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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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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得儂

第二十一章 得儂

皇后絮絮說了一堆,可是論調很奇特。一向只聽說岳丈把女兒託付給郎子,從沒聽過婆婆把兒子交付給媳婦的。大約也是對二王傷透了腦筋,這才倒過來有這麼個說法。
她福下身子去,「一切但憑殿下做主。」
彌生無奈嘆息,不就是大王要打她主意,他當她嬌花似的什麼都不知道,怕唬著她,其實裡頭緣故她比他還透徹三分,可惜不能說出來,非得爛在肚子里。
他知道二王沒有別的用意,不過是藉以抒發內心的感慨。可是他妒火熊熊,卻聽出賣弄的意思來,端的是刺耳異常。他只好暗裡咬牙,事到如今沒有轉圜,暫且延挨過去,總不至於他們明天就拜堂。他還有時間,鹿死誰手也未可知。且叫他空歡喜幾日,彌生跑不掉,早晚還是他的。
正陽宮裡打卦占卜,檀香燒得旺,滿室煙霧繚繞。
彌生抬眼看他,他很好地傳承了慕容氏的魁傑,扔到人堆里,也是一眼挑得出來的美男子。只是少了其他人的凌厲,叫她想起往日的夫子,溫文爾雅,眉目疏朗……她鼻子發酸,一個不小心紅了眼眶。實在是太傷心,感情上她是註定要虧欠二王的。她再能武裝,到底瞞不過自己去。她愛上一個人,用盡了力氣,再也分不出多餘的能量去愛別人。她唯有全力彌補,至少讓婚姻看上去完整無缺。
皇后臉上是深而真摯的笑,熱熱鬧鬧打發女官,「別叫咱們王妃殿下受累,快攙起來!」
慕容琤這刻只覺五味雜陳,她這趟竟要梳妝打扮了,對二王盛裝相迎。他苦笑不迭,果然是個佳婦,慕容珩好福氣!心頭痛,傷口也痛,痛得他直不起腰來。佝僂著胸懷俯身,血漸漸吃透了繃帶印到大袖衫上來,一簇簇的紅,真有幾分心頭血的意思。
他引她從西面金明門斜插過去,走到中宮宮門上時,內侍總管迎上來行禮。拜完二王又拜彌生,前所未有的客套周到。嘴裏打著哈哈,八字眉耷拉到顴骨上去,他殷勤地寒暄道:「奴婢給二位道喜了!殿下和女郎來得巧,皇后正宣了太卜令占卦問日子呢。廣寧王殿下和樂陵王殿下的婚事皇后極上心,排了一個時辰,這會兒也不知卜得怎麼樣了,殿下和女郎快進去瞧瞧。」
慕容珩心境寬舒,調過視線望著他母親笑,「那我回去就吩咐人置辦起來。」
慕容珩決心是有的,玩弄起權術來卻差得太遠。問他具體計劃,他竟是一臉茫然。慕容琤扯了扯嘴角,心道扶不起來的阿斗,真要靠他來維護彌生,有多少條命都不夠他消耗的。這樣也好,索性無能透了,反倒更易於操控。因使了眼色遣退左右,低聲對他道:「二兄何不從大兄身邊人下手?敢怒不敢言的不止一兩個,家下舊部不必算計,跟他出生入死多少年,為他掉腦袋都不帶眨眼。可是有個人,二兄應該聽說過。」
彌生覺得好笑,他的樣子真和普通百姓第一趟登丈人家門一樣,戰戰兢兢。她暗裡還是同情他,看得出他天性純良,狠得下心來傷害他的,一定是靈魂里缺了善性,都是冷血動物。
慕容琤頷首而笑,「叔茆和爻寧是親兄弟,當年分別跟了二位兄長。二兄待爻寧寬厚,他那裡好做文章。叫他和他阿兄通氣,要扳倒大王,還不是易如反掌!」見慕容珩怔怔的,怕他多心,忙道:「我替阿兄出主意,不過渾說。哪裡錯了,還請阿兄莫見笑啊!」
皇后唔了聲,「你和九郎的婚期都要排一排,我也好心裡有數。」語畢煦煦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越快越好,兩個月里都辦妥,我就高枕無憂沒什麼可掛心的了。眼下氣候適宜,再往後立了夏,新婦子坐帳挨熱太辛苦。若是拖下來,只怕要入秋才好操辦。」她瞧著彌生的臉色,「太卜令看了日子,說下月二十二上上大吉。我算了算,還有四十來天。橫豎要什麼都是現成的,只要你爺娘那裡答應,時間就算緊些,照樣辦得又體面又風光。彌生,你的意思呢?」
