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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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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聲盡

第二十七章 聲盡

原以為這麼晚到,唱禮的人早不在了。彌生打算悄沒聲地混進去,吃了飯就退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可是逐漸走近,燈籠下站了個人,緋衣皂靴。不知在門上候了多久,看她的眼神渾濁蒼涼,儼然負荷不動身上這套爵弁,要垮塌一般。
他垂著手踅過身去,剛想邁步聽見她叫了聲珩。她站在斗拱下微揚起聲調,「夜深了,到哪裡去?」
他嗯了聲,視線仍舊停留在她身上,眼睛里似有千言萬語。她不敢看,稍稍別開臉,正想著應當怎麼請安,便聽見他低低喚了聲阿嫂。她頓了下,心裏陡生悲涼。好歹按捺住了,抱拳長揖下去,「學生給夫子道喜。」
百年一聽躁起來,昂著脖子道:「我沒有扯謊,不許去問我阿娘!我本來就是悄悄告訴家家的,你再去問她,我算怎麼回事呢?」
他嘆了口氣,滿臉的無奈,「我一直瞞著你……其實我有暗疾,快四年了,遍尋大鄴名醫都不能根治。這種毛病人前掩藏得好,大婚之日還是要露底的。所以我想……你要是不反對,我上書中宮請求和離,再另給你指派良配,你看好不好?」
慕容琤成親那天恰逢下雨。
王宓隱約有些不安,勉強笑著,「殿下要安置了嗎?妾替殿下更衣……」
輦車停在角門上,幾個婆子撐著傘送她。雨勢很大,嘩嘩地從傘骨上流下來,泄洪似的。百年嘟嘟囔囔地抱怨:「怎麼挑了個下雨天,怪不吉利的。」
她嘆了口氣,不是挑刺的問題,實在是害怕。害怕再進樂陵王府,怕見王宓,怕見他。為什麼總是撇不清呢?她很滿意目下的生活,若是再去那是非地,又要被攪得心煩意亂了。
果然元香她們都表示反對,「郎主不在京里,女郎再不去不合常理。先不說別人怎麼看,就是郎主跟前也不好交代。到時候沒什麼事反倒弄出事來。女郎光明正大,誰能挑你的刺呢?」
她像被針扎了似的,霍地撐起身子來,「胡說!你哪隻眼睛瞧見的?」
彌生不好說自己有意拖延,聽說新婦已經到了,心裏咯噔一聲,好像晚得有點出格了。正惶惶,百年在邊上解圍,「是我臨出門時鬧了肚子,家家為了照應我才晚到的。」
這是在等她?那天不是都說清了嗎?還等她做什麼?看見他真叫人心慌,彌生恨不得掉頭就走,可是被一幫人簇擁著,想跑也沒有退路。
「家家這兔子好玩得緊,送給我吧!」
百年萬萬不敢背後說他壞話,連連擺手道:「我阿叔是王侯,戶邑上萬的,怎麼會小氣呢!」
彌生和元香交換了下眼色,元香皺起眉道:「大公子,這是你阿娘教你來說的嗎?」
沛夫人紅了眼睛,一遍遍撫她的頭髮,「痛不過一時,日久年深,活得自己都忘記了自己,還有誰惦記當初的年少輕狂呢?只是孩子,你太無遠見,將來堪憂。我在外頭聽見你們的話了,直聽得心驚肉跳。且不說他這刻奪不奪位,我敢肯定不出十年,這大鄴社稷就會落進他手中。到時候你怎麼辦?當真形同陌路,你無依無傍,靠誰去呢?」
說實話彌生心頭悶悶的很不好受,再想想也不由人撂不下。成親就成親吧!要想徹底劃清界限,四個人比三個人更有利。王宓那麼精明的人,將來總能好好管束他。多了一層制約,大家便更乾淨了。
她伶仃立在他跟前,有失敗的預感,「哦,是什麼事?殿下但說無妨。」
彌生的脾氣其實和她母親很像,同樣的吃軟不吃硬。既然沒辦法像口頭上說的那麼強硬,只有迂迴漸近。他忍氣吞聲地揖手,「大人誤會我了,我沒有那個意思。大人也曾年輕過,定然能夠體諒我現在的心情。看見她和二王那麼親近,我的心都要抻開了。我沒有別的圖謀,只想見她一面。外頭人多,我沒法子接近她,如今是看大人在,才斗膽來求大人。大人是吃齋念佛的善人,好歹救救我吧!」
男人真是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心裏裝不進江山。小小的一方天地,也許僅能容納一座府邸、一個夫主、幾個孩子。令儀已經是幸運的了,龐囂追求那些的時候不用犧牲她。將來成了親,他也忌憚她的身份,不會納太多的妾。彌生思量這些的時候難免哀戚,歪身靠在憑几上,手指撥弄著上面鏤空的雕花,長長嘆了口氣。比起自己來,令儀幸運得讓人嫉妒。
