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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金甌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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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御極

第三十五章 御極

其實談話的內容大致上可以猜到,只不過彌生不願意動那腦子,有點聽之任之的意思。她低頭吃瓜,很不錯,連著又吃了兩塊才撂下。宮婢服侍她漱口凈手,突然聽見太皇太后不經意地問了句:「那兔子是叱奴送你的?」
太皇太后見她避重就輕,慢慢點了點頭。今天太陽很不錯,立冬之後難得有這麼爽朗的天氣。昭陽殿里的帳幔都拆下來洗涮,晾在夾道后的空地上,風吹起來一翻騰,獵獵作響。
說起槐花林,勾起她更大的憤怒來。只是這憤怒現在不宜發作了,都到了這一步,再去責怪他有什麼用?更何況他一直都在敷衍她,從來沒有想過履行自己的承諾。是她傻,沒用腦子,怨不著別人。
她老大不痛快,對著外面呵斥:「玩瘋了不成?怎麼沒人進來通傳?」
他說完踅過身,在午後的日光里優雅從容地走遠了。
「不會的。」她寬慰道,「他都已經做了皇帝了,何苦再和你過不去呢?」她命人打溫水來,絞乾了帕子親自替他擦臉,一頭道:「你年紀雖沒到,但是他繼了位,你再想住在宮裡是不能夠了。也不知他怎麼安排,我想會在城內給你另派府邸。你從內侍里挑,帶上貼心的人過去料理家務,別委屈了自己。」
「和誰說都不中用,我說不許就不許。」他吃過一回合醋,腦子裡開始計較,把這百年留下是個禍害,早晚要壞事的,因道:「你明日搬回正陽宮,我有些事要面見太后,討個治國興邦的要緊主意。」
彌生還陷在她的前半句話里回不過神來,太皇太后問話,她略躊躇了一下,「朝上局勢我不太過問,三公九卿里那麼多老臣,先帝臨走託了孤,他們自然儘力輔佐陛下。」
她退了一步,俯首道是,「一切但憑母親做主。我如今不指望別的,只求保住百年,便對得起先帝在天之靈。」
「看什麼書呢?」他湊過來,討好地挨在她邊上,「瞧這心腸軟的,都看哭了嗎?心裏有事,同我說說。」
百年這孩子人小,心卻忒大。他要指派人擒拿夫子,捉住之後大約不會再容他活命了。彌生感到失望,先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他禪位,只要做個自在閑王的。事情才過去幾天,怎麼突然變卦了呢?九歲的年紀,心思怎麼這樣深!
他戴著紗籠冠,穿灰鼠製成的九龍襕袍。那袞服做工考究,連袖口上都是平金刺繡。他從台基底下上來,一派軒昂的帝王之風。
又是半截話,彌生猜不透,一臉懵懂地看著她。她笑了笑,遞了塊瓜給她,「聞著挺香,不知道吃口怎麼樣。你嘗嘗,瓜瓤定是甜的。」
「做皇后……」她無限悵惘,「可他當的是祁人的家,咱們祁人不興這個。」
彌生垮下肩來,苦笑道:「當初劉備還三顧茅廬呢,你的聖旨自然要連下三道。他連推三次,方顯得他人品足重,和那些謀逆的叛臣不同。」
沛夫人白了她一眼,「我是為著你!你這孩子不識好歹嗎?」