慕容珩頗驚訝,「我聽下頭人說你睡著,這才沒進園子看你。怎麼起來了?身上有傷不要走動,好生將養著是正經。」
龐囂到底心思更深,沖晏無思搖了搖頭。既動了大王,二王便動不得。四個嫡出只剩其一,傻子也知道是怎麼回事。那些庶出皇子哪個是善茬?在暗處虎視眈眈了許久,一旦抓住由頭,屆時群起而攻之,不論明槍還是暗箭,將最後一個拉下馬,接下來就是庶出的天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算盤誰不會打?要打卻也要打得精,才能保得千秋霸業。二王的皇位,無論如何免不了一坐,至於是坐三天還是坐三年,日hetubook.com.com後就憑夫子的意思了。
「你是和我同輦,還是另給你備車?」慕容珩總有種撿了大漏的感覺,這樣的高貴和美色照耀著他,他到現在還是雲里霧裡的。只是下定了決心以後要善待她,反正他的人生不會有什麼大的起伏,可以樣樣都以她為先。她嫁得委屈,日子盡量讓她過得舒心。滋潤在骨子裡,別人羡慕都羡慕不來的。
他恍惚找到了初入情場的單純的喜悅。隔一會兒看她一眼,再看也還是不夠。他不懂得怎麼討好女人,琢磨著要讓她快樂,就讓她當家做主。可是樣樣討她示下,又怕她嫌煩,覺得他沒有男子漢氣概。自己想來想去,還是另外給她置辦的好。到底還沒成親,她又是書香門第出來的有教養的女郎,萬一計較起來認為受了侮辱,那可真是枉費他一片深情了。
彌生和他不同,她心裏沒有歡喜,人一沉澱就格外莊重。其實算算年紀他大了她十四歲,將近而立不該是這種表現的。又不是頭一回娶親,哪裡犯得著這樣!可是再揣摩,也許是前一段婚姻太不幸,因此對這段寄予的希望更大。
皇后一口一個佳兒佳婦贊得起勁,吩咐底下準備起來,要留他們在宮裡用飯。普通人家的情理也是這樣,所以斷沒有推辭的道理。為了表示熱絡不分食案,酒菜擺在楠木月牙桌上,三人團團坐下來,居然像民間家宴一樣。
他怔了怔,大概從沒在王氏那裡受過這樣的禮遇,很有些受寵若驚,忙上前來攙她,「女郎快免禮,在我面前不必太客套。」
他重點起了希望,忙道:「是擔心這個?你別管,全交給我。說實話宮裡指這門婚,委實叫我喜出望外。我這裏高興,不知道你怎麼樣。我有自知之明,這上頭委屈了你,別樣上自然盡我所能辦得周到些。我是二婚,你卻是頭一回,我不能讓你失了臉面。陽夏那裡你放心,我備好了聘禮親自過去請期。該當怎麼操辦由你說了算,好不好?」
來不及可以隨身攜帶,竟連兩個截餅都吃不上嗎?他怕難為情,其實她知道王氏當家,府里家奴欺主,誰也不拿這郎主當回事。難怪晉陽王府上姬妾說王氏叫他餓肚子,她想想莫名心酸。人善被人欺,若是自己也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他這輩子也忒苦了些。
慕容琤在她眼裡無所遁形,她的表情說明她有多蔑視他。他感到難堪,自己現在就是一張妒夫臉,醜陋可笑。可是他害怕她這一去再不見蹤影,找十一王妃也許是為了尋下處,好擺脫他的桎梏。
彌生嘴裏道是,心底還是有些恐懼。給人家做續弦總是這樣的,嫡妻不是休了就是死了。休了倒還好,死了的才可怕。常聽說有人家鬧鬼,嫡妻陰魂不散攪得家宅不寧。何況王氏是被勒殺,她想起來就汗毛直豎,只是不好表現出來,唯有低頭隱忍。
慕容珩思忖道:「旨意倒還沒下,不過料著也快了。今早散朝母親宣我進正陽宮,恰巧王家女郎也在。聽母親的意思,大約等九郎的傷痊癒了就要放恩典的。」他頓了頓覷她,猶豫道:「彌生,你若是沒有什麼意見,現在準備準備,隨我進宮謝恩,好嗎?」
慕容珩果然擰起眉來,「以前和王氏,我不過是將就過,她在外頭怎麼野我都不放在眼裡。如今彌生不同,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其實我早就對她有意。埋在心裏那些日子,原本是要死了帶進棺材里去的,誰知道老天開了眼,我真真是如獲至寶。大兄好色,就算底下人的妻女被他睡了個遍,我的彌生絕不能叫他動一根汗毛。我再不濟,豁出命去,也要在他石獅子頭頂上鑿出個窟窿來。」
彌生聽見這話並不承情,喊無夏來,擺明了是要監視她。二王不知道內情,她心裏是門兒清的。再叫他隨意擺布,她豈不是成了傻子!