丫頭見她冷了臉子,知道不能再扯閑篇了,識相地噤了聲。她合上眼背過身去,瓷枕冰冷,貼著微燙的腮肉,涼到骨子裡去。彌生腦子裡亂糟糟的,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抬手捏了捏眉心,索性坐起來使勁拔兩下,拔出一道梭形的紫紅來,原來有點發痧了。
今非昔比,當權的王大婚,娶的又是琅琊王氏女,富貴排場赫赫揚揚,車輦把整個建陽里都堵滿了。正席是在晚上,早前已經叫人送禮過府,她有意延挨著,拖到擦黑才過來。車進不去,只好在坊門口下來步行入內。
「那還得你操持,我不懂那些個。」他對她咧了咧嘴,「你是內當家,以後這些瑣事都要麻煩你了。」
沛夫人嘆了口氣,心下暗暗搖頭。如今走到了窄處,多想也是枉然。母女兩個相攜出了卬否,沛夫人又道:「我們明日就動身回陳留去了,你一個人在鄴城我真是不放心。還是九王想得周全,說要調你阿耶回京機來。眼下你和他鬧翻了,也不知他還拿不拿這件事放在心上。你在二王跟前吹吹風,時不時提個醒兒,靠別人還不如靠自己的夫主。他手上有權,想個法子就辦成了。」
彌生間或朝那桌看,男人們喝酒正喝得熱鬧。二王夾在謝集和慕容琤中間,被他們一搭一檔地勸酒,竟灌得上了臉。她有點不高興了,對她母親道:「我二兄是個傻子,竟分不清親疏。阿娘快叫人過去傳個話,把他灌醉了好看相嗎?好歹是我夫主,還拿他當外頭人,看他出醜不成!」
彌生慶幸自己大婚那天風和日麗,至於別人怎麼樣,她還真沒興趣考慮,便隨口道:「我們陳留有個民諺,說辦事下雨,那戶人家必定小氣。度量狹窄,怕親戚來得多了耗費大。所以求老天下一場雨,隨禮的m.hetubook.com.com人家怕雨天麻煩,原本該來一家子的到最後只來一個。省了酒菜,禮金又不少,主家多劃算!唉,你說你阿叔小氣嗎?」
她沒有更多的話,自顧自邁進了門檻。他呆站著,萬箭穿心一樣的感覺。
晚風吹進車廂里,他才漸漸醒過神來,扶著額懊惱道:「一高興喝多了,頭昏腦漲的。」
不交心的人,到一起也就是胡侃瞎聊。彌生隨口敷衍著,聽她們一句句夾槍帶棒的。過了一會兒禮官叫開席,王妃們都去找自家男人了,留下相彤上來挽了她的胳膊,親親熱熱道:「二兄不在,我們一頭坐。」又看了看百年,「你怎麼不去找阿兄們?看著你家家做什麼?」
相彤坐在一邊,忽然探了探身朝外看,「新郎官來敬酒了!」
彌生想了半天,「我也不大清楚,據我母親說是五十二個吧!」
他走進來,走到她面前,「你從來不虧欠我,是我虧欠了你。」說著,試圖去碰觸她,「昨夜都順遂嗎?他有沒有為難你?」
百年如今住在邊上的小跨院里,每天學里回來就由奶娘帶到她面前來問課業。美人榻邊上供了個小桌,點上一爐檀香,他在那裡做學問。寫好了字背書,書背完了就吃碗糖蓮子。彌生跟他坐在一起吃小食,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聊學堂里有意思的事,聊彌生養的小兔子。
「不是、不是!」他慌忙擺手,知道自己會錯了意,臉上訕訕的,「我是過意不去……」
百年經不起她這樣勸解央求,想了想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就勉為其難吧!」
彌生方回過神來,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夫子臉上笑著,舉著杯子一桌接一桌地感謝賓朋。離她這裏越來越近,她沒來由地緊張起來,怕令儀和相彤看出端倪,只顧低頭抿杯里的梅釀。
沛夫人一看了得,忙打發人給謝集傳話。那頭三個人都看過來,彌生也沒什麼可避忌的,對慕容珩搖了搖頭。他領會了,立刻放下了酒盞。
彌生嗯了聲,「下回少喝些,喝多了對身子也不好。」
百年重重一頷首,「我已經是家家的兒子了,我阿娘曾和我說,跟著家家才有出息。阿耶不喜歡我阿娘,我以前看見阿耶拿鞭子打阿娘,不許阿娘穿衣服,叫阿娘跪在那裡……」他說著瑟縮了下,「好可怕,我阿娘被他打得滿身是血,還不許我說出去。家家,阿耶對你好嗎?阿耶喜歡你嗎?」
百年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有點心虛,忙別過了臉。
說到這裏大家又掩嘴笑,「不知王家陪來的青廬做工怎麼樣,雨勢大,免得漏水,淋壞了新婦子。」
似乎愛到了盡處,求之不得便會反目成仇。彌生又羞又憤,咬著后槽牙咒罵:「你簡直無恥之尤!」
她別開臉冷笑,「學生無德無能,蒙夫子不棄,做了兩日夫子手上的棋子。如今晉陽王已死,二王對你也構不成威脅。哪天你想篡位奪權,必然不費吹灰之力。論理說我也該功德圓滿了,夫子還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我還有什麼可供夫子索取的?」