她坐在圈椅里嘆息,「你知不知道今天的事辦得很愚蠢?這是多此一舉你懂嗎?惹惱了他,你的小命都會交待在他手裡的。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皇帝的位置不好坐,每天瞧著你著急上火,我也很心疼。既然太皇太后拿了主意,對你來說也是種解脫。畢竟你還太小,沒有能力同他抗衡。可是你……你叫我說你什麼好?就像一條造好的大船要下水,你拿根草繩去拖,是螳臂當車你知道嗎?」
彌生捋捋他的發道:「只要你聽話,他應該不會為難你的。但是今天的事不要再發生第二次,可記住了嗎?」
彌生霎時漲紅了臉,心道自己坐著太后的位置,真連她老人家的一半段數都沒學到。如今被她戳破,自己除了難為情,也沒別的可說了。
彌生再難過,也不能坐看著他死。如今不說別的,保住他的命就算對得起珩了。她在他背上拍了下,對慕容琤道:「好歹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放他一條生路吧。」
她對他只差沒有喊打喊殺了,真是孩子心性不懂變通。沛夫人只得放緩了聲氣兒勸她:「你別再過問那些了,自己的日子滋潤就是了。說得難聽些,百年不過是先帝的兒子,空叫你一聲家家,若是他得勢,立起兩個眼睛翻臉不認人,你也拿他沒計奈何。還是圖些實際的吧,難為他對你一片深情。他高位上坐了這麼久還缺女人嗎?能夠一心一意,你還求什麼?到了這個裉節兒上,顧好自己要緊。別怕缺孩子,你們將來少不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才最貼心,別人的兒子,到天上也管別人叫娘。」
正殿的台基很高,風吹過來透骨涼。他放眼遠眺,廡殿頂高低hetubook•com•com錯落往遠處延伸,給人一種深重的苦難的感覺。壓抑透了反而覺得想笑,他對著風,笑得嘴唇發乾。九王要進宮來,要在未登大寶的時候進宮來。果然人生處處有機遇,單看會不會把握罷了。
彌生心裏直打鼓,勉強斂神道:「母親說的是哪件事?」
「王宓犯上那件事。」她不說王宓打她,說犯上,是為顧全她的臉子。她復停下來看彌生,「難為你,受了這樣的屈辱,我得了消息也不稱意兒。好在叱奴把她休了,咱們慕容氏還沒出過這樣的悍婦呢!也怪我,當初點錯了鴛鴦。」
他無可奈何,「我聽母親說你還是不高興,看來只有親自來賠罪。你要是不解恨,我還讓你打。打了怕手疼,我請竹板來。那時我在太學罰過你,今天讓你一併討回去,好不好?」
桌腳的那縷光帶寬了又窄下去,有人進來了,左不過是到了眉壽給兔子餵食的時候。那位兔爺驕矜,很不好糊弄,尤其大冷天,越發乖僻難伺候。
他沒能成事,嚇壞了,瑟縮著貼在她身旁,顫聲懇請:「家家救我……」
她掉過頭來上下打量他,「你不叫他們通傳?你憑什麼指派我宮裡的人?你不是一再地推讓帝位嗎?觸手倒伸得長,管到我跟前來了!」
怎麼辦呢,太皇太后都說了,她沒有再堅持下去的理由。百年也好,夫子也好,他們都是她的子孫,她怎樣安排都有道理。認真算來自己只是個外人,太皇太后同她說,很大一部分是通知性質的,不是商量,更不是徵詢。她若是不識眉眼高低,那才是自打嘴巴。
百年痛哭流涕,「我只是不想讓阿耶的基業毀在我手裡。」
沛夫人不能和自己的孩子置氣,接過眉壽手裡的絹布給她裹腿,一頭嘆息,「你啊,就是被保護得太好,真正沒有吃過太多苦。你想想,若不是他明裡暗裡地護著你,你到現在還有骨頭剩下嗎?身在福中不知福,為別人的骨肉和自己的男人鬧,鬧到最後要捅婁子的。」