她留意到他衣襟上的血,星星點點,紅梅似的。她也心疼,可是怎麼辦,不屬於她的東西,自作多情也是替旁人瞎操心。她咽下凄苦,平靜地與他錯身而過。跨出院門時眼裡蓄滿了淚,她拿袖子拭,又不敢太肆意,怕弄花了眼梢的斜紅。
「歇了兩天好多了,才剛知道你來了,特地來和你道喜的。」慕容琤強撐著對慕容珩笑,作揖道:「二兄春風得意,叫人眼熱呀!」
他擺擺手沒有挪步,也不說話,只是悵然望著卬否的正屋。
慕容珩估摸著自己的婚事塵埃落定了,有閑工夫替兄弟操心起來,向他母親打聽九郎的消息,「和琅琊王氏的婚帖什麼時候下?今天的卦象又怎麼說?」
「南梁刺史靈縉的兒子叔茆在燎原之戰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被俘,大兄下令將他放到東柏堂配廚,二兄可還記得?」他掩口咳嗽了幾聲,又道;「一個朝臣的兒子做廚子,他如何納得下這口氣?靈縉幾次三番來贖人,大兄看重叔茆,都不曾放行。前陣子靈縉死了,叔茆要回南梁料理喪事,卻被大兄杖責,我料著眼下叔茆定是恨他入骨的。二兄手上有張好牌,怎麼不知道打?」
彌生心裏咯噔了下,恍惚覺得一大盆冰水兜頭澆下來,人惘惘的,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彷彿抽光了絲的繭子,只剩下個沒有利用價值的干硬的屍身。夫子要娶王家女郎了,和她的婚期一前一後不過錯開十幾天,往後便物是人非事事休。如果沒有牽搭倒好了,可惜免不了還有見面的時候,屆時怎麼處呢?
彌生卻堅持,「尊卑有別,殿下是天潢貴胄,不單是妾要遵禮,上至二品官員,下至庶民百姓,見了殿下都應當慄慄然。殿下只管端坐受禮,無須自謙。」
他凝眉看著她,臉上殘留的一點愉快也隱沒了,似乎品出了什麼,漸漸冷了眉眼。正想要辭出去,她卻曼聲道:「我是想爺娘了,不知他們接到消息沒有。」
慕容琤沒見過他這副模樣,他那糖人的性子,搓圓捏扁都看別人的意思,如今倒為彌生較起勁來,裡頭大約也藏著對大王的恨。只是那句「我的彌生」讓他心裏刺痛,如今慕容珩可以名正言順說這句話,彌生的確是他的了。自己呢?成了日頭底下陰暗的鬼影。以後人前不能同她多說話,甚至不能多看她一眼,這樣的煎熬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她蹙眉站著,很不是滋味,放輕了動作撩起幔子看,也不知他等了多久,這會兒一手扶著葯吊子,正伏在案上寫方子。
二王更關心太卜令算卦的結果,不好意思明著問,旁敲側擊著,「母親先頭求什麼?是求國運還是民生?」
皇后若有似無瞟了彌生一眼,「就這兩天了,回頭就讓黃門擬旨。你是兄長,長幼有序,定要先辦你們的事才好。他們的婚期定在六月初六,隔開一陣子,我也好騰得過手腳來。」
廣寧王的確是個安靜的人,會客的堂屋六扇直欞門洞開著,她進了前院,老遠就看見他站在一組條畫前,負著手,昂著頭,鮮冠組纓,絳衣博袍,背後看過去也是溫潤沒有稜角的。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回過頭來,一看之下驚艷叢生,只不過習慣了隱忍,轉瞬便退到眼底去了。他似乎很尷尬,囁嚅了下也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解嘲地笑笑,「我冒昧前來,女郎請勿怪罪。」
他的笑容關也關不住,直從眼角眉梢傾瀉出來。皇后看了頗為感慨,「我看見你們和美,心裏也安慰了。石蘭多久沒這麼高興了?如今有了這樣一位賢良淑德的主婦,日後便順風順水地過下去。要待彌生好,她是九郎調理出來的女夫子,定然處處能夠幫襯夫主。」
他頷首,想了想試探道:「我以後就管你叫彌生好不好?」他彎下頎長的身子和她平視,「你叫我珩,好不好?」
