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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略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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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她應個嗻,「是外八廟的普寧寺?這個奴才聽說過,裏面有尊金漆木雕大佛,當初朝廷頒旨修建,我瑪法在裡頭做過一陣子監工。」
素以正給鷹纏尾毛,今天是松格裡頭一回上場練捕獵,纏上尾毛是怕它飛跑。小公爺在馴鷹方面完全是個門外漢,愛玩,自己又不會馴化,真就是坐享其成的少爺作派。嘴倒是挺甜,追著謝她,一籮筐的好話。她笑道,「別介,您言重了,我心裏也過不去。」
在別人來說沒什麼,在她來說還是不太稱意的。她咂了咂嘴,「我可不敢評斷主子這樣好不好,其實我料著也不是萬歲爺喜歡,這不是還有穩定朝綱的功效嘛!這叫腰裡別副牌,逮誰跟誰來。管他下家兒是誰呢!別說萬歲爺,外頭達官貴人好些不也這樣?」
素以搖搖頭,「廟裡都是和尚,難道是主子相熟的哪位大師?」
素以怔怔的站著,想起昨晚的事很害羞。萬歲爺這麼問,不會今晚又想那樣吧?她紅著臉規規矩矩的答,「主子是奴才的天,奴才只要盡心的伺候主子,主子高興就是奴才的福氣。至於奴才…天生是給主子效力的,連命都是主子的。螻蟻一樣的人,對主子怎麼敢有什麼想法呢!」
他把視線投向深遠的天幕,東籬就是個活招牌,他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這張臉么!他雖然取代他做了皇帝,但一直為他感到可惜。秋獮也不是年年有,逢著機會去瞧瞧他,也不枉費他們曾經兄弟一場。
敢情她都知道,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小公爺斜了眼兒,「那你說好是不好?」
「要謝要謝,等回了熱河我請你如意茶館聽戲去。」他在邊上手舞足蹈,「那茶館好啊,京戲崑曲全請名角兒壓場。您愛唱戲嗎?還能拜師傅學票戲,師傅給您指點,教您吊嗓,給您拉二胡叫好,幾天下來也能小有所成。」
場子里的兔子鴿子之類供鷹捕殺的玩意兒都備好了,拴住了腿不叫逃,繩長hetubook.com.com,滿場又跑又滾的。素以揭開鷹的眼罩,把松格里往柵欄里一拋,應道,「票戲那是男人的玩兒法,誰見過女人在家吊嗓的!我要是在乾清宮來上一嗓子,管保立馬下了慎行司大獄。」
「我這人大節上不壞,就是沒人懂我。」小公爺順桿兒往上爬,「我什麼都不缺,就缺個管家奶奶。如今對得上味道的媳婦兒不好找,要是能逮住一個,我一定拿她當鳳凰蛋捧著。」邊說邊覷她臉色,「您瞧我,長得不磕磣吧?我有爵位有俸祿,每年的冰敬炭敬少說也有上萬兩銀子。家裡又有莊子,還有十余處鋪子記在別人名下,哪家姑娘跟了我,擎等著享福吧!」
皇帝沒言聲,橫豎也被她猜著十之八九了。他沒御極前曾經悄悄去瞧過,沒見著人,那會兒說是出去雲遊了。現在過了四五年,再怎麼也該見上面了吧!情這東西真太熬人了,東籬那時在太子位上,諸兄弟對他唯命是從,何等的不可一世!後來為了女人落得這副田地,皇父昭告天下說太子出花兒死了,除了親近的幾個人,就再沒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不放心小公爺那裡,把她擱在哪裡他又是能放心的呢?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霸攬著也沒用。他狠狠心嗯了聲,「這趟秋獮結束,朕要上普寧寺探望個故人,你跟著一道去。」