這孩子太聰明了!彌生眉開眼笑,「對對,是這麼回事。」
她送他出門,他身邊的小廝是她新挑的,心眼很是伶俐,在他跟前伺候她也放心。也沒旁的可囑咐,單叫他仔細身子,閑了寫信回來,快些迴轉。
沛夫人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慕容琤聽得不耐煩,拱手道:「大人不必客氣,撇開我和她的事不論,外人眼裡也是師尊同父。出閣和回門都在我府上,道理上說得過去。只是大人,琤心裏念她念得緊。我和她究竟怎麼樣,前後都沒有瞞著大人。請大人允我進去同她說兩句話,我擔心昨晚上……」
彌生和相彤只顧覷她,她有點不好意思了,扭捏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兩個人處,難免會磕磕碰碰的。只是龐囂這人聰明面孔笨肚腸,說不來甜言蜜語,也不懂得巴結人。和他在一道,真是憋屈得厲害。」
叫她這麼一說他打了個激靈,惶惶道:「我知道,明日就傳宮裡的醫官來請脈……換個人瞧,興許會有點起色。」
他臉上頗難堪,把屋裡人都打發出去,反手關上了門。兩個人單獨相處,尷尬的成分大大地增加了。他站在地心進退維谷,猶豫地看著她道:「那我睡在外間,等過了這陣子再搬回自己院子去。你半夜要喝水什麼的,只管叫我。我睡得淺,你喊一聲我就聽見了。」
他壓住她探過來的手,正色望著她,「宓兒,我有樁事沒有告訴你。」
她說話再不留情面了,那些掩藏的隱情像被撕掉了皮膚的肌肉,鮮血淋漓地暴露在空氣里。他意氣起來,皺著眉道:「你的人,我要不夠,這樣回答你滿意嗎?」
元香見勢不妙,忙來安撫,「女郎別聽她的,她不會說話,老毛病了。她是怕女郎尷尬……其實女郎不必擔心,咱們一路陪著女郎。況且還有佛生娘子,還有大公子,樂陵王殿下若是不尊重,也難繞過這麼多人的眼睛去。」
彌生點頭道:「也是,今天天色不好,下這麼大的雨。」
「殿下請回吧!人多眼雜,今時不同往日了,當避嫌才是。」沛夫人道,「咱們在這裏叨擾,連彌生回門都在師尊府上,真是失禮透了。若宮裡的旨意早些發,咱們來得及修繕老宅,也不會給殿下添這麼多麻煩……」
熱鬧了一整天,到了夜間賓朋陸續作別,彌生趁亂帶著百年悄無聲息地回了府。慕容琤在門上同人熱熱鬧鬧地一通道別,忙至亥正才停下來。人去樓空,再沒有延挨的借口,他踩著一地乾果踏進了青廬。
彌生倒沒想過自己會挨打,愕然抬起眼,「打我做什麼呢?」
兩個女孩木訥地搖頭,「九兄今天古古怪怪的,不曉得他是什麼用意。」
他還了禮,方晦澀道:「阿嫂這會兒才到,叫我好等。」
彌生奇怪他竟然還知道這說法,有意和他兜搭著,「下雨天怎麼了?」
他這是恐嚇?橫豎他賢名在外,不怕人作踐。難不成還打算反咬一口?沛夫人鐵青著臉看他,「殿下是君子,君子便做這樣不顧廉恥的事嗎?我謝氏雖不濟,也不會坐看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女兒任人魚肉。」
相彤比較後知後覺,茫茫然道:「沒有吧,看他不是笑著嘛。」
正尋摸,恍惚聽見有人喚阿嫂。然後幾個梳望仙髻的女郎擠過來,個個笑著向她納福。彌生只認識相彤,其餘幾個都是生面孔,也不知怎麼稱呼好。所幸帶來的婆子站出來打圓場,「我家殿下才進門不久,和諸位王妃相見不相識,王妃們切勿見怪。」說著一位一位地介紹,「這位是襄城王妃,這位是漢陽敬懷王妃,這位是永安簡平王妃……」
百年哼了哼,「下雨天出嫁,新婦有流不完的眼淚。」
這裏你來我往,花廳那邊仆婢來請入席。人多,嫌分食麻煩,便男女隔開了坐。一邊三張長食案首尾相連起來,大家團團落座。彌生的位置對著男賓的一桌,抬起眼正看見對面的情形。夫子同謝集他們坐在一起,實在是掩藏得太好,臉上言笑晏晏,竟然沒有半點蛛絲馬跡遺留下來。她倒有一瞬恍惚,彷彿之前種種不過是南柯一夢,她和夫子原就什麼事都沒有。
彌生還在對著那方雞血石印章愣神。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割捨不下,明明連人都放棄了,還留著東西做什麼?大約只是對往日的一點眷戀吧,畢竟有過一段美好的時光,足夠留待下半輩子咀嚼回味了。
眉壽卻看得很開,「我聽說過元妃的事,那婆娘那樣肆無忌憚,郎主還不是拿她沒法子。咱們女郎可不是那些小門子出來的,他就是要動手,也得仔細掂量掂量。」
她又去開屜子找她的金奔馬,那是她及笄的時候他送的賀禮。原先是一對,後來單拆了一個給她。她拎起那細細的纓繩細細打量,看著看著洇洇落下淚來。只恨自己記性好,不該記住的記得那麼清楚。站在那裡思量了一會兒,重又抖出印章放回原處。這些東西不該帶走,帶走了又要空自牽挂,于自己不利。