彌生滿腔委屈,想學他甩袖子走人,終究因為二王在面前沒好縱著性兒來。只不過一路上悶悶不樂,弄得二王也不敢開口說話,憋了好半晌,快到宮門前時才道:「你是想搬出樂陵王府嗎?其實也不用這麼著急,九郎說得有道理,裡頭緣故不方便和你說,怕唬著你。你聽他的話,目下還是借居在他府上。等你家下大人來了鄴城,到時候是另外找地方,還是從樂陵王府出閣,再聽你爺娘的意思。」
晏無思看他毫無反應,料著這回是傷心大發了。眼下廣寧王在前院,要是進園來探病怎麼辦?他發了急,低聲道:「夫子是知道的,廣寧王一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若是叫他看出端倪來,對夫子是大大的不利。夫子且忍耐一陣,處置了大王,越性兒也別顧忌那許多了,連著二王一道剷除。到時候天下皆在夫子手中,一個彌生還掙不回來嗎!」
彌生先前接旨那陣也不問青紅皂白地恨他,但眼下見了面,實在是提不起恨意來。他總是怯懦卑微的神情,唯恐惹人不快。和沒有牽搭的人尚且賠著小心,面對她更是小心謹慎了。
候門的婆子挑著燈籠送她回卬否,她踏進園子才曉得累。扭著脖子進門,屋裡燃著燈,卻沒見到皓月和皎月。她也不甚在意,橫豎自己洗漱了就上床歇著的。繞過帷幔進裡間,突然停住了步子——
她接過他的汗巾拭臉,女人哭起來可以有很多種理由,比如打著軟弱的旗號,便是再正當不過的。
說是來謝恩,彌生卻不知道該怎麼個謝法。她沒www•hetubook.com.com有感到快樂,也沒辦法笑得滿面開花。不過不要緊,深閨女子笑不露齒,這點可以搪塞過去。她只是斂了衣裙上前,在宮婢準備好的錦墊上跪下來。深深泥首,想不出措辭,籠統地感恩戴德一番,「彌生才疏學淺,蒙皇後殿下抬愛得賜良緣,彌生謝殿下恩典。」
她挽著畫帛下了台階,溫聲對二王道:「你別費心,同乘一輦也沒什麼,何必多費手腳。時候不早了,早些進宮,回頭我還要去趟十一王府。」
慕容珩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說我的帶刀侍衛爻寧?」
終於熬到宴畢,辭了皇后出宮來,慕容珩送她回樂陵王府。真是個不善套近乎的人,明明四月的天那麼暖和,他卻還問她冷不冷。她抬起眼看他,「我才聽皇後殿下說,你五更上朝從來不用早點,可是嗎?」
她對他輕輕地笑,「那就依殿下的意思,私下裡不以妾自稱。」
他送她到門上,才相處半天,但已然很有一種依依惜別的傷感。下輦的時候他來接應,抬臂攙扶她,藉機拽住了她的手。其實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大鄴如今的民風不那麼保守,有一星半點肢體的接觸稀鬆平常。可是彌生認為受了冒犯,簡直要生氣。他是個敏感的人,在她發作前惶恐地放開了。她一口氣推到喉嚨口又咽了回去,他這模樣可憐巴巴,她要責怪他,總歸也硬不下心腸來。
彌生面紅耳熱,年輕的女孩子聽見別人這樣當眾表白沒有不害羞的。皇后見她忸怩,剛開始的憂心忡忡消弭了大半,拉她到得身側來,一遍遍撫著她的手道:「好孩子,前陣子的磨難你都知道,我也沒什麼可瞞你的。王氏的死是她自作孽,好日子不過,偏要整出那起子事來。你不同,你是知書識禮的人。上回你跟你夫子進宮,我一眼看見就喜歡,天天念著你。現在好了,你算是一隻腳踏進了我慕容氏的大門。你和佛生是姊妹又是妯娌,也不顯得孤寂。還有二郎,我生了四兒一女,這麼多孩子沒有一個及他善性。他在外建了府單過,我又不好干預太多,他那時落在王氏手裡,捏得和個面人似的,現在你來了,我把他交給你,總算放下心來。只盼你們大婚後夫妻敦睦,我夜裡也能睡得踏實了。」
