。」
龐囂不知應當怎麼開解他,緘默半晌道:「夫子總有萬全之策,學生只待夫子一聲令下,立即領命去辦。」
想想的確辛酸,他在三千太學生面前何等尊崇,這樣學道深山,背著人竟還不及尋常百姓家兄友弟恭。又不是孩子,一個個早已成年封王,做什麼還要受這樣的折辱?彌生邪火直衝起來,夫子含污忍垢,比自己遭受不公更叫人義憤。她對大王的恨意又添一重,幾乎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牆上掛著把開了鋒的短劍,她摘下來便要找大王拚命去。橫豎不濟了,她情願站著死,也不願跪著苟且偷生。
五兄朝亭子那頭努了努嘴,「才剛看見往陽春橋那裡去了,大約是送王家女郎入女學的吧。」
「夫子近來忙,我做人總要知趣些。」她勉強笑了笑,「還有一件事回稟夫子,我這人懶,著實不願意每天兩頭奔波。夫子還是准我回太學來住吧。耳房後身屋空著也是空著,等天晴了,我打發人到街市上買些家什回來布置。拿摺扇圍屏前後隔開,讀書下榻兩不耽誤。」
她往邊上讓了讓,「夫子誤會了,前天是雍博士授業,我一客不煩二主,索性問他,省得勞煩夫子。」
手裡的食盒成了燙手的山芋,留也不是,丟也不是。她只帶了夫子一人的份,要是王家女郎一道過來,這點子東西多尷尬!她乾脆招個守園的童子來,叫他把食盒送到伙房籠屜里。要是夫子同王家女郎上外頭用飯,就留給載清那吃貨罷了。
她要出門,他偏攔著和-圖-書不讓。兩下里推推搡搡,她繞不過去,發了急使勁朝他腳背上跺了兩記,嘴裏嘰嘰咕咕地數落:「叫你作梗……叫你作梗!」
眾臣和諸王忙著出謀劃策,慕容琤手捧笏板,心安理得地縮在人後。他眼下無兵無權,區區一介書生,對於這種情況當真是愛莫能助啊!再瞟瞟二王珩,他臉上惘惘的,一副不知身在何處的模樣。
夫子在他們眼裡儼然就是神,提起郎主,滿臉的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彌生靜靜地聽,心也像這池子里的水,濯濯泛起漣漪來。女孩兒到了年紀心思就活絡了,以前道生說她傻,因為她總是獃獃遲遲的,沒有一點姑娘家的縝密和細膩。現在倒好了,夫子撞進她的生命里來,她時刻記掛他,卻覺得日子開始變得難熬。愛著一個人並不儘是快樂,兼有痛苦的成分摻雜。別人的愛情怎麼樣她不了解,她的愛情和世俗起了衝突,天大的悲哀!要想善始善終,只怕非得狠狠蹭掉一層皮。
他攤了攤手,「是禍躲不過,他要來取我性命,就算我樂陵王府是銅牆鐵壁,他也照樣來去自如。」說著話鋒一轉,「我的安危也不論了,如今陳留謝家的女兒在我府上借住,要是有了閃失,我怎麼同人家高堂交代。」
他眉心聚得更攏,剛才的溫情像指間的沙,瞬間就流逝得無影無蹤。他感到乏力,以前捉弄她、調侃她,因為一隻腳邁進情關,另一隻腳還在門外;現在整個人都陷進來了,他那點自得其樂的惡趣味便再也找不回來了。笨嘴拙舌,簡直和過去天壤之別。
慕容珩駭然看著他,「這如何是好?」
彌生很多時候並不自信,她面上木訥,感情世界實際是纖細敏銳的。還沒見著王家女郎,自己便不無悲哀地想,容貌未必比人家好,學識未必比人家高,脾氣也未必比人家圓融。現在論家世,王謝王謝,先王其後才是謝……她長長嘆口氣,瞬間灰了心。且不說輸不輸人,反正陣腳先自亂了。
