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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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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花瘦

第三十二章 花瘦

她垂下眼來躲閃,手指在酒盞的杯口摩挲,「以前的事是過眼雲煙,還記著做什麼?我今天來,也不是為了和你回憶往昔的。」
他自顧自放下窗上的撐桿,一面應道:「出不出兵,待我回去看局勢再定奪。先帝繼位前曾去過南苑,我在那裡也安插了人,依我說壓根沒到這種程度。打仗不是好玩的,動一動,難免傷筋動骨。既然虎符在我這裏,我就不能聽之任之。究竟怎麼樣,還要視情況而定。」
彌生木訥道:「你會教書,還會打魚。」
「這麼說來我還得憋著?」他臉都綠了,「你好狠的心啊!難不成叫我坐一夜嗎?」
百年低下頭,結結巴巴道:「家家和、和阿叔的交情非比……非比尋常,家家能讓阿叔上奏賦閑,自然也、也能……」
車子上了一條筆直的小路,銅鈴叮噹里往前奔去,漸漸有亮光撞進視野里來。一簇簇火紅的燈籠高高挑在枝頭,把這凋零的冬季裝點出別樣妖嬈的味道。
她難堪地避讓開,「我先頭和你說的,你想好了沒有?把虎符交給太皇太后,然後我們離開鄴城。」
她如今是太后了,按照祖制得挪出正陽宮。昭陽殿里有太皇太后,她索性往西宮去。只希望這回能長長久久地住下去,搬家騰地方再麻煩也沒有了。長信殿是個清靜之地,正適合她這樣懶散的人。如果百年務政沒有遇上什麼困難,她偷得浮生,也是很愜意悠閑的。
他回過身來,平靜的臉,眉目如昨。嘴角揚起微微的笑意,「你什麼時候能學會偽裝呢?脾氣耿直是權術上的大忌,在我門下那麼久,竟連一點皮毛都沒有學到。」他的笑里有了寵溺的味道,「也怪我,我從來沒有教你那些。我一直認為只要有我在,你就會安全無虞。如今你一腳把我踢開,有了執掌乾坤的機會,老毛病再不改,恐怕要致命了。」
她扭身歪在榻上,昏沉沉的,做了個討厭的夢。夢到以前在太學時的情景,夢到他舉著戒尺罰她抄書。一張堅冰樣不苟言笑的臉,總是對她凶神惡煞的。
彌生雖然傻,他話里的意思還是能聽懂的。不好意思拆穿,只有裝糊塗,「出來的時候宮裡人都知道,夜不歸宿總歸不好。」
看來是一語中的,百年漲紅了臉不敢作答。彌生失望透頂,這樣關乎性命的事被他泄露出去,以後她在臣子面前也說不響嘴了。可是怎麼怪他?他只是個孩子。只是太傅爾朱文揚一直和慕容琤明裡暗裡地較勁,這次叫他抓住一個把柄,恐怕要大做文章了。
百年垂頭喪氣,「朕今早散朝後去了一趟昭陽殿,太皇太后借口禮佛,避而不見,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朕只有到家家這兒來討主意了。」
「難道還得把我捆起來你才罷休嗎?」他氣結,「我以我的人格擔保,不動你分毫,成不成?祖宗!」
她探身朝外看,渡過洛水出平昌門,再往南人煙逐漸稀少了。記得以前他提起過槐花林,那時候她並沒有太上心,沒想到他果真把那片林子買下來了。只是初冬時節,葉子都落光了。十里槐林在暮色里延伸,枝丫縱橫,難掩蕭索之意。
「我……細想想,除了官場上那套,別的什麼都不會。」
百年晦澀地看她一眼,長揖過後卻行退下了。
馬車到底比羊車快很多,路上有不平整的地方,車輪碾過去,人都蹦起來半尺高。她抓著車圍子,恍惚有種逃難的錯覺。看窗欞外的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彌生心裏感到空前的乏累。其實就此遠走天涯,未嘗不是個好結局。如果能帶他一起走,他們兩個隱居世外,再也不計較朝堂上的得失,那對大家不是都很好嗎?
