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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慌起來，急道：「不成，這是多大的事啊，別說你求不來，恐怕還要害了你。我是什麼身份自己知道，做個奴才尚可，要受抬舉是萬萬不能的，你別去碰那軟釘子，我哪裡值得你這樣。」

錦書道：「打死了也是命，我沒什麼可怨的，到了那邊倒好了，大家都輕省。」

崔貴祥是善於察言觀色的，看太皇太后從容的樣子，大約是真不了解裡頭的緣故。入畫和綠蕪自然是知道的，這種消息在下面傳得頂快，她們乖巧地垂著頭，低眉順眼地站著，心裏盼著看老祖宗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崔貴祥有些忐忑，他小心地奏道：「太后和皇後主子商量著給錦書配人，這事兒叫萬歲爺知道了。」

「混說什麼，又不是鐵打的。」太皇太后對身邊的人向來體恤，說就是養只貓兒狗兒也要愛惜，何況人家辭了家小，起早貪黑的伺候你，是奴才不錯，卻也得當人看才行。

崔貴祥嘴上應是，只不好多說什麼。其實太皇太后心裏明鏡似的，要沒有皇后的授意，王保小小的內務府掌事兒，有那麼大的膽子隨意處置慈寧宮的人嗎？太皇太后還是維護孫子媳婦的，這種事說到底也不會認真追究誰的責任，過去就過去了。一個宮女，就是皇上再喜歡，又沒晉位，犯上點什麼事兒受了責罰，倘或命薄被打死了，那罪名肯定坐實了，反正也沒人會幫著申冤；倘或命大沒死成，上頭不過說兩句暖心的話，也就完了。洗清了罪名算還了公道已經是萬幸，還能怎麼樣呢！

太子站在廊下囑咐銅茶炊煎藥，她趴在大引枕上勉力抬了抬頭，窗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紗，隔著綃紗望過去，只見外面暮色四起，滴水下的風燈在夜風裡微微搖曳，燈光水波一樣的蕩漾著，滿檐的清輝，映照在他月白色的馬褂上和*圖*書。

錦書的臉慢慢紅起來，「你還是斯文人呢！說的是什麼話！」

崔貴祥無奈道：「那老佛爺索性把她打發出去吧，學世宗處置大將軍王那樣，把她送進昌瑞山去守孝陵，不在主子爺們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沒那些是非了。」

太皇太后把手伸到窗屜子下，就著太陽光仔細打量造辦處新鍛造的琺琅護甲，瞧崔貴祥頓住了就催促道：「你接著說。」

崔貴祥應道：「是這話。朝堂之上的大人們雖都忠心耿耿，可總有些念著舊情兒的，要是叫他們知道咱們連個小女孩都算計，豈不寒了臣子們的心么！」

太子張口結舌，這話是沒錯兒，他能做的確實少之又少，只有這樣而已。皇后是他母親，他不論多恨也不好對她怎麼樣，唯有更仔細的護著她，他說：「你好好養著，這趟就是他們殺我的頭，我也不叫你回慈寧宮了。你就留在這裏，等萬歲爺迴鑾我去求賜婚，你有了名分，他們就不能拿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手段來害你了。」

錦書瞥了瞥碗里的葯汁，還沒喝，舌根就沉得發苦。太子笑了笑道：「知道你怕苦，我備了蜜餞，喝葯吧。」

「絕不能夠。」太皇太后板著臉道，「我不能冒這個險，誰能保得住她不會生出禍心來？不論是太子還是皇帝，要把她放在屋子裡，我頭一個不答應！」

太皇太后調過目光來，「配人？配什麼人？」崔貴祥尷尬道，「奴才說了老佛爺可別上火，兩位主子要把錦書配給劉太監來著。」

崔貴祥鄭重地打了個千兒，「奴才心裏有個想頭，要請老佛爺一個示下。」

門邊的宮女打了膛帘子，太子背著手跨進來，身後跟著個太監，拿紅漆盤託了一大碗湯藥過來。他在條炕前的杌子上落座，探前身子看她，濃黑的hｔｔｐs://ｗｗw•ｈetubook•coｍ.cｏｍ眸子仿如深潭，竟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晦暗。