彌生也笑,「殿下還下河打魚?」
他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了龐囂一眼,「這個不忙,先擱一擱再說。今晚靜待魏斯的消息,事情辦妥后還要演一場戲。大王給我出了個難題,不使苦肉計交代不過去。要叫大王相信六王活著,撒出去的鷹可比鎖著腳鏈的厲害,讓他擔驚受怕,滿世界搜人,分身乏術,自然抽不出空來尋我的不自在。」
傍晚出太學的時候雨停了,空氣依舊是潮濕的。太陽從雲翳邊角斜照在青瓦上,出廊前的湖面反射出暈黃的光影,連青草和樹木都是鮮煥的。
龐囂對上他的視線,意味深長地一笑,「夫子的心思學生知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年輕的師徒朝夕相對,難保沒有心神蕩漾的時候。夫子是天下第一智者,心裏明白的,怎麼真碰上了反倒犯糊塗?依學生的拙見,萬事皆以登龍為重。江山在手,何患美人無情?否則他日大王御極,夫子自身都難保,哪裡還有能力顧念她!」
他合上眼皮擺手將他打發了,大事上一條明路清晰無比,那些繁雜的瑣事卻叫他無緒。王宓是次要,彌生這個擰性子,現在說什麼她都聽不進去。索性禁她的足,她留在府里也好叫他心裏有底。
彌生不懂魚的食性,別人這麼說她就這麼聽著。不過太愛湊熱鬧,回身穿件半臂就叫皓月拿傘來,主僕三個沿著石板路過去。那些小子也不怕冷,擼起褲腿蹚下河,漁網甩起來,一擲擲出去老遠,再拿著竹竿拍打水面驅趕,折騰好一陣子,打算收口。三個人拖著魚繩使勁拽,漸漸網口露出水面,直拽上岸來,網底的活物離了水蹦躂得老高。彌生興沖衝上前看,枯藤水草佔了大半,魚蝦也有,不過個頭都不大,像是才放養進去的秧子。
雨勢越發大了,從傘骨的稜子邊緣滔滔流下來,傘面上隆隆的雨聲彷彿直接拍打在她腦門上,震得人發眩。臉上濕漉漉的,以為是濺到了雨,拿手一抹,滿滿一把淚,才知道自己那麼在乎。這趟危機是真的來了,他明知道她鬧了脾氣也渾然不在乎,散朝沒有回王府,單忙著安頓王家女郎。看來是她自視太高,他平常不過逗弄她,如今有了佳婦,必定殫精竭慮地待人家好,哪裡還記得她……
「六兄征戰沙場這些年,底下總有些忠心追隨的將士。刑部那些二把刀獄卒,哪裡是行伍的對手hetubook•com.com。」他說著,不無惶恐之意,「六兄下獄時我同他結了怨,只怕他這趟走脫了,回頭少不得來尋我報仇。」
他所謂的於心不忍不過是有意拿話套龐囂,他倚重龐囂,因為他是個冷靜到極致的人。若是自己對手足太狠辣,難保別人不會顧忌這前車之鑒。如今龐囂能這樣應對,便是給他吃了定心丸。他轉身看他,復想起彌生來,黯黯道:「六王的事辦就辦了,只是延年,我眼下更擔心彌生。」
不能聲張不能鬧,苦水只有自己咽下去。他八成是瞧准了這一點,覺得引她上鉤不費多大力氣,又摸准了她翻不出大浪來,閑來無事便拿她做消遣,藉以打發他無聊的學院時光。
收穫不豐,那些小子依舊很來勁,笑嘻嘻道:「女郎別急,這是頭一網,後頭往深了去就好了。上年郎主撐船到湖中間,左手撒下去,右手就打了滿艙。」
他知道她在說氣話,只是那句「不願意拖累任何人」也叫他傷懷。是他低估了她的決心嗎?或者醋性大到了極點,打定主意與他為敵了?
