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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四合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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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她也捨不得,拼盡全力才生下來的,真是心尖子眼珠子。可是怎麼辦?他阿瑪在外頭有危險,她沒用歸沒用,還有條命呢。就是自己死,也一定要救下他。
定宜一個鯉魚打挺翻將起來,不住朝上叩拜:「多謝爺救命之恩,要不是遇見諸位,我這會兒已經死了。」
這佐領剛得她二十兩銀子,分外好通融。她一張嘴就知道她的意思了。沖為首的馬販子說:「老黃,這位小兄弟要上烏蘭巴托,你們順道帶他一程,人家不會韃子話,怕問不著路。」
夏至在一旁豪氣干雲,「我陪你一塊兒上喀爾喀,兩個人好有個照應,你獨個兒上路我不放心。」
她哭喪著臉揉揉后脖子,「我是來投奔親戚的,結果親戚沒找見,半道上被人揍暈了,把我的馬和駱駝都劫走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我又不會蒙古話,接下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是不是十二爺出了什麼事?」海蘭問她,弦兒在襁褓里掙了掙,嚶咽哭起來。
十三爺裹得很嚴實,暖帽壓得低低的,領上狐裘出鋒掩住了大半張臉,只剩一雙眼睛在外頭。略思忖了下才道:「照理說你來歷不明,不該帶上你,可瞧在你是大英子民的份上,撂下你怕你活不成,爺就發一回慈悲。你記著,不該問的不問,不該看的不看,老老實實給我待著。博敦,人交給你,給我看住了他。要是發現有任何不軌,定斬不饒。」
海蘭啊了一聲,喃喃說:「這世道,真是叫人沒法活了。兩軍正交戰,你一個人去,不是送死嗎?你還有弦兒,萬一有個好歹,孩子怎麼辦?」
守邊的人一抬手,上下打量她,「從哪兒來?」
定宜炸著嗓子說能,「我知道規矩,我手腳可勤快了。」
她連連擺手,「我不要您的馬,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沒法回大英去。爺您行行好,救人救到底,我願意給您牽馬做長隨,您帶上我吧。」
佐領哈哈一笑,「誰知道你是不是偷來的,想攜帶私貨叛逃吧?」手裡的鞭子一指馬和駱駝,「上頭裝的什麼東和-圖-書西?來兩個人過去瞧瞧。」
她換了男裝咬牙上馬,聽見弦兒開始細聲啜泣,心裏滴血似的,卻不能再耽擱了。也許十三爺已經上路了,她再晚些落在他之後,找見十二爺還有什麼用!
如今不由得她考慮那麼多,如果有幸死在他身邊,見他一面也好。如果註定今生沒福氣,陳屍在戈壁灘上,算還了她先前的種種罪業。
路過小集的時候買了面銅鏡,玲瓏可愛,只有手掌大小。她掏出來就著火光照,她是那種不易黑的肉皮兒,可是風吹日晒的,顴骨上開了細細的口子,乍眼一看殷紅一片。找個豬油罐子胡亂抹兩下臉,刺痛減輕了些,拉過厚氈蓋住身子囫圇躺倒,一晚上耳邊風聲呼嘯,不遠不近的狼嚎此起彼伏。起先有些怕,後來抵擋不住睡過去,第二天醒過來安然無恙,也算幸運。
找個水泡子紮下來,自打沒了投宿的驛站,定宜馬背上的東西越來越多了,最後裝不下,只得買了頭駱駝。駱駝能負重,背上厚氈和糧草,累了可以就地休息。
她有些著急,卻不能冒失頂撞,賠笑道:「不是瞎話,真是投奔親戚來著。您看我這路票可是朝廷頒發的,真的假不了。」
十三爺微偏過身,讓人把他扶起來,「冰天雪地的,怎麼躺在路上?」
幾個兵卒動手一通翻找,定宜明白了,想出去沒那麼容易,光有文牒還不夠,你還得花買路錢,要不隨口給你栽個贓,收監治罪一句話的事兒。
她遲疑了下,也確實是,語言不通是個大麻煩。正要再打聽前方戰事,後面一個馬隊颯踏而來,探身一看也就三五個人,一輛大車,後頭趕著幾十匹馬,想來是兩頭倒騰的馬販子。