他心口滾水煎熬似的,她就在裏面,謝大婦橫梗著不讓見面,咫尺天涯,簡直生不如死。沛夫人是彌生的母親,他口口聲聲叫她大人,便是拿她當岳母的。若是話說得重了對不住彌生,可她這樣阻撓著也不是辦法。他到底耐不住,心裏著急,面色一時冷下來,只道:「大人是知道的,但凡我要做的事,沒有一樣做不成。大人別逼我,免得鬧出來,大家臉上難看。」
令儀和相彤面面相覷,他分明發了火,刀眉笑眼的樣兒也叫人害怕。
她重又退回屋子裡,他頓了會兒,只得跟進去。進門的時候她坐在梳妝台前抿頭,就著鏡子瞧他,慢聲慢氣道:「這幾天就歇在我這裏吧,我怕別人背後嚼舌頭呢。」
王妃們都是嫁進慕容氏的,雖不在同個屋檐下生活,陪嫁妝奩暗裡都有比較。識大體的會先打聽行情,她們大婚得早問不明白,二王和謝家的聯姻就在前幾天。不說旁的,陪人就多出十四個,不是有意攀比是什麼?
他點了點頭,「南苑一個刺史作亂,裡頭牽扯了些事,要我親自去處理才成。對不住,大婚沒多久就撇下你一個人。你且捺下性子來,畢竟大王死後聖人還未立太子,這趟是我建功的好機會。倘若一舉拿下,那我便能還你個皇后的銜兒了。」
他窒住了,找不到話來回答。
他騎在馬上低頭看她,她雲髻高盤,眼波明媚。站在日光下,那點從容淡定的做派莫名叫人平靜安寧。
沛夫人站在門前聽壁腳,突然見他風一樣地旋出來,倒把她嚇了一跳。再看他,已經跨出門檻揚長而去了。她忙進裡屋看,果然見彌生趴在案上泣不成聲。她束手無策,垂著雙肩道:「既然到了這個份上,哭也無益,就這樣吧。」
彌生不在乎那些,有時候神經長得粗,別人都誤以為她大度,其實還真是高看了她。她笑了笑,轉臉四下打量,「瞧見十一王妃沒有?」
她吃了一驚,沒想到阿娘居然會放他進來。他又要做什麼?她戒備地看著他,「夫子有事?」
「九兄不大高興似的。」令儀突然道,「總覺他娶王宓娶得不情不願。」
彌生擱下篦子轉過來,心裏覺得酸楚,臉上勉強笑著,「要你一個王來伺候我,那我得有多大的臉子啊!殿下,咱們相處不要那麼拘束好嗎?我嫁了你,就是你家的人。我拿你當親人,和謝洵謝集他們是一樣的。你不要如履薄冰似的,我瞧著心裏不好受。」
那麼就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她撐住桌沿緩了陣子,轉過身準備離開,卻看見他掖著廣袖立在門前。
她有些詞窮,潦草地搪塞過去,往門裡看看,拿手一比,尷尬道:「我進去找令儀她們。」
彌生掉過頭來撲進她懷裡,嗚咽著,「阿娘,我心裏好難過。」
她硬著頭皮到了檐下,百年掙脫她的手上前打躬,「侄兒給阿叔道喜。」
相彤搖搖頭,「十一王府打發人送了禮金,人沒來。說王妃有了身子,在家安心坐胎呢。」
「等著我回來。」他說,脈脈一笑。
王宓見他進來忙起身相迎,仆婢們紛紛退出去。到時候了,該叫新人圓房了。喜娘托著雕漆填金雲龍托盤進來,上面放一方白綢,送到新婦面前喃喃祝頌,復卻行出去放下了雙喜帘子。
眉壽覷她的臉色,「女郎心裏莫非還有九王殿下?」
她訕訕的,板著臉道:「什麼不尊重……在家裡渾說還不打緊,外頭千萬要仔細。一不留神說漏了嘴,要惹來殺身之禍的。」
大鄴建朝以來等級森嚴,大婦和婢妾間一般不走動。沒有傳召,連晨昏定省都不必。因為妾侍地位實在太低,連進上房的資格都沒有。自己不能來搬弄是非,主意打到了孩子身上。元香立刻就想到這個,叉起了腰對彌生道:「殿下要容忍下人潑郎主髒水嗎?依我說叫來問問,也好知道她打什麼主意。」
百年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小小的人坐在席墊上,紗籠帽、廣袖衫,就是個縮小的廣寧王。彌生看著很喜歡,彎下腰問他:「百年,你願意給我做兒子嗎?」
有了正當理由,眾人也不夾纏了。相彤道:「我們才剛遠遠看了眼,琅琊王氏果然排場大,新婦帶來的陪房足有六十六個。我這會和*圖*書兒想呢,將來令儀下嫁龐夫子,不知中宮準備了多少宮人隨行。」
彌生愣住了,才發現他是太過敏感,把那兩樁事扯到一塊兒去了。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兒她也不落忍,便寬慰著:「我說的不是那個,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不過擔心你的身體,和那個不相干的。」邊說邊紅了臉,「你這樣看輕我,我是那樣的人嗎?」
彌生應了,復穿過夾道進花廳。宴已經備好,只等人到齊了。慕容珩看見她進來,忙迎上前低聲道:「我找你半晌,你到哪裡去了?」
彌生抬起眼來,確實是的,他不快樂。可是為什麼?這一切不是他期望的嗎?