她原本打算反唇相譏的,可是剛才一通拉扯扯鬆了他的右衽,不經意一瞥,他脖子上有半圈青紫,五個指痕根根分明。她吃了一驚,探手去觸,「這是什麼?」
呵,他突然厭棄自己,被權力沖昏頭腦的人,連靈魂都是骯髒的。他不敢問自己后不後悔,問了難免要重新審視。計劃開始運作,不容他有反悔的餘地。他只有拖延,讓她死心塌地地愛他,給他時間。等到他君臨天下的那一天,他必定穩妥無虞地迎她入主中宮。
慕容珩回過身來等他近前,嘴裏喃喃著:「怎麼出了這樣的事呢?」
初涉情場的人修行不夠,如果能樣樣隨心意,大概就沒有那麼多的煎熬了。心裏籠著一捧火,一日不見思之若狂。彌生還在暗罵自己沒氣性,可是轉瞬又開始思量,夫子別的地方都好,就是口味刁鑽。這類貴胄總有點異於常人,飯要吃御黃王母飯,粥要喝棗肉磨糊做成的長生粥。反正送了,索性都料理齊全。彌生叫他們連主食也備上,擱在燉盅里,若是冷了,放進籠屜子溫一下就能吃的。
她背過身去搓了搓臉,對皎月道:「等魚羹蒸好了拿食盒裝上,夫子中晌不回來,我給他送過去。」
她乜著他,「踩痛你了嗎?」
師兄們笑道:「十一娘也學得樊博士家的女郎一樣孝順,來給夫子送飯嗎?」
可是他看著她的背影,又覺得心緒紛亂。他原想辭了皇后就回去的,不防皇后命他立刻就辦事。他推託不得,只好先安頓王宓,因此就誤了時候。她到太學來是衝著什麼呢?他暗暗有些高興,告了假還巴巴地趕過來,分明是看他不回去,耐不住自己尋來了。
她想明白了起身去打水,狠狠絞了手巾擦臉,將顴骨左右揉了又揉,把眼皮擦得火辣辣地疼。窗口有零星的雨打進來,她砰的一聲關上了直欞,幾乎是藉此立誓,堅決要戒掉先前的神魂顛倒。從此師就是師,徒就是徒,除了學業兩不相干。
彌生只知道龍有龍筋,第一次聽說殺條魚也要抽筋的,「《博物志》上寫過精怪,鯉魚成精勾引書生,還真是有講究。」她噘著嘴想想,「這麼說來最好把池子里的鯉魚都清剿乾淨,萬一真叫它們修鍊成了纏上夫子,那可怎麼好!」
「同你們謝家齊名的琅琊王氏呀。」七兄道,「看這樣子,估摸著再過不久就有師母了。」
「那夫子的意思是……」龐囂略躊躇,「委實舍不下她,計劃有變?」
皎月掩著嘴笑,「你昨兒不是還和郎主鬧彆扭的嗎?怎麼這會兒又怕他給精怪吃了?」
彌生撒了氣,看他疼得齜牙咧嘴,自己心裏不免難過。如今鬧得師徒不像師徒,情侶不像情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因捂著臉道:「夫子不該收我為徒,今時今日你不後悔嗎?若是兩不相干,大家都樂得自在。」
彌生見了興沖沖道:「快叫廚子殺一條,做鯉魚羹給夫子吃!」
她卷了袖子準備出門,夫子照舊門神一樣杵在她面前,「我知道你替我打抱不平,我要是淪落到讓女人出頭,我成了什麼?小不忍則亂大謀,姑且由他去。他也張狂不了多久了,到時候連本帶利討回來也是一樣。你這會兒去,分明就是羊入虎口。人家正愁逮不著你,你自己送上門,大王高興還來不及呢!」m.hetubook.com.com
他靠在官帽椅里捏了捏眉心,「大王這一向太平,我如今要找碴兒兒無處下手,去把六王劫出來,趁著他沒動咱們先行一步。有了頂包的人,辦事也容易得多。出了紕漏只管往六王身上推,橫豎死無對證,全說六王記恨報復,大王自負,以為眾王都被他制住了,想不出誰還敢與他為敵。若說六王越獄反他,他自然相信。到時候疲於應付,咱們就能多出許多機會來。」
魏斯揖作了一半,遲疑地抬起頭來,「夫子要劫誰?」
是他自作孽,她不信他了,居然問出這麼一句來!他捺下酸楚,點頭道:「今早散朝他同我說,若是你願意跟著他,他拿你當平妻。」
他倒顯得滿腹委屈,彷彿作踐感情的是她,他才是無辜的受害者。彌生嗓子里像堵了團棉花,惱悶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索性扭身回到案前攤開白折,自顧自地提筆蘸墨,寫了個靜字,想想不應景,團成一團扔進了牆根邊上的簸箕里。
她感到凄涼,調過視線朝池面上看。第二網果然很有成效,興許是遇上了魚群,一網下去居然打了十幾條鯉魚。
彌生似嗔似笑,瞥了她一眼道:「你這丫頭嘴壞,我怎麼敢和夫子鬧彆扭呢!夫子欺我慢怠我,我還是得敬他孝順他。師恩大如天,結草銜環也難報啊。」
彌生駭然抬起頭,「此話當真嗎?」
慕容琤正從門外進來,關窗的巨響嚇了他一跳。他怔怔看她,料著她大抵是知道了王宓的事,心裏不痛快了。對於這個他倒是泰然的,橫豎他全心全意只愛她一個,就算目下艱難,將來總能夠守得雲開見月明。首要的還是大王那裡,他還等著自己把人送去,真要應了他的話豈不是拿自己活活凌遲嗎?他盤算了一上午,如今只有鋌而走險了,想法子叫大王分身乏術,看他還有空把精力放在彌生身上!
