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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花紅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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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寒沙淺流 第二節

第三章 寒沙淺流

第二節

錦書點了點頭,「我知道。你還在吃藥嗎?」
按說自己要是機靈,膽兒大,是個順著竿子爬的人,抱住了這條粗腿該不撒手才對。太子爺是什麼人?是將來的皇帝!就算先天有不足,看他這勁頭也不像個短命的,十有八九是以前那個太醫不靠譜。大鄴時期她父親別出心裁,相信高手全在江湖上,於是廣納良才,好些太醫連出身考證不了。宮裡隨便指一個,說不定以前就是走街串巷的搖鈴游醫,那種來路不正的院尹有個誤診也正常。她要是攀上這棵大樹,不說別的,後半輩子算是有著落了。可她記著血海深仇,情願老死在宮裡,也不願意和仇人扯上關係。
太皇太后終究笑了出來,指著塔嬤嬤道:「你也學會放刁了,真是難得得很哪!說起長亭,他上雲南督查水利,這一去大半年,看來在外頭歡實得很,連過年都不想回來。掐著算也是時候了,怎麼還沒上摺子說要回京?」
馮祿打著千兒應了個嗻,看太子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嘴,只小心道:「主子,咱們走吧!您這一告假,外諳達得往上頭報。萬一皇後主子或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擔心您,上景仁宮瞧您,您不在,那奴才們又得遭殃了。」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但願我是杞人憂天,往後皇帝來晨昏定省就讓錦書避開,看不見了也就沒想頭了……這瀾舟和長亭兄弟倆怎麼一點兒都不像?長亭那個二愣子隨他母親,整天大大咧咧沒一點兒心事。瀾舟打小就叫人捉摸不透,說像他皇考吧,先帝也不是那個性子,你說他隨了誰了?」
這話說得有誠意,錦書細咂了咂,五味雜陳。腦子發懵,茫然點了點頭。太子大為歡喜,「真好!三月要選秀女,怕是要替我選妃。我去和額涅說,我這身子恐不是個長壽的,還是等弱冠再說,免得害了人家女孩兒。有了這四五年時間,我在朝政上就可以獨當一面了,到時候建了府,再想辦法把你接出去。我活著自然對你好,倘或我沒福氣……也會替你安排個好歸宿的。」
太子嗤了一聲,「就你金貴,不打不成器,挨兩下長記性。」回過頭對錦書道,「我走了,你好好睡吧,有什麼事讓苓子來找我。」
塔嬤嬤也湊過來看,笑道:「在腳上,沒誰看得見。就好比被窩裡穿花衣裳,自己知道就是了。我瞧這種靈巧的心思,也只有那位想得出來了。」
太子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笑吟吟道:「你要什麼只管和我說,要喝水我給你倒。」
塔嬤嬤打趣道:「這奴才可說不好,您的和_圖_書孫子,您比誰都知道。不像先帝,不像先祖,還能像誰?」
錦書措手不及愈發獃愣,思忖再三才幡然悔悟,她剛剛一點頭點出了大問題。太子那句「對你好」似乎包含了別的含義,她這麼糊裡糊塗一應,太子是個憨直的性子,肯定會當真。然後就是無休無止的交集,噓寒問暖,萬般不舍……她不禁打個寒戰,汗涔涔地驚呆了。
塔嬤嬤端了糖蒸蘇酪擱在炕桌上,從琺琅盒裡取出銀勺躬身雙手托上,一面回道:「昨晚掌燈的時候像是好了,誰知夜裡又發作了一回,折騰了半宿,到四更才退了熱。苓子出來的時候蘇拉正巧送葯過去,這會子吃了葯發了汗,想來應該沒什麼了。」
