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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略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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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素以心想到底是做皇帝的,霸攬得真寬吶!她連動動眉毛都要管,難道御前就不許人揚眉嗎?她早做好了準備到他跟前來受擠兌,挑這麼點小刺不算什麼。因賠笑道,「奴才這眉毛和臉盲是一樣的毛病,治不好。有時候忒活絡,他愛動。」
那貞是機靈人,扯了扯瓊珠袖子道,「主子爺要歇,你先進體順堂把熏香爐里塔子換了,再鋪好龍床被褥,防著主子就過去。」
皇帝感到無力,這麼皮頭皮臉的宮女他是頭回見識到。說她不像話,她尚儀是出了名的妥當,管教起小宮女來有模有樣。說她沉著能堪大任,有時候又特別能敷衍,流里流氣,不像個老實人。
素以覺得后脖子發涼,看樣子自己做錯了事,大大的得罪了這位九五至尊。也不敢再說別的了,磕個頭把兩邊帳子落下來,躡手躡腳退出了體順堂。
素以突然覺得任重而道遠,暗裡嘀咕怎麼給她派了這麼個缺?皇帝總愛呲達她,睜眼閉眼見的都是她,會不會哪天煩透了把她給殺了?尤其是皇后托長滿壽帶的那些話,她何德何能,居然有幸成了皇后的幫手……唉,祖墳上冒青煙,太給臉子了。
「奴才該死。」她趴在腳踏上追問,「這會子怎麼樣?好點沒有?」
通常愛給自己臉上貼金的,一般都不是什麼好人。皇帝說,「別賴,朕都看出來了。」
皇帝闔上話本,「也不忙。」看了瓊珠一眼道,「朕聽說你是貴妃的娘家妹子?」
榮壽從儲秀宮回來了,在南窗下釘子樣的立著。皇帝午睡不留外人,只有大總管侍寢,等睡起來了才會擊節傳人進去伺候。素以給他納了福到東廡房裡聽口信兒,那貞過來問怎麼樣,她勉力笑了笑,「我瞧萬https://www.hetubook.com.com歲爺不大高興,可能是我差事辦砸了。」
這算解了圍,瓊珠忙蹲福道是,卻行退出了正殿。素以轉過臉來看那貞,司衾不離司帳,怎麼打發了瓊珠沒叫上她?可那貞沒瞧她,自顧自領著瓊珠出了抱廈。
這個不是好玩的,別人不知道裡頭厲害,那貞在御前那麼久,心裏都有數。瓊珠只管站干岸,其實不知道她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個壞了菜,另兩個也得不著好處。事到如今雖忐忑,好在還沒有聽見有什麼發落的說法。那貞朝體順堂方向看看,嘆了口氣道,「明早就要開拔往熱河去了,萬歲爺先頭心情還不錯,全看待會兒起來怎麼樣,興許睡一覺就忘了,別怕。」
素以遲遲的啊了聲,「眉毛?奴才眉毛挺好呀,我額涅說長得黑,像年畫上的鍾馗,天生能驅邪。」
忙轉過身掀起被角請皇帝登床,皇帝走過來,中衣很薄,衣角飄飄蕩蕩的,從她手背上劃過去,若有似無的一點碰觸,心癢難搔。素以有點臉紅,把臉轉開了一些。
她大吃一驚,連忙俯身下來查看他的眼睛,左看右看有點納悶,「萬歲爺說的是哪只?奴才瞧了都好好的。」
皇帝不說話了,老僧入定似的靜坐著,隔半天才來了句「那又怎麼樣」。然後起身下了腳踏,面對面站著問她,「你在哪個值上?」