「在我這裏就沒有依靠?我把你扔在外頭讓你自生自滅了嗎?」他蹙著眉看她,「你回陽夏去,我擔保你前腳走,後腳晉陽王府的婚書就送到了。謝閣老終究是臣子,大王這樣的人,連我都招架不住,更別說你父親了。你踏實留在我身邊,我就算被他整治死,也不會把你交出去。」
湖畔有漢白玉小須彌座,蓮蓬上頂著含苞的蓮花,兩步一望柱,延綿向前伸展。她順著青石街走到臨水的榭台上,朝對岸遠眺。陽春橋的橋堍上站著兩個人,各自打著傘,麗影雙雙叫人艷羡。那是夫子,即便隔著宇宙洪荒她也認得出他的身形。她咂出了苦味,一顆心杳杳往下墜,像落進無底的深淵里,懸浮著,夠不著邊。
她靦腆地哎了聲,「阿兄知道夫子在哪裡嗎?」
皎月說不會,「池子那頭荷少,加著小心傷不著的。眼看天熱起來,池裡魚多了吃根莖。到了初夏總有成片的斷荷,怪煞風景的。」
「那可不!」小子們道,「咱們郎主做什麼像什麼,上得朝堂,也入得江川。原先我們撒網都挑晴天,後來郎主說雨天好,雨天魚浮頭。咱們照著話辦,收成要多兩成不止。」
以前愛聽他說「家」,充滿著平安喜樂。如今心境不一樣了,只感到突兀和嘲諷。她垂著眼,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前兩天雍夫子教《麻衣神相》,還有兩段弄不清楚。昨晚上想了一夜,今天要問明白了才能安心。」
正趕上太學里預備開飯,園裡三三兩兩儘是頭戴綸巾的學子。迎面遇上了兩個師兄,她忙放下食盒拱手作揖。
彌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耳房,像做了一場夢,腦子是痴鈍的。大概麻木了,反而感覺不到疼。等油紙上放大的轟鳴遠離了耳畔,人才從凄黯里醒過味來。坐在圈椅里發了一會兒呆,她喪氣地發現自己的人生似乎就此完結了。平生不懂愛情,才踏進裏面就莫名出了局。夫子不是諸事都有算計的嗎?為什麼知道沒有結果還要一次次地來招惹她?昨天還信誓旦旦,今天卻變成了三分明月七分塵。原來天下最有名的文人君子,德行操守也不過如此!
皓月揀出一條來,拿草繩穿過魚腮骨,往上一提,晃了晃手道:「這條最肥,我打發人刮鱗去,還得抽了魚筋,否則做出來的羹一股子土腥氣。」
他眼裡陰霾漸起,她如今有了察覺,想方設法地逃離。他冷笑,哪這麼容易,既然叫他愛上了,這輩子上天入地都別想甩開他!
子時劫獄,丑時便有了消和*圖*書息。他的左膀右臂,辦起事來大多是靠得住的。六王入獄這段時間早就不成人形,被那些練家子破草席似的拎出去斬殺在城外,找了個荒墳草草掩埋,墳頭上插根竹竿做記號,收拾妥當便回來複命了。
怎麼就混成這麼一副可憐相?是自己笨,看不懂人心。阿娘曾叮囑她和人相處要有保留,她全然忘了,於是現世現報,吃了這樣的啞巴虧。她越想越悲涼,兀自伏在案上抽泣。好在還來得及,她抽身出來成不成?再不應酬他了成不成?師恩要報,總不至於把大姑娘的清白搭進去,弄得自己魂飛魄散才算完吧!