心裏坦然了,同家裡人一道吃飯更加舒坦。席上酒肉多,一肥膩就拿荔枝酒當茶喝。她母親笑著來搶杯盞,「新婦回門吃醉了要叫人笑死的,還不自省些!」
她等他接近,等他開口說話。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見他有行動,她有點惶惶。怕他嫌她小家子氣,索性鼓起勇氣大方迎上他的視線,莞爾道:「殿下今日辛苦,快請坐下,妾給你倒茶解乏。」
慕容珩心裏七上八下,她不說話,看樣子是真的生氣了。他獃獃地看著她的後背,自卑而無奈。
相彤大喇喇地笑,「阿嫂怎麼來得這樣晚?新婦子都到了呢!」
眾妯娌也應:「這麼些年了,好容易懷上的,委實要仔細些。」
她舒了口氣,「是的,我是太高興了。以後若有機會再見,請小郎繞道而行,免得見了面兩下里尷尬。」
沛夫人別過臉,「她既然嫁了人,你就該做好準備。她夫主是活人,有點什麼都是應當的。至於你要見,我看還是不必了。叔嫂獨處不合禮數,傳出去彌生做不得人。殿下心裏有她就要體念她,女人和男人不同,名節要緊。殿下隔幾日就要迎娶琅琊王氏,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好。」
鄴城的晚上自有白天沒有的熱烈豐|滿,銅駝街上設夜市,形形色|色的雜貨攤鋪滿了道路兩旁。不遠處高樓林立,一溜綃紗燈籠映紅了夜幕。輦車搖搖晃晃前行,彌生靠著圍子,有點提不起精神來。想起頭一回上樂陵王府去,大雪紛飛的天氣,兩個人打一把傘。百尺樓離建陽里那麼遠,他們硬是一步步地走回去。那時候身上冷,心裏是暖的。到現在不過四個月,物是人非了,心也憔悴了,格外傷感難以自抑。
下車的時候她仍舊沉默著,府里的僕婦迎她進去,他便悵惘地跟在她身後,到了門上停下來裹足不前,目送她進了園子。他背靠著門框,突然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也許在書房裡過一夜吧,否則還能怎麼樣呢。
慕容珩雖不聲不響的,也咂出了裡頭的味道。他賠起笑臉對沛夫人作揖,「大人說得是,我也不能叫她一人受累,她要是張羅不過來,我親自過問也是一樣的。」
他亦死死瞪著她道:「你為什麼這麼倔?隨性些不行嗎?你問問你的心,難道半點也不愛我了?」
百年耷拉下了腦袋,囁嚅著:「我沒有瞎說,阿耶就是這麼對我阿娘的。百年喜歡家家,不想讓家家也挨打。家家還是小心些,放把剪子防身也好。」
他笑了笑,一頭說一頭挽起袖子替她打水。彌生看在眼裡,心頭唯感遺憾。這麼恭勤真誠的人,運氣卻那麼不好。他絞了帕子遞給她,她接過來放在一邊,徑自去牽他的袖子,低低道:「殿下,其實咱們的婚姻里,有福氣的那個是我。你那麼好……」
他不答,只是往裡間看了眼。沛夫人皺起了眉頭,他在這裏出現,肯定又是為了來見彌生。這可萬萬不行,二王就在前院里,倘或尋到後面來撞見了,叫彌生接下去日子怎麼過?錯犯了一回就罷了,斷不能再犯第二回。
她嗯了聲,「你的東西都留下,我就不虧欠你什麼了。」
紅燭高懸,新婦戴鸞鳳冠,燭火照耀下也有一張姣好的臉。他怔怔看她,心裏念的是另一個人。心境和這滿帳喜興格格不入,感覺不到快樂,有的只是壓抑。
「我想叫府里管事把賀禮送到九王府,我就不過去了。」她慢吞吞道。這念頭在心裏醞釀了好幾天,總覺得沒什麼可行性,到現在才說出來。
元香卻很憂心,「還是提防些吧,畫龍畫虎難畫骨,誰知道將來究竟怎麼樣呢。萬一哪天發作了,女郎怎麼應對?」
他一怔,唯唯諾諾道是。彌生沒見過他在官衙時是什麼樣,可是一個二十九歲的男人,這樣的反應確實叫她有點懊喪。她垂著嘴角看他,然後轉過臉把視線拋到車外去。
阻止得早,卻也已經有了七分醉意。天將黑的時候拜別爺娘,彌生先登車,他後面踩著小子的背上來。一個踉蹌,連滾帶爬地跌進她懷裡。閥閱下滿是送別的人,他這樣弄得她很難為情。心裏有火氣,只是勉強忍住了。看見慕容琤也在場,她越發顯出好脾氣來,整整他的衣領叫他坐穩,自己杳杳打躬,拜別了家下一眾親眷們,高輦掉個頭便往城裡去了。
他支吾了一下,「也沒什麼,就是一轉眼人不在了……」見他丈母在邊上,太黏糊了怕惹人笑話,忙道:「九郎的婚事近在眼前,府里也開始籌辦了。我想同你商量商量,咱們回頭出兩份禮的好。一份是我們兄弟隨的份子,另一份是你謝師的禮,你瞧行不行?」