他略一怔,「爾朱文揚為充國庫加重賦稅的事,你知道嗎?他太急功近利,任由他掌控朝政,你嚮往的農戶生活馬上就要變得水深火熱了。」
沉香色水緯羅很薄,能映出裏面肚兜的綁帶來。她挺著脊樑,身形瘦弱,看得人憐惜。這麼點大的孩子,承受了太多重壓。他心裏陣陣牽痛,只想著以後一定要好好養著她,把她養得胖胖的,叫她富貴綿長地活著。
彌生蹙起眉,她所經歷的折磨不需要他來幫她回味。說起那些她就覺得生氣,「一切都是你的選擇,你如今再來和我訴苦,到底安的什麼心?」
「恁地邋遢!」他走過來,嘴裏抱怨著,不容她反抗,解開纓結脫下了她的裲襠。裡頭中衣寬鬆,很容易就扯開一大半。他把熱手巾貼在她背上不緊不慢地擦,來來回回,簡直能擦出花式來。
她咬了咬牙,「你睡,我坐著就成。」
他眼裡有明亮的光,讓她莫名地心慌。她知道好多事其實並沒有什麼改變,只不過經歷得越多,越懂得自控罷了。
「你又蒙我!」彌生叫起來,扭了兩下掙出去,氣鼓鼓地跺腳,「你怎麼這麼壞!」
彌生無言以對,他說得沒錯,若是不讓百年稱和_圖_書帝,單憑結巴這一條就夠了。所幸太皇太后念著和珩的母子之情,並沒有當即廢黜他。
她不屈地瞪他,可是他的視線還在她胸前打轉,她才想起來中衣太薄,大抵全被他看光了,慌忙抱起胸,氣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彌生細想了想道:「你才登基,急欲立威的心我是知道的。可是為君者韜光養晦,術柔決剛,方為王道。季延早年平定斛律氏有功,司馬奕又是清都公主的駙馬,若是要殺,恐怕不妥。」
他在她額上吻了吻,「我以前給自己算過卦,命里有兩男兩女。我又不打算有別的女人,看來都得靠你了。」
她感到疲憊,她天資有限,做不成第二個褚蒜子。對手太強勢,蟄伏在太學的那些年不是白過的。他早已經滲透進朝廷的每個角落,和他抗衡,分明就是以卵擊石。
屋裡燒著地龍,熱騰騰蒸得人頭暈。彌生想起正月里他來陽夏,和謝集他們喝花酒,喝醉了讓她送回去,臉上一本正經的,卻把她壓在四合床上。那時他還是高坐雲台不容褻瀆的,沒想到現在可以走得這麼近,近得完全看清他的目的和野心。
先帝寵信中書監元繪和持節使季延,這事早前就鬧得沸沸揚揚。彌生沒見過這兩人,但他們的大名早就如雷貫耳了。她點點頭,「我知道他,當年曾是顯祖皇帝的門客。據說頗有軍功。怎麼?有什麼說頭?」
「你叫輕宵去探他在哪裡,給他傳個話,我明日去拜會他。」她思量了下,「回頭到昭陽殿回稟一聲,就說……十一王妃將臨盆,我要出宮去瞧她。」
他沉默下來,低頭抿了口酒。外面寒風瑟瑟,這枯萎的季節,連感情都是蕭條的。他自言自語:「明年春天就好了……明年四五月里槐花都開了,到那個時候,我帶你來這裏住上半個月,一定是這輩子最美的記憶……」
她讓開一些,「那南苑調兵的事怎麼辦?」
他擰起眉,「過普通人的日子?」
彌生更局促了,「我不想洗……」
她木愣愣地坐在杌子上,他就站在她旁邊,雪白的袍角纖塵不染。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夠,把它緊緊攥在掌心裏。她說:「夫子,如果把虎符交給太皇太后呢?我們離開鄴城好不好?你能不能放棄登極之志帶我走?」
大被同眠,原來這就是全部的幸福了。邊上有個人,安靜的,順服的,就在肩頭可以抵到的地方。難怪她嚮往尋常的夫妻。尋常裡頭的滋味,果真是以往從來不曾體會過的。
百年道:「季延這人,家家可曾聽說過?」
前人留下來的爛攤子,給新帝添了多少麻煩!這麼重要的東西,送出去容易,要拿回來,哪裡那麼簡單!