榮壽等著皇帝發了話才退出養心殿,瓊珠嚇白了臉,結結巴巴道,「奴才……奴才該死,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才發現自己忘了裝樣,眯著右眼說,「這個。」
素以鬆了口氣,跪在腳踏上給他蓋被子,一頭又問,「萬歲爺冷不冷?腳上冷不冷?奴才給您灌個湯婆子來好hetubook.com.com嗎?」
「這怎麼話兒說的呢!」她搓著手道,「萬歲爺明鑒,瓊珠是貴主兒娘家親戚,借奴才十個膽子,奴才也不敢瞧不上人家呀!」
瓊珠酸溜溜的湊了句,「您這麼能幹的人,哪能辦砸呢!」
他嗯了聲,「不是正更著呢嗎。」
三個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他問的是哪個。新來的都懂規矩不會貿然作答,只有那貞俯身應道,「回主子話,都安頓好了。主子今兒見早,求主子稍待,奴才們這就進去掃床鋪被。」
她很有自嘲的精神,皇帝掃她一眼,根本不是她說的那樣。那是兩彎新月,勾著天連著地,是放得穩的好福相。可她這麼打馬虎眼,他可不是好糊弄的,「你當朕沒瞧見?忽上忽下的幹什麼?演丑角兒,逗自己玩?」
瓊珠見皇帝和氣,適時又道,「貴主兒同奴才說,心裏牽挂著阿哥,不知道小主子這會兒好不好,想請了旨過愉妃娘娘那裡看看阿哥爺。」
素以在皇帝跟前自發的矮了一截,縮脖兒道,「奴才本來是司衾的,後來不知怎麼換成司帳了。」
「倒也沒有什麼不舒心的。」皇帝蹬了鞋,看她立馬來捧他一雙腳,柔軟的胸懷,恰到好處的力道,也拉不下臉來為難她,自己使了點勁兒擱進了褥子里。
素以靜靜聽著,垂著眼皮,兩條眉毛卻高高拱起來。暗裡只管挑刺——喲,貴妃娘家人,多體面的親戚。瞧這份忠心表得,真叫一個細緻入微!又是貴主兒又是自個兒,說得圓融極了,口才練得真不錯。
她又憋半天,憋出一句話,「請萬歲爺高抬龍頭,奴才給您解領圈。」
皇帝坐上床沿卻不忙著躺下來,大概看見了她的難堪,語帶嘲訕,「你們眼裡不是只有www.hetubook.com.com主子奴才,不分男女的嗎?怎麼了?這麼點差事也辦不好?」
還能怎麼說呢?說沒好,叫她再吹上一口?皇帝發現自己的行為有點反常,犯得著和個宮女較真嗎?倒像魔症了似的,這算怎麼回事?自己一面無法理解皇父的那份痴迷,一面驚恐的發現自己正要走上他的老路。猛然醍醐灌頂般的清醒過來,簡直難以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
司衾和司帳雖然都是同床打交道,可分工卻不大一樣。司衾是鋪床疊被的活兒,皇帝安置前掃床、鋪被、熏褥子,幹完了沒她什麼事兒就可以退下了。接下來的工作都歸司帳,皇帝起床後有四執庫專管穿衣檔的太監來更衣,那麼歇覺前寬衣由誰來負責?沒錯兒,司帳!給皇帝脫龍袍,伺候躺下幫著蓋被子,然後才能放帳子退出來。所以皇帝臨睡前最後一個見的是司帳,睜眼第一個上來打帳子請安的也是司帳。
她跪在跟前巴巴的看著他,他突然厭惡,把臉轉向了另一面,「出去。」
素以眉頭挑得更高了,宮裡有老例兒,皇子出生后便不與生母往來了。這瓊珠是個會蹬鼻子上臉的寶貝,真以為皇帝那麼好說話呢!她眼皮一掀,往上覷了覷天顏,皇帝果然蹙眉,「法不能廢,到誰跟前都一樣。」
皇帝說不必,看著她舒展了身姿去摘帳鉤,冷不丁冒出個想法來,「朕迷了眼,你來替朕瞧瞧。」
素以擺手不迭,「萬歲爺誤會了,奴才與人為善,在尚儀局裡人緣出了名的好。萬歲爺要是不信可以派人查去,奴才很實誠,從來不招惹別人,真的。」