彌生在太學不單學文,另有懂得養生之道的師父教他們打拳練武。雖然只學著點皮毛,但一把劍要舞得轉,完全不在話下。
車到了太學門前,無夏來攙她下地。她走了幾步回頭道:「你先家去吧,我還有些課業沒做完。橫豎來了,晚上和夫子一道回去。」
他掖著袖子駐足,腦子裡車軲轆一樣地轉。劫出六王很容易,只不過殺他到底還是有顧忌。好歹是自己的一母同胞,縱然以往專橫不輸慕容琮,真叫他死在自己手上,底下追隨他的人又會怎麼想呢?
看來這場戰役遠沒有結束,他聽得百爪撓心,一味地只是冷笑,「你安排得這麼周全,不是在徵求我的意見,不過通知我一聲,是不是?你翅膀硬了,我留你不住。你要飛只管飛,權當我一顆心扔進了冷水缸里,你不願接著,讓它沉下去便罷了。」
她踅過身,悻悻地把劍掛回原處,和他拉開一段距離,便在那裡立著不願意過來了。
她不依不饒地去掰他的手,「究竟怎麼回事?你說呀,是要急死我嗎?」
雨還在下,濕氣氤氳,略站一會兒裙角都發潮。彌生回頭看看更漏,近巳時了,他早該退朝了。沒有回王府,想是去了太學,一時半刻回不來。
散朝的時候大王早去排兵布陣了,一干人卻行退出文昌殿。過了端門金水橋,他叫聲「二兄」,加緊步子趕了上去。
她這樣無視他,連反駁都沒有一句。他心頭驟痛,就那麼凄惶地看著她,半晌才道:「你這兩天不能離開樂陵王府,大王打你主意,你獨自在外我不放心。」
無夏應了聲,看她蓮步翩躚進了大紅門內。
男人嘛,一旦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了他記掛的女人,總會表現出一些異於常態的地方。比方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他在二王眼裡看見了奇異的光,自己感到凄涼,捫著心地苦笑起來。
她略略一頓,想起曇生來,不知道她眼下許了人家沒有。年下二嬸還惦記著要把曇生配給夫子,倘或知道她和夫子有了糾葛,少不得背後編派她的不是。只不過這感情有些不知所起,夫子來陽夏參加她的笄禮時她還是懵懵懂懂的,短短几個月就成了這模樣。情竇初開,簡直洶湧沒頂。
他最擅長裝佯,彌生皺了皺鼻樑別過臉。他卻笑起來,捏了她的鼻子道:「哎呀,長出皺紋來了,想是老了。」
他依然攔住她的去路,「你病急亂投醫且看看人吧,謝允只是個七品錄事,十一王妃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他們誰能幫上你?」
池子里來了幾個皮頭皮臉的小子,穿著蓑衣戴著斗笠,扛了口網子準備打魚。彌生咦了聲,「這會兒下網,不怕弄傷了新荷嗎?」
他仍舊搖頭,「皇後殿下心裏有成算,今天王氏女入了太學,你可知道意思嗎?」
她這會兒突然急切起來,也體會到了一點廣寧王當初的心情。就像原來一直以為屬於自己的東西,突然被告知易了主,分外的痛苦和慌亂。
她撐著傘怏怏站在雨里,隔了一陣才回過神來,打算回官署的耳房,可是腳下不由自主朝陽春橋方向去。
彌生眨著大眼睛問:「哪個王家女郎?」
她看著他頸上的淤青,萬箭穿心似的痛起來。他的一點閃失,對她來說都是切身的損害。這種感情也許比盲婚的夫妻還要熱烈,是感同身受的天性。然而轉念再一想,他自有別人關愛,什麼時候輪著她呢?一顆心倏地冷下來,臉上顏色也不大好看了。她開始後悔,她一時衝動落了個話柄在他手上,自討沒趣。
「細腰。」他從不覺得她是難應付的人,語調里透著歡喜。烈女怕纏郎,就算聽說了什麼,三言兩語地哄哄也就過去了。他邁進屋子,笑容滿面,「下著雨呢,怎麼不在家歇著?」
他點點頭,「我都知道,可和_圖_書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他臉上一陣難堪,忙用手去捂,掩飾著應了句:「沒什麼。」
彌生聽他話里藏著機鋒,陡然便亂了心神。這下子可怎麼好?她成了砧板上的肉,要殺要剮全憑人家的意思了。大王她不願屈就,夫子有了王家女郎,她此刻面對他,很難不生出距離感來。如今她孤零零的,又該去依仗誰呢?靠山山倒,靠海海乾。索性沒有擁有過,倒還不至於有心理落差。可是走到這裏,接下去簡直舉步維艱。