醒來的時候心裏發空,自她愛上他那刻起,他就沒有從她夢裡走出來過。算算時間,大半年了,直到現在還是一樣。奇怪她明明恨他的,卻還是心心念念地記掛。
彌生有些怕,怕單獨見面,怕再有什麼牽扯。可惜形勢不由人,她終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吁口氣,「那兩個人不是不讓你辦,只是辦起來要輕重有度。可以削他們的官,解他們的職,但絕不能殺。你要吸取先皇的教訓,要施仁政,收攬人心。至於九王,先把他放在一旁。你不宣他入朝,他定不會自己回來。稍假時日卸了他京機大都督的職,他再想入聽政殿,除非是光明正大地謀朝篡位。」
她嚇了一跳,「我昨兒大洗過,用不著擦。」
他卻不緊不慢地朝月牙桌前去,指指對面道:「坐下說。」
彌生管不了那麼多,她沒有時間和他磨嘴皮子,直接道:「我不和夫子拐彎抹角了,請夫子交出虎符。如今南苑戰事又起,朝廷要調兵平定。」
彌生大感驚訝,虎符原本應該是皇帝和將領分別保管的,合二為一才能發兵。可如今都在慕容琤那裡,那麼大鄴的天下豈不還是由他說了算?
他斜了她一眼,「到我這裏來,穿著他的行頭,你這是打我的臉嗎?」
輕宵過來欠身行禮,「才剛接到殿下吩咐,婢子便出了趟皇城。樂陵王回話了,明日一早要往定州去,今晚倒是有時間見殿下。這會兒他人在城南槐花林,倘或殿下首肯,婢子即刻命人備輦去,天黑之前還來得及趕到。」
她紅了臉,只要能讓他放棄和百年爭奪天下,能還彼此清靜無為的生活,這件事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可她終究難為情,別開臉道:「要看造化的。」
她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他,萬一他解決了爾朱氏,重又留戀權勢不肯退讓,那百年就真正沒有依仗了。
他飛了她一眼,「和百年在一起時候長了,口吃也會傳染的。」言罷嘆氣,「說起來,咱們大鄴可算是最開明的朝代了。龍椅上坐個結巴,真是聞所未聞的。多虧了你這位太后,你的堅持讓他在廟堂上接受士大夫們的三跪九叩,也算hetubook•com•com了了珩臨終時的一樁心愿。」
這個願望也許是痴人說夢,可是真的很美,美得讓她心嚮往之。有淚要流下來,她下意識眨了眨眼。不忍心破壞這份寧靜,可惜沒有太多時間,她還要趕回宮去。彌生鼓足了勇氣,終於下狠心道:「夫子,我來是有求於你。」
他沉吟起來,「可是我不會做飯,沒有人伺候,怕是會餓死。」
她拿手背擦擦臉,上回那麼義正詞嚴地數落他,本以為可以爭口氣,老死不相往來的。誰知道僅僅半個月,兜兜轉轉還是要去找他。拿什麼態度呢?低聲下氣的嗎?