彌生眉開眼笑地擼他的頭髮,「這才是好孩子呀!」
彌生平時不太認人,正常來說首尾的能有印象。這次大概因為環境的緣故,僕婦一通指點之後,奇異地一個都沒記住。
幾個妯娌不約而同地露出古怪的笑容,倒來追著彌生問:「阿嫂當初過門領了多少仆婢小子?」
接下來的日子很輕省,看書練字,養花養草。院里種了棵高大的楝樹,長在背陰的地方。午飯過後在樹底下擺張美人榻,彌生在那裡歇覺,風一吹落英滿頭,別有一番浪漫愜意的味道。
他吃完羹,告個假撒出去玩了。彌生趺坐在案前給他收拾文房。眉壽挨在邊上吐了吐舌頭,「我看這孩子是在胡說,郎主的脾氣女郎多少也知道一些。這陣子一直在園子里,進進出出從沒有粗聲大氣。連那些家奴都不把他放在眼裡,我實在想象不出他打hetubook.com.com人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她到底不好意思,接了手道:「我自己來。」
他笑吟吟看她,即便只是看,也是心滿意足的。稍隔了會兒道:「九郎下月成親,我那時候怕是不在京機,到時要你一個人赴宴了。反正十一王妃也要吃喜酒去的,不怕沒人做伴。」
「你一定要這樣嗎?」他把視線調到案上,「我送的東西,一樣也不帶走?」
「笑著便是快樂的嗎?」令儀噘了噘嘴,「有個詞叫強顏歡笑,懂不懂?我們在一起七八年,我知道他不高興的時候愛捏著拳頭,你瞧他的左手。」
她這麼絕情,他還有什麼理由堅持下去?惶惶退後幾步,他點頭,「好,這是你說的!今天起一刀兩斷,再無瓜葛。日後朝堂之上有些什麼,你也別怪我無情!」
她讓了讓,有些反感,「這與你有什麼相干?你也曉得他這個人,就是吃了啞巴虧都不言聲的。他是我見過的最善性的人,沒有為難我,可是我卻沒臉面對他。我原本坦蕩蕩處世,如今畏首畏尾,都是拜你所賜。所以請你離我遠些,算是顧念我了。」
沛夫人意外地站起來,「殿下怎麼來了?」
二王如今有了討主意的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想起什麼就顛顛地跑來請示下。彌生點頭,「在理,就按你說的辦。」
彌生只顧抽噎,「阿娘別說了,我恨死了他,沒有他我還不活了嗎?不管怎麼樣,廣寧王府總還有我容身之處。」
她沒有嫌棄他,拿他當兄長。他很失望,可是無權表示不滿。一個半殘的人,還能要求她來愛他嗎?只要她還願意留在他身邊,對他來說已然夠賞臉的了。自己擺正了位置,什麼都能看開了。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過有時自己想得比較多,反倒放不開手腳了。」
他忽然覺得忍無可忍,那是種不得疏解的刻骨的恨。他惦記她,天天地牽腸掛肚。她卻不是,她活得很滋潤,根本已經把他忘了。怎麼有這樣絕情的女人?絲毫不念往日舊情?他的一腔愛意空付了流水,如今他倒成了撒不開手的人了。他知道癥結所在,因為他愛得比她深。兩個人相處,陷得深的一方總歸是吃虧的。他痛得久了,已經習慣了。平時尚可以克制,可是一旦見到她,就全然超出了他能夠忍受的範圍。
彌生霎了霎眼,樂陵王殿下學富五車,居然被胡人騙了,看來也不是那麼滴水不漏的。她笑了笑,「我那故人經常自以為是,自大又猖狂,出點差錯也難免。」
他被她拉著坐上床沿,看她踅到案邊張羅茶點,突然發現她穿大嚴繡衣那麼難看。沒有腰身,沒有楚楚的風姿,屁股太大,簡直像塊磨盤。他別過臉去,怎麼辦呢,眼裡早就走不進別人了,雖然對她不住,心裏依舊感到安然。他這一生唯負彌生,至於別人,他不是菩薩,沒辦法面面俱到。
正說著令儀從另一頭過來,虎著臉,看模樣不大高興。彌生召婆子來領百年,吩咐叫看好了大公子,送到幾個堂兄那裡去。轉頭問令儀怎麼了,令儀搖搖頭,牽著她們到食案前落了座。
彌生懨懨的,重回榻上歪著,手裡團扇搖得三心二意。遠處隱隱有一兩聲蟬鳴,她掉過頭去看,幾卷殘雲吊在天際,看久了,彷彿美人典雅工麗的側臉。
彌生眼淚封住了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真正要決斷,才發現對他的感情是長在身體里的,要割捨形同剜肉。她也不知道何時愛得這樣深了,也許是他手把手教她寫字起,也許是他站在丁香樹下替她摘花做頭油起……想不起來了,也不必再想,就這麼煙消雲散吧!