「這就好。」人家在她肩上一拍,差點拍塌她半邊肩胛,「牽上你那瘦駱駝,上路吧!」
她整理行裝啟程,臨行在弦兒額頭吻了吻。心裏有太多話了,可是看著這嗷嗷待哺的孩子,什麼都說不出口。她也想看他長大,看他成家立業,可是她這種人註定和親人緣淺,先是父母兄弟,https://www.hetubook.com.com現在是丈夫兒子。
第二天謝過了老黃,就此分道揚鑣了。她打聽到了喬伊爾的方向,提前一步上路,得趕在十三爺之前。一路上都在琢磨怎麼才能讓他們帶上她,想來想去沒法子,破罐子破摔吧!把臉抹抹黑,駱駝和馬全趕跑了,蹲守在他們必經的路上。隱約見人來了,也不要臉皮了,四仰八叉橫陳在路上,反正這回是下了大賭注,成敗就在此一舉。
要越過關防須得有文牒,幸虧七爺幫忙,當天命人籌備妥當,眼下要用也不顯得慌張。
伴君如伴虎,這話果然沒錯。官做到一定的份上,皇帝就開始著手整治你,不管你曾為朝廷出過多少力,容不得你就是容不得你。
再走一天,漸至二連浩特,站在壩子上看,戍軍搭起的架子對面就是喀爾喀的土地。她緊了緊腰帶,牽著她的馬和駱駝就過去了。
收拾東西上路,牽馬的時候發現沙地上一灘血,她嚇了一跳,這種地方不管人和牲口,受了傷很難走出去。她慌忙去查驗馬和駱駝,每一處都看了,好好的,連塊皮都沒破,這血是哪兒來的?不解歸不解,趕路要緊,捆紮好了氈子便又上路了。
十三爺狐疑打量她一眼,「博敦,給他一匹馬。」
果然聽見勒馬的幾聲長嘯,有人說:「回主子,前頭有個倒卧,不知死了沒有。」
從北京到張家口,再到烏蘭察布,離邊境最短的距離是穿越蘇尼特右旗至扎門烏德。蘇尼特右旗是個剝蝕高原,剛入境內還是坦蕩的高平原和丘陵,但想到兩國接壤處,必須穿越渾善達克沙地。那地方是個有水沙漠,風光很好,只是晝夜溫差大,一天走不出去就得過夜。
博敦應個嗻,大隊人馬復又開拔,定宜心花怒發,趕緊爬上馬,打鞭追了上去。
定宜暗啐了口晦氣,你才死絕了呢!只聽十三說:「給他灌口酒暖暖身子,等醒了放他去吧!」
她重重在海蘭手上按了下,「嫂子,你聽我說。如果十二爺能回來,煩你把弦兒交給他,請他善待他。如果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倆都折在那兒了,孩子在你身邊會拖累你,求你把他送到朗潤園,他太太要是願意看在十二爺的份上撫養他,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就託付給師父吧!我也是沒辦法……」她偏頭擦了擦淚,「我沒有娘家人,只有師父能幫我了。」
只是如今在交戰,鎮子上已經不復往日的熱鬧了,反倒是外來的客商更活躍。譬如馬販子,打仗期間這是個好營生,馬是草原人的根基,可以不喝酒,不能沒有馬。
所以暫時是有了關照,只不過也得留神,一幫大老爺們兒,可沒有弘策那樣的斯文人。她盡量裝得粗鄙,市井裡混大的,三青子和夏至那種不著調的模樣也能學個七八分。
送走了七爺,她失魂落魄回到花廳,一個人獃獃坐著,也不同別人說話。海蘭心裏納罕,低聲問她怎麼了。她凝眉說:「我要去喀爾喀,明早就動身。」
吵吵嚷嚷里進來了一幫人,雖也穿長袍和圍腰,但是行動與蒙古人不同,更內斂精幹。定宜端起碗,從碗口上沿看過去,那些人不聲不響找桌子坐下,刀劍擱在右手邊。為首的那個解開斗篷,露出紫貂圍脖底下那張俊秀的臉,眼神一個顧盼,定宜知道他就是十三爺。
她閉緊了眼,屏息聽動靜。十三爺淡淡開了口,「過去瞧瞧,死的就拖到一旁。」
金屑幹什麼用?古來君王賜死重臣或后妃,用的就是金屑酒。往酒里添鴆毒,再加上適量金屑,可以麻痹全身,死得不那麼痛苦。定宜百思不得其解,就因為弘策是喀爾喀貴妃的兒子,所以他一定會勾結蒙古人?他身上是流著喀爾喀的血,可他們卻忘了,另一半和他們一樣,也來自大英的開國皇帝。
那佐領肯定是受慣了人好處的,和這些馬販子很熟絡。那些人搬了兩壇酒來,又塞了點兒銀子,他就和別人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了。