關於她和萬歲爺的事兒,小公爺覺得作為朋友有義務給她提個醒兒,「你在御前有陣子了,我瞧皇上對你還不錯。皇上百樣齊全,就是老婆多。老婆多是非多,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可不是。」小公爺舉舉手,「我這人再混,娶媳婦這方面還是很節制的。你上回到我府里辦事和_圖_書,也見過我們家姨奶奶。我就那麼一個,還是丫頭收房的,你說我這人怎麼樣吧!」
其實這些都不是重點,小公爺想說的是別的事兒。素以和他在一塊兒熬鷹熬了好幾天,他是自來熟不提,素以對他也不像先前那麼拘束了。兩個人天南海北的扯,有點做了朋友的意思,所以他說話也沒那麼咬文嚼字。
可惜他沒有太上皇那樣的殺伐決斷,馬背上的天子,對敵人毫不留情,對愛的女人也是這樣。其實愛情是可以勉強的,但他不能夠。皇父愛誰就要圈住誰,他不同,他的愛情不願意和強迫沾邊。他是守業皇帝,除了兒女情長,還有很多其他的責任。況且留下她,對她未必是好事。
素以還是個容易快樂的人,她把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東西打掃了出去,什麼小秘密啦、萬歲爺牽她的手親她的臉啦,那些統統都扔掉。她給小公爺熬鷹,給鷹取了個文雅的名字叫松格里。馴到第七天的時候這隻鷹餓得只剩皮包骨頭了,開始給它喂兔肉羊肉。小公爺驚奇的發現他的鷹對他沒有敵意了,把他樂得上躥下跳。
皇帝感到失望,他慢慢鬆開她,兩手以一種僵硬的姿勢垂在身側。不甘心自己敗得這樣跌面子,點頭道,「你果然不負朕的期望,御前伺候最忌諱獻媚邀寵,看來調你當值沒有選錯人……打今兒起該歸正道了,主就是主,奴就是奴,和那貞她們一樣,沒有題外話,大家都省心。」
怎麼樣不好說,老公爺死那會兒,她可聽說這位小公爺正在八大胡同喝花酒呢!素以晃晃腦袋,敷衍著,「您聖明,那是家裡老太太教育得好。」
大氅上留著沉水的味道,一點點沁入人心肺里,拔不出來,困住了她所有的想象。她只是輕聲的囁嚅,「請主子鬆開奴才。」
接下來相處果然按著皇帝的要求有條不紊的進行,也不是刻意的保持距離,就是主子和奴才之間最標準的往來,張弛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度的,很從容穩妥。至少她是這麼認為。比方司衾前的更衣,以前解褲帶時皇帝會迴避,不要她上手說自己來。現在倒很坦然,心跳如雷的人變成了她。她跪在地上努力維持水平的時候,皇帝筆直的站著。她從他背後的穿衣鏡看過去,他微微偏著頭,流麗的肩背線條。她在他眼裡已經和御前的太監們沒什麼兩樣了。
她一面悵然一面慶幸,這樣多好,誰也不牽挂誰。那細微的一點好感不足以支撐起漫長的禁宮歲月,再只要一年,一年後就能海闊天空了。她走了自然有新人填充進來,萬歲爺漸漸會忘了她。她在他跟前不過是極短的停留,也許若干年後有人提起以前那個二皮臉的素以,他會擰眉想一陣,想不起來了,再問一聲「誰呀」。
她解下斗篷重給他披上,一面系纓絡帶子一面道,「主子這話是正道,奴才記住了。」額外又添了句,「明兒熬鷹主子就別來了,這大半夜不睡,我怕主子身子扛不住。奴才看主子這幾天辛勞,等回了熱河好好歇兩天長長元氣。」
她遲鈍的點點頭,「老婆不多,皇帝還有什麼做頭!我覺得做皇帝最大的樂趣就兩點,老婆多是一點,還有一點就是老婆再多也不苦惱,可以繼續往家接,這可是平常人辦不到的。」
皇帝不由嘆息,這姑娘簡直就是個奇迹,你和他說什麼都能聊得上,這世間萬物就沒有她不知道的。認真說起來她和小公爺是同類人,雖然有時候不靠譜,但是腦子很聰明。要是自己對她毫無牽挂,指給恩佑算是個不錯的歸宿。可是他終歸沒法子下決心,他千方百計要斷了恩佑的念想,如果現在放棄,那麼之前的種種豈不是無用功么!