「你……你這是……」彌生感到危險,他步步為營,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他說話總是這樣,一語雙關,能佔便宜絕不錯過。她聽得心頭一顫,也不再兜圈子,只道:「輕宵說你明早要出遠門,我這麼晚來打攪你也是出於無奈。夫子神通廣大,我不說,想必也能猜到我的來意。」
「你寧願相信一個臣子,也不願相信我?」他越發黏纏,笑道:「我若是再騙你,你就算拿刀來殺我,我也絕不反抗,成不成?」見她半張著嘴發愣,他趁勢又道:「其實這世上你最不需要設防的就是我,我便是自己苦煞,也絕不會讓你落難的。你瞧時候不早了,咱們安置吧。」
彌生真的沒想到,她費盡心思,換來的是百年的不領情。他以為面對九王他能有還口之力嗎?恐怕要像大人訓誡孩子似的,到時候朝臣定然輕賤他,更加對他視若無物。到底是個孩子,受不得重壓,遇到不順遂,竟還願意走回頭路去。也難為他,小小年紀就要挑起江山社稷來。若是親叔叔不那麼野心膨脹,一心一意地輔佐他治理天下,他的帝王之路自然平坦得多。
「你別操心,都交給我就是了。」他說,到架子上拿了盆,沖她抿嘴一笑,「你坐著,我打水來伺候你洗漱。」
她皺起眉頭嘆息,「別說了,我盡了力,以後怎麼樣瞧天命吧。」
彌生急切地點頭,「我見過街市上的農戶,他們沒有顯赫的出身,但是日子過得很舒心。咱們像他們一樣,買塊地男耕女織,遠離那些鉤心鬥角。人生苦短,何必作踐自己呢?」
其實更叫她難過的是百年的態度,一開始他是抱負滿懷的,向她立志,「家家,我一定上進,替你爭氣。」後來接連遭受了挫折,很頹喪,甚至有點責怪她的意思。因為慕容琤的勢力委實龐大,三台五省里有半數是同他私交甚好的。太傅和餘下那一半中立的官員再盡忠,上傳下不達,有勁也使不上。
「我原先想過,交出虎符也不難,但要先殺爾朱文揚。此人心術不正,百年年幼,若是虎符落到他手上,不光是我,更是整個慕容氏的災難。」他背著手望窗外,緩緩道:「你多少也經歷了些,應該知道權力對人心的腐蝕性有多大。不單是我,就連你六兄這樣的宜人君子,還懂得利用職權打壓異己呢!百年到底和你沒有太大的關係,幫人只有一時,沒有幫一世的道理。細腰,你我才是血肉相連的,你懂不懂?」
「母親那裡不是知會過了,說去十一王府探望你阿姊的嗎?這樣的話,留宿也沒什麼。」他在她的震驚里夷然地笑,「再說先頭談的事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你這一走可是半途而廢。」他撫撫下巴,「這槐林里只有我們兩個,你不是羡慕人家農戶嗎?你瞧,眼下樣樣靠自己,也先讓你體驗一回那種生活。」
彌生難免灰心,就是尋常人家,祖母對孫輩還有護犢之心,到了帝王家怎麼就成了這樣?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還在堅持什麼,大勢所趨的話,她也有些無能為力了。只是平白放棄對不起珩的託付,也叫他們看低了。好歹搏一搏,努力過了,將來下了陰司,珩面前也交代得過去。
這說法不免有誇大的嫌疑,其實他一直以嚇唬她為樂,她在他允許的範圍內和他對立,他仍舊無條件地原宥她。朝堂之上再怎樣爭鬥,她永遠不會有危險,因為對手做不到對她無情,因為對手不過是他。
槐林深處有棟屋子,大木柞,黑瓦白牆紅抱柱。彌生走得更近些,看見門前的台階上站了個人,依舊是白絹紗的廣袖襕袍,習慣性地攏著兩手。見馬車杳杳駛來,臉上露出輕淺的笑意。待車停穩了,他上去開車門,門后的人攏著風帽,整張臉都掩蓋在茸茸的鑲邊後面。他認得這件大氅,雖然叫他有點不痛快,也不好立刻發作出來,只是隱忍著,將她一把抱下車。他沒打算讓她自己走,乾脆一氣兒送進屋子裡去。
眉壽應個諾,領命去辦了。
眉壽目送肩輿出了宮門,回過身來滿臉怒容,「聖人這算什麼?為了他的基業要出賣太后嗎?年紀小小,學得這麼姦猾!虧得殿下難為自己,處處維護他。最後得到這麼個結局?真是養不熟的白眼https://m.hetubook.com.com狼,你睜眼看看,做的一切當真是不值得!」
她到現在才想起來找他算賬,難道在這少根筋的丫頭眼裡,他還是什麼倒霉催的夫子嗎?不過看她跳腳的樣兒,真和當初在太學里時沒什麼區別。他好心地提點她,「謝彌生,我早就不是你夫子了,我換了行當,改做你夫主了。」
她仰起臉看他,「夫子此話當真嗎?我怕你又騙我,你不要讓我落空。」
彌生計較起來,百年向爾朱文揚透露他們的關係,那位太傅立刻就給百年出了主意,要利用她來討要虎符。這人的用心委實險惡,可她不敢把這些內情告訴夫子,夫子若是知道百年乾的蠢事,會不會改主意直接把他趕下台?