彌生心裏明白,忙不迭應承:「請殿下回丞相府去,陛下的詔命馬上就傳到。」
這擺明了是要攆人,沛夫人站起來,拿她沒辦法,唯有搖頭,「你這狗脾氣是要改,犟頭犟腦得我也詞窮了。還是叫他進來和你說,橫豎都到了這一步,他就是進宮也沒什麼了。」
人無恥到一定境界就可以刀槍不入,他豁得出去,自己反倒忌憚起來。你推我搡間彌生叫他揩了不少油,無奈實在不是對手,也無處申冤。
彌生知道百年心有不甘,那洋洋洒洒幾十字寫得很是艱難。可是逼到了這份上,胳膊擰不過大腿,反抗不成只有屈服。
太皇太後點頭,「這你放心,我必定要同九王商議。百年是先帝的血脈,我絕不容許他傷他分毫。」
這個他曉得,就算要殺也不是眼下。百年還在帝位上,殺他是弒君謀逆的大罪,他不會讓自己背上這樣的罵名,但也不是紅口白牙隨意就能糊弄過去的。他吊著嘴角哂笑,「那就要瞧陛下有沒有誠意了。」傳位詔書下了兩道,還有一道遲遲未發,虎頭蛇尾可不是好習慣。他把冕冠交給了邊上的宮人,比了個手勢把禁軍都撤了。
百年恢復了以前的封號,還稱華山王。戶邑十萬,開府儀同三司,在達貨里賜了宅子。讀書仍舊進宮來,木蘭坊有專門給皇子們設立的書院,不讓他進太學有別的含義,就是為了便於監視。監視就監視吧,夫子那樣謹小慎微的人,絕沒有放任廢帝不聞不問的氣量。
彌生皺眉道:「不和你相干,你用不著自責。」
彌生笑起來,「謝謝母親,您還記掛著它呢。」
他先頭是和她鬧著玩的,憑她那點能耐能撼動他才怪。見她真惱了,他忙回過身順勢抱住她,圈在懷裡不叫她動彈,低聲下氣地討饒:「好了,我壞,我冷血,我是賴子,這下總成了吧!你都氣了五六天了,再這麼下去臉會變成倭瓜的。」
這麼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他只好放下矜持去纏她。橫豎他在她跟前早沒什麼臉面可言,她拗不過他,總會向他屈服。於是他合上書頁繞過矮几,覥著臉和她並肩坐在一起,拿肩頭頂她一下,她不動聲色挪了挪,眉頭緊緊蹙了起來。
他見她有了笑模樣,果然笑得比她還開懷,「沒什麼,就是瞧瞧。我想同你說,你還是搬回正陽宮去吧。這裏太偏,我從宣德殿過來也不方便。」
臨近過年,宮裡上下都很忙。因為舊的一年晦氣事太多,就想藉著這趟的喜日子把陰雲衝散些。所以太皇太后也開始走動了,彌生過去瞧她的時候,她正站在廊廡下指派人挪花草,叫人往花樹上系m•hetubook.com•com紅綢子。
彌生知道不妙了,未及開口,殿里的慕容琤背著手走了出來,輕蔑地瞥了他一眼,「陛下刀劍相向,是什麼意思?」
他坐在那裡覷她,拋個眼色叫人呈上雕花木櫝來。雲頭鎖襻子拎開來,屜子里碼著各色珍珠瑪瑙,還有鴿子蛋大的貓眼,珠光寶氣不容逼視。他頗有點獻媚的味道,「今天是你的喜日子,這是給你的壽禮。你留著也好,賞人也好,隨你。」
彌生看著他,鼻子直發酸,「我從前沒和你說起過,其實你阿耶做這個皇帝也是他推上台的。你還記得故去的晉陽王和常山王嗎?要是他們還活著,皇帝位如何輪得到你阿耶?所以算了,不要再計較了。就當把他的東西重又還給了他,這樣想來也輕鬆些。」
彌生不耐煩,打岔道:「我命織造處做了幾套深衣,是給蓮生她們的,過會兒阿娘出宮帶出去。」
百年用力頷首,「家家對我這麼好,我奉養母親是應當的。況且家家和阿叔是叔嫂,住在宮裡怕不合規矩。除非阿叔迎家家做皇后,鮮卑人有這個老例子的。」