慕容琤只是點頭,現在他哪裡有心思管什麼大王六王,心裏亂成了麻,腦子裡也空無一物。設想得再周全,臨要把人交到二王手上,比剜他的肉還疼。他仰頭看台基上,她沒有跟在二王身邊,也許當中有什麼變故。他心裏生出希冀來,「二兄這是要走嗎?」
他這人面嫩耳根子軟,橫豎從沒有振作過大丈夫乾綱。日後有了這位賢內助,她身後又是偌大一個謝家,他頓時覺得腰杆子粗起來,真正能揚眉吐氣了似的。
二王攜她進西次間,太卜令正收拾卦具起身,已經辭過了皇后,沖他們長揖行禮后便退了出去。
自己釀的酒,再苦也得喝下去。橫豎要耐得住,總有柳暗花明的時候。他寬慰自己,好歹平息下來,「那依二兄的主意呢?」
慕容珩有妻萬事足,如今說什麼都能入耳,拱著兩手不住長揖,「母親放心,我自然拿命來愛護她。」
彌生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所幸令儀也來了,天南地北地打岔,讓她分分心,還好些。不過她開口閉口叫阿嫂,著實讓她尷尬不已。
好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開始悸慄栗地痛。他來幹什麼?看見了又有什麼好處!她飲泣著靠在直欞門上,不想聽,可是他們談話的內容還是鑽進她耳朵里來。
屋裡有人,淡淡的葯香瀰漫。她一顆心杳然墜下來,是他,這麼晚了還在這裏。
畢竟動用了大王貼身的人,不出人命是決計不可能的了。這不是樁小事,二王像亞聖人說的那樣,君子不動殺機。現在未到揪心處,他還可以得過且過。等大王回來了,潑天震怒時,他就能切身感受到什麼叫惶惶不可終日了。
慕容珩的快活自不必說,然而文弱的人,從來都是含蓄的。彌生髮現了他的一個愛好,據說閑暇時喜歡在家裡孵豆芽。五六個藤籮並排放著,把前一晚泡好的豆子撈出來,上面鋪上濕草,間或拿到日頭底下小曬一會兒再搬進屋噴水,如此隔一晚就能發芽。她聽著不由苦笑,她以後可算有事做了,可以跟他學徒打下手,一起在家裡盯著籃子發獃。
他實在是太高興了,不長的一段話說得顛三倒四,磕磕巴巴。一頭歡欣雀躍,一頭又小心打量她的臉色,這麼來回地折騰,竟顯得有點可憐兮兮的。
一個有頭臉的郎君,動不動把「好不好」掛在嘴上,大鄴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來了和*圖*書。如果她沒有先愛上夫子,如果她先遇上的是他,這會兒應該是懷著忐忑而甜蜜的待嫁心了吧。可惜了,冥冥中有定數,失之交臂,便拾不起來了。
要完全接受一個陌生人,並不是件易事。但是彌生有傲氣,夫子既然看著,就不能讓自己顯得可憐。一味地困在情網裡只會讓他吃定了她,這樣一場角逐,愛得深的人勢必吃虧。所以哭天搶地沒有用,以後要學著保護自己。要叫他知道,沒有他,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彌生聽那一聲王妃殿下,心裏便突地一悸。掉過頭來看二王,慕容珩眼裡有暖陽似的微笑,敦實的,有內容的。她漸漸平靜,奇怪和他在一起不像面對夫子時的波瀾起伏,心情可以很放鬆。這種感覺其實不錯,雖然知道沒有愛情,但是卻可以依靠。平心而論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或者還有對她安於現狀的一點回報,比方日後能夠穩妥順當地享點清福什麼的。
他該做的提點都做完了,捂著胸口喘了會兒氣,「來日方長,阿兄自己拿主意就是了。你別忙備輦,我著無夏去辦,從前彌生上下學都是他駕的轅。」
既然上了心頭,臉上便可以格外溫煦恭勤,他解嘲道:「二兄說得也是,我這會兒像是要把一手養大的女兒嫁出去似的,心裏滋味委實不好受。所幸許配的是二兄,我知道二兄對內眷最是溫存體貼的,也不替彌生操心。只是有一宗,大兄的心思你知道,眼下他在外埠,鞭長莫及發不了威,可一旦他回了鄴城怎麼辦呢?他那個霸王脾氣,二兄可有應對的辦法?」