彌生被電著了似的,縮回手道:「我不能和你同房,這裡有別的屋子嗎?或者我睡胡榻。」
「明早就要走嗎?」彌生嘆了口氣,是真是假摸不透,橫豎有求於他,也只有按他說的辦了。
她識相地閉上嘴,飛快鑽進被窩裡。簇新的被褥有乾淨的清香,她拎起來蓋住半張臉。眼角瞥見他脫了袍子掀起被角躺下來,邊上的褥子陷下去一些,兩個人仰天不動,一時各種滋味湧上心頭。
彌生對用兵打仗的事一竅不通,如今卷進朝堂黨爭也是被動的,非她所願。她想起珩從南苑回來還很高興,說基本都已經平息了。僅僅半年,怎麼一下子又要打仗?似乎不排除借口出兵討要虎符的可能,現在真真假假也弄不清,她夾在當中進退維谷,愁也要愁死了。
他虎著臉,「你再啰唆,我可要不客氣了。」
彌生左思右想,既然他都這麼說了,自己過分端著也不大好,便勉強嗯了聲,「希望你說到做到。」她脫了鞋子上腳踏,其實緊張得心怦怦跳。就知道他引她晚上出宮沒安好心,還挑了這麼個避人的地方,分明是要圖謀不軌。橫豎後悔自己又上當了,眼下除了指望他那不甚可靠的人格,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她一頭挨著圍子爬到裏面半邊,一頭小心翼翼看他,「你要是敢亂來,我以後都不原諒你。」
百年愣了愣,「那要等到幾時?如今虎符都在他手上,南苑的局勢還沒有穩定下來。朕前日和太傅商議,打算出兵剿匪,可惜除了禁軍,連一兵一卒都調遣不動。」
「季延此人好酒,又自恃功勛,不拘檢節。前日硬拖了黃門郎司馬奕在城外夜飲,又圖家奴送酒往來方便,一夜城門大開。今日早朝……兩人俱不曾到,實在沒有將朕放在眼裡。」百年蹙眉道:「朕欲降罪,辦他個玩忽職守,藐視聖躬,也好殺雞儆猴,叫那幫臣子瞧瞧朕的手段。可是太傅卻不許,再三再四地勸阻。朕這口惡氣撒不出去,心裏堵憋得難受。」
「你不是愛我的嗎?」她站起來,淚水氤氳,「我想讓你帶我走,不要再牽扯那些功名利祿了。我們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安頓下來,過普通人的日子,好不好?」
那樣長遠的事,用不著急著考慮。眼下她只計較他到底答不答應她的提議,因追問著:「夫子,你給我個準話。」
「那回是你使詐,不是我自願的!」她面紅耳赤地反駁,「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做這種事,算什麼夫子!」
「你是個傻丫頭,」他和她貼身站著,「你不知道為自己考慮。我倒奇怪,我這樣的人,怎麼教出你這麼個死心眼的學生來呢?也許因為自己匱乏,就分外嚮往,所以我才會這麼愛你吧!」
他不讓,「我這輩子頭回伺候人,這可是給你大臉面。別動,只管坐著。」
他樂顛顛地出去了,她跟到門上去找來時乘坐的車輦,想是早被他打發走了,哪裡還有半點蹤影!她惘惘地立著,這樣真的合適嗎?他可以由著性子來,自己好歹是太后的銜兒,不說外人怎麼議論,首先百年跟前就失了體面。
彌生愕然看著他,這算什麼?她來要虎符,虎符沒見到,他又想藉機輕薄她嗎?安置就罷了,還「咱們」,虧他說得出口!