她一慌,忙撐起來問他怎麼了。他抽抽搭搭說:「我連下了兩道旨意,阿叔還是不接。家家,還要叫我怎麼樣?難不成要到丞相府登門求拜嗎?」
她心上一跳,回身問:「母親怎麼知道?」
他板著臉把手上的酒盞一推,「我在意。」
她手裡一串念珠慢慢捻著,心平氣和道:「我坐在深宮中,常有神宗皇帝當初的舊部來請示下,聽著情形,百年治國委實艱難。那麼點的孩子,立不了威,更沒人服他。我也不怕同你說,若是九王哪天收攏手上權力,百年當真就什麼都不是了。你也分得清輕重,我的意思是,與其這樣拐上一道彎,不如讓他禪位吧。大鄴立國不久,祖一輩都是馬背上廝殺出來的,他如今小小的年紀,怎麼統領群臣呢?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難。只要我還活著,就要替神宗皇帝把持住基業。況且也是為百年著想,主動退位比被人趕下台的好。」她在彌生手上重重一壓,「你能體諒我的一片苦心嗎?」
台基下有齊整的腳步聲,驚天動地。彌生訝然推窗看,平台上的宮人都唬住了,怔怔看著一群頭戴兜鍪、身穿裲襠鎧的禁衛包圍了長信殿。她腦子裡嗡地炸了,慌忙奔出門去,厲聲喝道:「你們是誰的麾下?這是要幹什麼?」
正月十五是她的生辰,她不願意興師動眾,自己身邊幾個女官陪著一起過就很滿足了。晚上點了紅蠟燭,擺上豐盛的菜,正要落座的時候他來了。這下子倒忙壞了殿里的人,忙著鋪氈子,跪倒在地恭迎聖駕。
她唔了聲,「那我和太后說去。」
彌生調開視線,倚著憑几慵懶翻了兩頁書。歲月在她這裏停頓住了,她有時覺得自己在提前過老年人的生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但似乎同她沒什麼大關係。她和政治是脫節的,沒有用處的人,像阿娘說的那樣,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百年止住哭,眼睛被淚水洗刷過後益發晶亮,「我才在外面聽說家家和阿叔鬧彆扭了,我是想,家家為我和阿叔反目不值得……」
慕容琤笑了,緩步踱到呆若木雞的百年跟前,伸手摘了他頭上的冕旒冠,輕聲道:「你是晚出生了十年,否則倒同我棋逢敵手呢。」
她站在門前往外看,腦子清明起來。總算塵埃落定了吧!後面不會再有風波了吧!但願是這樣。像是歷經苦難的頭陀,總算各自歸了位,是不是已經功德圓滿了?
她不待見他,他知道。廊下的宮婢內侍跪倒了一大片,他無奈道:「是我不叫他們通傳的,不怪他們。」
「你的生辰要到了,想過怎麼慶生嗎?」他說,「咱們在金虎台設宴好不好?把宮外的姊妹都請進來。」
太皇太后一面擦手一面道:「別瞧我一直在宮裡,外面的事多少也有耳聞。你們從頭到尾的經過我這裡有本賬,只不過不說,也說不得。」
夫子登基,改年號皇建,大赦天下。還稱太皇太後為太后,太后的尊號很奇特,並不冠先帝謚號,仍舊延稱可賀敦皇后。這樣一來用意昭然若揭,可賀敦皇后,誰的可賀敦呢?她明白他的心思,才繼位就心急火燎,怕是堵不住悠悠眾口,須得緩緩來。他到底重名聲,做皇帝,除開標榜功績之外也要寸步留神。這個時候觀望的人多,總不能一上台就留下污點。還是再等等,混成了老油條,那時再順著心思來,可保萬無一失。
他完全不當回事,氣定神閑道:「你叫,闔宮上下誰不知道咱們的關係,也沒什麼可背人的。你叫呀,快叫,叫了讓眾人看看。」