彌生抬起眼來,似笑非笑地盯著他。這世上誰都有資格說這話,唯獨他不行。他和她同乘的次數還少嗎?動手動腳,抱她吻她的時候怎麼沒有想到提醒她恪守閨範?如今拿這個來說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彌生越加感到無望,收回成命又怎麼樣?她和夫子的關係已經惡劣成這樣,這輩子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她怨恨他之餘也隱隱惶恐,如果二王真的還她自由,夫子知道了會怎麼樣?計劃落空了,是不是連對她的愧疚都沒了,反倒有了憎恨她的理由?她還是在乎,情願他欠她,也不願連這點優勢都喪失。
彌生張不開嘴來,今天賜婚,下個月就完婚。新郎官又不是急著出兵打仗,這樣匆忙委實有點壞規矩。可是怎麼辦呢,哪裡輪得到她來反對!自然不好也好了。她努力地擠出笑容來,但是天曉得她多想哭。以後真的要和不愛的人共度一生,唯覺得前途茫茫不可估測。皇后在看著她,二王在等她答覆,她垂著廣袖使勁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即便心裏怨恨夫子,她還是要為他著想。他有他的計劃,自己雖然不了解,也不能壞了他的好事。就算愛情虛無縹緲,這些年來的師生情誼總還在。他既然讓她做棋子,那就順著他的意思辦吧!恪盡職守,也算報答他三年來的恩情了。
慕容珩抬眼看他,「你指的是哪個?」
慕容珩笑吟吟地拱手,「你的佳期也近在眼前了,同喜同喜!今年立春后禍事不斷,六郎這一趟又一趟的,大兄急紅了眼。據他府上的幕僚說,六郎已經逃往荊山郡了,大兄撥轉馬頭連夜便去捉拿,到如今也沒有消息傳回來。想來母親自苦,有意要替大鄴沖喜,這才急匆匆下了旨意。」
她鼻子發酸,強忍著淚做出冷漠的姿態來,挪了兩步到燈下,淡聲道:「這個時辰了,夫子怎麼還在我屋裡?」
這樣溫和的脾氣,讓人同情,也讓人無力。她整整衣冠對他深揖,「妾給殿下行禮,殿下長樂無極。」
龐囂無奈勸慰:「夫子別急,彌生是孩子心性,這會兒正在氣頭上,興許過了今天就好了。」
她細細地打量他,前幾次見到他都有些委頓,晉陽王府那次,大雪天里連氅衣都不|穿,凍得臉色發青。不像有封地有食扈的王,倒像個不受大人待見、沒有禦寒衣裳的孩子。這趟來前是打扮過的,光頭凈臉的,穿得也甚體面。想是王阿難死了,他從地獄里爬出來,活得有點人樣了。
他愣了愣,臉上有些掛不住,「母親怎麼這個都同你說……有時起得晚了來不及,就不吃了。」
她垂著兩手看看遠處的天,雲翳淺薄,嵌在天幕上,不細看連雲邊都分不清。她長出了口氣,對自己扮個笑臉,一顆心漸漸冷下來。院里的人都定定看著她,她吩咐那婢女,「你請殿下稍待片刻,我收拾好了就過去。」踅身叫皎月,邊走邊道:「打盆水,伺候我梳妝。」
彌生上了台階回頭望他,琢磨著至少應該有句道別的話。無奈實在詞窮,腳下稍一頓,終究還是進了大門裡。
慕容和圖書珩思忖再三,表態模稜兩可,應承道:「我竟沒想到這一層,也多虧了你了。後面的事我計較計較再說吧,畢竟……」
她這一番見地叫他刮目相看。他少時開蒙,那時聖人還未奪取天下,一家子住在渤海王府。府里聘了個西席教他們老莊,看兄弟常戲弄他,他又諸樣退讓,曾經和他說過大意相同的話。如今那西席早就辭世了,不承想出了個她。過不了幾日還將是他的妻,他滿心的歡喜要從四肢百骸里散發出來,怎麼都遏制不住。
可他現在這鬥志全無的模樣卻不大好,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句話是個男人都有體會。然而人與人也不同,如果他只是個醉心於紅塵俗世的書生,愛怎麼討美人歡心都可以。偏偏他志在天下,那麼勢必要捨棄一些常人看來尋常的東西。