他驚訝地回頭看她,「你說什麼?」
她還是油鹽不進的固執態度,「不行。」
彌生難堪極了,這是第一回叫男人擦背,何況又是他,她僵著身子連動都不敢動。
夫子說話倒是算話,她到現在也無法相信,他居然真的稱病告假,回到太學重操舊業去了。他的相位後來並未被罷免,因為父親進宮來面見她,怪她少成算,叫群臣看穿她欠沉穩。樂陵王是朝中股肱,八歲的皇帝和十五歲的太后一上台就讓他吃了癟。他分明有能力反抗卻乖乖聽命,成全了他上善若水的好名聲。反倒是彌生吃了暗虧,民間流傳出這麼句話來——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燈燈滅。年輕太后沉不住氣,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耽誤了祖宗基業。她聽了很傷心,連著好幾天沒吃得下飯。她的一片苦心外人不知道,都擔心大鄴落到黃口小兒手裡,會葬送了這和_圖_書錦繡河山。
她斜著眼睛打量他,「我信不過你。」
她惶惶然亂了方寸,突然發現好難。她要扶持百年,更不希望他死。來時的路上設想過他百般推託,耍滑耍賴,可是沒想到他會這樣應對。這是她不敢直視的痛肋,她真的要為完成珩的託付不顧他的死活嗎?
「今天路上奔波來著,不臟嗎?」他兩隻袖子卷得高高的,歪著頭站在盆架子前,一手插在熱水裡攪動,「這裏也有溫泉,要不上那裡洗去?」
她搖搖頭,「我還頂著太后的大帽子呢,一天沒有脫離鄴宮,我就不能和你……那樣。」
他嗤地笑起來,「還真是的,我險些忘記了,府里那幫小子打魚的本事就是我教的。那麼……」他試著把她拉進懷裡,很好,她沒有反抗。他收攏手臂,低頭看她,「我們會有很多孩子嗎?」
他踅過身去,「你不是有事來找我嗎?先帝看著,那可什麼都做不了。」
她站在桌前,紅著臉嘟著嘴,一雙晶亮的眼眸,還是那未諳世事的模樣。他大笑,別樣猖狂得意,「你是我教出來的,何嘗能逃得過我的手掌心?」
彌生沒計奈何,只得落座。桌上有菜,有燒得旺旺的紅泥小火爐,看樣子他是打算同她暢飲幾杯了。他牽著袖子站起來給她斟酒,喃喃道:「你來的時候看見這林子的全貌了嗎?我半年前開始命人打理,就是盼著有朝一日能和你在此間飲一壺酒。百年登基后我倒是閑下來了,得了空就來這裏,四處走走看看,會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時間久了,一個人委實無趣……於是我就盼著你,我知道你會來找我。不論是于公還是于私,你總歸會出現的。現在你來了,我希望你是為我而來,不是為了無足輕重的外人。細腰,咱們敞開心來說,自打咱們分開起,午夜夢回,你可曾想過我?」
彌生被他放下來的時候有點尷尬,呆站在地中央不知所措。他也不言聲,把她的氅衣解下來,推開窗就扔了出去。她哎了聲,「我的斗篷!」
大行皇帝駕崩那天,太皇太后的反應就有些古怪。如今再看她置身事外的樣子,根本就是由得百年自生自滅。她陪著神武皇帝開創這大鄴盛世,對家對國自有一番考量。在她心裏必定更希望九王繼位,因為把江山交給個八歲的孩子實在太過冒險。只不過不好立刻廢大行皇帝的旨意,無可奈何地妥協后便作壁上觀,大概是有意令他們知難而退。
他低低的嗓音在她耳邊縈繞,「那不過是泛稱,你見過有誰洗身子單擦背的嗎?」說著已然掩上去,滿手香軟。
環境對人的影響其實很大,她在宮裡可以義正詞嚴,因為那宮闕給她壯膽,時刻提醒著她的身份,她自然而然就能擺出威儀來。可是一旦離開那裡,感情上沒有了支撐,她還是那個不怎麼上進,甚至有點唯唯諾諾的笨學生。