「你別這和-圖-書樣,夫妻哪有隔夜仇呢?咱們兜了個大圈子,最後還是到一起了。以後順風順水,你只要安安心心地享受一世榮華就是了。」他去挽她的胳膊,她掙了好幾下,他沒有撒開手,「你是太喜歡百年了,所以處處幫襯著他。其實是你沒有看清楚,慕容家的骨肉,生就有一副狼性。他遠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麼簡單。他和珩很像,你看不見他的心。面上懦弱,會裝可憐,骨子裡蛇一樣陰毒……」
彌生低頭道是,「暖閣里養的金銀台也開了花,一般傘房花序至多六朵,今年一氣兒開九朵,回頭送來給母親看看。」
她轉過臉來,紅紅的一雙眼,氣極了,胸口急促起伏,「你就賴吧!我比你壞,比你冷血,比你更會利用人。你今天來幹什麼?來找我吵嘴來了?你這個賴子!你走……」她趿了麻履過來推他,「你給我走,滾出我的屋子,以後都別來!」
她恍若未聞,仍舊不理睬他。書頁是簇新的紙張,翻過去便會發出脆響。她找到了妙處,只要他說話她就翻頁,把他的聲音都蓋住。
午後靜謐,門上的軟簾沒有蓋嚴實,微微留出一道縫。太陽光從底下鑽進來,光柱裏面有浮動的細小的粉塵,上下兜轉,看久了叫人眼睛發澀。
今天是小年夜,總管已經張羅著開始給眾人打賞,分發五銖錢。宮人們也就今天高興,能大聲說話,暢快地笑一笑。彌生聽外面熱鬧地掛燈籠,貼門帖,心裏漸漸敞亮了。
他覺得很苦惱,這個油鹽不進的脾氣,和以前相差太遠了。年頭上在他跟前點頭哈腰的,很有些溜須拍馬的本事。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太多,把她坑害成了塊石頭,都是他的錯。他撫膝,覷了她好幾次。怎麼好像有些怕她了?因為太愛太在意,所以會產生怕的錯覺嗎?好歹做過她三年夫子,到如今乾坤翻轉,他竟要變成妻奴了。他哀嘆:「上次槐花林不是還好好的嗎?現在這樣置氣,又是何苦呢!」
腿上的燙傷還在隱隱作痛,攏在褲管里,一熱疼得更炙心。彌生沒辦法,只好把褲腿捲起來,然後傷處是沒知覺了,小腿肚又冷得抽抽了。她垂手搓了搓,手心裏的溫度能緩上一緩。跟前沒人在,她也懶得張嘴叫她們點爐子,自己把榻上的狼皮袱子一掀,綳直了腳尖塞進去,下半截好歹暖和起來了。
百年到底是孩子,憋得臉紅脖子粗。他在這位阿叔面前向來挺不起腰杆子,這回是最後一擊,擊中則生,不中便是死。他沒有退路,只有揮著如意下令:「將這個禍亂朝綱、意圖染指太后的亂臣賊子與朕拿下!」
外面的光線透過綃紗投在她臉上,薄而柔軟的一層,像打了水粉。她太年輕,頰上甚至有淡淡的絨毛,更顯得稚嫩可愛。可愛的,也可憐。十六歲的太后,獨自坐在這凄冷的深宮裡。
她有意逗他,「我也想和你說呢,百年在外面有了府第,我打算出宮叫他給我養老。」
讀干寶的《搜神記》,讀到韓憑夫婦殉情化作鴛鴦鳥的時候淚水漣漣。書上的愛情讓人感動,現實之中怎麼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百年要禪位了,然後慕容琤入主鄴宮,到時候自己的處境也堪憂。別人面前他裝腔作勢,能得個「性頗嚴」的名聲,在她眼裡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她沒少吃過他的虧,實在是累,累得連記憶里都帶著苦,讓人不敢回味。
才問完,隊伍自發分成了兩列。後面走來個小小的人,穿寬袖狐皮袞服,手執如意。明明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表情卻莊嚴肅穆。他對她長揖下去,「太后恕罪,兒來遲了。」