彌生沖元香丟了個白眼,嫌她在百年面前口沒遮攔。這麼小的孩子,就是有心要教他,他也不一定能學得會。元香鬍子眉毛一把抓,萬一冤枉了人家,叫人說她沒有容人的雅量!
他還是想挽回的,「你哭什麼?不是應該高興嗎?高興擺脫了我這個大累贅,從今以後可以展翅高飛了。」
這話在他聽來是既難堪又無奈,像這麼被個外姓人警告,真是自打出娘胎以來頭一次。可是別無選擇,要見她,就得打這兒過。他忍辱道是,方穿過穿堂往後身屋裡去。
彌生笑了笑,「我回以前的園子里取些東西,你找我做什麼?」
彌生立在斗拱下左右看看,下了場雨,園子里人多,把原本好好的王府弄得凌亂狼狽。天井裡搭了油布卷棚,高高地撐在那裡,底下零零星星有幾個親朋。她細找找,沒看見熟人。上了游廊進花廳,裏面果然熱鬧。燈火通明裡雲鬢華服往來穿梭,各式各樣的香料混在一處,簡直像個製作胭脂水粉的大作坊。
她愕然抬起頭來,「怎麼偏是那個時候?外埠出了事嗎?」
彌生搖搖頭,「那可不成,你要我另買只給你,這隻養得時候久了,捨不得了。」
百年猶豫了下,「我不想去,九叔凶,我有些怕他。」
他越說越下氣兒,到最後幾乎要跪下來,唬得沛夫人忙一把擔住了。暗裡也替他難受,情這東西太熬人。年頭上他來陽夏,何等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再看看眼下,確實是六神無主可憐得緊。她喟然長嘆,「放你進去也不是不能夠,有一條你得答應我,只管說話,不許動她分毫。我就在外面聽著,你要是有半點不尊重,別怪我顧不得臉面,毀了你的基業。」
她低下頭,慢慢把印章卷進帕子里。不無遺憾地想,如果沒有那些算計,他們一路順風順水地走下去,該多叫人欣慰啊!可惜了,再無可能了。
慕容琤失望透頂,早就知道她沒心沒肺,以前是,以後越發厲害。他該誇她定力好嗎?他大婚,娶了別的女人,她不難過嗎?為什麼要說佳偶天成?難道她覺得他和王宓能成佳偶?分明是一世的怨偶!她這麼說,究竟是怎樣的鐵石心腸!
她答不上來,「是個故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哪裡買的。據說是從胡人手上得來的,長不大,叫蝴蝶兔。」
他到底轉到了她們這裏,三個人站起來回禮。令儀和相彤本來就對王宓有微詞,同他說話也絲毫不涉及新婦。彌生想了半天,他給她敬酒的時候,她脫口說了句佳偶天成。不想和-圖-書他手上一頓,眼神如刀鋒,霍地划將過來。她端著杯子暈頭暈腦,也不知哪裡錯了,忐忑地瞪大了眼睛。
慕容琤頭也不回地踅到另一桌去了。彌生站在那裡,見令儀看她,躊躇著問:「我說錯話了嗎?」
話不是這麼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是在婆家不順遂,也只有怨自己命不好。更別說他將來繼位稱帝,謝家再心疼女兒總不能和皇帝為敵……她越想越歪,忙拉回了思緒,拂了拂袖子道:「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真要是那麼糟,我也沒什麼不能豁出去的。橫豎過得一日是一日吧。」
沛夫人聽著挺不受用,女人持家倒是應當的,可是男人太不管事,今後的日子且有罪受。因敷衍著一笑,「彌生年紀小,家裡拿了主意,外面還要殿下把持著。萬事由得她,殿下放心嗎?」
「什麼過意不去?」她作勢拉下了臉,「下回不許說,說了我要生氣的。」
彌生明白過來,令儀是嫌龐囂不會說話。便笑道:「油嘴滑舌有什麼好的,龐師兄一板一眼,是個正經過日子的人。你要愛那整天花好稻好的脾氣,何不找載清去!你開頭不是就衝著龐師兄人實在嘛,嘴上說得好有什麼用,男人要有擔當。我在太學三年多,師兄里沒見過比他更靠得住的了。」她慢慢停頓下來,想起龐囂勸諫夫子時的巧舌如簧,只能說這人的熱情全在大業上,有野心有抱負,卻未必懂得愛情。
「女孩家嚼檳榔成什麼體統,還是少喝些的好。」沛夫人著人重拿蕉葉杯來給她續上水,一頭又笑談起來,「丹陽尹劉穆之你們可聽說過?據說少時家裡窮,常愛到妻兄家裡乞食。時候長了人家不待見,家裡主婦不叫他去,他死活也不聽。一回宴上吃得多了,問妻兄要檳榔,江家兄弟戲弄他,說檳榔是消食的,郎君常飢,要那個幹什麼。不久劉穆之高陞了,打算提拔妻兄。劉大婦知道了哭著稽首感恩,他嘴上大度,最後酒畢叫廚奴把一斛檳榔杵碎了,全灌進了他妻兄嘴裏,險些把人坑害死。」