錦書怔愣住了，蒙他如此深情她應當感動得熱淚盈眶才對，可此情此景，她當真是憋不住，要不是身上有傷，她真想放開嗓子笑兩聲。這樣的話該當是在夕陽下，在波光瀲灧的海子邊說才對。瞧瞧眼下，她被打得皮開肉綻，連坐都不能坐，還是趴在炕頭上的。他握著她的手，滿眼含情脈脈……她終於噗地笑出來，這一笑又拉著了傷處，她啊的一聲，疼得直咧嘴兒。

崔貴祥和煦道：「老佛爺既發了話，那是你的福分，快去歇著吧。」

太子虎起了臉，「活該，沒心沒肺的……」說到後面自己也笑了，在那雪白的臉皮上捏了捏，「今兒且看在『尊臀』的分上不和你計較，否則我定要罰你。」

時近掌燈，天上淅瀝瀝下起雨來，太子命人放下幔子，暖閣里重又燒起了火炕，地中間點了炭盆子，拿落地銅絲罩罩住，炭火燒得嗶啵有聲，滿屋子溫暖得如陽春三月一般。

錦書昏沉沉卧在榻上，先前叫御醫瞧了，太子身邊的宮女幫著上了散瘀的葯，這會子雖還疼，倒不如之前那樣厲害了，尚且能夠忍住。

「崔貴祥，我前兩天聽說皇帝殺了圓明園的一個太監，這話你怎麼沒和我說？」太皇太后看崔貴祥背躬得像只蝦子似的，就知道他是疏忽了，便道，「我整日不出門，是個瞎子，聾子，我拿你當明白人，沒曾想你比我還糊塗。」

春榮謝了恩方退出去，崔總管又把殿里侍立的人支出去，只留了入畫和綠蕪在跟前，這才道：「容奴才給您回稟，萬歲爺法辦的是圓明園上虞處養鴿子的太監，名叫劉登科……」

太皇太后目瞪口呆，她說皇帝怎麼會和圓明園的太監過不去呢，原來是這wwｗ.ｈｅｔubｏｏk.ｃoｍ•cｏm麼回事。太后和皇后要治錦書，就想出這下三濫的招數來？瞧瞧怎麼樣？沒吃著羊肉，倒惹了一身騷！

太皇太后大搖其頭，「這娘倆，說她們什麼好呢。真要給她們辦成了，那可是缺了大德了！好好一個孩子不就糟蹋了嗎！」

太皇太后搖頭，「我生來是個操心的命，平民百姓家尚且有各樣的挑費要過問，何況咱們這樣的。」

崔貴祥試探道：「老佛爺瞧人准，依著您看，乾脆把她給了太子成不成？她和太子爺打小就有情分，太子爺對她又是那樣……」

崔貴祥躬著身子回道：「太子爺把人抬到景仁宮去了。」

崔貴祥臉上立馬色彩斑斕起來，他憋著笑說：「太子爺有神靈護佑，想是好得快吧，這會子又生龍活虎了。」

太子樂了，「不說屁股說什麼？『尊臀』嗎？」錦書撩起被子捂住臉，又羞又惱不再搭理他了。

她咬著唇不說話，他又笑，「怎麼孩子似的，還要我哄你？傷得那樣重，不吃藥不成，回頭屁股開花我可不問了。」

太子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裏，凄惻道：「我日日活得心驚肉跳的，怕哪天一道上諭降下來，命我迎娶什麼郡王的女兒。又擔心皇父對你……到最後我豈不成了唐朝的壽王李瑁？」

太皇太后直著兩眼沉思，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派她去給祖宗守陵，再派人緊緊盯著她，就算慕容十六齣現了也能來個瓮中捉鱉，到時候一道處置了，皇帝也無話可說。即便是痛，咬咬牙，便會過去的。

他的動作很自然，完全沒有一絲猶疑，彷彿兩人從來都是這樣親昵貼近的。錦書有些不自在，又避讓不得，愈發局促起來，太子慢慢道：「今兒的事我想著都后怕，虧得趕上了，否則怎麼辦呢？」