他臉一沉,「這是誰出的餿主意?你們不是嫡親母子,現在住在一起沒大礙,可過兩年怎麼辦?相差只有七歲,等他弱冠你也不過二十七。這孤男寡女的,豈非被人嚼碎舌頭!再說自古沒有皇后住在外面的道理,你打算開這個先例?」
彌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轉了個彎才搞清,原來他嘴裏的母親是指她母親。她做出不屑的神情,對他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姿態嗤之以鼻。
彌生伺候他吃菜,替他斟酒。並不是還和他慪氣,單隻是不想開口,就這麼靜靜的也很輕鬆愜意。他卻很緊張似的,不時地瞄她。可憐兮兮的目光和神情,簡直不像個九五之尊。她忍俊不禁,「你總瞧我幹什麼?」
她不願意搭理他,仍舊低頭翻她手裡的書。他在旁邊絮絮叨叨半天,見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有些泄氣。地炕一頭立了個書櫃,整齊碼著各式各樣的孤本。他看著那些書,心裏有些惆悵。這些年來養成了她讀書的習慣,可以不學女紅,書是一定不能撂下的。他隨手挑揀,找了本《異志錄》和圖書在她對面盤腿坐下來。她不說話沒關係,隔著一張矮几,她就在他眼前,這樣也夠了。
黃門高舉手諭飛快退了下去,彌生笑了笑,「怎麼樣?悔嗎?」
她聽了更生氣,「我就是這個樣子,你今天才認識我的嗎?廢話少說,快走!」
他是高高的個子,廣袖襕袍飄然欲仙的打扮,卻被她推得踉踉蹌蹌。他咦了聲,「力氣這樣大,一身的蠻力!」
她起身拔了簪子挑燈花,不緊不慢道:「陛下也忒仔細了,我這樣的皇后,誰在乎住在宮裡還是宮外。」
可是一雙雲頭履邁進了她眼角的餘光里,她回過頭,才發現是他來了。
太皇太后聽了個九字抬起眼來看她,也不言聲,半晌方點頭,「九朵好啊,長長久久的。咱們大鄴歷經這一年的動蕩,是該安定下來,過過安穩的日子了。」頓了頓又道:「聖人近來怎麼樣?他那太傅不長進,聽說削了官職了。他如今身邊可有寵信的人?和叱奴相處怎麼樣?」
她一副似哭似笑的神情,漲紅了臉掙扎不脫,壓著嗓子恫嚇:「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百年寫完了詔書要蓋章,但是玉璽那麼大,他手小,搬起來很是吃力。內侍便跪下來請章,拿頭頂著扣在印泥上。他一手提溜著螭虎鈕往下一蓋,巨大的「天子行璽」落了款。彌生心裏有點惘惘的,他終於稱心如意了。忽然好像重擔卸了肩,前所未有地輕鬆起來。她低頭看看百年,他盯著那詔書看了半天,緩緩呼出一口氣,招了黃門侍郎來,鄭重把羊皮捲軸交到他手裡,「樂陵王慕容琤資品貴重,堪為人君。敬請樂陵王克承大統,以繼大鄴丕緒。」
百年囁嚅著應個是,卻行退出了長信殿。
她看他一眼,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敷衍了聲:「謝陛下隆恩。」擺手讓人把東西收起來入庫了。
太皇太后興緻高,沿著游廊底下的青石板慢慢地踱。穿堂里有風吹過來,日頭再好,還是抵不住奇寒。彌生不能聳肩縮脖,便咬牙忍住,托著她的手肘小心伺候著。轉了大半圈,才聽她瓮聲道:「上回的事我都聽說了。」
