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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略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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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宮裡宮裡!素以覺得這人真會拿著雞毛當令箭,宮裡跟他家似的。不過她也沒底,說不準就是當今萬歲爺,微服出來給老丈人上柱香。祁人有老例兒,喪事兒喜事兒愛請貴客坐南炕,拿大刀割白肉蘸醬吃。先前小公爺說陪萬歲爺吃肉,就說明主子爺還在昆府。難不成這位就是么?她心裏有點怕,再三的看,越看越像。可是不能直隆通問「您是不是皇上」,只好兜著圈子打探,「您也是宮裡的?是常來往還是常住?是軍機值房裡的還是御前的?恕我眼拙,一下子認不出來。」
女人恃寵而驕真是要不得,那位暢春園太后沒少禍害人。宮裡太妃們恨她獨佔龍床,先皇后恨她毀了東籬太子,連太上皇盛年退位也是為了和她雙宿雙飛。
他抿起唇,因為看見恩佑扣著扣子遠遠的過來了。到了跟前虛打個千兒,咧著嘴道,「萬歲爺怎麼上後邊來了?我耽擱了會兒,請主子恕罪。」瞥眼瞧邊上姑娘一副五雷轟頂的樣子,仰頭看看,奇道,「也沒變天啊,這是怎麼了?」
他還是不稱意,抿著唇,滿臉的不耐。素以覷了他兩眼,猜不出他的來歷,但是知道必定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到這兒弔唁的賓客都是有身份的,抬起腳來比她頭還高,她實在得罪不起。琢磨了一下道,「這麼的,貴府在哪兒您給個示下。我看這靴子是內家樣,回頭我想法子淘騰一雙送到您府上去。」她等他發話,可是他仍舊一副不滿的神情。這叫她束手無策了,一咬牙把腳邁出去一步,「https://www.hetubook.com•com您要是還不能解恨,就踩回去吧!」
她按捺下來解釋,「我不在主子跟前伺候,這也算是造化吧!我師傅是個好人,大約看我不能成器,就沒把我往外頭分派。」說起當初領她進門的姑姑她肅然起敬,「我師傅可是個了得的人,以前曾在御前伺候過,後來調到尚儀局當管事的了。」
素以暗忖著這位爺脾氣真大,不管怎麼同他道歉都不頂用似的。好在沒有斤斤計較賞她一腳,讓他損兩句也就罷了。不過看他的氣度很是不凡,想來八成和皇親國戚沾上邊,也許是個公侯,也許是個親王也說不定。
素以挺驚訝的,「您知道的真不少,肯定常在大內走動!我師傅人不賴,就是好人不長命……」
他冷冷乜她,「真是長行市了,出了宮規矩體統忘了個乾淨。」
皇帝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主兒,撫撫袖子上的盤金滿綉鑲滾,輕飄飄扔下來一句話,「朕有個助你長記性的好法子,伺候完這裏的喪事,賞你提鈴。回宮即辦,不得有誤。」
敢情這次的事故責任應該平攤,因為踩著他完全是他自己欠踩?他挑起眉毛,「像你這麼會強詞奪理的真少見,要在宮裡你回嘴試試,早就給碾成齏粉了。」
果然是皇帝!素以這下子慌了神,忙插燭跪拜。心裏惴惴著,頭回衝撞了聖駕,這回踩了龍足,看來真是陽壽到頭了。
長得美又怎麼樣?消磨君王的鬥志,整天困在兒女情長里,這種女人離禍國殃民還和-圖-書差多少?他復看素以一眼,長眉妙目,面若凝脂,蟈蟈兒是瞧她長了這麼張臉,有意把她圈在尚儀局的吧!橫豎是救了她一條命,她對人家感恩戴德也是應當。可她究竟有多獃滯,到現在也沒能認出他。
他聽了轉身看廊外秋色,半晌方道,「你說的人我知道,是蟈蟈兒吧?」
他沒太明白,「好肥騾子好熱車?」他是紫禁城裡長大的,蟈蟈、油葫蘆倒常玩,屎殼螂這東西那麼臟,光琢磨都覺得噁心人。
素以聽他這兩句只能幹瞪眼,心裏懸著,總覺得哪兒不對勁。這口氣怎麼那麼大呢?整個兒萬歲爺似的。她又仔仔細細打量他兩眼,從衣著打扮上估猜,充其量是在旗的貴胄。萬歲爺身邊有榮壽跟著,以榮大總管盡心竭力的那份孝心,絕不能讓萬歲爺落了單。
說著看過去,一看便頓住了。眼前人高高的個頭,二十七八歲模樣。負手而立,寬肩窄腰,身板挺得筆直。神情雖然冷硬,面孔卻難得一見的標緻。怎麼說來著?就是那種全須全尾的,沒有一處不漂亮的。先頭昆家小公爺痞氣裡頭透出俊秀,算是個齊全人物了吧?可這位更拔尖。一雙眼睛尤其深邃,低頭看她,天上日光明晃晃照下來,睫毛在顴骨上投下兩排細密的陰影。單看上半截是嚴謹不易親近的況味,可是奇怪,這麼驕矜的五官中偏摻進了「丹唇並皓齒」。一個男人長了張豐艷潤澤的嘴,不女氣,反而顯出奇異的美。
她怔了怔,心道這人以前肯定見過,連她的出身都知道。這m.hetubook.com.com回要壞事,她不怎麼敢答應了,只道,「以前家下包衣孩子多,他們帶著玩的。」
真沒見過生得這樣勻停的,連她這種臉盲的都有點吃驚。祁人和漢人不同,祁人祖輩上遊牧,各方面相比漢人都要粗獷些。大高個頭,站在跟前像山一樣。這位卻叫人看不明出處,沒有祁人的壯碩,但是頎長健朗。若斷言他是漢人,似乎又不太像,漢人沒有這樣立體的臉架子。認真說起來,有點像漢人和鮮卑通婚生下的後代,兼具兩個民族的優點,有鋒棱,又不失圓潤。
他調過視線來看她,眼神堅冰似的陰冷。素以心都提起來了,人家還沒踩,她就感到腳趾頭隱隱作痛。見他真有了動作,她嚇得閉緊了眼。她是無心的,踩一腳能有多重?他是個男人,要是照準了來一下,估計她連道兒都不好走了吧!