她淺淺握起拳,對自己笑了笑。眼下是五色迷心,等將來出了宮天大地大,大概不會再挂念現在的種種了。待到她兒孫滿堂的時候,再想起紫禁城,想起皇城裡有這樣一道耀眼的陽和-圖-書光,也會感到滿足和安然了。
「我是做奴才的,跟您聽戲放風箏都不成。」素以搖搖頭看天,「再說這時節也不對,今兒立冬啦,誰見過冬天放風箏的。」
「那您……」
她往回縮手,沒成功,心口緊張得有點發疼。看皇帝臉色,他還是淡淡的樣子,垂著眼,睫毛纖長,蓋住了所有的心思和慾望。
小公爺剛想說話,突然起了一陣大風,眨眼間雪片子飄下來。素以仰頭嘀咕,「草原上變天就是快,我得回去了。一會兒鷹吃飽了還給它戴上眼罩,下回下場子光讓抓不讓吃,這麼來來回回的練,半個月就差不多了。」她往御營方向走,瀟洒的揮揮胳膊,「您有話下回再說吧,下回我聽著。」
二十八歲真是宇文氏男人的劫,高祖皇帝和太上皇都淪陷在這個年紀,現在輪到他了。半輩子索然無味,突然一夜花開錦繡,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這是官話,朕不想聽。」皇帝低頭道,「朕只想知道,你對朕,是不是只有主僕的情分?」
他沒有理會,和她面對面的站著。晚風吹起斗篷的一角,拂在他腳背上,有種說不出的空虛感。他攏了攏五指,如今能做到的,唯有緊緊抓住她而已。他以前不能理解皇父的做法,打壓太子也好,放棄皇位也好,在他看來不可理喻甚至瘋狂。只不過為了個女人罷了,哪裡值當這樣!或者他以前從沒真正把女人當回事,爺們兒外頭奔波,女人看家帶孩子,他的細膩為家國天下,為黎民百姓,從來吝於放到宮裡的后妃們身上。可是現在似乎朦朦朧朧有了些解了,他的不懂得,是因為沒有遇上對的人。
他負手在前面走,背影很孤高。素以在後面跟著,看著斗篷的下沿被他的腳後跟勾起來,一波波的盪著漣漪,心裏莫名有些酸楚。沒到御前覺得皇帝是九天上的神仙,看不見也夠不著。現在就在她面前,不止一次問她願不願意跟著他,卻都被她婉言謝絕了。她也不知道和圖書是為什麼,照理說天底下應該沒有一個女人不愛俊俏爺們兒,何況這俊俏爺們兒不光有錢,他還是個皇帝。可在她看來仍舊欠缺了些什麼,她是個二愣子,她重感情,兩個人之間的相濡以沫,遠比那些身外物要金貴得多。
素以直點頭,「那是那是,您可是國舅爺,全大英獨一份兒。」
「姑娘您可太神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謝您。」小公爺拍拍胸口,「往後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一句話,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給您辦。」
這關係撇清得好,原來有想法的只是他一個人,她這個奴才當得很清醒,不想登梯上高,她的初衷也沒有改變過。即使他握住她的手,即使他在迷亂里吻了她的臉和嘴唇,即使昨晚他們有了那些不能言說的秘密……在她眼裡一切都不算什麼,她不過盡一個奴才應盡的義務。
素以心跳得厲害,慌忙蹲了個福,「主子這麼問,越發折得奴才不能活了。您讓奴才怎麼說呢!奴才家是角旗包衣,祖上隨龍入關起,一家子就兢兢業業替主子賣命。主子和奴才們隔了九重天,奴才對主子不敢有非分之想,請主子明鑒。」
鷹餓紅了眼,在圍欄里大開殺戒的當口,小公爺還在琢磨什麼能叫女人感興趣,「我會糊風箏,那我帶你放風箏去?」
她走遠了,小公爺感到無比惆悵。剛開了個好頭就遇上下雪,老天爺也存心刁難他吧!
他慘淡的笑了笑,「你知道裡頭有座大佛,那知道朕說的故人是誰嗎?」
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撫了撫,溫膩的觸感,讓人心裏發甜。他覺得難以啟齒,蹙著眉猶豫了一下才道,「素以,你對朕……有沒有別的想法?」
素以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到底忍住了。她有點難過,似乎不經意間和什麼東西失之交臂,再也拾擄不起來了。向上看看皇帝的臉,他別過頭看遠處的篝火,冷硬的側臉,和她記憶里那個威嚴的影子重合起來。原來他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從來沒有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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