她忽然心酸難言,慘白著臉擺擺手,「你先回宣德殿去,虎符的事我再另想法子。能不能拿回來也不敢保證,姑且一試罷了。」
門外有女官進殿里來,定睛一看是輕宵。自從知道她的身份起,彌生就把她調到司衣上去了。不要她在跟前伺候,但是人還留在長信殿。鑒於九王的關係,還有用得上她的時候。
她換了進宮前穿的衣裳,一件蔓草裲襠,一條熟錦袴褶。天冷了,入夜奇寒入骨。衣架子上有珩以前用過的鶴氅,她著人改短了,就像尋常婦人一樣,她偶爾也會穿亡夫留下來的東西。不為做給別人看,其實就是個念想。包在那寬大的斗篷里,會覺得安逸和溫暖。
她被突然產生的念頭感動了,覺得看見了希望。走出那個牢籠,勸他放棄名利,她想試試。萬一成功了呢?成功了百年就可以沒有後顧之憂,成功了他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這樣想來簡直就是絕妙的主意!
這天百年進長信殿來請安,跽坐在席墊上,照舊愁容滿面。彌生追問他情由,他才慢吞吞道:「原本不想同家家說的,不……不是什麼大事,但處置起來遇到些難題。朝上眾臣各執一詞,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陛下金口玉言,有些話是不好隨意說的。」彌生有些生氣,厲聲道:「你以為做皇帝那麼容易?你如今還小,一口吃不成胖子,須得慢慢磨礪。現在遇見的不過是小事,自慌了陣腳,讓人看笑話嗎?新帝繼位,不論是你還是朝臣,彼此都要有個適應的階段。很多人還在搖擺不定中,你若是貿然殺功臣,叫他們個個自危,君臣離心離德,這天下怎麼治理得好?」
彌生哀然望著他,「這是太傅出的主意吧?你是不是把我和你阿叔的事告訴他了?」
他唔了聲,轉過頭看槐林夜色,狀似懊惱地嘀咕:「霜下得這麼厚,外面一定很冷。我看你今夜還是留下來,不要走了吧。」
「那殿下是要去見九王嗎?」眉壽垂著兩手問,「還是打發輕宵傳九王進宮來www.hetubook.com.com?」
「我可以學的。」她很快回答,「紡紗織布我都可以學的。」
他笑得比花還燦爛,彌生卻鼻子發酸。看起來尋常的溫情,對他們來說那麼難以企及。兩個人都提著心肝,他覷她一眼,「把衣裳脫了,我給你擦背吧。」
大行皇帝出殯,梓宮運出鄴城歸葬峻成陵。
他沒有讓她說下去的意思,唯恐破壞了這良辰美景,端起杯盞踱到雕花窗前,淡聲道:「你不想我沒關係,我的確做了很多錯事,所以老天要我備受相思之苦。你知道那種日子有多難熬嗎?寢食不安,半夜裡會突然驚醒,然後整夜地睡不著。我沒法子可想了,只好回到卬否去。那裡的一磚一瓦都有你的影子,我在那裡坐上半宿,以為可以慰心,可是越發痛苦。」
不多時他端著一盆熱騰騰的熱水進來,忙著絞帕子給她擦手凈臉。彌生被他弄得沒法,掙扎著要搶手巾,「我自己來……」
「愣著幹什麼?不替為夫更衣?」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低頭調笑,「想死我了。」
他琢磨了下,「似乎也可行,只是不可操之過急。既然你一心要百年做皇帝,那就得在離開之前替他掃清障礙。爾朱文揚的勢力不容小覷,長此以往,將來大鄴江山難免要落入他手中。待我將他連根剷除,太傅一職交託給龐囂,這樣咱們才能走得安心。否則只怕前腳離開鄴城,後腳追兵就趕到了。」他撼了她一下,「卿卿,這麼安排,你說好不好?」