彌生噤住了聲,腦子裡也盤算掂量。這麼下去的確不是辦法,百年平息不了朝堂上的風雲。他還太小,有個虎狼一樣的阿叔,他身下的寶座是水上的浮萍,根本坐不安穩。
他訕訕的,「你這是……」她在對面坐下來,似乎沒什麼說話的興緻。他見她落落難合,便把話又咽回了肚子里。
這才是孩子應有的天性,彌生看他這樣也放心了。眼下是一道坎兒,邁過去就好。他還有漫長的人生要走,現在只不過起了個頭,遇著點磕碰在所難免。
太皇太后慢慢搖頭,「我這樣的,生活也就這點樂子了。你不同,你的路可長著呢。」
她垂下眼往他碟子裡布菜,不答他的話,只道:「趁熱吃吧。」
彌生按制納福,他在她肘上一托,順勢拉住了她的腕子,「皇后見我不用行禮。」邊攜她往殿里去,笑道:「我老遠就聞著香味了,午膳沒吃,這會兒正餓得慌呢!」
百年追著問她:「那家家呢?兒先去打點,回頭再接家家出來奉養,好不好?」
彌生聽了很稀奇,「你奉養我?」
彌生別過臉一哂,「他做皇帝,與我有什麼相干?我越瞧他越覺得他壞,分明謀劃了那麼久,當真下旨給他,他卻推讓起來,矯情得沒邊!大年下的,把百年干晾在那裡。多少人眼睛里都看得很明白,現在故作姿態,豈不是晚了點!」
「你留在這裏用飯,自打先帝晏駕后,咱們婆媳還沒好好說過話,也該是坐下來交交心的時候了。為這大鄴江山社稷,也為了百年。」太皇太后低聲道,自顧自進了屋子裡。
「奇得很,今年的枝芽兒發得早。那盆蘭花雖養在屋裡,往年也沒見過臘月里抽穗子的。」太皇太后攏著暖兜嘖地一嘆,「想來要有喜事兒了。」
他很忙,忙著改元、擢升朝臣、重立法度、修繕甲兵,自從入主聽政殿後就沒往北宮來過。彌生也不怎麼盼他,只是心裏踏實了,有了底。以往流年碾軋,像碾壓過皮肉的車輪,她盡量地麻木忽視,但是痛且難熬。現在不一樣,安平喜樂了,才有空細細品味起生活來。有時候焚上一爐香,想畫一幅金碧山水。彌生饒有興緻地調墨、調顏料,一抬頭,天都黑下來了,她做這些雞零狗碎的準備就耗時半天。
她一條腿伸在外面,扭身對牆躺下了,是惱了,不肯聽她母親的話。
終於切入正題了,彌生撫膝跽坐下來,「妾聽太皇太后教誨。」
他聞言溫煦一笑,「我知道你關心我,這幾天太忙,你這裏沒顧得上,不生氣吧?」
彌生不知她要說什麼,只是低m•hetubook•com•com著頭聆訊。太皇太后沒有繼續說下去,把肩頭的灰鼠皮裲襠往上聳了聳,「進去吧,有些冷。」
彌生做好了準備要阻止,到了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哪裡還顧得上別的,她只知道不能眼睜睜看他被這些人擒住。她真的是蓄勢待發的,可是發現一眾禁軍居然毫無反應。她倒吸口涼氣,腦子裡冷靜下來,原來一切都在他掌握中。百年這麼傻,連個幫手都沒有,就敢領著人來捉這隻老狐狸。
他又看百年,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點不服氣的影子來。還好沒有,除了驚恐看不見別的什麼。他點點頭,復對百年道:「大人的紛爭,孩子原本就不應該參与。你阿耶把皇位傳給你,不是愛你,是在害你。」
他知道她的氣還沒消,也不和她針鋒相對。看見她腿上一塊傷,他大驚小怪地喲了聲,「怎麼弄得這樣?傳醫官了嗎?」
百年認命地點頭,臉上涕淚縱橫,「兒記住了,再不敢有下次了,家家好歹要護著我,我怕阿叔會殺我。」
百年聽后怔了半天,隔了許久才道:「我明白家家的意思了,也願意遵從家家的安排,只是阿叔能饒了我嗎?」