這就難為死太子了,好話說了個遍,那位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可憐他滿腔熱忱泥牛入了海,眼下真叫無計可施了,只得先撂下。踱到門口喚馮祿來,指著桌子吩咐,「把東西收一收,明早再打發人送葯過來。」
太子暗琢磨,姑娘家聽了男人說這話,不是該嬌羞不已的嗎?為什麼她一點都不高興,反倒心事重重的樣子?難不成是後悔了?太子明媚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想問又怕她一口回絕,戰戰兢兢地彎下腰看她,搜腸刮肚地找些話來說:「錦書……我也不求什麼,只盼你明白我的心思。其實要是沒有後頭這些事,我八成會求皇父把你指給我,沒想到眼下成了這樣……你別擔心我拿身份逼你,你只要拿我當朋友,不和我疏遠就足夠了。」
太皇太后很少提起她的嫡媳,宮女們是大英開國后才進宮的,並沒有見過先帝爺的原配,只知道她是大鄴的長公主,是明治皇帝的胞妹。當時的先帝爺是南苑國的王,姬妾不少,卻沒有嫡妻,明治帝就把合德帝姬指給了他。婚後兩人甚是恩愛,先帝爺幾乎為她廢除後宮,可惜合德帝姬沒有生養,先帝爺的子嗣不多,只生了當今聖上和庄親王兩個兒子,剩下一溜都是郡主,於是把九歲的皇帝歸在她名下。皇帝在她身邊待了五年,後來她病勢沉痾,不久就故去了。
太子站起來,似乎很失望,皺著眉說:「我知道你恨,可就是再恨也別說出來,別捅我心窩子。」
太子一本正經地應道:「可不,我好久沒這麼窩囊過了,上趕著來瞧你,你還轟我!」眼看著她臉越來越紅,終是憋不住,低聲輕輕笑起來,「我和你鬧著玩兒呢,你可別當真。我沒什麼,倒是你,穿得這麼單薄,要是再凍著就要作下病根了,快上炕躺著。」
https://www.hetubook.com.com皇太后的思緒被拉得很遠,宮廷之中總有些不能言傳的隱晦,縱然是皇帝,心裏也有不願讓人發現的秘密。和錦書處了幾日才發現她和她姑姑那樣的像,倒不單是外貌,而是時常流露出來的神態。那種低頭淺笑的樣子,有時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是一樣的。皇帝在合德帝姬身邊長到大婚,他熟悉他的嫡母,自然更加註意錦書。少年時的愛慕能持續多久,誰也說不準。皇貴妃陵墓雖在孝陵以東二十里,但每逢生祭死祭皇帝必定輕車簡從前往弔唁。宇文家的男人長情,如今有個大活人擺在眼前,皇帝還有忌憚嗎?太皇太后越想越覺大事不妙,混沌沌歪在金錢蟒大引枕上,半晌也不言語。
兩人正說笑著,隱隱聽見宮門外有擊掌聲,不一會兒出廊下就有齊整的問吉祥傳來。塔嬤嬤扶太皇太后坐好,捋平了紫羚褂的下沿,走到門前打起了軟簾。
錦書後怕地望著他,問:「真沒事嗎?」
春榮半蹲下給太皇太后褪了鞋襪,把兩隻腳抱進盆里,綠蕪替下她,使了手法開始仔細地揉捏穴位。
太皇太后心裏實在是念得慌,自言自語道:「這趟回來再不能讓他出去了。」
錦書拿被子蒙住了頭不說話,太子嘆了口氣,一拂箭袖,背著手跨出了門檻。慶隆尊養匾砸壞了,沒法修復了,這事整個後宮都知道。那個當岔了差使的小宮女沒了,像蒸發了似的消失得乾乾淨淨。春榮是宮女里的頭兒,少不得連坐,冤枉又無奈地吃了一頓家法。掌事姑姑挨了打,臉上掛不住,跑到沒人的地方咬著手絹哭了一通。哭完了還得回來當差,在太皇太后的暖榻旁侍立,後背抵著泥金百壽圖圍屏,那絲絲寒意穿透了老綠的褂子,直鑽進骨頭縫裡去。
小宮女在太皇太后榻前鋪排開油布,司浴的綠蕪搬著銀盆進來,放下請了個雙安,「奴才服侍老祖宗浴足了,太醫院進了新帖子,往木瓜里另添了兩味葯,給老祖宗活血暖膝的。」
太子張口結舌,很有些委屈。他只是想多和她親近,不想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什麼好都沒落著,還招人埋怨。心裏不受用了半天,胸口又隱隱作痛起來,忍不住捂住嘴大咳,一時驚天動地翻江倒海,咳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來。錦書大駭,忙下床扶他,又是拍背又是順氣,折騰了半天才緩過勁來。