皇帝有習慣,午覺歇在體順堂。過了垂花門上台階,進屋的時候已經熏得滿室安息香了。那貞和瓊珠在南窗下垂手和_圖_書侍立,見皇帝進來便蹲身行禮退了出去。
自鳴鐘噹噹響起來,皇帝一天的作息都有定規,的確到了歇午覺的時候。他背著手往穿堂里去,素以就在後面亦步亦趨的跟著。今天日頭挺暘,皇帝穿著石青緞子,暗紋的松鶴延年團花被太陽一照泛著光暈,連一根松針一片鶴羽都清晰可見。素以抬抬眼,鑽這空子這才敢放心的上下打量。萬歲爺真高挑啊!宮女里有南方人,看見她就管她叫長腳鷺鷥,可同主子爺一比,照樣不算什麼。
素以腿里打顫,鼻尖上汗都變涼了,「萬歲爺教訓得是,奴才不成器,叫主子不舒心了。」
她聽了覺得不該遲疑了,在身上抹抹兩手,撈了袖子道,「奴才逾越了,奴才給主子吹吹吧,主子忍著點。」
那雙澄澈的瞳仁里有他的倒影,離得這麼近,這下子總能記住了吧!皇帝腦子裡盤算,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她撅起嘴往他右眼吹了口氣。這下子真把他吹得睜不開眼了,霎了幾下,酸得眼淚汪汪。
皇帝點點頭,瞥一眼素以,看見她那對長眉不在原來地方了,就知道她同人家不對付。他也不說旁的,緩聲對榮壽道,「你代朕去儲秀宮探探貴妃,賞她一斤人蔘補身子。近來天涼,既然有那病根兒就在宮裡好生調息著,朕得了閑再過去瞧她。」
素以倒也並不怕,自己甚至覺得有點好笑。一口氣吹火了萬歲爺,真要計較起來,她又開了一條宮人獲罪的先河了。
「你剛才是什麼意思?」皇帝寒著嗓子問,「那兩根眉毛是怎麼回事?」
皇帝顯然沒被人稱呼過龍頭,一時有點難以適應。訝然看她一眼也沒多說什麼,順從的仰起了脖子,倒叫素以盯著喉結一通猛看。看歸看,手上活兒不能落下。m.hetubook.com.com順順噹噹脫了馬褂脫袍子,沿著右衽一路解下來,直把皇帝脫得只剩中衣。她這才覺得有點尷尬,大姑娘家沒見過男人這模樣,太難為情了。
心裏想歸想,膽兒不肥不敢說出來。磨嘰了一陣,急得一身汗,逼不得已只好開口通稟,「萬歲爺,奴才伺候您更衣吶?」
素以調職前綏嬤嬤教了御前伺候的要領,怎麼解盤扣,先脫哪只袖子,忌諱碰哪些地方,都一一示範給她看,所以上起手來並不困難。就是有一條……萬歲爺您能不能抬抬脖子?您這麼低頭瞧人,實在沒法解扣子。
皇帝一臉漠然,「你只是傳話,不和你相干。」
其實皇帝哪天都能有那麼幾個時辰的閑工夫,單看願不願意過去罷了。雨露均沾就這宗好處,對誰也不偏著,也沒有人上趕著來邀寵獻媚。榮壽應個嗻,「奴才這就去辦。」
瓊珠連忙含笑答應,「回萬歲爺,奴才的額涅和貴主兒的額涅是嫡親姊妹。奴才過養心殿前上儲秀宮給貴主兒請過安,去時正遇上貴主兒犯頭風。聽說是坐月子受了寒,疼得什麼似的。心裏還惦記著萬歲爺,囑咐奴才好好侍候萬歲爺,她身子能對付了就來給萬歲爺請安。」
「朝廷杜絕黨爭,後宮也是一樣。」皇帝斟酌了下,「你剛才挑眉毛是因為瞧不上人家?」
人長得高,看人都以俯視的姿態,這種感覺肯定好極了。再偷眼瞧瞧,萬歲爺的頭髮也生得妙,鬢角磊落,束一條又順又粗的大辮子。普通人在太陽光下發色偏棕,但他不是,他是鴉青色的。那是黑極了的頭髮才有的光圈,冷冷的,沉澱下來的一種厚重,簡直讓人感嘆。那麼大把的好頭髮,辮梢上打著明黃的絡子。人在走動,流蘇輕輕擺動開,再有威儀,這刻也覺得跳脫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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