她母親進宮探視她,坐在胡床上,滿臉的喜興,「太皇太後手段老辣,到底是動蕩里走過來的人,萬事皆在掌握中。我原本答應你夫子來瞧你的,因著年下事忙,總不能成行。昨日聽說聖人下了詔書,宣九王登基稱帝?我的細幺,你可算熬出頭,要苦盡甘來了。」
百年被扳斷了獠牙,徹徹底底成了普通的孩子。他縮著肩怯懦地跽坐在墊子上,小聲地囁嚅著:「家家現在一定很討厭我……」
沛夫人拂袖去了,彌生聽著腳步走遠,胸口拱著氣也不願回身看。隱隱察覺有一點動靜,她才轉過臉來。是百年,絞著手指站在踏板前,淚流滿面。
他窒住了,這丫頭不和他唱反調就不得活嗎?他憤然,「你非要這麼呲我?為了個不相干的外人?你怎麼分不清好賴?罷,我說這半天都是白費唇舌,回頭要你親眼看見,就相信我說的是真話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疼我,或者眼看著我死,你也無動於衷。」
沒等他說完,她嘲諷地哈了一聲,「我怎麼聽著像在說你自己?」
彌生忙道是,攙著她往台階上去。女官打起門帘往暖閣里引,一頭道:「備了果子,請太皇太后和太後進去暖和暖和,略進一點。」
彌生也派人打聽過,說他三餐不怎麼當回事,忙起來不吃也常有,便道:「陛下通醫術,知道不吃飯的害處,不用我多言。政務永遠辦不完,因為忙就餓肚子,回頭坐下病,不知道還要耽擱多少呢。」
似乎江山乾坤只在兩個女人達成共識的瞬間就定了下來,然後一切按部就班,百年下退位詔書,追詔樂陵王入篡大統。羊皮卷上字字句句言辭懇切,再三表示謙讓,再三地說自己愧對先皇囑託,唯有請皇叔繼位。皇叔垂拱九重,是眾望所歸。有皇叔治理方能興國安邦,大鄴才會國富民強。
他一直是笑著的,可是忽然拉下臉來。彌生一噤,他低頭看她,「細腰,到了見真章的時候了,叫你瞧瞧,你的百年可是如你想象的一樣無害。」
百年認真思量后說:「不悔。這樣其實挺好。以前揪住了放不開,總是提心弔膽的。如今好了,索性撒手,我也能痛快喘口氣了。」他揚起笑臉,「家家,我很久沒有出去走走了,等天氣暖和了咱們去放風箏好嗎?底下人給我做了鷂子,帶響哨兒的。到了高處有風灌進去,三里地都能聽見響聲呢!」
暖閣的牆上都通了煙管,邊上燒炭,屋裡就跟著暖起來。席墊底下也有地炕,太皇太后叫她坐,笑指著矮几上的香瓜道:「這是她們出宮的時候在銅駝街的地攤兒上買來的,真稀奇,大冷的天還長這個。問了情由,說是養在暖房裡,拿褥子蓋著的。天冷也得暖著它,伺候起來比人還費勁。一片瓜秧子,統共長了十幾個,價錢也貴得慌,全叫她們買回來了。」又打趣,「你宮裡那個兔子,單吃含桃的那個。今年關外進貢的含桃少,別餓壞了它。回頭拿兩個回去試試,看它願不願意吃。」
彌生板著臉自顧自進了殿內,吩咐邊上女官:「備文房,叫御前的人把皇帝玉璽請過來。」
彌生怏怏緘默下來。坐在褥子里,湯婆子在一處焐久了,等疼了才發現被燙傷了。眉壽忙拿葯來,她也不甚在意,拉著臉道:「阿娘是來給他做說客的?」
太皇太后嘆息,良久才道:「當初若不是顧忌太多,也不會叫你們成了現在這樣。叱奴嘴上不怨我,心裏大約也恨著我,這長久以來都沒上昭陽殿來過……我今日想同你說的,就是咱們大鄴皇嗣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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