「這種毛病倒少見,還是個不治之症。」他慢慢踱下游廊,踱了幾步沒見她跟上來,又停下腳回頭看她,「你這麼沒眼色,下回再看見我能想起來嗎?」
這麼乾淨爽利的人,她卻踩了人家的腳!
蟈蟈兒是給賜死的,因為太皇太后和暢春園太后婆媳兩個不對付,蟈蟈兒沒調職前是太后的心腹,太皇太后要找不痛快,不能明著動太后,就找她身邊人的晦氣。那時候太上皇還沒禪位,太后哭天抹淚又鬧著要去守陵,憑太上皇對太后的感情,險些鬧得天家母子翻臉。
背後人嘶的抽了口冷氣,她忙回過身來,一迭聲道,「對不住,我沒瞧見您,踩著您腳了,我給您賠和圖書不是……」
「您不能這麼不依不饒,我給您賠了禮,情願讓您踩回去,還要怎麼樣呢?」她很懂得控制情緒,再惱火,說話的聲氣還是很平和的,「要說這件事,我的過錯佔了大頭,可您也不是一點短處沒有啊!您看您站在我身後,我要沒踩著您,一轉身就得嚇一跳,是不是?」
他哼了聲,「是夠眼拙的了。你不認人是么?我瞧你連小公爺也沒認出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公爺最懂得憐香惜玉,想問個究竟,皇帝沉著臉不言語,踅身就往垂花門那頭去了。
分不清人臉,卻能分出蟲子公母來。他有點好奇,「玩什麼蟲子?」
小公爺不知緣由,聽得目瞪口呆。再看跪著的人,恭恭敬敬磕個頭,穩著嗓子應嗻,「奴才謝萬歲爺的賞。」
素以想起小時候的事很高興,也願意細細的給他講解,「屎殼螂分好幾等,銅錢那麼大個兒的,公的叫官老爺,母的叫官娘子。好肥騾的個頭小一些,勤快,耐摔打,勁兒也大,拉起小車來跑得又快又遠。」
元寶領托著一張姣好的臉,她歪著頭站在台階上,笑道,「爺您愛開玩笑,我要是連鳥兒和蟲子都分不清,那不成傻子了嗎!我小時候愛玩蟲,蟲子的公母我看一眼就知道。」
她猶豫了下,訕訕道,「玩屎殼螂,外頭有人走街賣的,專賣給小孩。給蟲洗個澡,背上捆一節秫秸背著,後面拿紙紮個小車叫它拉車,別提多帶勁了!我們玩的時候還帶吆喝,」她把兩手捲成喇叭狀,「好肥騾子,好熱車喲……就這麼的,街坊和-圖-書孩子都來湊熱鬧。」
「我沒閑心和你玩小孩子家的玩意兒,就你這樣的,能在宮裡活下來,真是奇事。」他嘴角微沉,「你的規矩是跟誰學的?看來沒出師管帶就撂了手,才弄出這麼個半吊子來。」
她霎了霎眼,「這個……」
「我倒覺得蟈蟈兒眼神不濟,留你在尚儀局,壞了宮裡的規矩!」他厭惡的別過頭,多看一眼都覺得硌應。
她怯怯往下看一眼,漳絨串珠雲頭靴靴面上多了半個腳印。他大概很生氣,就恁么擰眉瞧著她。她覺得難為情,微弓著腰說,「您別這麼瞪著我,我知道我唐突了,我給您擦擦吧!」
他的表情古怪,「你不是官家小姐么,怎麼還玩這麼腌臢的玩意兒?」
素以悻悻然點頭,「是有這麼個毛病,沒法治。剛認識的人,轉頭就把長相忘了。不知道的說我拿喬,其實真不是,我這上頭欠缺,得見了十回八回才能記住。」
這麼說,她分派不出去有這方面的原因。宮裡人口多,這妃那嬪叫她認一遍,再看見大概又是一頭霧水。
素以因踩了人家的腳,還在內疚著,被他冷嘲熱諷兩句解解氣她也認了,可他不該牽連她師傅。她順了順氣,正色告訴他,「您罵我,我不回嘴,只別挑我師傅的不是。人都不在了,我還給她招埋怨,我對不住她。」
真是宮裡呆了七年,奴顏婢膝慣了,她蹲下來給人擦鞋一點不帶遲疑的。擦完了拿帕子彈兩下,「您瞧,都乾淨了。」
他皺起眉毛,「你是單單不認人,還是別的都記不住?天上的鳥兒,地上的蟲,你分得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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