他嘴角微沉,「一客不煩二主?你是我的門生,若是繞過了我去問他,將我置於何地?」
彌生氣得漲紅臉,啐了口道:「做夢!我謝家女兒再不濟,也不會自輕自賤到這種程度!」說著朝他拱手,「請夫子容我回陽夏,我在這裏著實心焦。到了母親跟前好歹有依靠,闔家人在一起,總歸能想出應對的法子。」
慕容琤腳上痛得鑽心,手上卻沒有放鬆。這是個心尖兒,打不得罵不得,吃點兒癟只有自己生受。他嘟囔著:「你這丫頭這樣野蠻!」
她掙了幾下沒有掙脫,想起剛才報了一箭之仇,解恨之餘越發感到難過。她到底年輕,心也不是鐵做的。他這麼驕傲的人卻要忍受她的怒火,自己不管不顧發泄了一通,現在冷靜下來就變得心虛了。王家女郎的事是絕口不能提的,他不說,她沒有追問的道理。倒像她吃乾醋,咸吃蘿蔔淡操心似的。
酸話誰不會說?只是她權衡再三,面子沒有了好歹要留層裡子。明知道他不是真心,自己再弄得受冷遇的小媳婦一樣,那就是不自量力,是自己不給自己活路走。
他唯剩嘆息,原本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誰知道會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他伸手去抱她,忌諱門前人來人往,怕落了別人的眼,抓著她把她拖到門後邊,悵然道:「我不後悔,若是沒有收徒這一步,你在陳留我在鄴城,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相見的一天。」
無夏趕了輦車來,她把提籃盒小心地護在身側,囑咐他駕得穩一些。下雨天里路上難免顛簸,她怕弄灑了,只好把提籃騰空拎著。漸漸到了銅駝街,她撩開窗帘朝外看,一個撐著紅油傘的人從眼前一閃而過,好像哪裡見過的。她想了想——帶笑的臉,眉毛高高在上,是那個胡餅店裡遇見的小郎君。
「這個跋扈的混賬,天下人怕他,我卻不怕。我非要討個公道,教訓那潑皮無賴!」她咬牙切齒,綳得麵皮鐵青,「你一味忍讓,他又不懂得收斂,欺壓別人越發上癮!」
彌生腦子裡嗡然轟鳴,這樣快!快得讓人猝不及防。昨天才聽皇后說要降旨,今天怎麼就來了?她心裏亂成了一團麻,師兄們邊聊邊走遠了,她獃獃站著,覺得自己就是個傻子。人家正頭王妃駕到,還進了太學要同他朝夕相對。那位同樊家女郎不一樣,是內定的王妃,出身又高貴,她和人家比,簡直連一點出挑的地方都沒有。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彌生躁得針扎似的,簡直要火起來。看他的模樣真是若無其事,不知眼下安頓好了王家女郎入學,下步怎麼樣,是否要盛情邀她住進樂陵王府?若會,那人家是名正言順,沒有什麼可疑義的地方。自己是外人,再賴著無非自打嘴巴。若不會……彌生又覺得鼻子發酸了,他這樣尊重琅琊王氏,不肯讓人蒙塵。她陳留謝氏是傻子,他叫她進府她就進府,他願意抱就抱,願意親就親?自貶了身價,怪道人家不拿她當回事。她悔恨交加,對自己也諸多挑剔,更別說是對他了。
他發窘,微微扯了下嘴角,「你踩著我了嗎?沒有吧!」
碰著的會有手指印嗎?她不說什麼了,只抿唇看他。想起皓月上半晌的話,心裏疼得直抽搐。他是怕難為情,早已弱冠的人還受兄長欺負,說出來沒有面子,唯恐遭別人恥笑。
太學很大,園子里景緻也奇好。自古文人都愛和山水為伍,因此太學是仿園林布局。北麓有雙橋,是平行的兩道石拱橋。中間隔著燮湖,約莫十幾丈寬。兩橋隔湖相望,站在這頭,那頭也能看得真切。
愛情上還要耍心機,說起來實在可悲。可是沒有辦法,他若放得下倒也罷了。只是這棋子早就不是原來的棋子,他如今左右為難,到底怎麼辦?他要有萬全的準備來應對皇后給她和二王指婚。他做不到把他愛的女人拱手讓人,那麼只有另闢蹊徑,叫這段姻緣名存實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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