他吊著嘴角笑,「借阿嫂的吉言了,佳不佳的,全看造化。」
妯娌們長長諾了一聲,「同樣的百年望族,王家高出那許多去,嘖嘖。」
王宓端了蓮子茶來敬獻,他耷拉著眼皮,完全沒有敷衍的心。一頭接在手裡,一頭站了起來。
她捏了捏百年肥胖可愛的小臉,笑道:「你別急,我信你的話。下人無狀,你不要同她一般見識。過兩日你阿叔大婚,我帶你一道去,好不好?」
「孩子的話,那麼較真幹什麼。」她把墨塊放進酸枝木四寶盒子里,不以為然。
他終於說了這話,雖然是她期盼的,可是為什麼心那麼疼?滿腔苦澀催發,眼淚滔滔落下來。她忙背過身去拿袖子擦,然而止不住,像江水決了堤,堵都堵不住。
她轉過臉看月洞窗外,天幕上模糊綴著幾顆星,夏天就是這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怏怏托著腮,「雨停了,又有些悶了。」
「許是不懂規矩吧。」相彤囫圇一笑,「他們族親有兩代沒和皇室通婚了,該遵什麼禮都忘了。」
他臉色灰白,氣得不輕,胸膛上下劇烈起伏著,「他是好人,我是十惡不赦的惡棍。可是就算我再壞,對你的心從來沒變過,難道要我挖出來給你看,你才能相信嗎?」
她撫了撫章面,無咎兩個字筆力雄渾,比那三體石經還要用心思。想起刻章的時候就覺得可笑,她的刀法上不得檯面,又很具有大無畏的精神,冒死刻了個叱奴,還刻得很糟糕。刀頭打滑挖掉了一捺,字都不成字,虧他還帶在身上。
王宓叫他看得羞怯,稍稍避開他的目光,心頭急跳起來。這麼齊全的郎子,頭一眼看見便傾心的郎子。等了這些日子終於嫁入他樂陵王府,出閣前母親曾同她說過閨房裡的事,他這麼看她,實在令她六神無主。但卻是快樂的,從今以後她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再也不怕他被人奪走。只要守著他,她這一生便是完滿的了。
「我的心早死了!」她介面道,「我若再對你動情,受的那些委屈就成了罪有應得。一個人經得起多少傷害?我年紀不大,心卻已經老了。你還要我怎麼樣?我再幫不上你什麼了,你就由得我自生自滅吧!以後是錦上添花,還是懸樑枉死,都不和你相干!」
他有些壓抑,喃喃道:「我有什麼好,等同廢人。」大約是嫌話題太沉重了,自顧自展開帕子給她擦臉。左一下,右一下,放輕了手腳,像在照顧孩子。
大家聽了不過鬨笑,說劉穆之是太學里出去的儒生,怎麼也學得睚眥必報。
彌生眼巴巴看著他,「做新郎官的時候一般都很和善的,你別怕,不是還有我在嘛。咱倆在一起,最多和他見個禮。他很忙,沒空搭理我們的。乖百年,你和我一道去,我給你買羊角風車。可要是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家家一個人忒寂寞了,回頭你阿耶回來罵人,就讓他罵我好了。」
彌生嘀咕了句:「那就是人品不好!連老天都看不過去,逢著他大婚就下雨。瞧著回頭還要打雷呢!電閃雷鳴的才熱鬧。」
嬸娘賀氏道:「叫她喝吧,鮮檳榔上了市,醉了有檳榔解酒,怕什麼!」
還沒走就開始想家,早些把事辦妥,也好早些回來。他轉過臉去,在馬臀上抽了一鞭,那馬直往城門方向跑開去。彌生目送他,奮起的馬蹄后揚起漫天塵土,漸漸走遠了,看不清了。
百年失望地嘆口氣,「家家的故人被人騙了,蝴蝶兔毛色偏黃,兩隻耳朵短小些。家家的兔子眼睛一圈有黑線,耳朵豎得那麼高,分明就是只海棠兔嘛!」
百年問:「那是在哪裡買的?」
彌生有些意外,百年的描述和二王的為人大相徑庭,怎麼可能呢?大約是孩子做夢或者臆想,當不得真的。她在他肩上拍了拍,「別瞎說,被你阿耶聽見了要不高興的。」
果然沒過多久他就奉命出京了,彌生替他準備好換洗衣裳和細軟,原想送他出城,他一百二十個不答應。只說不願意她勞頓,天熱起來了,還是在家裡將養著好。臨走時鼓起勇氣在她頰上親了一口,彌生沒說話,卻有靜而溫暖的細流流過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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