春寒料峭,慈寧宮西偏殿的四角供上了炭盆,春榮取大狼皮褥子給太皇太后搭在腿上,彎腰道:「天才亮,老祖宗仔細受涼。」
那位https://www•hetubook•com.com指的就是錦書,太皇太后眼裡有種看不透的神色,停了會兒才道:「錦書和她姑姑真是像,一樣的細心敞亮,明治皇帝雖然荒唐,倒是生了個好閨女。」
塔嬤嬤想起了那張笑嘻嘻的臉,庄親王原來叫瀾亭,後來為了避皇帝的諱,才把瀾字改成了長。兄弟倆相貌很像,五官臉型都隨先帝,可性格卻是天壤之別,一個天生是做帝王的材料,高高在上,又矜持又冷淡。另一位一腔子到底,帶點江湖氣,和誰都自來熟,三句話沒說就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了。把他派出去也是無奈之舉,他一聽說朝廷要指派欽差上雲南治水防夏澇,就猴急得連王府都不回了,軟磨硬泡了小半個月才讓皇帝點了頭。這下往南一走,就像除了腳絆子的鷹,真正的天高任鳥飛了。
塔嬤嬤是跟了太皇太後幾十年的老人了,連皇帝都是她看著長大的,太皇太后心裏有事逃不過她的眼睛。忙岔開話題道:「通嬪過不了幾天就要臨盆了,昨兒還吵著要吃瓜仁油松穰月餅,奴才一早就上小廚房做好了,回頭叫人送過去吧!我瞧她肚子尖尖的,八成是個小子,也不知宗人府擬什麼名字。」
錦書悶聲不吭,忍了半天到底綳不住了,回過頭道:「你就在這兒待著吧,等回頭走漏了風聲,叫老佛爺再治我的罪。挨板子,殺頭,死無全屍,這樣你就快活了。」
春榮的頭磕得咚咚響,邊磕邊道:「老祖宗菩薩心腸,奴才嘴笨,可心裏都知道。老祖宗是疼奴才的,謝謝老祖宗還把奴才留在慈寧宮。奴才一定更盡心地伺候老祖宗,報答老祖宗的大恩。」
塔嬤嬤搖頭道:「就庄王爺那脾氣,您想拴住他,還真得使把子氣力呢!」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起來吧,以後緊著點心就行了。」
太皇太后心不在焉地吃了兩勺,覺得沒什麼胃口便撂下了,只道:「我越瞧她越像敦敬皇貴妃,當年皇帝被他皇考罰跪的事你還記得嗎?」
話雖這樣說,到底是喜歡的。樂滋滋地看了又看,但凡是女人,憑他多大年紀,心底里總是愛這些精細東西的。就是要給後輩的兒媳婦、姑娘們留份兒,自覺只穿素罷了。
塔嬤嬤站在一邊發愣,那件事哪能忘記!皇帝那時候年輕,不知怎麼對他嫡母生出了些怪念頭,被先皇發現了。這樣尷尬的事張揚不得,先皇又恨得牙根痒痒,就把他押到宗祠里跪了三個時辰。塔嬤嬤猶豫道:「老佛爺是怕萬歲爺把錦書當成敦敬皇貴妃?奴才想不會吧!十四歲的半大小子不懂什麼是男女www.hetubook.com.com之情,才會對皇貴妃有那種心思。如今兒女都成群了,依著咱們萬歲爺的睿智,這些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小時候的那些事怎麼好當真呢!」
春榮忙跪下磕頭,縱然再委屈也不能在太皇太後面前上臉子。老祖宗算是顧念她的,要是按著罪論,自己也要痛打一頓攆出宮去的。死罪可免活罪也難逃,一說誰家閨女在宮裡犯了事給趕出來了,那可是丟盡了三四輩子的老臉了。甭說圖往後找好人家,連著父母親戚都要被人戳脊梁骨。想嫁人,要麼是凈身師,要麼是屠戶。不是干損陰德行當的,人家都不要你!好門第的爺們兒,哪個討不著老婆?也只有那些殺豬宰羊、騸人騸馬的願意和你湊合過日子。
太皇太后和煦地笑起來,「真是好看,是哪個丫頭想起來的?我這麼大的年紀了,還在腳上扮俏,讓人看了豈不笑話。」
錦書有些恍惚,只聽太子道:「錦書,我就想對你好。我知道這深宮之中荊棘重重,身後事我管不上,但只要我活著一天,就照顧你一天。你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行不行?」