來得這麼快?她心裏擂起了鼓。怎麼辦?馬隊腳程慢,被他們後來居上了。要想混進他們中間恐怕不容易,這些人訓練有素,不需要養馬喂草料的。那麼只和_圖_書有跟著了,也得加小心,被逮住,十有八九就活不成了。
領頭的佐領翻看了文牒,嗤地一聲道:「外頭打仗呢,投奔親戚,什麼算計!我看是編瞎話吧?」
燒刀子入口,辣得她兩眼含淚。折騰了會兒「悠悠醒轉」,啊了聲,「這是在哪兒呀?」
定宜看了孩子一眼,「十二爺……作戰失利,朝廷有人誣陷他串通外敵,皇上命十三爺監軍,查證屬實就要……賜死他。」
她說:「從京里來,到烏蘭巴托投奔親戚。」
她生了堆火,乾糧放在火上烤,就著涼水能湊合一頓。吃完了靠著駱駝,駝峰溫暖,還能擋風。她有了閑暇,掏出一個小錦囊在手裡盤弄,這是弦兒滿月那天落的胎髮,她帶在身上,想孩子就拿出來看,也可寥解思念。
兩個兵卒乖乖回來了,定宜回頭一看,翻得七零八落,得虧了沒什麼貴重東西。她沖佐領拱拱手,「這位軍門,我膽兒小,前頭打仗怪怕的。和您打聽打聽大軍眼下在哪兒,我好避開了走。」
夏至吃了一驚,「你去喀爾喀?路遠迢迢的,那兒都是韃子,見一個中原人殺一個,你瘋了嗎?」
「是個漢人!」塞外的地界上遇見同鄉,總會給幾分薄面。侍衛們回稟了,勒馬的人高高在上,問,「怎麼樣?能起來不能?」
她是拿定了主意,誰也不能改變她的決心。看著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一個一個相繼死去,她活著也是種煎熬。所以要死就死在一起罷,到時候見機行事,連命都豁得出去的人,沒有什麼是辦不到的。
拔轉馬頭奮力揚鞭,馬蹄一路急馳出城門。冬季萬物蕭瑟,輕霜經久不化。走了一段回頭看,那城廓隱隱浮起蒼白,消失在了地平線上。
兩個人應了嗻,下馬來觀望,扣手腕摸動脈,回稟道:「還熱乎著,沒死絕。」
佐領一看,這小子還算明事理。邊關進項不多,就靠收刮進出的人弄些油水。二十兩,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勉強塞牙縫吧,有比沒有好。因痛快放了話,「也不是咱們有意的刁難人,這會兒兩軍交戰呢,上頭吩咐來往過客都和-圖-書要嚴加盤查,也請你見諒。」說著把銀票掖進了袖袋裡,高門大嗓欸了兩聲,「沒什麼可疑就行了,還打算把人褥子拆開是怎麼的?收手收手。」
她識時務,從袖袋裡掏出一張銀票來,拉過佐領往他手裡一塞,「這個您收著,不多,二十兩,給您和軍爺們喝茶暖身子。我是良民,不懂什麼是叛逃,因著家裡人都沒了,只有個表哥在關外做買賣,我得投奔他找飯轍。您瞧人准,我這模樣,叛逃也沒人要不是?您就發發慈悲,放我過去得了。」
海蘭跟著哭,「你放心,孩子哪兒都不去,就在我身邊待著,我會好好照顧他。可是你們一定得回來,別人再好,終不及自己的父母,別讓弦兒走你的老路。」
佐領搖搖頭,「都進了喀爾喀腹地了,咱們離得遠,零星聽見一點兒半點兒,也不真著。前陣子聽說在德倫,現在是不是挪了地方也不知道。你過扎門烏德和當地人打聽,那些邊民會說漢話,且能摸准。再往前就不成了,嘰里咕嚕的韃子話,半句聽不懂,你小子要找人,懸吶。」
馬隊一直往北,過了戈壁灘路上好走些了,可是開了春的喀爾喀依舊很冷,這月令敢在野外露宿絕對會凍死。老黃常在這條道兒上走,哪個地方有關卡,幾時有客棧,門兒清。到一個叫巴郎的小鎮上住下,一幫人在大堂里喝酒吃肉。蒙古族是豪放的民族,定宜瞧著周遭紅臉膛子的壯漢,個個說話聲如洪鐘,舉手投足虎虎生風,就可以想象七爺家的小滿福晉是怎樣的一派雷厲風行。
定宜搖了搖頭,「用不著,我一個人走利落,多個人反倒礙事。再說去那兒不安全,我不能再饒上你。我那弦兒,不單拜託嫂子,也拜託你。師哥,這宅院太平就靠你了。」
跑江湖的都挺有道義,說話也直接,「不會韃子話敢出關?要跟著也行,可馬隊不帶閑人,得幫著飲馬給草料,能幹不能幹?」
木戟架旁的兵卒把文牒還給她,打發她過關,她沒走。拉起麻布捂住口鼻,趨步上前去,挨著佐領說:「軍門吶,這幾位爺是出關,上哪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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