「大婚要的禮器排場不用你操持,著人換了府裡布局是正經。王氏的園子派給下人住,上房西邊的門封起來,這樣便百無禁忌了。」皇後生怕彌生忌諱,好言相勸著:「王氏是在外頭歿的,和府里不相干。王府人氣足,你只管放心大胆。」
他看過來,驚駭得有點發獃。彌生嘆了口氣,活像大人吩咐孩子。這樣的相處之道真讓人百感交集。
慕容珩自然不會有二話,萬事都聽她的意思,慕容琤臉上卻變了顏色。她入戲得倒挺快,大約是橫了心要和二王過日子了,那樣小的車廂裏面對面坐著,是打算大眼瞪小眼嗎?然後呢?還會有別的什麼嗎?他幾乎被自己的想象力打倒,一面驚懼著,一面還要裝出威嚴來,「按理說我如今不該再管束你,可是女子閨範還請你多注重些。」
「你的話我都記下了。」他臉上是融融的笑意,「只是咱們相處,犯不著忌諱太多。你不要自稱妾,太遠,顯得不親近……」又怕說錯了話,慌忙擺手,「我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就是……今日宮裡傳了旨……以後且要相處,總這樣客氣不是辦法。」
「往後早朝不能空腹,這陣子讓底下人盡心,等我過了府,你的吃穿我來料理。」
彌生出來的時候簡直換了個人,臉上擦了胭脂,氣色一下子就好起來。經過他們面前對夫子欠身行禮,「夫子回去歇著吧,身子還虛著呢,站久了不好。」
「你不要問我,一切你拿主意。」她微側著頭,恍惚地一笑,「我不求比別人好,只要兄弟之中挨得過次序去就成。你可聽說我家夫子和琅琊王氏聯姻的消息?」
她低下頭,表現得很有些少女羞答答的風致。慕容珩到現在才鬆了口氣,這一路上他都在忐忑,尤其是她一直不說話,他隨時準備著她會反悔。現在好了,見過了母親,她也沒有顯得為難或不情願,這就說明事情成了一大半,已經板上釘釘了。
他站在檐角燈籠投射下來的光影里,依舊是清風明月的微笑,「你進去吧,我看著你。」
慕容珩見她流淚登時慌了手腳。他不知道怎麼料理,抽出了汗巾子,猶豫再三不敢遞過來,木木在地心站著,囁嚅著:「你若是不願意這麼稱呼,那就全照你的意思辦。或者……你要是不願意嫁給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要是反對這門婚事,不用你說話,我去求皇后收回成命。」
彌生有些走神,沒來得及出聲他就出去了。然後聽見他在院子里咦了聲,她循聲去看,見兩個小子正攙著夫子過來,停在青石路上和他搭訕。
他和她說不通,乾脆直接同二王交代,「阿兄還是送她回來的好,我們是師徒名分,用得著這樣避嫌嗎?她爺娘沒入鄴城之前,住在我府上總有些保障。要見十一王妃明日下帖子請來就是了,在外頭遊盪怎麼讓人放心?大婚之前別再生出什麼亂子來!」他被她傲慢的態度氣得不輕,泄憤似的說了一通。言罷賭氣不看她,匆匆招了遠處侍立的人來攙他,頭也不回地往甬道那頭的繁花叢中去了。
他是體恤的問法,真要攤開了說,她沒有選擇的餘地。膽敢抗旨,不單自己活命成問題,連謝家滿門都要交待了。所以她只有點頭,做出羞怯的樣子來敷衍他。進宮面見皇后,皇后少不得有話要叮囑,但願自己的表現夠好,別再橫生出旁的枝節來。
龐囂同晏無思左右扶持著,見他越發失魂,忙道:「夫子傷勢還未痊癒,保重身子要緊。看樣子創口又抻開了,學生傳醫官來給夫子換藥。」
「我要帶她進宮,先著人備輦去。」慕容珩說著回頭望了眼,調侃道:「我這也算橫刀奪愛了吧?你辛辛苦苦栽培的學生,最後叫我討了回去,我竟覺得有些對不住你。」
「你且稍待,我這就去命人預備去。」他很快說,轉身朝門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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