沒有廟堂上的紛擾,宮裡的日子靜得像無聲的流水。一卷檀香點著,明滅之間眼看著燃盡了。再抬起頭來,宮婢們已經站在廊廡底下拿長篙子摘燈籠,備著上夜點燈了。
他就知道她會想辦法推託,攤著手道:「原本就只有一間屋子一張床,胡榻擺著也是多餘,我早命人撤走了。如今還沒有孩子,將來需要了再加蓋幾間就是了。」他無賴地笑,「你這又是何必?剛才還說要同我離開鄴城做普通夫妻的,怎麼這會兒又反悔了?」
他眯起眼,冷冷一笑道:「我看平定南苑是假,要我這顆項上人頭是真。你這麼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嗎?既然這樣又何必大費周章,索性下道旨意處死我豈不痛快?謝彌生,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的心是鐵做的嗎?對我沒有半分留戀?若是我死了,你是不是會很高興?」
彌生愣在那裡,她想要他死嗎?如果收回虎符,百年轉頭就下令撲殺他,那她又當如何?她背上發寒,真是連想都不敢想。珩死了,她痛徹心扉外別無其他。但死的人若是他,她大約一刻都活不下去了吧!
她縮起來,壓著胸脯道:「你說擦背的……」
他笑夠了,慵懶地起身到外間熄燈。雕花門那邊暗了,唯剩案頭上守夜的油蠟。他的影子龐然投射在幔子上,頎長的身形,低垂的發,像個不真實的夢。他踱回來,踱到她面前。昏昏的燭光照亮他的臉,他溫聲道:「這是第一次切切實實共度一夜。」
百年很惱火,憤然道:「難不成……就……就由他們去嗎?若是朝臣有樣學樣,那我這皇帝還當個什麼勁?乾脆……乾脆讓位給九叔就是了!」
真真是煎熬得很,彌生坐在窗下那片暖陽里,一邊臉頰被曬得發燙,手心卻是冰冷的。若是設宴請他進宮來,少不得一干人等要陪襯。眾目睽睽之下和他談兵權,依他的性子,只怕笑一笑就推託過去了。他們是同類人,吃軟不吃硬。所以私底下和他商量,勝算反而更大一些。
彌生擱下茶盞,「出了什麼事,你說。」
她囁嚅了下,「那又怎麼樣!」
「你的意思是要把虎符拿回來嗎?」她說,「要辦到恐怕很難,你阿叔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他如此工於心計,怎麼可能把兵權交出來。」
他泄氣地往床沿上一坐,「罷了,一道睡,我不碰你總成了吧!」
他服了她那顆迂腐的腦袋,「咱們早就有了夫妻之實,你現在要和我保持距離,是不是太晚了點?」
當權者的新舊更替說是大事,卻也稀鬆平常。南宮送走了先帝,未幾又迎來了新君。百年登基很順利,彌生不方便臨朝,便在後宮等人傳消息來。
「家家的意思是聽之任之,這樣九王的殘部便能受命于朕了?」他霍然站起來,「家家在、在後宮,並不知道廟堂上的兇險。九王人雖不在,可是他的爪牙遍布鄴宮。與、與其這樣隔山打牛,不如朝堂之上正面交鋒來得痛快!」
帕子冷了,他又去擰了把。從背上擦到腋下,緩緩地再往前,一分分地挪,帶了點惡趣味。
太后這麼晚出宮城,但凡聽說的人都會很驚訝吧。孀居的寡婦夜奔,沒有規矩,不合常理。可是怎麼辦?她是沒有辦法。誰願意過得這樣動蕩呢?她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她也需要平靜的生活。她情願對著一盆花、一棵樹坐上一整天,也不想為了同她沒有太大關係的紛爭奔波操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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