錦書心裏也不是滋味,訕訕地問:「是不是我氣著你了,你才犯病的?」
太子抬起頭,見那殷殷目光皎潔流轉,一時失神怔怔和她對視,心在腔子里跳作了一團。
「要是不發作就不吃了,大男人弄得跟藥罐子似的,想想都寒磣。」太子喘了兩口,伸手倒了杯水喝,「這是娘胎裡帶出來的病症,沒法根治。」
太皇太后讓塔嬤嬤推了窗屜子,打眼一看,地上的霧連著天上的雲,灰濛濛的一片。不知哪裡不順心,長長嘆了口氣,殿里的人皆一凜,把頭垂得更低。太皇太後轉眼看春榮,那丫頭腫著兩個眼泡,就是打了粉也遮不住。原本哭喪著臉在慈寧宮是犯忌諱的,念在她值夜辛苦,又無端惹了這無妄之災,白受了皮肉之苦,便也不和她計較,只道:「那匾要是個平常物件,砸壞就砸壞了。可那是皇帝親提的字,是我六十大壽上特地命人裱了送來的,是他的一片孝心。你沒有好好調理下頭的人,是你的不是。要是下回不想挨藤條,就給我看緊了那些惹禍精。」
太子突然頓悟,悔道:「我真是缺根筋,怎麼忘了你還病著。你睡吧,我在這兒陪著你。」
太子嘴唇煞白,無奈地扯出個笑容來,「我可沒訛你,是真病。」
塔嬤嬤應了個嗻,就讓春榮帶了人上庫里挑選去了。太皇太后把偏殿里的人都支了出去,方問道:「錦書這會子病得怎麼樣了?」
「這是怎麼了?」她心有餘悸,忽想起來m.hetubook.com.com,他原先就有不足之症。帝後生他時不過十四五歲,沒長全的孩子哪能生孩子,所以太子小時候常犯咳嗽。當時大鄴宮裡的太醫替他診治過,說他心脈弱,恐怕活不過十八歲。皇帝是通醫理的,倒不急,只是命他勤練布庫強身健體。她見到他時他曬得黑乎乎的,看上去也挺結實,本以為總有些起色了,誰知竟還犯病。
錦書聽了這話,臉都有些扭曲了。這人真是雷打不動,他是真傻還是裝傻?一個大姑娘睡著,他在一邊陪著,這算怎麼回事?
泡上兩炷香的時候,等藥性都滲透進肌理里去才算完。春榮給尚衣的宮女使個眼色,那宮女用大紅漆盤托著一雙厚棉紗襪子來,單膝跪下給太皇太后穿上。太皇太后打眼看,不知誰在襪口上綉了牡丹和一對小小的蝶。針腳平整,綉功也極好,這花開富貴繡得栩栩如生,襯著壽字紋的緞面鞋幫,果然比以往悅目得多。
太皇太后臉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來,「按著序齒是排十一的,由著宗人府去辦吧,等擬好了自然呈上來,幾個裡頭挑一個就成了。」略一頓,指著雕花門上的帷幔道,「我常覺得那個顏色晃眼,你打發人把幔子換了。咱們也學學養心殿,換上湘妃竹簾吧!」
錦書雖是好脾氣的人,一聽這話火氣也直往上拱。你老子帶兵搶了我父親的天下,殺光了我的親人,我說兩句還捅上你心窩子了?你不是叫我拿你當朋友嗎?發個牢騷你怎麼不樂意了?漠然看他一眼,本來挺不痛快,發現他臉色慘白人發蔫,又有點於心不忍。顛來倒去考慮良久,心想自己大概把話說重了。瞧他霜打的茄子似的,別又氣出個好歹來。自己和他攪和了大半個時辰,吃了葯,身上鬆快了,隱約還出了些汗。原想怎麼也該睡上一覺,可他這麼杵著,說些不著調的話,趕又趕不走,白糟蹋了太皇太后準的半天假了。
錦書低頭不應,半晌方道:「我無德無能,哪裡配受太子爺的厚愛!不怕你惱,說句實在話,我就算是再沒心肝,也忘不了父母兄弟是怎麼死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請回吧!」
皇帝起兵奪了慕容家的天下,按常理來說合德帝姬雖姓慕容,嫁給了宇文家便是宇文家的人。何況又是皇帝的嫡母,上尊號怎麼都該是先皇后的名分。可不知為什麼,皇帝只草草封她個皇考敦敬皇貴妃的頭銜,把她葬在了孝陵之外。先帝墓室的另一邊是空的,是留給當今皇太后的。相愛至深的兩個人沒能同穴而葬,被兒子生生拆開了,眾人暗自咋舌皇帝的無情,也越加可憐那位悲情的合德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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