「你……」太子給回了個倒噎氣，蹙著眉道hetubook.com.com，「你別這麼說，你要是死了，我叫那起子奴才都給你陪葬，讓他們到那邊伺候你。」

太皇太后道：「要得天下，必先得人心。她們只圖眼前，卻不知道這樣是給皇帝出難題了，倘若那些遺老們問起太常帝姬來，叫皇帝怎麼說？就說賜婚嫁給太監了？」她連連拍桌子，「造孽造孽！定是那起子爛了腸子的東西出的主意，害人不淺！」

太皇太后對入畫和綠蕪道：「你們先出去。」

加餐用得差不多了，太皇太后撂了四棱象牙鑲金筷子，崔總管打發人往下撤盤子，太皇太后回頭看看春榮，那丫頭大概是才沾著枕頭就給鬧起來的，眼下強打這精神上值，臉上仍有倦容，便對她道：「你回值房裡歇會子去吧，這麼著非把人熬幹了不可。」

太子的嘴角漸漸垂下來，他心裏惶惶的，不知怎麼才好。她受了杖刑叫他痛如切膚，說到頭都是那鐲子惹的禍，可她為什麼把他送的東西給了別人？難道半點不在乎他的心意嗎？他幾次想問，話到嘴邊又出不得口，她傷成了這樣，自己還在那上頭糾纏，未免過於小家子氣了。

太皇太后喝著杏仁露問：「這會兒人在哪兒呢？」

崔貴祥眼看著人都退出了偏殿才道：「奴才敢問老佛爺，往後對錦書可有了什麼打算？」

太皇太后聽了半晌沒言語，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新傷不宜搬動，暫且就讓她在景仁宮養著吧，等好些了再讓回榻榻里去。總管，回頭你替我去瞧瞧，就說委屈她了，老祖宗心裏都知道，叫她安心將養，往後虧待不了她。」又突然想起太子的傷來，奇道，「你們太子爺不是扭傷了脖子嗎？昨兒我瞧他去他還躺在炕上直哼哼呢……」

錦書慘白著一張臉強道了謝，只覺得身上出了層汗，褻衣膩在背上，那絲棉被微微一掀攪動起一股涼風，ｈｅtｕbｏｏk•ｃｏm•ｃom她心裏便空空的沒了著落。

卧得時候久了身上發酸，她動了動，不想牽扯到了臀股之間的傷，猛然痛得她滿頭大汗，低聲呻|吟著只管嘶嘶抽氣兒。侍立的宮女忙過來照應，絞了帕子給她擦，一面道：「可動不得，你要什麼吩咐我，我替你辦。」

太皇太后支著頭靠在石青金錢蟒引枕上，喃喃嘆道：「你還真把我給問住了。這丫頭是個燙手的山芋，抓不住，也扔不得。她進慈寧宮這些時候，沒有歪心思，辦事妥妥噹噹的，說實在的我心裏著實喜歡她，如果沒有皇帝和太子裹亂，我真想把她當親孫女似的帶在身邊，可眼下怎麼辦呢？我是一點法子沒有！太子急赤白臉的，皇帝回來了還不知怎麼樣呢！」

崔貴祥忙道：「奴才是知道這事的，只唯恐惹得老佛爺不高興，這才有意瞞著您的。依奴才看，您上了歲數，保重自己的身子最要緊，好些事兒也不必太揪細，由得他們去就是了。」

太皇太后念了句阿彌陀佛，「真真是群黑了心肝的，要是自己家裡的姊妹能下得去那樣的手嗎？當差當得久了，愈發沒了人情味兒。」

她還矇著臉，他說：「你要把自己活活憋死嗎？」一面扯下被子，從太監手裡接過素帕，替她掖去鬢角的汗。

春榮笑道：「謝老祖宗恩典，奴才不累。」

太皇太后前後一琢磨，總算是想明白了，這孩子真是煞費苦心，八成是料定了錦書會有坎兒，這才詐傷留下的。也虧得他在，否則錦書怕真沒命了。話又說回來，憑著皇帝的能耐，怎麼會瞧不出太子是嚇人的呢，真難為這爺倆唱雙簧！太皇太后又發起了愁，了不得啊，這樣子下去怎麼收場？非得鬧出大笑話來不可！

錦書看著他，眼神灼灼，「他們不過是聽命於人，你殺了他們無非是耍耍你做主子的威風，多添幾個枉死的冤魂罷了。」